無貌之神

這個地方，宛如被世界遺棄。

幾幢茅草屋並排著。

這是深邃森林裡的小聚落，居住著一群陰森森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來到這座聚落的，就連之前身在何處，也不太清楚。

只是，以前我生活的地方，是有許多遠比這裡巨大的建築物林立的城市。記憶中，那城市熊熊燃燒著。我經常做惡夢，夢見自己哭喊著逃命。我一定是失去了一切，在徬徨流離之際，不知不覺間來到此處吧。

茅草屋頂下，沒有榻榻米也沒有草蓆，就在泥土地上隨便鋪塊木板。

烈日逼人時，就縮在陰影處捱過。

大雨傾盆時，則縮在屋簷下看雨。

不用工作，也沒有義務。

這裡的居民沒有任何目標，一身襤褸，像動物般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我喝河裡的水，抓河裡的魚，摘山裡的菜。荒廢的田裡有薯芋，可以隨意挖來吃。

秋意漸深時，便曬魚乾、採集根莖類、菇類、樹木果實及柴薪，準備過冬。

入冬以後，四下被積雪封閉。

我只能不停地睡，直到春天來臨。

我是這聚落罕見的小孩，其餘全是大人。

我和一名陰沉的女子住在同一屋簷下。女子名叫杏奈，不知道幾歲，不過是個大人。

杏奈教導我如何在這裡生存。可以吃的野菜、根莖類、泉水的地點，都是杏奈告訴我的。寒冬的夜晚，杏奈會坐在火堆前，緊緊抱住我。

我喜歡杏奈。

很難得地，杏奈的唇角偶爾會浮現笑意。看到她微笑，我也會感到開心。

除了杏奈以外，我很少跟別人說話。

不光是我這樣而已，我極少看見住在這裡的人互相交談，或是一起遊玩。每個人都對別人漠不關心。同時每個人也都有氣無力，不會發生衝突。

道路前方有一座古寺，坐鎮著沒有臉的神。

所謂的「沒有臉」，就是指臉部一片平滑，沒有眼耳鼻口。

沒有臉的神綻放著光輝。

祂身上的光衣，散發出萬千光彩。我沒有摸過，所以不知道那身衣物究竟有沒有實體。

沒有臉的神，是這個被遺棄的世界的中心。

我感覺萬物圍繞著祂而存在。

沒有臉的神擁有治癒傷口的力量。

如果受傷、生病，只要來到無臉神的近旁，傷口就會癒合，從病中康復。

好幾次我受傷的時候，都會待在無臉神那裡。

沐浴在無臉神散發的光輝下，全身便會一陣暖洋洋，同時陷入無比幸福的狀

態，也不是睏倦，而是像在大寒天裡，喝著熱牛奶，窩在火盆前打盹的感覺。

然後，不知不覺間，傷口就癒合了。

我也看過熊或山豬前往古寺。

牠們一定也是去治療傷病的。

杏奈不喜歡我去無臉神那裡。

有一次，我在無臉神旁邊睡著了，被杏奈狠狠地拖走，用力搖晃身體，拍打臉頰。

儘管覺得自己做了不應該的事，但當時我不太明白到底哪裡做錯了。

這裡所有的房屋都沒有加設籬笆或圍牆，直接面對道路。

因此躺在家裡，就能看到外面。

某天，我在屋簷下看著路上，一名男子蹣跚走過屋前。

他是這聚落的居民。不過就和其他人一樣，我和他幾乎沒有交流，彼此都十分陌生。他一邊走，一邊滴血。

好像是遭到動物攻擊了。是遇到熊還是山豬嗎？仔細一看，他渾身是傷，額頭裂了一道傷口，手臂和腳都血淋淋的，也許是在某處失足滑落了。

男子朝道路前方的古寺走去。

我走出屋簷下，尾隨在後。

我想看看他那身嚴重的傷勢治癒的過程。

一如往常，無臉神就在古寺裡，綻放著光輝。

遍體鱗傷的男子坐到散發出絢麗光彩的神明身邊，蜷成了一團。

我並未受傷，卻興起去到無臉神身邊，享受一下幸福感受的念頭。

但我想起了之前杏奈生氣的反應，沒有踏進古寺。

流血的男子雙眼半閉，一動也不動。

結果，無臉神發光的身體忽然伸長。

神的臉部膨脹起來。

平坦光滑的臉部冒出一個大洞，倏地覆蓋躺著的男子，將他的頭吸了進去。

我愣在原地。

男子的頭被吞進無臉神的嘴裡，只看得見他脖子以下的軀體。他的腳無力地踢蹬著。

大蛇。

大蛇把人從頭一口吞掉了。

如今回想，就是這樣的場面。

男子的身軀一節又一節地被吸進發光的神體內。

最後被吞得一乾二淨。

無臉神變胖了。祂吞下了一整個人，變胖也是理所當然。

我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難。

無臉神坐在古寺裡，凝然不動，就像消化中的蛇。

——無臉神會吃人。

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事實。

一旦得知，感覺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生物殺害生物而活。君臨我們人類的生物會吃掉我們，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為何當時杏奈會那樣氣急敗壞地打我的臉，我也明白了。杏奈是擔心我被吃掉。

此後，我對無臉神的觀感變了。

無臉神不僅僅是溫暖而已。那是危險的溫暖。

半夜醒來，發現無臉神正俯視著我，想逃也逃不掉，然後我一點一點地被吃掉——我做了這樣的惡夢。

但我依然覺得，無臉神就是世界的中心。

某一天。

杏奈帶我進入森林。她熟知這裡的路。

走下長長的坡道，森林變成寬闊的原野，前方有一座深谷。

斷崖絕壁，深不見底。往下窺探，谷底不知是瀰漫著白霧還是雲朵。

「這是千尋之谷，據說通到地獄，沒有人下去過。」

山谷間有一座紅橋，連接著對岸。對岸極為遙遠。

杏奈指著紅橋說：

「你過橋吧。」

「那邊有什麼？」

「這裡原本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紅橋另一邊，是所有的人夢想中的土地。那是夢想的另一端。應當是你來到這裡之前，所待的地方。這裡——是被遺忘的禁忌之地。另一邊的世界，絕對比這裡好上千萬倍。你離開這塊土地吧。」

「妳要跟我一起去嗎？」

「我不去。我去不了。」

「那我也不要去。」

我望向紅橋。這座橋有些奇妙，長得難以置信，卻又沒有任何支柱，就像吊橋一樣，只有兩端吊掛在山崖邊。看上去有些飄渺，橋上的漆也沒有任何斑駁。

「別管那麼多，過去就是了。」

我搖頭，蹲了下來。我不想走。

這裡是個好地方。有遮風避雨的家，也還算吃得飽，只要敢冒著死亡的風險，受傷和生病也能藉神力治癒。要我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生活，等於要我去死。說起來，杏奈憑什麼命令我？

「我希望你去另一邊。你原本待的地方很糟糕，但現在或許不同了。你還記得那裡嗎？」

我閉上眼睛。熊熊燃燒的街道。地獄。哭喊的人們。飢餓。我不是逃到這裡來的嗎？

「你不記得這座橋了嗎？」

「不知道。」

我應該是通過這座橋來到這裡的。

「你不記得了呢。總之，你該回去了。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我不要。」

「現在那裡一定變好了。」

杏奈耐性十足地勸著我。

「如果我是你，早就回去了。如果我是你，就會想回去。」

「那妳一個人去啊。」

「我去不了。」杏奈靜靜地說。「你遲早會明白，一旦變成那樣，就……」

我搖頭蹲下，默默拔草。

抬眼一瞥，只見杏奈的眼神中浮現放棄，或類似深深絕望的情感。這一幕我記得一清二楚。

杏奈把我留在那裡，搖搖晃晃地回去了。

我回到家，和杏奈一如既往的生活又開始了。

不曉得先前藏在哪裡，杏奈取出了一把刀。

是小太刀。

杏奈開始在森林裡練刀。

我看著她練刀，她說很危險，叫我離遠一點，但允許我看。

雖然我完全是外行，卻也看得出她揮刀的動作極為老練。

刀子咻咻揮砍半空。

顯然她以前鍛鍊過。

那天是個晴朗的秋日。

杏奈磨利刀子，把一只簍筐交給我，要我去森林外面採集叢生的野莓。

我點點頭出門，但沒有去野莓生長的地方，而是躲在樹後，盯著屋子前面的路。

不出所料，杏奈出來了。

杏奈用布包著刀子，抱在懷裡。

我跟了上去。

杏奈的目的地是古寺。

一如往常，無臉神綻放燦光，鎮坐在寺裡。

杏奈假裝受了傷，虛弱地一拐一拐靠近，驀地把布拿掉，亮出裸露的刀身，隨即當頭砍下。

無臉神發出尖叫。那不是人類的尖叫聲。

我瞠目結舌，劇烈地喘氣。

那是一場惡戰。

杏奈和無臉神勢鈞力敵，輪番發動攻擊，最後杏奈砍下了神的頭。

一團駭人的光炸裂開來。

無臉神的光衣迸射出無數火花，然後消失了。

只剩下一團幽幽泛光、像年糕般光滑肥厚的物體。

看著看著，我的喉嚨咕嘟作響。

我從樹木後方走出來，躡手躡腳地靠近古寺。

無臉神的屍體令人垂涎欲滴。

腦袋深處彷彿麻痺了。好想吃。好想吃那東西。我瞄了杏奈一眼。

是杏奈打倒的，杏奈有權利處置屍體。

無貌之神

這個地方，宛如被世界遺棄。

幾幢茅草屋並排著。

這是深邃森林裡的小聚落，居住著一群陰森森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來到這座聚落的，就連之前身在何處，也不太清楚。

只是，以前我生活的地方，是有許多遠比這裡巨大的建築物林立的城市。記憶中，那城市熊熊燃燒著。我經常做惡夢，夢見自己哭喊著逃命。我一定是失去了一切，在徬徨流離之際，不知不覺間來到此處吧。

茅草屋頂下，沒有榻榻米也沒有草蓆，就在泥土地上隨便鋪塊木板。

烈日逼人時，就縮在陰影處捱過。

大雨傾盆時，則縮在屋簷下看雨。

不用工作，也沒有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