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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美醜的判別立了指標
(本文作者為作家 / 書評人)
當變形故事多半仍依循科幻、異化及獨行者的敘事本格時(例如H.G. Wells的《隱形人》和Philip Roth的《我是乳房》),日本新銳作家姬野薰子的《蛇的竊竊私語》則出乎寓言而入乎現實,以她的殊異才情噴發生成了一座兼具奇岩峻崖與豐美水草的整型島嶼。這座島嶼值得登陸一探。
故事講已退休的整型美容醫生大曾根先生有天接到一女子來信先稱讚他道術兼備,繼而表示她已經為自己擬就一套規劃詳整的整型計畫,想請醫生主持操刀。醫生回絕了這位繭村甲斐子小姐動刀的要求,但沒拒絕要求給予諮商。那天甲斐子來了,醫生一見之下驚為絕色,而這位絕色美女竟然想依計畫將自己整型為單眼皮、扁鼻子、圓嘟臉、水桶腰和 O型腿,並且堅稱那樣才是引人注目的美女。醫生聞言不由懷疑自己是否老眼昏花,還道世上有關美女的標準已有變化,自己已經望塵莫及。
醫生邀甲斐子出去散步,在公園裡遇見花井亞兌等三位男生,便問他們認為眼前這位女郎相貌如何,誰知三人口徑一致認為甲斐子並不算美女,那麼美女何在?三人又指向從北海道來東京探望亞兌的望月阿倍子,好奇的大曾根醫生於是便與亞兌一道赴約去高級飯店看這位三人口中的人外之人,可這回大增根又跌破眼鏡,眼前的這位女子全然不是他所期待「從信濃追分高級別墅裡朗誦著詩集的女子」,一頓飯在嗯、哇、喔之下,吃得可真無味,而且還是他付的錢。
甲斐子與阿倍子是名實不符的偏遠山村火之玉的小學同學。在阿倍子眼中,甲斐子自幼至長便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除了五官與身材之外,她的銳利、富知性的批判力、甚至於母親節時老師發給她的白色康乃馨,都使她成為惹人注目卻不敢親近的對象。相對地,阿倍子卻是很少想到自己,一切但求從眾隨俗的平庸女子。大學畢業後,阿倍子有回陪同學去割雙眼皮,結果卻整型醫院的花言巧語一步步誘入整型的美夢裡,以為身體外貌的改變將有助於自己重頭建立自信,然而就像大多數的採購行為一樣,局部的整型產生了更多搭配的需求,於是從雙眼皮開始,接著是無法一次成功的隆鼻、削尖下巴……;當她發現再無回頭之日,她拿了甲斐子的照片去醫院做為整型標的。
故事當然不會僅止於於這漫畫似的開場。有關美醜定義的質疑一過場,姬野薰子便讓兩位美女各置於大增根這位鑑賞者與造型者的眼光兩側,像兩面鏡子互相映照出真真假假的現實人生的複雜情態。藉由甲斐子與阿倍子兩人之間在外貌上發生的互換、隨之而來的整型者身心間的衝突與調適、以及人際關係的重新塑造,她一瓣瓣地剝入世俗人生的內核。以作者的說法,她要逼問的問題是:「美麗,這個抽象到極點的形容詞到底在現實生活上能夠有多大的發揮呢?」
在毫不刻意的場景轉換裡,姬野薰子展開了人與自己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互相模仿的範型之間、世代之間、乃至觀看者與被觀看者之間層層疊疊的探索與對話。整個故事以高度的女性自覺,在夾帶著對美容整型業的強烈批判的氣氛中,將美醜的交疊逐步演繹為真假的問題,最後更演發為一齣帶著宗教的寬容精神並指向自我重建和人我倫理的精彩戲劇。而我以為其中最引人入勝的部分是故事引發出整型究竟是自我反叛或是自我鏡像追尋的問題。
在光譜的一方,才色出眾、以自覺與客觀自期的甲斐子在整型後一步步依計畫學會穿著土氣、學會不自覺的微笑、學會曖眛地隨聲附和而無視於不斷湧現的疑問、學會不擇人而做愛、學會放棄個性並且多方模仿、學會讓男人付錢,而終於成為由外而內徹底世俗的女子,最後甚至如願以償嫁給了東大畢業的醫生──東大文科畢業加上為繼承家業而獲得私大齒科文憑的亞兌,成功地成為她意志裡認為本來就該讓男人養的那種女人。一切依計畫而行。
但甲斐子這位反反安保運動的產物,為了達成徹底的自我反叛,結果卻是點點滴滴地在計畫中喪失了操控計畫能力,也喪失了可以回顧過去以及瞻望未來的自我。在平凡的婚姻生活裡,她變成多疑、抱怨、無情無愛、以孩子為唯一支柱、以購買填充欲望坑洞的女人,拎著大包小包走在大街上,卻比「一步步走入沒有光的所在」更加悲涼。儘管如此,姬野薰子對甲斐子的荒野人生還是賦予了一些令人恐慌的微弱知覺:甲斐子望著在嬰兒床裡睡覺的兩歲女兒,隱隱約約覺得某種秘密將會敗露,因為女兒的臉孔與整型前的她的模樣十分相似,但與父母與祖父母一點都不相像。我以為姬野薰子讓這段臉孔裡的秘密擴散成身世之謎,多少呼應了有關懷了皇室骨肉而避居火之玉村的女侍傳奇,似乎也點到為止地暗示了形貌與身世問題的歷史縱深。
除了同樣出身火之玉之外,整型是甲斐子與阿倍子之共同的秘密基地,從某個角度來看,兩位「美女」幾乎可以看成一對雙生子。另一端,阿倍子戴上甲斐子的面具後,一方面感受到身為絕色美女的人際困境,一方面無可避免地陷入甲斐子警告她內外不相稱的身心剝離痛苦之中,最後只得逃離職場。如果說作者有意重估美醜的相對值,不可否任的是她對阿倍子依然是有所偏愛,相對於甲斐子一逕無悔的前行,阿倍子多了一條回歸之路。
在向一位老花眼又幾乎重聽的老太太租屋並與她同居一屋之後,阿倍子開始思索自己的成長與現況,老太太喜歡在白布上繡白花的織繡工夫誘發她重拾曩息不自覺而為的興趣。當她重遊母校時,不幸被一顆高速飛旋著黑白兩色的足球命中鼻樑,再度的整型手術不但讓她重回本來面目,也從此擺脫了內心裡毒蛇般的私語。於是自我的追尋遶行一大圈之後回到原點,原本欠缺自我主張的女子至此才算是由內而外的換了張新面孔。這顆黑白拼接的足球射得既猛又準,它的象徵意義不言可喻,也算是作者的神來一腳吧!
雖然美醜沒有絕對值,甲斐子的計畫作為與失去醒覺,以及阿倍子偶然的陷墮與因意外而得的重生,恰巧成為一組對照。兩位「美女」變身後,她們的心理隨之發生變化,但有一些頑固的本質並沒有跟著改變:在甲斐子部分,早先強烈抵拒人間世的自我向下沉淪為物慾的奴婢;在阿倍子部分,一向隱蔽於俗眾但倒底較少自私成份的自我則在正視缺陷並勇於承認之後提升為真正的醒覺。作者畢竟是為美醜的判別立了一根指標。
儘管美醜別之別在於心的意向所之,然而,由於作者製造了一個美醜同源且疊像雙生的故事結構,我以為在人究竟會走向何方的問題上,還很難作出孰是孰非的截然論斷。要不是通過這以異己為自己的整型之鑑,我懷疑會不會甲斐子將繼續帶著本來的美貌度過她的孤絕人生,阿倍子也繼續無知無覺地走過大街,誰知道?這兩位女子的角色其實是二而一、一而二,大曾根某次與困惑而真誠求教的阿倍子見面時,他看著眼前的托腮女子,把她被秋天夕陽餘暉掩住不自然的紋理的側面轉正,且不禁讚道:「妳很漂亮!」透過大曾根的眼睛,作者做了裁判,但我猜那時大曾根看到的人影,或許有部分仍是當年強烈散放銳利光芒的甲斐子。想來姬野薰子本人的光芒絕不只是繪事後素的甲倍子,如果一定要說她偏心於甲倍子一方的話,我想她也該像是老太太放在繡有百合花的白布上的紅柿,散放著秋天自然地脫澀而透熟的光亮。
姬野薰子對於身體美醜既飽有的高度醒覺,對兩位「美女」的心理以及展延開來的社會習尚也給予相當程度的精雕細琢,故事在左右對稱的結構裡又有環中之環的層次,儘管某些紋理因整型的刻痕宿命而未盡能達到自然美的境地,我仍想對她說:「妳很漂亮!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