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狂熱的年代
林懷民(雲門舞集創辦人)
那天晚上有月亮。月光把樹影掃在新北投長春一街七號許寓的榻榻米上。我們關了燈聽唱片。在這個音樂之家,聽音樂是認真的事。
四個樂章聽完,安靜了好一會兒,許博允說,他決定搬家,到城裡開辦藝術經紀公司。吳靜吉一向與人為善,很會鼓勵人,立刻贊同。他覺得博允各方面能力都非常適合。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開口。我覺得不適合,認為他的天份在作曲。還是應該專注作曲。
我很快發現那不是個議論題,而是宣告,公司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新象。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大毛說他們兩人上街買早餐。買了很久。回來後,靜吉報告,博允在公園看到樹上棲息許多鳥,扔小石頭去逗牠們,像個小孩,很可愛。
博允是有赤子之心的自由魂。棋社下棋或觀棋,可以完全進入狀況,把約會、開會,把天大的事都忘得乾乾淨淨。作起夢來,熱情如火,現實的路障在他腦海裡可以燒得乾乾淨淨,做了再說。
我一九七二年回台北第二天認識博允,他說我們來合作。沒有他風風火火的推拉扯,第二年不會有雲門。在信義路巷子裡工作時,一天博允抱著一個大大的錄音機爬上樓,衝進排練室。我們把課停下來,聽他興奮的說,這個二手貨很便宜,才三千,我搶下來給你們。那是雲門的第一個錄音機。盤式。那時沒有CD或i Pod。我在政大當講師月薪兩千九。
第一次到許家,才認識別號「大毛」的樊曼儂,二十多歲,卻已是長笛名家。但那天她端茶待客,就退回臥室不再出現,像個新嫁娘。新象把她磨練得靈活有為,是後來的事。在七十年代初,大毛是安安靜靜的曼儂。博允連珠砲似的點子和言語,常把我鬧昏頭。有音樂的問題,我問大毛,她總是清晰明白地指點迷津。
月夜談話後不久,博允大毛下山創業。我續租他們長春路的房子。那年,新象主辦「亞洲音樂新環境」,我編《薪傳》。我們都沒想到,「跑三點半」將會成為我們生活的內容。
台灣音樂經紀開風氣之先是張繼高先生。在那之前,表演藝術是京劇,歌仔戲,藝霞歌舞團,中山堂鎂光燈此起彼落的舞蹈社公演,以及音樂家的演奏會,國外節目很少。為了迎接邦交國家送來的文化交流節目,繼高先生應有關單位請託,成立遠東音樂社來安排演出事宜。以舞蹈而言,美國國務院津貼,派遣出國的艾文艾利(Alvin Ailey),保羅泰勒(Paul Taylor),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都由遠東音樂社中介,帶給台灣舞蹈界重大的啟蒙。遠東的經營謹慎量力,張先生邀聘國外的團體來台都有清楚的財務評估,如維也納兒童合唱團。同時,他辦《音樂與音響》月刊,用音響的廣告滋養音樂的內容,用雜誌的盈利貼補音樂經紀的虧損,細水長流斷續推出節目。
新象開張兩個月,台美斷交。文化交流節目成為歷史,新象必須以全然專業的條件邀聘團隊,馬力全開地銷票,不斷推出節目;博允宏觀勇猛,彷彿在作走鋼絲的特技表演,朋友們看得驚心動魄。久而久之,他音樂創作愈來愈少,她上台演奏的間隔愈來愈大,大家只能扼腕,不敢聲張。
繼高先生在聯合副刊發表文章,陳述藝術欣賞,如古典音樂,是「學而知之」的行為;台灣基礎不夠,一下子給太多表演,可能事倍功半,好像「在水泥地上播種」。初生之犢許博允立刻提筆反駁:裹足不前才是台灣藝術環境無法進步的主因。
張先生有所不知︰博允是「在戲園子長大的」。祖父許丙,光復初期是顧正秋的重要贊助者,在大稻埕顧劇團演出的永樂座長期包下一整排座位,招待親朋好友。在無貴賓的日子,空著整排位子不好看,便派遣家人、乳娘和小孩,包括博允,去捧顧正秋的場。
如果博允富如祖父,他會很樂意請馬友友來台,免費招待觀眾,然後自己興奮地跑前跑後,跟朋友打招呼,聊天。博允沒有祖父的財富,卻流著祖父的血,也沒忘懷童年見識過的氣派。
英國皇家交響樂團,紐約愛樂交響樂團,維也納輕歌劇團,羅斯托波維奇(Rostropovich)和傅尼葉(Fournier)的大提琴,阿胥肯納吉(Ashkenazy)的鋼琴,泰瑞莎.柏岡札(Teresa Berganza)的次女高音,朗帕爾(Rampal)的長笛,林昭亮的小提琴,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保羅泰勒,崔拉莎普(Twyla Tharp)的現代舞團,司圖卡特芭蕾舞團(Stuttgarter Ballet),西班牙舞蹈團,馬歇馬叟(Marcel Marceau)的默劇……。
比起這些明星級的藝術家,亞洲節目基本上是賠錢貨,但許博允的藝術觀不局限於西方。拉維香卡(Ravi Shankar)的西塔琴,喜多郎的音樂會之外,新象的節目有傅聰、陳必先,更有韓國假面舞、印度古典舞、印尼伽瑪瓏樂團、日本的神鼓童、王正平、劉塞雲、姜成濤、成明、任蓉、簡名彥、易曼君的音樂會。在新象的舞台上,許多人第一次認識到陳達、賴碧霞、南聲社、靈安社,甚至蘭嶼的精神舞。楊麗花也因新象,走出螢光幕,在國父紀念館獻演。
五十歲以上的觀眾,無法忘懷,在白先勇的《遊園驚夢》裡,盧燕的錢夫人如何一上台,就鎮住了兩千五百名觀眾;或者徐露在聶光炎設計的舞台上,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使多少年輕人驚豔而成了崑曲迷,《牡丹亭》也因此逐漸內化為台灣社會的美學符號。
「看表演」突然成為台北人生活的一部分。啟用未久的國父紀念館變成藝術的殿堂,從孫運璿先生和他自己購票邀請的貴賓,到青年學生都是新象的觀眾。「表演藝術」也逐漸融為日常生活的語言。在經濟起飛,精神生活匱乏的年代,新象拓展了社會的視野,培養出觀眾群,帶動劇場新風氣。水泥地掙出小樹和幼苗。
這些,都發生在新象開辦的五年裡。
博允傾家蕩產,焚身逐夢,大毛靜定堅韌,力挽狂濤;在起步的幾年裡,新象便以熾烈的姿態完成自身的傳奇。後來的發展只是加分。
一九七八年,新象創辦人許博允三十四,樊曼儂三十二。
狂熱的年代林懷民(雲門舞集創辦人)那天晚上有月亮。月光把樹影掃在新北投長春一街七號許寓的榻榻米上。我們關了燈聽唱片。在這個音樂之家,聽音樂是認真的事。四個樂章聽完,安靜了好一會兒,許博允說,他決定搬家,到城裡開辦藝術經紀公司。吳靜吉一向與人為善,很會鼓勵人,立刻贊同。他覺得博允各方面能力都非常適合。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開口。我覺得不適合,認為他的天份在作曲。還是應該專注作曲。我很快發現那不是個議論題,而是宣告,公司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新象。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大毛說他們兩人上街買早餐。買了很久。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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