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目1／吸引力法則

一張使用過的高鐵票和一張未撕票的演唱會門票；一場開唱在即的演唱會和一則臨時插播的即時新聞。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世界崩塌的感覺是什麼，原來當某個地方如土石流般剝落時，是安靜無聲的，無論人潮再喧囂，無論眼前畫面變得扭曲歪斜，都不及他內心崩潰瓦解的痛。

預定將於本日晚間七點在高雄巨蛋舉辦第一場巡迴演唱會的知名樂團Magnet，被證實在前往會場的路上發生嚴重車禍，兩名成員Matt和Neil送醫搶救。經紀公司已證實Matt於到院前已無心跳，至於主唱Neil尚無後續消息……

電視牆上的插播新聞如一顆原子彈，哀鴻遍野的卻只有準備參加演唱會的一萬兩千人。對於許多人來說，這仍然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假日，是過了今天就不會再想起的日子。

但對於小海來說，這是他心中的星星殞落的日子。殞落的星失去了聲音，劃過天際的瞬間造成的轟動也只是驚鴻一瞥。他緊握著手中的票，這一晚，他在巨蛋門口待到百貨公司都熄燈才離去，地上滿是散落的演唱會海報，臉書社團的通知訊息不斷，他一則也不敢點開。

「沒事的，會沒事的。」他的低喃無法傳達給任何人，就像本該傳達給一萬兩千人的歌聲，就這樣被一場車禍帶走。

小海驚醒過來。他又調音調到睡著了，而且還夢到了那場惡夢。

他拉開第一層抽屜，拿出皮製的盒子，裡頭有一張充滿皺痕的演唱會門票，無聲的嘆息在內心擴散。六年了，Magnet自從發生這場意外，被留下的Neil自此銷聲匿跡，社團裡的討論聲音也愈來愈少，這顆星星的閃耀就快要被時間的洪流沖走，而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用iPad開啟電子琴，手指輕輕點幾下就順利完成一個簡單的節奏混音。他哼起Magnet的歌曲，這是一首節奏中板、間奏長的歌曲，最特別的就是幾句歌詞間的間奏，總會讓人聽著聽著，猶如置身在一輛奔馳的夜車中，快速掠過的路燈就像星空，而在寂靜中嘶吼的歌聲，總是重擊他的心臟。

小海彈奏著再熟悉不過的旋律，不時地跟著旋律哼著、沉浸在每一個強而有利的音階中，雖然抒發了思念，卻老是覺得不夠。無法聽到原唱再次演唱，就是不夠。

他將注意力放回自己的曲子上，手指重新在主控鍵盤上飛舞，耳機裡流洩出來的音樂沒有任何人的影子。他再次進入只屬於自己的世界中遨遊，不斷重新調音了一整晚，一首令他滿意的新曲總算誕生。

在電腦畫面顯示音樂完成輸出，他這才鬆口氣，目光飄向不斷閃爍通知的手機，這才發現已經早上十點了！

手機裡，企管學姊傳來的訊息更讓他晴天霹靂：「學弟，你等著重修吧！」

「糟了！」他慌張跳起來，完全顧不得自己的頭髮亂翹，匆匆忙忙地抓了背包就趕往學校。

等紅綠燈時，他再次拿出手機查看其他漏掉的訊息，這才發現總是會在他頻道經常留言的粉絲Jellyencore又留言了。

「好喜歡Sea的作品，期待新作！」

紅燈秒數倒數十秒，他收起手機。哪怕熬了一整夜，但僅僅是這樣的訊息，就足以媲美十瓶提神飲料。他感覺自己還可以再熬個好幾個晚上寫歌，只因為有人在等著自己的音樂。

有人在等的感覺很好，小海不知道那顆被遺留的星星，是否也能感受到，還有很多人也在等待他。如果他知道了，是不是也能像自己一樣，充滿能量願意繼續前進。

等到小海衝到教室時，課堂早就結束，他焦急地尋找和自己同組的學姊亭菲，卻被其他同學叫住。

「小海，你也有上『行銷與數位經營導論』這堂課？」

「我……」

「最近系學會在徵人，希望大二的同學可以參加，你有興趣嗎？」

他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無奈被兩、三個女同學團團圍住，他根本進退兩難。

「我們的活動不會很多，只有一個宿營和期末表演……」

小海終於鼓起勇氣打斷，「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忙，系學會的事，妳問別人吧！」他趁著女同學微微側身時，抓住空隙擠出去，這才擺脫積極的幾個同學們。

「好可惜，為什麼帥的人都這麼冷漠？」

「就是高冷才帥啊。」

「但其實他的臉算可愛型的耶。」

「這種眼睛大大卻冷漠的氣質，不覺得更有魅力嗎？」

「真的！」

小海永遠不知道，自己不善交際的形象，反而讓他莫名其妙地多了許多粉絲。畢竟在他心裡，現在只想要快點找到學姊道歉！

四處找不到人的情況下，他打給亭菲，對方卻不接不回也不讀訊息，他只能不斷傳了道歉的貼圖，只差沒錄一個土下座的影片給她。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跳出了一個信件通知訊息：Echo Music合作邀約。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這間音樂公司他當然知道，一時之間他竟然不敢馬上點開，直到走出學校到機車旁，才敢慎重地開啟信件。

Hi Sea，我是Echo Music的經紀人Reese，經由同事介紹，對於您的音樂作品留下深刻的印象。近期我們正在籌備一項全新的音樂計畫，將打造Magnet主唱Neil的全新迷你專輯，誠摯邀請您擔任作曲人。若您有意願，請及時回信，進一步討論合作細節。期待您的回覆。祝順心，Reese。

他輕輕摀著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內容，隨即手一沉，望著車水馬路的車流。他完全沒把被邀請當作曲人這件事當成重點，而是把那句「打造Magnet主唱Neil的全新迷你專輯」在心裡放大再放大。

「他要回歸了嗎？」等了六年，終於要等到了嗎？

♬

Echo Music左右林立著商業大樓，在都是四四方方的商業大樓之間，唯獨Echo Music這棟半圓弧曲線設計的黑色大樓顯得特別顯眼。大樓的三分之二樓身掛著巨大的樂團演唱會宣傳海報——這是Echo Music目前當紅的月球漫步樂團的海報，他們即將在年底展開第一場巡迴演唱會。兩男一女的組合，配上其中一對男女還是情侶的賣點，讓這個從大學時期就組成的樂團，一正式發片就受到矚目。他們地下時期累積的粉絲聲量，在這唱片式微的時代，仍然賣出很漂亮的數字，更不用說演唱會門票開賣即秒殺。

Neil坐在副駕，快要到公司時，看著巨幅海報上的演唱會宣傳，目光停在那句「2024月球漫步首場巡迴演場會」上，他那原本已經很陰鬱的氣息，變得更加沉默。

保姆車在大門外停下，Reese立即下車替Neil開門，這不是為了服務他，而是為了預防他一開車門就逃走。

車門拉開後，戴著黑色鴨舌帽的Neil看著Reese的架勢感到無奈，只好伸出穿著夾腳拖的腳，不甘願地落地，一米八的身子就這樣被另一個差不多高的Reese拉著走。比起其他藝人是被保護得好好地下車，Neil看起來更像剛剛被活捉的現行犯，畢竟他現在滿臉鬍碴、頹廢長髮的風格，像極了跑路多時的通緝犯。

「有必要抓得這麼緊嗎？」

「誰知道會不會一鬆手，你就跑走？」Reese很無奈，每次要把這個逃跑慣犯抓來，不消耗個幾百大卡是做不到的，他現在已經把抓Neil來公司這件事當成有氧訓練了。

「我不會逃跑，都還沒吃早餐就被你抓來，餓得跑不動。」

Reese按下電梯後，面無表情地說：「喔？是嗎？上次你說熱得頭暈走不動，結果我鬆手按個電梯你就跑了。上上次你說幫歌迷簽個名就好，結果簽完你讓歌迷幫你擋我，也成功跑了。還有上上上……」

「好了、好了！別唸了，我怕你了。」

「您真是說笑了，您何時怕過？」

Neil認命地閉上嘴，不敢再得罪這位大經紀人。

抵達樓層後，小莓已經在辦公室門外等待，她迅速地拉開玻璃門，笑道：「老闆早，Neil好久不見。」

距離上次Neil成功被逮來這裡，確實是好陣子不見了，他禮貌微笑，還來不及回話就被拉往Reese的辦公室。

「Sea回覆了嗎？」Reese邊走邊問小莓，他已經出力到出了不少汗，只因為Neil直到此刻都還在找機會等他力氣鬆懈要逃走。

「還沒。」

一進入辦公室，Neil就甩甩被抓到快發麻的手臂。「都到這裡了，可以放手了吧？」

「不跑了？」

「我還能跑去哪？」

Reese狐疑地慢慢放掉，Neil抓準時機轉身就要跑，小莓早料準這樣的事，她輕輕伸出腳，硬生生地把這名逃犯絆倒。

「哇靠！妳太狠了吧！」Neil吃痛地抱著膝蓋，但另外兩人完全沒有要同情他的意思。

「咦，你怎麼自己走路就走到跌倒了呢？是不是因為太久沒出門了？」小莓裝傻地說完就快速離開，好似剛剛伸出來的腳不是她的。

Neil的逃跑遊戲玩了半天，只得投降，Reese早就在玻璃桌上擺著幾份資料在等他。他無奈地坐下，連拿起資料翻閱的動力都沒有。

「你的合約今年就要到期了。」

「到期了會怎樣？」

「沒有續約你就去當流浪漢！」

「我現在的造型不是挺像的？而且我又不缺錢。」

「你哪裡還有錢？難道要把你和你哥買的房子賣了？」

Reese提到了不該提的關鍵字，讓Neil沉默半晌，最後才用著不情願的語氣說：「我可以續約啊。」

「續約當然可以，前提是你得復出啊。」

不該提的第二組關鍵字出現，Neil又沉默好幾分鐘。Reese很有耐心，也不催他，只要他好好坐在這裡願意討論，他要沉默多久Reese都願意等。

Neil清清喉嚨地說：「不是我不願意復出，我可以接代言、接廣告，甚至我覺得……我這個造型幫我去接個流浪漢的角色來演都可以。還有啊，你下次跟小莓說一下，把人絆倒這種事太不文明了，也很不尊重我……」他說著說著就離題，但其實是故意的。

「如果你不復出，生涯真的會結束了。」Reese不給他逃避的空間，強硬地把話題拉回來。「我知道把希望放在你身上，對你也很不公平，但你能不能看在公司過去照顧你的份上，再努力試試看？」

「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難處，也已經很為我著想了，可是……」Neil眼底閃過一絲狡黠，話鋒一轉地說：「既然你也覺得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不公平，那我就先走囉！謝謝你的體諒！」

Reese終於失去最後一絲優雅談判的模樣，重重地用力拍桌！砰！

「合約如果到期的話，Magnet的音樂版權也會到期。你真的希望你哥的音樂被公司賣掉，賣給根本不懂你哥的音樂的人？」

Neil原本還嬉皮笑臉，一聽到這些關鍵字，終於不再想著要跑，而是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快點給我振作起來！替公司賺錢！」Reese說著丟給他一支手機。「上面是你的新作曲候選人，聽一下吧。」

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頻道的連結，頻道名稱是「Sea」，頭像圖案是一個黑底配上彩色PICK的圖案。他看著頭像，又看了看已經走出辦公室在跟小莓說話的Reese，接著偷偷走到門邊轉動門把，才發現門被反鎖了！這個Reese為了害怕他逃走，竟然把辦公室的門改成從外面反鎖的，真夠絕！

Neil無法逃走，愈想愈煩躁，乾脆把百葉窗轉上，眼不見為淨。

他戴上耳機，瞪著手機上的頻道看了很久，終究沒有點開任何一首歌來聽。連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抗拒什麼。

「如何？」Reese過了半小時才進來，他看Neil有好好地戴著耳機，認為他終於願意面對「復出」這件事了。

「還行。」

「還行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囉。」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已經寫信約他了。」

「我……我想去上廁所。」

「你不要再耍花樣囉。」

「你把我關了好幾個小時，連上廁所都不行？」

Reese沒有辦法，便放他出辦公室，但見Neil走沒幾步立刻就往電梯的方向跑，Reese和小莓只能無奈目睹這個無時無刻都想跑的人溜掉。

「老闆……」

「我累了，隨便他吧。」他今天光是為了把Neil帶來好好說明現況，就已經耗掉大半體力。他打開手機原本想傳訊息罵Neil，卻看到了Sea的回信，信上表明對方非常有意願。看來也不是什麼事都不順，至少起頭還是好的。

Neil從電梯出來，確認了沒有半台電梯是從Reese那層下來的，這才放慢了腳步。經過大廳櫃檯，櫃檯的服務人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曾經，他還記得自己和哥哥只要一踏進來，就像自帶了鎂光燈似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而那時的他們，甚至還是沒正式出道的素人。

他垂眼走出大門，有那麼一瞬，他彷彿看到了當年他們兄弟倆，一人揹著吉他，一人揹著電子琴，面露忐忑地踏進這個改變他們未來的唱片公司。

他其實不只一次想過，如果那時他們不要出道，是不是Matt如今還會好好地站在自己身邊，還會像從前一樣拉著他去各大酒吧、餐酒館演出？

「不……哥不是那種人。」他低喃。走出唱片公司大樓，他仰頭望著大樓上的海報。他很清楚他想的那個「如果」，無論歷史重來幾次，Matt一定還是會決定出道，因為這是他的夢想。即便直到最後，他都還是不知道哥哥堅持要走上這條路的原因是什麼。

——「等我們的第一場巡迴演唱會順利結束，我就告訴你，那個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聽答案前我可以先吃炸雞嗎？」

「早知道那時就不要說那麼蠢的話。」他每次回憶起過往片段，都會發現過去的自己幼稚得可以。他在Matt面前總是可以那麼無憂無慮，只因為他很清楚自己不用那麼急著成熟，天塌下來之前，Matt一定會擋住。

只可惜，他的世界還是塌了，塌得亂七八糟，面對內心的斷壁殘垣，他連整理的能力都沒有。

Neil形單影隻地沒入熱鬧的人群中，無論這個世界的顏色再繽紛，都無法為黑白色的他，染上半點顏色。

曲目1／吸引力法則

一張使用過的高鐵票和一張未撕票的演唱會門票；一場開唱在即的演唱會和一則臨時插播的即時新聞。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世界崩塌的感覺是什麼，原來當某個地方如土石流般剝落時，是安靜無聲的，無論人潮再喧囂，無論眼前畫面變得扭曲歪斜，都不及他內心崩潰瓦解的痛。

預定將於本日晚間七點在高雄巨蛋舉辦第一場巡迴演唱會的知名樂團Magnet，被證實在前往會場的路上發生嚴重車禍，兩名成員Matt和Neil送醫搶救。經紀公司已證實Matt於到院前已無心跳，至於主唱Neil尚無後續消息……

電視牆上的插播新聞如一顆原子彈，哀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