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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異瑰麗的書卷

文／陳建民（亞洲大學外文系教授，曾任教興大外文系、彰師大翻譯研究所）

本書的文體相當奇特，是現代小說家採用了古代的猶太辯論法，以十分詭異的非理性邏輯、蒙太奇跳接式的情節思索，探討一件件的人生事情，其結論往往指向人性的忠貞與堅強，藉此展現小小人類對人生與上帝的尊重。這是一種人本的敬虔，與今日流行的文明之想法與感覺，截然不同。

有兩學派的拉比（猶太教師）在爭論：「人是被生下來好，還是不被生下來好？」喋喋不休，辯了兩年，最後是靠投票得了結論：「不被生下來，比被生下來還要好。」 （頁116）

可是人已經生下來了，應當如何活下去呢？就在第二章提供了有趣的答案。

作者史奇貝是人文方面的大學教授，經常獲得美國各種藝術與文學的獎項，擅長擷取猶太教師所流傳的故事，加以風流瀟灑、天馬行空的換裝、閒談，但是話鋒總是刺向二元的對立觀點，悲劇與喜劇，黑暗與光明，天界與地上，抗議與沉默，特別愛安排朋友、父子、同事之間大起衝突而爭辯，彼此為生命與真理對峙，兩不相讓。但是史奇貝這位小說家卻操作幽默、諷刺、弔詭的元素，引人向下追讀。

一位以實邁爾拉比，另一位艾拉撒爾拉比，兩個是大胖子好朋友，「當他們以擁抱向彼此打招呼問候時，肚子之間的空隙可以讓一隻牛走過去。」艾拉撒爾為了追尋敗壞的源頭，讓人剖開自己的肚子檢查內部有否腐敗。是的，人生難免犯些小錯誤，所以如他這等浮躁的人，唯有透過反省，才能看見上帝的手伸進了他的煩惱和痛苦之中。因為壞東西是從頭腦跑出來的（頁156）。

猶太經典《塔木德》有許多逸趣的爭辯故事，詭異瑰麗，給作者挑來，附上了現代詮釋。說起《塔木德》，讀者須先了解米示拿（Mishnah），其希伯來字義是口頭教導（oral instruction），是一部西元二○○年廣納編成的文集，內容有(1) 口傳律法，以及(2) 拉比對口傳律法的評論。《塔木德》字義是教導（teaching），就是針對米示拿的註解，長篇大論的解釋，還為米示拿擴增了不少內容，話題複雜，五花八門，藉此教導猶太人如何應付日常生活的種種難題。

《塔木德》並未詮釋全本米示拿，只挑取了部分來註解。作者史奇貝只挑選了一些奇特的軼事趣談，轉用現代及後現代觀點細細品評，同時端出他心中對人生的領悟。

我們應牢記在心的是，古時聽眾的教育水平低下，所以總總誇張言語、幻變情節、戲劇化轉折、牽強解經等，正是《塔木德》與本書的呈現主軸，如此才能吸引一般大眾的注意。本書的文字鋪陳上，既是古代文學，又頗有複雜寓言或神話的質地。

不過，小說家史奇貝頗懂得撥動讀者的心緒，於是全書一步步探向最深的人性真相之前，先從肉慾層面講起。拉比約哈納，是耶路撒冷城極其英俊的男子，他也大方承認自己是美男子。偏偏喜歡在浴堂外頭，閒坐歇息，害得浴畢出堂而來的已婚女子都印象深刻。回了家和丈夫在一起時，仍忘不了他的容光煥發。

甚至有個男子拉吉許（也是拉比），見約哈納在約旦河洗澡，錯以為是美麗的女子，就縱身躍入河水，去攀談。約哈納對拉吉許說：如果你悔改，我就讓你娶我雙胞胎姐姐，她比我更美。

隨即引進了情欲、禮儀、潔淨等話題，並且話題接話題，故事接故事，一路行雲流水，寫盡了中肯及荒謬的解析，層層疊疊。行文到了書尾，竟能深沉的提示：真的，這實在是太難了，上帝給了我們天使的深度、廣度和領悟力，卻同時用死亡譴責我們，給了我們脆弱的、老化的肉體，有朝一日將消失、不復存在（頁326）。耐人尋味！

全書其實是人本的心靈思維，更借用了許多現代大師的作品，為一盤盤的心靈佳餚提味，有披頭四的音樂，荒謬主義作家卡謬，劇作家山繆．貝克特，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等等，一起詮釋「非黑即白」卻「是而又非」的古代與當代人的共同感受。

這卷書，很有一種既清淺又深沈的味道。



專文推薦

不同的答案才是美麗

文／曾宗盛（台灣神學院副教授、台大共教中心兼任副教授）

在猶太教傳統裡，最重要的經典是雙重妥拉：妥拉（摩西五經）和塔木德。妥拉是阿多乃（Adonai，猶太人對上帝的敬稱，意思是「我的主」）透過摩西頒布給以色列人的律法，稱為成文妥拉；而塔木德則是阿多乃口傳給摩西、並流傳後世的傳統，名為口傳妥拉。

塔木德的內容浩瀚龐雜，包含以希伯來文寫成的米示拿（Mishnah）和以亞蘭文註解的革馬拉（Gemara）兩部分。在公元三世紀到六世紀期間，在猶太人故鄉和巴比倫兩地的拉比們分別對米示拿進行註解，並將內容編輯成革馬拉。因此歷史上出現《耶路撒冷塔木德》和《巴比倫塔木德》兩套版本。後代猶太學者公認，《巴比倫塔木德》的內容更為詳細、豐富與完整，遂以此版本為通行版流傳至今，一般通稱為塔木德。

塔木德內容約兩百五十萬字，厚達五千多頁，分為六大卷書，共計五百一十七章（tractates）。其中有三十章（約占塔木德四分之一內容）記載故事、傳奇與哲學，稱為亞卡達（Aggadah）。其餘四分之三內容皆為深入討論猶太律法的紀錄，名為哈拉卡（halakhah）。

塔木德像是蘊含許多豐富寶藏的大海洋。一般人面對這遼闊大海，若能在海浪翻滾沖刷的海邊，撿拾幾片美麗貝殼，就算是生命中幸運又幸福的事了；然而，本書《塔木德故事集》作者喬瑟夫‧史奇貝（Joseph Skibell）卻不以此為滿足。他從塔木德世界拾取材料，建造一道鑲嵌著美麗貝殼與繽紛裝飾的馬賽克藝術牆，讓讀者可以欣賞這藝術品散發出的絢麗光彩。

其實，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閱讀塔木德時代的人物故事，這已是驚奇的探索之旅。若有人試圖要將這些人物改寫成生動活潑、栩栩如生的傳奇故事，而且讓人讀得趣味盎然，這會是高難度的挑戰。而身為小說家與大學教授的喬瑟夫‧史奇貝勇敢接受這挑戰，他創造了奇幻驚喜。

作者像一位觀察入微的偵探家，細心蒐集塔木德裡小故事片段（他稱之為備忘錄），並且整理了散落在塔納赫（舊約聖經）、米大示或其他猶太經典裡的隻字片語，甚至他還浸淫在當代文學著作裡，擷取呼應人物故事的主題。更令人讚嘆的是，他運用了豐富想像力，以小說家的手法剖析、解說與闡述塔木德的故事人物，又旁徵博引猶太典籍流傳的線索，以生動的文筆描寫生活在塔木德時期幾位著名拉比的生命故事，創造出綺麗繽紛的世界。作者謙稱這些故事是「碎布拼貼」的畫面，其實他建構了現實與虛幻交織、劇情曲折感人、讓人與之歡笑共泣的戲劇。

雖然，《塔木德故事集》五個備忘錄故事所描寫的主題都是生活在公元第一到第三世紀期間動盪世界裡的猶太拉比故事，不少篇幅討論拉比們解釋妥拉的爭論、或論及猶太宗教信仰，這些故事看似和生活在現代世界的人們少有關聯；然而，故事裡觸及許多人生哲理和生命難關：不論是愛情、友情、師生情誼、親情間的恩怨情仇、生命與死亡、親子關係、性與生育、建造與頹廢、權力鬥爭、愛恨情仇、衝突與和解、甚至遭遇人生變故時如何應對、被殖民者在帝國強權統治下流露人性的光明與黑暗……這些主題都和我們現代生活經驗息息相關，或許我們可以從這些故事得到一些靈光與啟發。

此外，故事裡還深入討論阿多乃創造的奧秘，以及叛教者最終是否可能得到阿多乃的赦免與接納，這問題雖是宗教主題，但是它觸及人性中良知、犯錯、懺悔、饒恕、悔悟與和好的主題，這些正是現代社會許多群體、家庭或個人經常會遭遇到、卻感到棘手、不知所措的難題。這些人生百態的故事對於我們當代讀者會有意想不到的啟發。有些故事劇情讓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帶領著讀者，用心靈去感悟隱藏在這世界裡的永恆之光悄悄照亮人性。

即使現代人大多不喜愛說教、或是高談闊論人生大道理；不過，讀者只要單純地閱讀此書內容，也會被故事中生動有趣的情節深深吸引，讚嘆作者（說書人）信手捻來、旁徵博引與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從中享受閱讀精彩故事的樂趣，再三回味。在閱讀時，讀者或許會發現自己像是追逐兔子的愛麗絲，掉入深井中，進入一趟奇幻漫遊，在喜怒哀樂的生命旅程中，親身經歷心靈洗滌。

事實上，說書人是塔木德中重要的角色。而作者史奇貝延續了塔木德精神，忠實扮演現代說書人的角色，將古老而片斷的人物故事描述，串聯成妙語如珠的傳奇故事。如此無窮盡的想像力馳騁，讓讀者隨著作者的說書描述，優遊在眾多人物的天地間，開闊心靈視野。

閱讀本書的另一收穫是，有別於我們傳統喜好給人灌輸一套制式標準答案的教育模式，作者在敘述中邀請讀者自行解讀人物故事，對於劇情出現的懸疑提出不同回答。他邀請讀者反省深思，不斷追問，也不停提出可能的回答。每個人都可以對塔木德表達自己的創見，因為有另外其他人會提出不同見解作平衡。正如塔木德並未結束、無法窮盡，拉比的故事也沒有結束；因為想像力無窮盡，在新的討論中，總會從塔木德的解說中找到可能的答案和新的問題。每位讀者閱讀本書得到不同啟發，也可以繼續發展不同方向的解讀，為故事情節表達自己的見解。

透過本書，作者邀請讀者不斷想像與創造，不同的答案才是美麗。人生本來就有不同劇本，容許自如揮灑。畢竟善用想像力，發揮追根究柢的精神，這正是作者給予讀者最大的祝福，也是對塔木德表達最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