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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窪陷的房室深處 但飲此杯……轉身迎向這一日 直至最遠之際限 無任何一物為我所真知 獸群拔蹄,我與之偕奔 ——聖十字若望 (1542-1591)
窗帷遮離了屋裡這女人與外界其他人。那些人同樣有家,有脾性,因為窮,只得湊合著住在那裡。擠著住久了,他們彷彿擁有同一張臉,也只能透過這張臉被人辨識。隨著這些人泅進睡眠,他們與紙廠廠長的關係也開始浮現。廠長是他們永恆的父親。這個人呵口氣便是真理,他的規矩就是這裡的法律。前陣子,他逢人便大聲宣布說,我已經受夠外頭那些女人了。話裡的意思是:他只想要眼前這個女人。她是他的女人。這男人和外頭那些樹一樣不擅與人溝通。結婚這檔事,只是為他的歡娛提供一個支點。這個男人和妻子之間無所謂衿持。他們歡笑,相濡以沫,過去、現在、以後都一樣。
這時候的冬天沒有什麼陽光,連帶使得年輕一輩歐洲人鬱鬱寡歡,不管住當地的或外地來滑雪的,一幫小夥子都悶得緊。對紙廠員工的子女而言,清晨六點是現實世界開演的時間。他們走進牛棚,冷酷無情地凌虐那些牲畜,由此揭開一天的序幕。屋裡的女人正帶著孩子出門散步。她的身價抵過本地半數以上人口,另外一半人口,則在鳴笛之際魚貫進入紙廠為男人作活。人們緊攫著離自己最近的東西,壓在身體底下,眼睛盯得死緊。女人有顆碩大潔淨的頭。她和孩子走了個把鐘頭,孩子一逕陶醉於光的沐浴中,寧可東跑西跑,少想些有的沒的。您的視線只要稍離一秒,他的小手就會一個勁插入雪裡,捏起雪球開始拋。此時地面閃映著血光,鮮紅一如初湧。裂離的鳥羽沿著雪徑散落。一隻不知是貂或貓的動物正伺機而動,躡行匍匐並瞬間吞攫獵物,連點屍渣也沒留下。女人是從鎮上嫁過來的,丈夫在此地經營紙廠。您很難說這男人是哪裡人,因為他眼中只有自己一個人。雪徑紅跡斑斑,猶見血泥鴻爪。
話說這男人,他像個頗大的房間,還容許人們在裡面開口,只是房間本身沒有開口讓人有機會逃出去。他的兒子也該開始練習小提琴了。廠長嘴上叫不出每個員工的名字,在他眼中,員工代表的是一種總體價值。大家好!廠長會一次招呼所有人。廠裡還組了個合唱班子,經費仰賴對外勸募,這下廠長就有更多事可供他指揮了。合唱團成員搭著巴士巡迴表演,好讓人們就他們的歌喉溢美幾句。往往他們會到省境內一些小鎮演出,來來去去留下難以數計的腳步,也帶著不可勝數的願望,垂涎盯望市鎮商店的櫥窗。他們在音樂廳的舞台上衣冠楚楚,在酒店的吧檯上放浪形骸。猶如從地面仰望飛鳥,您只看得見牠們的底腹。當這些鳴囀的鳥踩著從容、敬業的腳步從租賃巴士裡一一冒出,車身猶瀰漫著眾人排泄物散發的蒸汽,他們會馬上在陽光中開嗓。歌聲的氤氳在低矮的天際迴盪,團員們排排站有若囚徒。
當家的不在,家中老母妻小只好就微薄所得過日,這些為人父者,卻只顧著大啖香腸猛灌黃湯,毫不忌口地侵蝕喉嗓與官能的健康。可憐這些人出身卑微,格拉茨(Graz)隨便來個會玩樂器的阿狗阿貓,就足以把他們比下台。所以說囉,走一步算一步,就看這些團員想不想得開。薄弱至極的歌聲,悶覆在空氣與時間裡。廠長要他們用歌聲去打動觀眾賞幾個錢。即使出身低,只要廠長注意到誰有歌唱才華,就會延攬他加入班子。
這個合唱團是廠長全心投入的嗜好。團員若沒有演出,就回到崗位上幹活。遇到競爭激烈、黑幕重重的地方歌唱擂台賽,廠長還會自掏腰包貼補。他要確保自己和整個班子永垂不朽,征服時間考驗,征服世間無常。這些男人從人間朝著天際線,向上興築永無歇止的工事,要是有一天做不動了,他們的妻子就能透過這些工事,知道自己嫁給了何等才情的男人。只不過一到週末,此一神聖心念也會稍事喘歇,男人們暫停攀爬工事的鷹架,轉而登上酒館的台榭。他們懷著一種激動來獻唱,有若死者會魂兮歸來報以掌聲。這些男人想讓自己變得更偉大,凸顯所有工事與價值的豐偉。這是他們的廟堂。
男人與兒子。有時這女人不免喟嘆,這兩人竟成了壓住自己生活的一種缺憾。這孩子像幅彩繪,獨一無二,卻讓自己活似父親的複製品。孩子跟在父親後頭跑,有朝一日他也會像這樣長大成人。至於他的父親,則忙著把小提琴塞入孩子尚未發育完全的頸腮,讓他的唾沫渣子順勢由齒間噴濺出來。女人獻上自己的生活,以換取諸事平順與感情穩定。男人則藉由這個女人,抵達他所希冀的某種永恆。這女人擁有您所能找到最好的身家,優良血統彼此結合,才能透過孩子身體繼續流下去。這孩子尚稱乖巧持禮,唯獨一開始運動,野性子才會表露無遺。他在友伴間很吃得開,因為孩子們有志一同地認為,他可是日後賞賜大夥金飯碗的貴人。
孩子的父親不容自己從世間無端消失。他管理手下的紙廠,也管理腦中的記憶,從腦海裡,他翻尋起一個個平常叫不出來的名字,努力回想誰是那些曾試著逃離合唱班子的人。滑雪,是他兒子最拿手的技藝。村裡的孩子就像我們腳底叢生的草。他們一字排開,鞋子拋在一邊。女人攜著每天洗晾乾淨的手袋,致力相夫教子的她不再常常拋頭露面,不,她化作避風港供孩子繫泊,他卻一再跑開,用他灼燙的朝氣,去燒傷那群蝸居斗室的可憐人。這孩子光芒四射。他身著漂亮裝束,縱橫街頭巷尾。他的父親則腦滿腸肥,唱歌作樂,大呼小叫,幹到忘我。合唱班子一如他所願,從山谷唱到山麓,從香腸吃到燒烤,重複的曲目,不變的歌聲。團員們如是走唱,到底圖個什麼,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身為團員,就不愁丟失廠裡的飯碗。屋子變得好亮喲,連燈都省了!沒錯,歌聲替代了光,還能給飯菜添味道。
合唱團剛到。當地老一輩的人為躲老婆專程來捧場。有時躲不掉,老婆也跟了來。她們頂著一頭僵硬的髮綹(國內的美髮師法力無邊,用大波浪燙為這些美女平添風韻),雍容地步下座車,感受假日那分悠閒。這邊坐!再怎麼說,團員們可不是專程來唱給陽光和空氣聽的。靜靜地,廠長的妻子每逢週日,便會朝著聖壇走去。聖像中不怒而威的上帝正對著她說話。幾個老嫗跪在那裡,心中多少有譜橫亙眼前是什麼樣的路。她們知道凡事將如何了結,只不過在大限到來之前,她們沒有多少時間真得到什麼領會。此刻她們拖著身子,循著標示,由一個十字過另一個十字,只求不久後步抵天國。聖哉天父,榮耀神羔羊,她們終得以來到祂的跟前,雙手托起風箱般的肚皮供祂檢閱,這是她們承蒙悅納的憑證。到終點後,時間靜止。穿過愛恨一生所淘洗的卵石,我們的聽覺首度獲釋。公園裡的自然景觀挺美,酒館裡的歌聲也是。
這一帶山區是運動選手經常造訪之地。女人也意識到,自己就是少了一個安穩的地方,可以讓心過得踏實。這一家三口對人還不錯,一如他們很寵自己的胃,逢年過節,總免不了整桌的山珍海味。孩子們都是父母的心肝寶貝,尤其愛巴著母親不放,一個個喜孜孜排排坐。這個家看起來也不例外,不管是男人還是小孩。
女人對她的兒子說話,用一種低柔、儂軟的呼喊來泅浸他(感覺像條燻肉蠕滿了愛的蛆蟲)。她老是惦著他,以柔軟的武器護衛他。隨著孩子長大,每天都有一部分的他就此死去,速度愈來愈快。母親掛在嘴邊的溫柔,孩子不見得喜歡領受,只有討禮物的時候,他才會向母親伸手。透過玩具、運動用品這類明快交易,母子倆奠定了溝通的基礎。她的愛就像潺潺溪流,無私地往兒子身上傾注,直到一切付諸流水,直落深底,運氣好一點,或許聽得到水底傳來稀微的回聲。就這麼個兒子,不疼他疼誰呢?當丈夫從辦公室返回家裡,女人會下意識環抱自己的身體,讓男人的感官嗅不到它們所獵尋的氣息。音符嘩嘩流瀉,響自古舊的電唱機與更古舊的巴洛克時期。活在人間,真不如活進旅行拍回來的那些相片裡,一年又一年,畫質不會變。別奢望這孩子跟您說真話。我發誓,他只想一溜煙去滑雪。
除了用餐時間,孩子絕少主動和母親說話。不過就算她好聲好氣伺候他吃飯,孩子吐出來的話也沒有多上幾句。母親會哄孩子出門散步,每一分鐘都是花錢買來的,這樣她才有機會聽到這個帥氣的孩子開金口。這孩子話匣子不開,一開盡是學來的電視對白,他從電視裡汲取各種養分。此刻他又跑出去野了,天不怕地不怕,他還沒收看今天的「錄影帶大恐怖」節目。山裡的孩子,有時晚上八點就早早上床了,那是廠長為他心愛的引擎添加藝術燃煤的時刻。這嘹亮有力的聲音究竟是什麼?竟然可以喚醒草原上每一匹牲畜,也喚起那些可憐而疲憊、一大清早正從河這岸眺望對岸那些高級度假別墅的人們。我相信這聲音有個名字,就叫做「奧三早點名」(奧地利第三電台的晨間音樂節目),打清晨六點起連續播放熱門歌曲。好隻辛勤的齧齒動物,就這麼把我們每一天啃蝕殆盡。
加油站後方那個隱密的房間,除了曾經呼風喚雨的希特勒幽靈,還有再次操到天翻地覆的紅男綠女。被自身慾望驅使的凡人,在色彩斑斕的遮傘下放縱沉淪,隨同方才吃剩的半分冰淇淋,一起往地面墜落溶解。事情總結束得如此之快,不像工作時間可以拖得那麼長,岩壁可以挺得那麼久。人們無止地重複這檔事,唯一成就的,唯有草草複製了一些自己。飢渴的人們只消推開這扇門,就可以找到宣洩慾念的出口。這個房間不需要窗戶,光線被阻絕在外,這樣人們幹活時,就不必擔心要看到對方的臉。人類一如自己所豢養的那些牲畜,何苦來哉要擔憂人類能不能再進步!
路,平靜祥和地橫亙於大地。家裡,總有個人在痴盼,或一再掙扎該不該開口爭取自己的權益。持續付出,固然能給這母親一點安全感,只是這安全感,正一再蒙受這個手執樂器的孩子無情的摧毀。當地的居民在這裡反而找不到家的感覺。入夜後,他們就得開始噤聲,把地方讓給熱愛運動的遊客即將登場的夜生活。外人來到這裡,佔有了白天也包下黑夜。母親和兒子面面相覷,共守著屋外那堵圍牆。被母親盯著,讓這孩子很不自在。這把琴並非那麼適合他的頸腮。徵友小廣告讓興味相投的人可以走出來,與他人互換超載的慰藉。這些人爬完一格格徵友廣告,便步上自己專屬的小小歡愉之夜,走入黑暗的護傘,投向陌生人的懷抱。有些人很懂得經營生活,就像勤勉的工匠,透過徵友啟事乒乒乓乓,在一些黑暗陌生的角落搭建自己的小套房。一個人待在裡面,應該還應付得來!
廠長對這類小廣告很有興趣,為自己和妻子在這特區訂製了一個包廂,讓妻子躺臥其間,大紅尼龍蕾絲睡衣等候撩撥,上頭有著不起眼的小孔,容星光穿透。對這男人而言,一個女人怎麼夠。不過染上花柳病的恐懼讓他有所收斂,摺收了戰功彪炳的那根螫刺。有朝一日,他還是會放下這分戒懼,忘記自己可能落得牡丹花下死的結局,然後前往慾望的田野徵收屬於他的分額:我們要爽!我們要浪!徵友的男女以繁複的姿勢躺在床上,彼此細訴自己的心路歷程,順著這條沿用多年的心路,他們一再蹉跎日漸縮水的人生。屋內的爐火最好別熄,否則大家就得各奔東西,走出屋外領受失望的洗禮。
廠長只有妻子還不滿足。不過話說回來,他在地方上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入都以小轎車代步。他所能企及的最好狀態,就是活下去和被人愛。一群又一群的孩子,準備好供人驅使,加入紙廠成為新的一員(潔白的紙張讓他們神往,沒有這些紙,就沒有那些高深的書籍),他們沒有悅目的外表,除非上工的警笛嗚嗚驟響,他們才會顯露出一點生命跡象。從這個年紀開始,他們就被拋離夢想中的人生,再像豆大的雨滴那樣跌落,一瀉千里有如存款額度由頂點一路往下摔。他們手上的舵盤已被奪走,婚後,妻子會取代他們的存在,控管一座安全的港埠(男人看到這港口無不極力迴避,不然,就試著用水雷什麼的把這港炸毀)。他們過去的命運像截枯枝,未來的命運是等著被摘除。死亡的慾望爬上床墊將他們一把攫住,再透過他們的手(或藉由公眾之手)攫住他們身旁的女人。他們沒有隱私,沒有像樣的住所,觸目所見就是他們的全部,還有一些,偶爾能從合唱團的歌聲裡聽到。沒一樣好的。他們可以一心多用,唯獨永遠無法把腳探進池子,製造點漣漪。廠長的妻子身著泳衣,在毯子上恣意伸展四肢,毯子攤開,將底下的大自然予以遮蓋。這片大自然對我們消費大眾來說,是如此高不可攀且遙不可及。
青色水流永不停息。男人一如往常下班返回宅邸。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這般持具品味。孩子今天下午有課。廠長跟得上時代腳步,電腦是他日理萬機的好工具,親手寫程式成了他的嗜好。他對戶外的山野沒什麼感覺,除了給紙當原料,無言的森林對他不具任何意義。女人應聲開門。男人隱隱感覺到,今天家裡沒發生什麼非要由他定奪的大事,不過也不是全然無事,否則大門不會這麼快在他面前打開。他的慾念就像今天妻子應門的速度,開門見山,這女人完全吻合他的需求,一如那把被塞入孩子頦下的小提琴。屋裡經常上演愛的戲碼,真心真意,天地為證。此刻男人想和他天仙般的妻子獨處。外界那些落水狗,想上岸就先付錢吧。
女人甚至來不及垂下眼睛。當她準備進廚房張羅點吃的,廠長的身軀擋住了她的去路。他不由分說抓住她的胳膊。首先,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回家上自己老婆,為此他還推掉了兩個約。女人開口試著想拒絕,一想到他的力氣,女人自動閉上了嘴。這男人甚至在野外也好此調,他那把大琴金聲玉振,抽插起來盪氣迴腸。一而再的老調,響不停的迴聲,伴隨這刺耳聲音而來的,還有令人厭惡的眼神。此刻女人已徹底打消拒絕之念,她完全沒有自衛的本錢。丈夫永遠有備而來,且樂在其中。
於窪陷的房室深處 但飲此杯……轉身迎向這一日 直至最遠之際限 無任何一物為我所真知 獸群拔蹄,我與之偕奔 ——聖十字若望 (1542-1591) 窗帷遮離了屋裡這女人與外界其他人。那些人同樣有家,有脾性,因為窮,只得湊合著住在那裡。擠著住久了,他們彷彿擁有同一張臉,也只能透過這張臉被人辨識。隨著這些人泅進睡眠,他們與紙廠廠長的關係也開始浮現。廠長是他們永恆的父親。這個人呵口氣便是真理,他的規矩就是這裡的法律。前陣子,他逢人便大聲宣布說,我已經受夠外頭那些女人了。話裡的意思是:他只想要眼前這個女人。她是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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