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濟安在日記中不僅記載了抗戰時期的中國情勢、其個人的政治觀,以及在西南聯大教書的生活點滴,最重要的,就是對一女大學生李彥的那種一往情深的苦戀,和不斷揣測其心意的矛盾心理,完全展現其浪漫主義精神。但,夏濟安的浪漫主義中卻又包涵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他不僅把愛情看得十分神聖,其處世態度和哲學都帶有一種宗教性悲觀。而這種宗教性勇於自省的精神,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裡,是絕少見到的。
作者簡介:
夏濟安,上海光華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教西南聯大、北京大學外語系和香港新亞書院。1950年秋到台灣,先後任台灣大學外語系講師、副教授和教授之職。1955年赴美印地安那大學英文系進修,1956年返台主編《文學雜誌》,1959年3月再度赴美,先後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和柏克萊加州大學任教,並從事研究工作。1965年2月23日因腦溢血,病逝美國奧克蘭,得年4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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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0 網路 >> 博客來‧年度百大 >> 文學小說編輯年度推薦《夏濟安日記》:愛到人格分裂的一本書
2006-08-05 報紙 >> 《中國時報》開卷 >> 推薦《夏濟安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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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05 報紙 >> 《中國時報》開卷 >> 推薦《夏濟安日記》
章節試閱
二月十二日 星期二 陰
今晨到校時,才打預備鈴,我就去廁所。等上課鈴打時,我進教室,朦朧中只見有一位女生,原來就是她。她說上次作文沒有寫名字,我說知道了。她的聲音很低,聽不出是哪裡口音。那時又有別的同學進來,我只含笑再問一句:「你怎麼還記得沒有寫名字?」
如果不去大便,早點進教室,今天是可以多講幾句話的機會。有一天(好像是上月二十九日)早晨,我亦去得較早,正在進廁所門之時,見她踽踽而來,其實我的大便是可早可遲的(一天有兩、三次),那時我若改變計畫,亦可湊上去談幾句話了。可是我還是棄香就臭,跑上了茅廁。上帝漸漸的在給我機會,可是我還不會利用。上帝呀,如果你認為我的選擇是不錯的,請你大力再多多的幫忙。
她的課卷上未寫名字,那天(六日)繳進來時我就發覺了。其實即使當時不發覺,她的筆跡我還會不認得嗎?她的姓名學號在我腦中早已佔著極重要的地位,我昨天已經替她補上了她的姓名學號,想發下去時使她驚奇一下,不料她竟會自己記得的。
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使我高興一上午,上七至八、八至九兩堂課,精神興奮,倍於往昔。
二月二十日 星期三
H組作文題很費我思索,因為我既沒有機會和我所愛的人談話,只有從作文裡探聽我所想知道的了。我本來想出一個類似My Native Place(我的故鄉)的題目,因為她是哪兒人,我根本都不知道哩。可是福至心靈,給我想出了My Life(我的小傳)這樣一個好題目。她的作文文字很壞,可是在一個鐘頭之內,講得已經夠詳細了,現在原封不動的抄在下面:
我在一九二六年夏天出生於長沙市,是我父母的長女,也是我老祖母的長孫女。他們都很愛我,尤其是我母親對我照顧備至。他們告訴我說在我做週歲的時候,請了很多親戚,大擺筵席。我幼年時體弱多病,家裡人都很難過。有好幾次他們都以為我活不下去。幸好我現在身體很健康了。
六歲時,我進入故鄉當地一所小學就讀。當時和與父母親或別的家人在一起生活比起來,倒更喜歡和同學們在一起些。所以我急於參加學校生活,從初中開始,就做了學校裡的寄宿生。因為每個月只能回家一天,所以每個可愛的黃昏我都很想念家人,常常獨自飲泣。因此我特別專心讀書,不受干擾地用心讀書,結果我就成為同學中功課最好的一個。
進了高中以後,我已沒有了家,三年內,學校遷動了四次,所以在戰時生活和學習都是很辛苦的。兩年前,日軍攻擊湖南,校址陷落,我變成一個難民逃往昆明。因為我到達的日期已過了所有大學新生的入學考試,不幸得很,我在西南聯大又重讀了一切的課程,同時,在昆明的各種物價都很高,使我不得不做些事來維持生活。而我發現賺錢真不容易,只有學校生活才是黃金生活。我沒有經過考試,輕易地做了文學院的新生,我能過一個很好也很輕鬆的大學生活。我知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所以我相信,只要我能專心努力,毫不間斷地學習我的課程,終究會走上成功之路的。(原文為英文,見二六八──二七○頁) 除了關於聯大這一段外,其他都很清楚。她是湖南長沙人,想不到我將來可能娶個長沙太太,年齡相差十歲亦相當。她說在進聯大以前,曾做過事情,據她今日補繳的另一篇作文,用的紙是Form 55-F, Surgeon, S.O.S., Temporary, Clinical Record-Progress,她所工作的地點大約就是美軍醫院。另一篇文章寫得比上面的那一篇好多了,她實在程度不能在一個鐘頭裡表現出來。
很奇怪的,她總是不敢望我。今天做作文,她伏案疾書的時候,我細細的端詳了一下,覺得她的鼻子和面部輪廓,真是美得無可比較,膚色亦是特別嬌嫩。我能夠有這樣一個人做太太,真是太福氣了,她的座位是在陽光下,我有時站的地位,把陽光遮住,我的頭的影子,恰巧和她的臉龐接觸,她不知覺得不覺得?她其實很敏感,在她第一張作文紙寫完的時候,她想反過來寫了,我早已冷眼看清,隨手遞了一張白紙過去。她頭亦不抬,面孔一紅,居然就接了過去,她所以不敢看我,是不是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她?去年頭兩次作文,她每次總是一揮而成一張半,裡面錯誤又多,我懶得改,在後面批了一句希望做得短一點,以後她就從來未超出過一張,今天她不知不覺又寫出了一張,可是她恐怕還記得我叫她不許做長,怕我責備,所以不敢來拿紙。其實這樣一個題目,她就是寫一百張我都是喜歡讀的,非但喜歡讀,而且還要背出來。她寫了上面這一點,我正嫌太短呢。
這樣一個害羞的女孩子,碰到我這樣一個害羞的男孩子,雙方不知如何表示起。我應該採取主動是毫無問題的。我先計畫是在我作文課結束之後,送她一封信,詳詳細細的把我的感情傾訴給她聽。信裡的話,我差不多每天在盤算著,可是我還得忍耐,還得受苦一、兩個月,因為假如在功課結束之前送給了她,以後上課,雙方碰見了不知要窘到怎麼樣程度。暫時我只能毫無表示,除了偶然幾個極小的hints(暗示)外。
今天我忽然又想到一個好主意。她是湖南人,又是歷史系;向達先生亦是湖南人,做人又極其熱心,我為什麼不請他幫忙呢?他是很看得起我的,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只要我提起我的意思,他一定會全力促成。我有了個confidant(知友)之後,心裡亦可平靜得多。可是現在要上課,這件事還得緩一緩。這一、兩個月內,我的一切追求幻想癡情還得悶在我自己胸中,我非用極大的自制力不可。求上帝幫助我,讓我挨過這個難關。
齊良驥在趕寫一篇論文,昨晚十二時始睡。我十一時上床,為他燈不熄,我亦不能入睡。今晨有早課,六時即起,一共睡了六小時。午睡的時候,胡思亂想我的意中人,一絲不能入睡。休息雖這樣少,精神倒還好。
三月十六日 星期六
前幾天聽說唐蘭教授(他的搜書之勤,恐怕全聯大第一)用一千五百元購到一本Woman in the Window(窗中少婦),我那時正為看不到這張電影發愁,就託向達教授轉言,我願出三千元挖購這本書。我的意思是一則自己想看書以代電影,再則想把它贈給愛看這張電影的人。今天向教授把這本書帶來了,情形不頂新,不過要送人還送得出(唐不要錢,只肯交換,異日當揀兩本他所要的書送他)。書是來了,可是我的心已變了,要不要再把它送掉呢?我現在想在大考之後,把書包好,託傳達室轉給她。我將不具名,亦不附任何字句,她假如聰明的話,也會猜得出是什麼人所送的。讓她知道一點,天下有這樣一個癡人就夠了。不必表示得太明顯。
Country for Vegetation(植物之鄉)放棄後,今日開始寫Professor Li(李教授)(暫定)。這篇容易寫得多,我的一腔熱情,都昇華到這裡面去,文思很順,寫了兩個鐘頭,也並不感如何疲倦。如進行順利,也許可以在上海寫完它。
錢學熙老是提倡「創造」,創造據我自己經驗誠能忘情,但究竟還是逃避。我的興趣移到小說去後,自會不想去追求她,而我的小說也許會成功。但我不知道:小說的成功與戀愛的成功,價值孰大。
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晴、風微、晨冷、好天氣
上午很愉快的過去了,沒有她的課,也不打算看見她。L組作文出席人比往日為多,我講should與would精神百倍,學生也聽得津津有味。回來後簡直不想她,午睡也睡得著。
下午出去理髮沐浴,突然一念襲來:我既然在昆明,都會把她忘記,到了上海之後,豈不更要把她丟在腦後嗎?即使我追求成功,我跟她在昆明已不能有很多來往,等到我離開昆明之後,不知何年何日再能同她聚首。我們的關係,只能憑通信來維持──這樣,我的愛會不會衰落下去呢?我因此大懷疑我對她愛的真誠,愛既有問題,追求還有什麼意思?乾脆放棄吧!
我有極敏感的inferiority complex(自卑感),這是可致我命的地方。愛情和別的什麼東西成敗對我都沒有什麼關係,可是誰使我的自尊心受傷了,我將永不饒恕這個人。我受別人一捧,洋洋得意,就變得好像在天堂一般,別的需要可以一概沒有。所以今天早晨上課稍微成功一點,可以把我最心愛的女人都忘掉的。講起她,她實在是使我受傷最凶的人(誠德里事件以後),我如此看得起她,幾乎肯把全部身心獻給她,只要她肯接受,她偏偏還故意不來上我的課。她給我這樣的侮辱,將來即使我們成為夫妻,這個芥蒂也難消掉。好容易我看得起一個人,她偏偏又看不起我。真正叫我屈服到底,我幹不來,而且我一定要懷疑:她究竟值得我這樣屈服嗎?我是很願意蹈入情網了,只要不使我的自尊心太過不去就可以,可是現在她那方面除了迴避,一點別的表示都沒有,好容易在我磽瘠的心田裡長出來的愛苗,一點也受不到雨露的滋養,只是受到她那方面吹來的輕蔑的雹風的打擊,而我的驕傲又非叫我拔掉它不可。在我已經盡了培養(註)它最大的努力了──她已不是不知道我的意思,假如我就此放棄,不能完全怪我。
她的不來上課,用意也許並不如此,我也許誤會了她。但她的真意,叫我怎能知道呢?
這幾天來,天天想著那封追求信。我想如何把它弄得十全十美,十分委婉,十分溫柔。今天從青年會回家時,一路考慮,決定把那封長信取消,改寫一通短簡去,我也得要使她受些傷才對: 我因你而流的眼淚,你不會看見;可是我對你的一往情深,多少也在你的面前流露過,聰明如你,總不會一點不覺得吧?
然而我所得到的是什麼?只是你千方百計的逃避,甚至不惜犧牲你自己的功課!在你看來,我大約是天下頂討厭的人了。
關於這半年來,我的心事,我的痛苦,也不用再說。好在我們的功課從今天起結束了,我們師生的關係已不存在,我們這一世大致不會再見面,你也不用再逃避了──這樣你總可以快樂了吧?願你
珍重!
永遠是你的 ××× 敬上。
晚飯後閒談時卞之琳指出我的頭髮和衣服,實在太招人惡感。我想她如果對我有什麼惡感的話,真是根據我的外表來判斷的嗎?她假如這樣淺薄,我當初就不該fall。我很後悔。上面的信不發,什麼信也不寫了。就算沒有這麼一回事好了。
我明知道如把頭髮留長,新衣服穿上,外表上可以好看得多。可是我偏偏要堅持我的主張:認為慧眼是可以識英雄的,而我的靈魂的偉大,不論外表如何破舊,總該得人的認識。我可以終身不戀愛,不結婚,這個原則不能變。變就是遷就──我所頂反對的也就是遷就。 註:此字看不清,可能非「養」字。
四月五日 星期五 晴暖、游泳好季節也(可惜無處可游)
心病又大發,好久沒有看見她了,而時間又一天比一天的迫切起來,我得下一個決定。決定叫我怎麼下法呢?我心裡從沒有如此難受過。
只要她那方面表示一點意思,我立刻可以成為世界上頂快樂的人。然而命中無緣,她毫無表示。這樣,我又哪裡來勇氣去追求呢?
要是早二、三十年,我就可以不顧三七二十一,找人去說親,把她迎回來,天天廝守著。然而現在我的教育不同,我知道什麼是愛。我所需要的是她的愛,不是她,娶一個不愛我的太太,儘管我如何的愛她,我們之間又怎麼會幸福呢?
我的追求信,要是送去,有些什麼可能的反應呢?百分之十的可能是她的確也愛我。這樣雖然以後的麻煩還多,可是我的神經病總可以醫好了。從此以後,我可以做一個完滿的人了。
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是她對我無可無不可,並不拒絕我,可是要叫我連續的追求。我假如追了幾次,還激發不起她的熱情,我想我也只有放棄的一法了。
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她根本拒絕我。我相信我受得起這個打擊,我是準備好的。可是我怕,怕我的神經病將永不痊癒。我將以為女人絕不會要我,我因此也更看不起女人,自己也漸漸深信,我絕不需要女人。我將永不談戀愛,而且認為雙方的戀愛是不可能的。我將懸梁刺股的大發憤,努力替自己造地位;其他什麼都不管。我或者會去嫖,會玩弄女人,為要替自己復仇。假如失敗會把我變成這樣一個人,那實在比自殺都可怕了。然而這是極可能的。
假如現在不去追求,等待時機,我想我的個性反可以慢慢的發展。到上海去後,裝飾方面可以漂亮起來,我們假如有緣的話,將來總再會聚首,那時我的膽子也許大起來了,她也許會喜歡我起來了,我們還有成功的可能。現在如果冒昧的追求,實在把我一生命運作孤注一擲,我下不了這一手。 追求可能使我絕望。不追求,我還有希望──人是靠希望活下去的。
If I had only an Echo, I should at once cease to be Narcissus.(只要我能有一個愛珂,我馬上就不再做納西色斯。)(註)
晚上同錢學熙談我的新決定,他大不以為然,說道:「人之無種,一至於此乎?」給他一說,勇氣又增。此事夾了他在內,大約我是非硬了頭皮去試一試不可的了。 註:Echo,是位nymph,愛上了祇知自愛的美少年Narcissus。後來Narcissus自殺,變成水仙花,Echo悼痛不已。
前言
真誠癡情面的明證──寫在《夏濟安日記》新版之前
夏志清 民國三十五年《夏濟安日記》最主要的情節即是濟安哥於該年正月至九月間日夜想念一位女生的經過。當年我不知聽了何人的建議,把這位女主角的中英文姓名全都勾消,在《日記》裡只留下R•E•這兩個字母來代表她。一九四六年她才二十歲,假如她尚在人間,到了今天她也是個八十歲的老人了。在她的生命史上,上過她一年課的夏老師可能一點也不重要,但在濟安哥的生命史上,她是個極重要的人物,他於一九四六年所記的日記就是她具有重要性的明證,也更是讓我們看到了夏濟安真誠痴情面的明證。在這本新版《日記》裡我已勾消了R•E•這個假名,因為濟安師在日記裡通常稱她為李彥L.Y.,難得在一段英文日記裡也稱她為Lee Yen,但同她通信時,卻很有禮貌地稱她為「李小姐」。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六那天的日記如下:「寫了一天信,長達七千字以上。晚飯去踐約,竟然就會吵架!我真該死!真想離開昆明了,可是聽了朋友的勸告,連夜送道歉信去。」
翌日又送了封道歉信給李彥。五月二日寫了封二十頁的長信給我。五月三日「午後我大哭一陣。倒不是全為了想念她,我只是後悔。我太對不起她了。」五月四日「一醒來在床上又哭一場。」當晚又開始寫信給她,五月六日星期一上午,終於「用了有格稿紙」謄寫後遞給她。
濟安哥一九四六年的日記,原先都抄錄在兩本日記簿上。我早已注意到有一份五頁的信稿夾在第二本日記簿內,乃先兄於五月五日寫給「李小姐」的。原信楷書雖寫得很端正,但事後他又把此信大加修改,我因之對它未加重視。現在我相信此信乃五月六日遞給李彥那封信的原稿,濟安在五月五日日記上自稱已「盡古典之能事」,因為上一封長信雖「浪漫得淋漓盡致」,卻並未見效。二人後來在北平北大重逢,但有無再通信,待考。此函絕對是濟安在昆明期間遞給李彥的最後一封信,我把它公佈以饗本書讀者。
(請見本書頁二七九∼二八四特載之)
──二○○六年七月十三日.紐約
追念濟安老師
董同璉
二月二十六日臺北各報所刊載夏濟安老師在美國加州奧克蘭病逝的噩耗,對我來說,除了同其他認識濟安老師的親友和學生們一樣感到震驚和痛悼而外,更多了一分的歉疚。
十三年的歲月,彷彿一瞬即過,但是一一數來,其間又有多少的前塵往事,讓人永念!
那時我是外文系大三的學生,濟安老師教我們的翻譯課程。他選的教材新穎實用,批改作業也極認真,並且還常在黑板上一一指出改正錯誤以及潤飾修辭的道理,對我們教益非淺,所以同學們對他深為折服。他不時又喜歡在課堂上輕鬆的談談小說啦、電影啦等等。固然我們文學系的課程是可以把小說和電影等當作研究學問的材料而在教室裡討論的,但其他的教授從無這種習慣。相形之下,濟安老師就給人一種易於接近的印象。事實上,濟安老師確實是平易近人的。下課以後,他也會來參加我們班上同學的聚會之類的,更常常忙不迭的表演他的攝影技術。所以同學們與濟安老師似乎都那麼熟得消除了師生的界限了。我不是一個學業成績卓越的學生,也不是一個風頭出眾的女生,同時生性內向好靜,很少參加課外活動,所以相信自己不是一個易為別人注意的目標。當然更沒有想到,那時還梳著兩條小辮的我會和這位已接近中年的bachelor老師之間,後來竟形成了一段是歡樂、也是痛楚的往事。
濟安老師極受同學們的歡迎,可以我們四年級紛紛請他作論文導師的事實來證明。想來同學們一半因為佩服他的學問,一半也因為他「好講話」──不挑剔。所以班上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同學均不約而同的要請他指導寫作畢業論文。在數字比例上超過了其他任何一位教授。同時濟安老師對於這些請求,也來者不拒,充分表現了他那「好講話」的個性。我也就是這些請他指導論文的學生之一。
是我和三、五位同學一起前往溫州街宿舍請教論文問題的一天,當問題談完我們要告辭的時候,濟安老師卻要我單獨留下。我想大概還有寫作上的問題需要囑咐吧!結果他卻和我談了許多其他的問題,包括做學問的方法和做人的道理等等。當我正奇怪他為何要我單獨留下聆聽他的宏論時,濟安老師又表示要請我吃晚飯。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的難題。經過內心的衡量,我以學生不便拂逆老師美意的理由接受了。飯後濟安老師又堅要伴送我回家,臨別並約我下次見面的時間。一切來得這麼突然,這麼出乎意外。照理,以女孩子的敏感,對於愛情的蛛絲馬跡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我並不是一個遲鈍的人,對今天的過程,我當然會了解到濟安老師這種不太尋常的舉動含義。然而卻因為我與他之間有著一層師生關係存在,使得我的反應也不能比乎尋常。
同學們大都認為濟安老師淵博的學問在課堂上似乎不大容易發揮,因為他說話常欠流利,以致時生冷場。但是在課堂以外,當大家聊天時,他卻是如此的健談。總是滔滔不絕而引人入勝,前後宛若二人。他最津津樂道他對別人的心理分析,常常將熟知的朋友或學生的性格,給予一、兩個英文的形容詞,果能恰如其份。他說我是個sensible的女孩子,也許真是由於濟安老師的點明,我才知道怎樣分析自己的性格。我並由他的指導,看了許多對我有益而也是我喜歡的文學書籍。濟安老師總是和我討論著這些作品,他更喜歡分析出他的見解,使我能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我不是一個寫作有天分的學生,但是他總鼓勵我多寫作文,並規定我每星期寫一篇給他,他再不厭其煩的替我仔細批改,希望我的英文能寫得有進步。所以我也和其他許多熟知濟安老師的同學一樣,深以為與他談天是一大樂事,並認為與他交往,可以身受莫大的教益,他對於我真不啻是良師益友。可是濟安老師對我,他的希望還不止於我學業方面的進步,他說他要做我的suitor。
遇著有文學名著改編或藝術價值高的影片上演時,濟安老師都要請我同去欣賞。態度是如此的誠懇,因此往往雖經我一次推諉、兩次拒絕、第三次卻只有「盛情難卻」的答應了。看過的那些電影,正好又是我們研究學問、討論人生的好材料。我很了解我自己雖也富於感情,但我卻不是一個romantic的女孩子,我的理智也很強。既然濟安老師已經把我不單看作一個學生,如果最後他的希望不能實現,那麼平日交往愈多,致必會帶來更多痛苦的後果。我不能讓這種關係長久發展下去,所以我曾不止一次的給他暗示,我要永遠向他執弟子之禮,我對他的一些邀請也常常予以婉拒。但在他看來,也許以為這些都是我少女矜持的表現,所以他並不改初衷,還是作各種努力。
每當我們同遊而看到他臉上歡樂的表情時,我內心更會有一種莫大的感情負擔。也許是我對他早懷著一顆尊敬之心,他是師長,我敬佩他的學問,我欣賞他的為人,因此使我不忍斷然拒絕他對我的好感。然而由於年齡的懸殊,我知道我樂於與他接近的原因是仰慕而不是愛情,所以我又不能欣然接受他的感情。於是我就在這種內心矛盾衝突的情形下與濟安老師一次一次的見面交往,維持著若即若離、似生似友的關係。其實對於別的男孩子,我從不曾顯得這樣的優柔寡斷而拖泥帶水,我常是表現得很堅決、很「殘忍」的。這些年來,由於年歲的增加,平添無數人生經驗,我現在才明白,當時我獨對濟安老師那種硬不起心腸的態度,對他非但不是仁慈,反而帶給他日後感情上更大的痛楚。然而當日的我,二十初度,世故未深,一切的想法如此單純,如此天真!我只希望與濟安老師永遠維持純粹的師生關係,所以沒有毅然決然的就此與他疏遠,三年相處,以致讓他為我留下一段感情的創傷,這就是我日後一直引以為歉疚的原因。以濟安老師那種小說家能洞悉別人內心深處祕密的銳利目光,不知道當時他是否能看透我的心理?又不知後來他是否原諒了我?
四十四年春天,濟安老師準備赴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研究。在這段時期以前,我知道為了避免日後雙方更大的痛苦,我們不能再將這種交往的關係繼續拖下去了。我才不得不更坦白的向他說我對他的態度和希望。當他知道我們之間要發展再進一步的感情已不可能時,失望、感傷自是難免。我讀著他那些情意纏綿、長達十數頁的信件時,又何嘗不是同情、自責兼而有之,往往熱淚盈眶,不能自已。臨行前夕,他囑我不要到機場送別,以免觸景傷情。我除了答應而外,當然更無話可說。沿途他還給我寄來許多明信片。抵美後,他也來信報導他進入印第安那大學研究的情形。這時他給我的信看來才真是純粹老師給學生的信件了。
就在這一年,我結婚了。對於如何將這個消息告訴遠在美國的濟安老師,頗使我費了一番斟酌。最後還是我自己給他寫了一封信。天涯海外,獲知此訊,傷心絕望,自在意中。從此我沒有再接到他的隻字片語。他後來回國,並在四十八年再度赴美,這一段時期中,我們曾兩度在街頭不期而遇。然而此時已是何等心情?何等身分?所以彼此只有相對無言,默然而別。現在我才知道,男女之間,除了愛情,而要保持純粹的友誼,真是談何容易?以濟安老師對人生了解的深度,表現得尚且如此不夠豁達,何況一般普通人?五十一年夏天,我在美國短期工作後,由紐約返國途中,為了參觀世界博覽會,曾在西雅圖稍作停留。後來又道經舊金山一睹那久已聞名的金門大橋。同時並由友人陪同前往附近柏克萊參觀美麗的加州大學校園。事後我才知道,那時候濟安老師也正在這兩個地方。
其實即使當時都知道彼此的行蹤,我們也不會晤面的。因為他早已說過,如今會面對他已了無意義,而我自己,也有著不便,有著顧忌。直到今年二月二十六日,突然由報上得知他因腦溢血病逝國外的消息,我是永遠再也見不著他了。 濟安老師是學者、是教授。他那許多先後問世的各種文學作品又說明了他也是卓越的作家、翻譯家、小說家、傳記家、文學批評家。這些年來,我未能有機會一一全讀他的作品。相信別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才華和學問。同時由於我們過去的那種情況,反使我不能像別人那樣更自然的了解他的生活。他曾對我說,對於婚姻的問題,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不能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他並沒有抱獨身主義,十年以來,想像中他要結婚的機會當不會沒有。但結果他仍獨身以終,大概是還沒有再找到他心目中所欣賞的人。記得在我們認識的那幾年裡,他從來沒有提過他年輕時候的任何romance。那時他已年近四十,過去的愛情故事不會沒有,當時我也不便問及。濟安老師自尊心極強,不願提及的過去,想必自然是一頁傷心史了。以濟安老師romantic的性格,他對於所愛的人,一定會付出全部的感情,因而結果失戀所受的創傷也自然更加深了。當然我無法分析濟安老師內心對愛情的感受,我也不能了解我自己在他一生感情生活上所佔的分量。我總希望他不是為我獨身以終,我才沒有那麼沉重的感情負擔。然而如今死者已矣,這一切永遠無法得知了。 現在的我,已獲得了一個女孩子所憧憬的一切──愛情、婚姻、丈夫、家庭、兒女──是理想的,也是美滿的。但偶爾不自覺的回憶到十年前的許多往事時,常常也會帶些感懷,添些悵惘。
四月十八日濟安老師在臺灣的朋友為他在臺北市善導寺誦經追薦。那一天大雨滂沱,備增淒涼氣氛。夏府沒有親屬在臺,來悼念的大都是臺大的師長、同學和各界友人。我在靈堂隨著校友們向濟安老師致祭禮。一霎時,面對遺像,感慨萬千。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出得校門,既無文學創作,也未作學術研究,致今一無成就,辜負了濟安老師從前一番教導苦心,更辜負了他當初對我一片真摯的愛意。緬懷師恩,能不黯然?
自得悉濟安老師逝世消息後,以遠隔重洋,參加他的葬禮自不可能,發一紙唁電,似乎也屬多餘。但願他日能有機會遠赴彼邦,定要親往墓前,獻上鮮花一束,以表我對濟安老師的哀思!
民國五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星期二 陰 今晨到校時,才打預備鈴,我就去廁所。等上課鈴打時,我進教室,朦朧中只見有一位女生,原來就是她。她說上次作文沒有寫名字,我說知道了。她的聲音很低,聽不出是哪裡口音。那時又有別的同學進來,我只含笑再問一句:「你怎麼還記得沒有寫名字?」如果不去大便,早點進教室,今天是可以多講幾句話的機會。有一天(好像是上月二十九日)早晨,我亦去得較早,正在進廁所門之時,見她踽踽而來,其實我的大便是可早可遲的(一天有兩、三次),那時我若改變計畫,亦可湊上去談幾句話了。可是我還是棄香就臭,跑上了茅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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