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二○○○年夏天,我們「喬州作協」請到西岸的作家周愚前來演講,從此牽上文緣。這將近十年裡,間斷地收到周愚熱誠寄來的年刊《洛城作家》,我也間歇地回贈主編的北一女會刊。一來一往間,加州已不再遙遠。
數週前,總算讀完龍應台的巨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多少驚悸撼動後,總算鬆了一口氣。數日後,逛入中國城,看中一本張曉風的散文集,於是購來床頭,撫撫心緒。沒幾日就賞完,床頭又空時,真巧!周愚的郵包適時駕到。以為是《洛城作家》或是他投入編輯的《佛光世紀》,抽出一瞧,倒是一本新書《雪泥鴻爪九十春》,作者是我素昧平生的王怡之女士,周愚在內頁簽著「代轉贈」。既來之,則讀之,且翻翻看!
原來王女士已過九十四高齡,曾先後在台北中山女中、建中、淡江、輔大、政大任教達三十年。課餘之暇,寫作自遣。她老人家曾是政大中文系的名教授,也是已故名藝術家王藍的胞姊。她和榮獲首屆中山文藝獎的張秀亞是近七十年的閨閣好友。散文家張曉風也承她指點過。她於一九八三年陪外子來美就醫而提前退休,把筆也休了,成了老伴的護士。直到二○○一年摯友秀亞仙離,遭到椎心大慟,才重新提筆。接著二○○三年其至愛的胞弟王藍也棄她而去,手足情深,心肝重遭摧折,精神恍惚,篤信基督的她,忍不住與神爭吵,大病一場,其女又急又疼,勸她老人家:「舅舅走了,您心疼得糊塗了,一味怨天怨地,只為目前失去的悲痛,怎不想想過去曾經擁有的而感恩?……」她對命運暴怒之後,終於冷靜地聽入了女兒的話,把要傾訴給弟弟的,斷續用老邁的筆寫出來。不幸到二○○五年元旦,她再次病倒,以八十九高齡,歷經了一次心臟大手術,挽回一命,她為此神蹟,驚悸感恩不已。總算在二○○九年八月出版此書,其間之驚濤駭浪,豈能言盡?此書最感動我的,是她寫張秀亞那篇〈逝水〉和寫胞弟王藍那篇〈手足情〉。
提到張秀亞,她作品之多、之雋永,台灣的讀者群中,幾乎無人不曉。記得我在台北娘家,還有一本她的《北窗下》。可是誰也沒有怡之女士對秀亞相知之深。她老人家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秀亞是在她們初中生工作的「小小編輯室」,國文老師帶進來一位個兒不高的小同學,一雙明眸,一臉純真。當老師介紹她就是張秀亞時,頓時室內熱鬧起來,大家興奮地圍過去。因那時張秀亞的芳名已常登上報紙副刊,被稱作「小小詩人」。自從她加入工作行列,常給大家帶來活潑歡樂的氣氛。大家好愛她,暱稱她「小亞子」。每次她還沒進門,就先傳來她那清脆快樂的嗓音:「小亞子來嘍!」。她們的「小亞子」後來在輔大苦讀四載,抗戰期間奔去重慶,勝利後,她再回輔大執教,當時已婚,也有了娃娃。這段溫馨甜蜜的日子卻享不到三年,又是海棠裂葉,烽火四起。小亞子懷著身孕、帶著娃娃,被迫浮海避秦;另一半卻身陷故國,音訊永隔,從此破鏡不再圓……怡之親見這「小小詩人」如何揹著愛的十字架,走過中年的苦難,一步步登上文學的巔峰。如今她的小亞子驟然離去,怎不悲痛逾恆?
至於其胞弟王藍,除了諸多水彩畫作,他的暢銷名著《藍與黑》更是家喻戶曉。怡之以極大篇幅描寫她最寶愛的小弟王果之,從他在天津老家度過的安寧絢麗的童年,四合院、戲園子、郊遊寫生……到蘆溝橋事變,一切景況的急轉直下,十五歲就加入「抗日鋤奸團」,離家從軍,上太行山,去重慶復學,當上隨軍記者……抗戰勝利,北上返鄉見爹娘,闔府騰歡,他成了「夠意思的天津娃娃」……神州淪陷,他帶著國仇家恨,異鄉吐血,捧讀《聖經》康復,筆耕三年推出《藍與黑》,攜書去金馬勞軍,重拾畫筆,畫出戲中人生,畫出美好的抒情世界……
沒想到我闔上了龍應台的《大江大海》,那淘天大浪又來了,好像哪本書都逃不掉。目前上了年紀的,對於那段驚震的大時代,哪個不是有一江海的故事?往事可以如煙嗎?感謝周愚!又讓我多見識幾個故事。願人類學到:槍帶來毀壞,只有筆,流出美和永恆。
二○一○年三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