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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孟棋在公車上打了個盹。

但她很快從夢裡驚醒，像浮出水面，回到頑固不知變通的機械現實。公車內的燈很暗，還用肉眼難以察覺的頻率閃爍，慘白到讓她聯想到太平間。乘客都滿臉倦怠，缺乏生氣。他們也是剛下班嗎？不然為何這麼晚還在外面搭車？還是說，他們有那份餘裕與幸運，可以玩到晚上十點？

孟棋情緒很不好，因為這幾天排班實在太操。七十二小時過去，她的睡眠時間卻不到十二小時，還很零碎。雖然醫護人員就是這樣，他們付出時間、勞力與專業來延續某人的生命。在她上班的地方，任何環節出錯都可能致命，而人力不足就是原因之一；這讓孟棋很難說出「那天我沒時間」，最後不得不接受高強度排班。

雖然她憂鬱時也會想，怎麼不雇用更多人？人力不足會提高失誤率，高強度勞力也不遑多讓啊？說到底，不就是生命也沒這麼值錢？自己的努力真的有價值嗎？平時這些念頭不會冒出來，但疲憊時格外容易出現，連自己都厭惡。

但孟棋沒有冷靜的餘裕。不只工作，還有別的事讓她煩悶。姊姊已經連續兩天沒回家。由於工作繁忙，她跟姊姊也常碰不到面，但打手機都聯絡不上，就罕見了。

行蹤不明。這事或許很嚴重。但孟棋不確定該不該報警，因為不是第一次；之前姊姊也曾突然聯絡不上，最後報了警，姊姊卻輕描淡寫地出現，還覺得她小題大作。那時姊姊是在幫教團的忙，他們在山區有個布道會，那裡的手機訊號差到聯絡不上。

宇宙通元。

這就是那個教團的名稱。

光想到這四個字，孟棋就天旋地轉，反胃之極。宇宙通元是這幾年間快速發展的新興宗教，原本姊姊只是普通信徒，不知不覺間卻成了幹部，還把自己的人生全投注在裡面，甚至將寫著教義的《三普經》全部背下來，還強拉孟棋到教團幫忙。

那樣邪門的東西，要是毀滅就好了。

但毀滅了之後，姊姊怎麼辦？孟棋想。宇宙通元是姊姊生命的重心，現在要將姊姊拉出來已經遲了。比起她，姊姊更聽教主的話，只要為了教團，無論多辛苦的事都會去做；要是沒有宇宙通元，失去目標的姊姊會怎麼樣？

這次或許又是因為教團才失聯，孟棋煩悶地想。其實她還是擔憂到坐立難安。但就算再不安，她也沒馬上報警，因為——

雖然不願承認，但與姊姊一起生活已算是某種負擔。

不，也不盡然。她還是關心姊姊。她們是彼此唯一能依靠的家人。但要是問姊姊有沒有給她壓力？她無法坦然說沒有。生活方式不同，還對彼此懷著歧見，這讓她下意識拖延報警的時間，甚至不想打電話到教團確認。說不定根本沒事。說不定一回家就會看到姊姊。說不定⋯⋯

但老實說，還有另一個讓孟棋不安的要素。

整理家裡時，孟棋在垃圾桶發現了一張被揉爛的紙。那是寫給自己的信，上面寫著莫名其妙的話：「想救妳姊姊嗎？請速來參加說妖儀式。」孟棋皺起眉，拯救姊姊是什麼意思？雖然她立刻想到毀滅宇宙通元，但那應該不是這封信的意思，畢竟那不是普通人能隨便辦到的。

而且說妖儀式是什麼？為何參加就能拯救姊姊？是誰寄信給自己？怎麼知道自己的？孟棋有種被人窺探的反胃感。更重要的是，既然這封信出現在垃圾桶，就只有一種可能——姊姊偷看過這封信，並把它丟了。這讓孟棋更加反胃。

信上有舉行「說妖儀式」的時間、地點。找到信時，她已錯過時間，但地點離工作的醫院不遠，因此孟棋抽了空去看看。不過那裡空無一物，什麼也沒有。

果然是惡作劇嗎？畢竟不可能有實現願望的儀式。但孟棋不禁懷疑姊姊失聯是否跟此事有關，畢竟信上寫了要「拯救姊姊」，她不可能不在意。雖然隔天什麼都沒有，但姊姊會不會趕在正確的時間去了？她會不會在那邊遇上了什麼事？可是能遇上什麼？總不會是綁架、謀殺吧？有誰原本想綁架孟棋，結果不小心被姊姊頂替⋯⋯？

孟棋打了個寒顫。

這全是胡思亂想，還無根據，但孟棋就是忍不住。如果姊姊能跟她好好溝通，孟棋或許還能接受自己的擔憂，不加以否定。但平日的姊姊讓她產生一股煩悶，為了不讓姊姊心煩，她甚至得時時隱藏自己的不滿，這讓她很想把擔憂丟到一旁，反正姊姊很可能若無其事地回來。

⋯⋯但她做不到。

公車到站後，林孟棋走下公車，被夜晚的冰冷侵襲，打了個寒顫。她看向被光害染到泛白的夜空，心想，這城市的光都在別處，看似溫暖，實則冷漠。像她這樣的小人物，是不值得在意，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如果姊姊當真出事，她就真的無依無靠，成為消失也無所謂的存在。

報警吧，她想。

明天早上就報警。就算姊姊沒事，被警察取笑也無所謂。失去家人這種事，她不想再經歷一次了。就這樣，孟棋回到公寓，拿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她打算立刻洗澡、睡覺，然後報警。她心中的規劃簡單至極，就連五歲的孩童都能做到，理應沒有任何無法實現的理由，但就在她推開門的瞬間——

她看到了妖怪。

□

那是個渾身長滿金色體毛的巨人。

就像是被硬生生擠進這個世界般，區區三公尺的樓層高度根本容納不下祂，讓祂必須彎下腰，肩膀與背緊貼著天花板，才能勉強被裝進這個現實。巨人兩眼帶著濃濁的黑暗，像要流淌出來，強大的壓迫感讓林孟棋退後一步，差點發出尖叫——

但她沒叫出來，只是舌頭打結，冒出冷汗。

不是因為她被嚇傻。正相反，她有這樣的經驗。她能辨識現實中不存在的事物，換言之，有陰陽眼。她知道要是當真尖叫出來，那就糟了，那會引起對方注意，進而招惹祂們；在不清楚對方真面目時，假裝看不到才是正確的。

不過，這巨人到底是什麼？即使是「能看見的人」，孟棋也從未看過這樣的妖怪——

不。

不對。

這是怎麼回事？孟棋頭皮發麻，為何她有種「既視感」？她總覺得有什麼在敲打自己記憶，像在吶喊自己知道那妖怪是什麼！她隱約記得這妖怪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藍色——但不可能，這麼特別的妖怪，要是她真看過，不可能沒印象！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是林孟棋小姐嗎？」

沒聽過的聲音。年輕男子的聲音。孟棋渾身緊張起來，為了看到客廳，她不得不忽視巨人，穿過祂的靈體，來到玄關。只見客廳裡坐了七個人，他們家從來沒有這麼多人。

姊姊也在其中。

看到姊姊的瞬間，孟棋鬆了口氣，同時睡眠不足跟加班培養出來的怒氣猛然湧上。好啊，果然沒事，那為何不接手機？但有些奇怪，除了姊姊，其他人她都不認識；他們有男有女，有相貌平凡的中年男性，穿紅夾克的中年女性，讓人驚艷的美貌女子，打領帶像是上班族的青年，原住民面孔的長髮青年，還有穿校服的少女。這組合也太雜。不是同事，不像網友，難道是宇宙通元的信徒？

但孟棋感到某種詭異、緊張的氣氛。看姊姊的表情，那些人不像朋友。

難道是壞人嗎？孟棋腦中的警報發出刺耳而尖銳的響鳴。她冷靜地站在玄關，確保自己能隨時逃走：「姊，怎麼這麼多人？這是⋯⋯他們是妳朋友嗎？」

林茗琴看向她，想說些什麼，卻沒開口，最後搖搖頭。

「不是朋友的話，我報警囉？」

孟棋退後兩步，準備拔腿就跑，但意料之外地，阻止她的居然是林茗琴。後者站起身，尖聲說：「不要報警！妳怎麼這麼莽撞？報警幹嘛？妳快逃，不要回來，但千萬不能報警，知道嗎！」

這反而讓孟棋停下腳步，不要回來是什麼意思？這是自己的住所，不回來要去哪？茗琴見她僵住，怒道：「我叫妳走！聽不懂嗎？不可以報警，幾個禮拜後肯定有辦法⋯⋯」

「我知道妳可能有些混亂，林孟棋小姐。」

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開口。他神情嚴肅，語氣卻溫和而自制，有種讓人放心的穩定感。他繼續說。

「請讓我解釋。令姊不希望妳報警，是因為我們手中已掌握所有宇宙通元的犯罪證據。如果警察來，我們就會將這些公開。在這個時間點，宇宙通元沒有任何湮滅證據的時間，這會給他們帶來重創。」

什麼？

孟棋一陣暈眩。什麼意思？這些人掌握了消滅宇宙通元的情報？怎麼可能！但看姊姊的反應，難道是真的？他們到底是誰？這時少女朝孟棋走來，神情誠懇。

「林姊姊，妳有沒有收到過一段訊息，是關於參與『說妖儀式』的？那個儀式⋯⋯不，應該說聚會，讓我們得出應該毀滅宇宙通元的結論。如果妳收到過，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吧！」

——林孟棋確實希望宇宙通元毀滅。

但她一直覺得是痴人說夢，不可能實現。所以即使發現那封被揉爛的信，她也沒認真。這些人怎麼知道那封信？他們也收到了那封信嗎？還是說，信是他們寄的？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孟棋腦中亂成一團，睡眠不足讓她難以思考。她不相信他們，更無法相信宇宙通元已在破滅的邊緣，但有件事她確實正確地理解了。那就是，眼前的事無法以常識揣測。這些人不是單純的入侵者，目的也不是尋常的錢、暴力、性。自己才是外人，她不小心闖進了即將結束的故事——

不，真的是不小心嗎？

「我們會跟妳解釋。」

穿著紅夾克的女性走向孟棋，像在與她商量。

「因為我們也需要妳幫忙。當然，不勉強妳，但妳想知道的事，我們都會告訴妳。」

「不要相信他們！快走！」

茗琴淒厲的聲音傳來，但孟棋怒從心中起。走？說得簡單，自己要睡哪？換洗衣物怎麼辦？姊姊根本沒想過吧！孟棋看著這些陌生人，疲憊的腦袋根本無法處理這樣為難的處境，最後她深深吸了口氣，聲音發顫。

「我不會進去⋯⋯我要在這裡聽，門我也會開著，如果有任何人輕舉妄動，我立刻轉身報警。如果這樣也可以，請你們解釋，我會聽的。」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說妖 卷三》

林孟棋在公車上打了個盹。

但她很快從夢裡驚醒，像浮出水面，回到頑固不知變通的機械現實。公車內的燈很暗，還用肉眼難以察覺的頻率閃爍，慘白到讓她聯想到太平間。乘客都滿臉倦怠，缺乏生氣。他們也是剛下班嗎？不然為何這麼晚還在外面搭車？還是說，他們有那份餘裕與幸運，可以玩到晚上十點？

孟棋情緒很不好，因為這幾天排班實在太操。七十二小時過去，她的睡眠時間卻不到十二小時，還很零碎。雖然醫護人員就是這樣，他們付出時間、勞力與專業來延續某人的生命。在她上班的地方，任何環節出錯都可能致命，而人力不足就是原因之一；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