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恐懼讓你飛行

星期一下午，我本來應該坐在書桌前，或至少是在書桌旁走動。但不是，我在積了雨水的草地上陪一隻叫蘿拉的混血迷你杜賓狗繞一棵樹。蘿拉是鄰居波爾先生的狗，但他今天狀況太差，沒法帶蘿拉出門散步。

蘿拉在發抖。牠總是這樣，一年到頭都在發抖。我猜這是混血迷你杜賓狗的本性。我們在泥巴裡待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幫助波爾先生呢。我非常想幫他，因為他是我見過最樂於助人的人。例如昨天有個孩子騎著嘎嘎作響的三輪車在樓下玩。當他來回繞了快一千次，樓上鄰居終於開窗往下破口大罵，該死，她這樣怎麼午睡。這時波爾先生拿著一瓶潤滑油衝下樓，確保孩子可以繼續騎車而不會吵到鄰居。

前幾天晚上我的印表機沒紙了，打電話給波爾先生，抱歉這麼晚還打擾他，問他能不能給我幾張紙。「我馬上來。」他回答，只在睡衣外披一件浴袍就衝下樓來，塞給我整整五百張的一包紙說：「如果需要更多，隨時告訴我。」

現在波爾先生需要幫助，而我想破腦袋，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麼。這時突然兩個小學年齡的男孩跑過草地。其中一個戴著一頂毛線帽，把帽沿塞到耳後，看起來很滑稽。他們手上拿著光劍，摁下按鈕就能發出隆隆聲響和閃光，一面討論超能力。另一個男孩用他的光劍指著我腳邊發抖的小狗，帶著幾分嘲笑問道：「牠的超能力是什麼？」我同情地看著蘿拉，思索該怎麼體面地回答，這時候毛線帽男孩說：「牠的超能力是恐懼。當牠發抖，全世界都會震動。」

再怎麼古怪的恐懼對我來說都有道理。給我幾分鐘時間，我也可以毫不費力地理解有人會對榅桲果凍或衣帽架感到恐懼。波爾先生知道這一點，不過他還是費了好些時日才找到勇氣告訴我他的恐懼。他站在我的門前，支支吾吾了很長時間，我都快擔心他是不是要向我告白還是要招認他搶了銀行。但原來他的困擾是幽閉恐懼症。波爾先生害怕電梯、公共交通工具或其他他不能立刻脫身的封閉空間。波爾先生費了很大的努力想擺脫恐懼：他先後找過三個行為治療師，試過冥想墊、漸進式肌肉放鬆、抑制恐懼的藥物（但不幸地藥物也抑制其他一切），還試過強硬的正面對決，以及積極肯定的療法。「我就是擺脫不了。」波爾先生輕輕地說，一次又一次：「我就是擺脫不了。」我很少看到有人如此悲傷地站在我家門口，如此疲憊，內心崩潰。

草地上的兩個男孩想讓蘿拉加入他們的光劍戰鬥，但蘿拉沒辦法，她必須全心貫注在自己的超能力上，她抖個不停。我和她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那也是一種超能力。然後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恐懼。其中一種就是飛行恐懼。對我來說，搭飛機是完全荒謬的事。每次當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因為德國鐵路公司沒有賣一張比如說前往阿拉巴馬州的火車票，因而不得不搭飛機時，我最想做的就是在整個飛行過程抱住空姐的腿不放。為什麼所有其他乘客看起來都把飛行看得稀鬆平常，對我來說是個謎。我每次都懷疑他們是不是吃了什麼高劑量的藥物，或根本已經放棄生命。

我問那位說恐懼是超能力的男孩，飛行恐懼也算超能力嗎。他說：「當然，飛機就是靠乘客的恐懼才停留在空中的。」

多美好，我想，在這個泥濘的草地上，有人這麼正面地談恐懼。這對恐懼一定是好的。畢竟恐懼也可能是某種協助的力量。也許是有某種渴望受到壓抑，而恐懼作為一個有超能力的笨拙助手，正試著以暴力討債公司的姿態，為貫徹主人的渴望而打穿一切。

我思索著，波爾先生的渴望可能是什麼。我並不是特別了解他，我只是非常喜歡他。

也許波爾先生只是缺乏空間。也許有什麼東西讓波爾先生卡住了，也許波爾先生的恐懼，就像駕訓班裡常說的，只是為了爭取更大的駕馭能力。

天更暗了，這塊草地本來就不怎麼樣，現在變得讓人更不舒服。兩個男孩背起書包離開了。

我想像波爾先生坐在他的公寓等蘿拉回來。我沒去過波爾先生的公寓。也許他家裡有堆積如山的白紙。也許他坐在廚房桌邊，兩手撐著頭，全身充滿著他那發出閃光與隆隆聲響、該死的超能力，也許他腳下的世界正在震動，而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和蘿拉兩個站在原地，一個茫然，一個發抖，目送著光劍的閃光消失在視線裡。

＊

那些我們無法入睡的夜晚

今天早上當我打開公寓門，我聽到下面的樓梯傳來沉重緩慢的腳步聲。我想，一定是個老人家，結果卻是維澤小姐。

維澤小姐住在樓上，最近因為眼睛出問題戴著眼罩，看起來像個海盜。

今天她看起來像個上了年紀的海盜，雖然維澤小姐只有四十歲左右。「沒睡好嗎？」我問她。「根本沒睡著。」維澤小姐回答。我說，妳眼睛那樣，難怪睡不好。維澤小姐說：「不是，我的眼睛已經不痛了。我只是完全沒睡著。」

維澤小姐和我都是失眠專家。請注意，是失眠本身的專家，不是研究失眠的專家。

我們於是坐在樓梯間閒聊起來。由於嚴重失眠，維澤小姐說話相當簡短。

維澤小姐昨晚堪稱典範地經歷了失眠的所有階段。首先她把眼睛閉上。如果你想睡著，這不是個壞主意，尤其當你有一眼已經蒙住了，這個任務相當簡單。

但是維澤小姐很快又睜開眼睛，因為她的思緒根本沒想要睡覺，而極度清醒的思緒最喜歡在眼皮閉上之後肆意奔跑。所以維澤小姐試著閱讀，想讓自己累到睡著。我們會想，讀自己沒興趣的書應該最有效，但是這種書人們很少放在家裡。所以，床頭櫃上應該要固定放些你覺得無聊透頂的書，以備失眠之需。「您的話會放什麼書？」維澤小姐問我。我說：「孔雀魚飼養，還有地下工程。」

維澤小姐試著專注於自己的呼吸，可惜這大多時候只會導致呼吸困難，就好像如果刻意專注走路，反而會開始絆到腳。實在沒法子，維澤小姐甚至開始數羊，但這個辦法其實從來沒成功過，無論是維澤小姐還是我。從小在我內心的畫面，從來就沒有毛茸茸的小羊跳過柵欄。在我想像的草地上站著的，都是狡猾世故的老羊，你在內心輕輕喊一聲「跳呀」，牠們動都不動。「你還得早起呢。」老羊咩咩叫著，牠們的訕笑聲聽起來像老菸槍的慢性咳嗽。

下一個階段，單純出於嫉妒，你開始對周遭能好好睡覺的人感到惱火。維澤小姐過去和妹妹是出了名的好感情。但是每次她在維澤小姐這裡過夜，她在熟睡中發出的每一道舒緩的呼吸聲，都讓她們的手足之情減損一分。她簡直睡到矯情。就連蜷縮在維澤小姐床尾的貓也用牠高超的睡覺本領讓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睡眠的失敗。

最不愉快的階段，維澤小姐跟我都同意，就是憂慮開始大舉肆虐的時刻。眾所周知，憂慮容易在失眠的夜晚大行其道，就像小流氓在操場上欺負一年級小朋友般輕鬆。

過度疲勞的時候，你會喪失比例感：突然之間，一切都同樣可怕，不管是世界局勢，還是沒付的電視費帳單。

對，各種警告單。在失眠的夜裡，到處都是警告單，它們從上面飄下來，散落在床上，無需簽名就已經生效。很抱歉，儘管經過多次要求，您再度漏做了下背部的肌肉訓練。很遺憾，您又一次忘記給您不幸的特勞德阿姨回電話。很抱歉，我們不得不確認，儘管無數次敦促，您還是沒有戒菸。很遺憾，儘管多次警告，您還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維澤小姐站起來，頭髮上滿是警告單。她在廚房桌子旁坐下，用單眼盯著掛在水龍頭下的一滴水。儘管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滴水依然一動也不動。大概是因為那滴水在熟睡。

她把頭靠在桌面上。天亮了。一個精神飽滿的建築工人發動了他的氣動鎚，一隻鳥唱起歌。最後階段：麻木的絕望。

維澤小姐把頭靠在走廊牆上，我把頭靠在樓梯扶手上。我們坐在那裡，像兩隻疲憊不堪的貓頭鷹。

我們決定，下次失眠的時候，不要再數頑固的綿羊和呼吸次數了。我們決定，下次要數我們睡不著的所有夜晚。以我們各自四十多年的人生，這將是一個很可觀的數量。我們將回憶起我們徹夜清醒躺著的那些床。我們將回憶起我們為什麼睡不著。我們無緣無故失眠。我們因為考試失眠－－包括那些通過的、不及格的、以及現在反正已經都無所謂的考試。我們因為太吵或太安靜、太熱或太冷失眠。我們因為愛情的降臨或破裂失眠－－那些年代久遠的熱戀對象現在一個個一定都睡得很好。我們因為世界局勢、下背痛或腦袋裡的騷動失眠，因為所有飄落在我們身上的警告單失眠，因為剛好缺了一本孔雀魚飼養指南還是地下工程的書而失眠。

我們將讓所有這些夜晚從眼前列隊走過，這一定能讓我們穩穩地入睡。我們將成為睡眠專家。我們將粉碎一切睡眠問題。

無論在哪裡，即使是在公寓的樓梯間裡。

飛行恐懼讓你飛行

星期一下午，我本來應該坐在書桌前，或至少是在書桌旁走動。但不是，我在積了雨水的草地上陪一隻叫蘿拉的混血迷你杜賓狗繞一棵樹。蘿拉是鄰居波爾先生的狗，但他今天狀況太差，沒法帶蘿拉出門散步。

蘿拉在發抖。牠總是這樣，一年到頭都在發抖。我猜這是混血迷你杜賓狗的本性。我們在泥巴裡待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幫助波爾先生呢。我非常想幫他，因為他是我見過最樂於助人的人。例如昨天有個孩子騎著嘎嘎作響的三輪車在樓下玩。當他來回繞了快一千次，樓上鄰居終於開窗往下破口大罵，該死，她這樣怎麼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