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不速之客
★記憶的固執
畢竟,歲月會老去
葉子會凋零
你我之間最後剩下的就是
記憶
還要是甜蜜的
記憶是固執的。它的固執在於它只記得它要記得的,對於它不想提起的就船過水無痕。自以為記得牢牢的,可能是最不可靠的;同一故事,其他參與者可能和自己記得的截然不同。有時候你好像在自己記憶的故事裡面,感覺故事的溫度;有時候你卻漂浮在空中,冷眼旁觀屬於自己卻彷彿別人的故事。
超現實主義派的西班牙畫家達利,有一幅作品「記憶的固執」,以融化的手錶象徵時間的意義,時鐘像荷包蛋一樣軟綿綿的躺著,不以為挺直身體的現實才是自己的本分,這也顯現出達利作為藝術家的某些固執。
生活中發生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有的甚至不晒一提,卻又難以忘懷。在紐約生活的日子裡,光怪陸離、異常熱鬧,但最記得的卻是第一個早晨醒來推開門走向街道所呼吸的第一口空氣;多年未曾聯絡的朋友,五官逐漸模糊,卻仍然記得她筋骨十分凸顯的手指;媽媽為自己付出那麼多,但獨獨難忘那年表演,她匆忙趕來觀賞的身影。諸如此類,很難用邏輯道理說明,這些記憶就是帶著這樣那樣的固執,在記憶資料庫中增刪添減。
我一直試圖回憶,回憶妻生病之前的生活細節,想了又想,居然一無所記。不死心,翻開日誌,試圖從日誌上的工作記載,企圖抽絲剝繭,協助我連接上妻在那段日子裡的種種姿態:妻為了主持一場記者會,特地在TOPPY買了一套衣服,但我從來沒看過她穿起的模樣,只能從取角不佳的照片中隱約看到她的丰采;除此之外,那段日子,與妻相關的記憶,很固執的,全面空白。
會想回憶之前生活的細節,是因為生活細節裡總有許多這樣那樣的隱喻,彼事與此事中有解釋不清的因果關係。只可惜,我沒有一顆像福爾摩斯能觀察入微、判斷縝密的清楚腦袋,我連天天生活在咫尺的妻子,都粗率輕忽,雖然她有提。妻有一個很好的習慣,會分享,分享她在工作或日常的心得與觀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她的話未曾在我腦海中留下蛛絲馬跡。
日常生活最頻繁出現的話語就是提醒我倒垃圾、吃維他命,偶爾記得帶水果與便當……太過平常與重複。我的行動不過是機械化的遵照指示,內心沒有任何感覺,也不當一回事,久而久之,一切也隨之理所當然。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我正從一個理所當然的國度離開,跨入一個充滿驚險又不可預知的旅程,將在陌生的世界裡寫下新的記憶;我不曉得這次記憶會偏執地留存什麼,但我希望自己不要像記憶那般固執,只記得自己要記得的,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沒有一點細膩與溫柔。
★第二十九個問號
樹木在有刮痕之處長出了新芽
人在受傷挫敗之後
必然也會產生新的力量──
這是真的嗎?
除了極少數不可思議的天才,沒有什麼事情是天生就會的,即便是音樂天才,也要透過學習才看得懂五線譜,只是他領悟的能力比一般人高;正所謂活到老學到老,學算術,學生物,學習跟同事相處,學習為人夫、為人父……什麼都要學習,因此坊間關於學習的書籍,洋洋灑灑,只要你想得到的,都可以列出項目變成一本書。
《看有錢人如何賺大錢》《如何洞悉孩子的內心世界》《如何贏得選舉》《星巴克如何賺走你的錢》《如何成為自信優雅的女人》《如何看懂紐約時報》《如何選擇安全好用的日常用品》《如何建造時光機》……不論在語言類、財經類、生活類、科普類、親子類,讀者都可以找到自己想要充實學習的書籍,不勝枚舉。
可是有沒有一本教你如何作為一個病人的家屬呢?生老病死不是人世間最平凡、每個人都會面臨到的事情嗎?為什麼沒有一本書教導如何陪伴病人呢?
記得以前有一句很紅的廣告詞:「我是在做爸爸之後才學會做爸爸的。」那麼我則是在妻子生病之後,開始學著做一個病人的家屬、學著接受這樣的身分。 關於這個病症,或很多罕見疾病,已經有很多親身經歷的患者字字血淚寫下他們的心路歷程,那麼他們的至親呢?那些陪伴在他們身邊的親人有什麼感受呢?太多病人,痊癒之後面對的竟是另一半也生病、不久於世的噩耗──為什麼會這樣呢?
有沒有這麼一本書教導我們如何陪伴病人?有沒有一本記錄著病人家屬的心情點滴呢?我沒有發現,也許有,大概也不暢銷,早就被書店退貨了。妻入院前,大塊出版集團發行人郝明義記錄了妻子生病《那一百零八天》的心路歷程,但是他更重視醫病關係如何能更和諧存在的模式。
有很多書教導讀者如何對抗病魔,也有很多書是病人的心路歷程,但是當妻子生病之後,茫然慌張的丈夫找不到一本教戰手冊,也沒有家屬聯盟可以交換心情;或者說,病人家屬在生病的舞台上不是主角,不需要鎂光燈的照射。但是作為病人的家屬,在這條並不容易又孤獨的漫漫長路上,也需要一盞二十五燭光亮度的溫暖啊!
沒有燭光溫暖沒關係,我能自立自強的;但我還是需要一本書,一本能讓我按圖索驥的書,所有的Q&A,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一應俱全──告訴我病人情緒低落的時候,我可以說點什麼有效的話語?告訴我在妻子痛苦不堪的時候,我究竟能做什麼?告訴我,究竟如何才能透過握住妻子的手,而將我的生命力傳給她?告訴我,當針管一次次插在妻子身上的時候,在一旁無能為力的我,要如何安定自己的心緒呢?告訴我,當別人不斷的跟妻子說,誰的惡細胞又蔓延開來,我能不能把對方狠狠的揍一頓,叫他閉嘴呢?告訴我,也按捺不住想跟妻子大吼大叫的時候,要如何控制脾氣呢?有沒有這樣的Q&A呢?
一般網站的客服中心會模擬客人立場而撰寫出各式各樣的問題與解答,更為棘手的問題就請打客服電話,那麼我呢?我的問題能打到哪裡的客服中心呢?哪個客服員可以回答我,為什麼發生在我們家?為什麼是我的妻子?為什麼我是她的丈夫?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曾經看過一則小故事,大意是說剛搬新家,一切都在就緒中,大門前的階梯有一塊突出的水泥板,不僅礙眼也妨礙進出,一個不留神很容易就摔跤,但實在因為瑣事太多,總挪不出空檔去處理那塊危險的水泥板。直到一天,一個討厭的人來訪,臨去前果真被水泥板絆倒跌了個四腳朝天,主人詫異萬分,卻也暗自竊喜還好沒去處理水泥板。
每件事情都有因果,所以那塊水泥板一直存在的目的,原來是替主人出口氣,對討厭的客人搞一個小小的惡作劇;那麼這個存在妻子體內的討厭的壞細胞,是要告訴我們什麼呢?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嗎?最後會有一個圓滿喜樂的結局嗎?
樹木在有刮痕之處長出了新芽,人在受傷挫敗之後,必然也會產生新的力量──這是真的嗎?會不會力量還沒有新生之前,傷痕累累的人早已棄械投降呢?
問號像毒瘤般無法停止得一個個竄出,在這篇一千多字的文章中,就出現了二十七個,其實我還有更多的問號沒有寫出來,在內心吶喊不已。雖然理智告訴我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的,理智告訴我更多的問號其實都是多餘的,因為最終還是無解,不如放下問號。
唉,我能放下問號嗎?《聖經》說:「相信耶和華,放下一切自己的聰明。」那麼我放下所有的疑問能仰望誰呢?──第二十九個問號。
★脫口而出
顛沛流離又長又遠,這一生
你已經完全察覺到
明天是一種微微的飄搖
明天是一種發生、開始、結束
你總脫口而出
以自若詮釋生命是你一生之舞
但請允許
「不管,我就是要這樣,你不要惹我生氣哦,現在我有『顏』細胞,要快快樂樂的,不能生氣……」妻連珠砲得一串飆出,飆得口拙的我難以應對,再加上她還拿出「『顏』細胞」這把尚方寶劍,更堵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算了,離開廚房,走到陽台,冷靜一下,但怎麼會有人就這麼把令人聽了膽戰心驚的「顏細胞」就這麼掛在口邊?怎麼有個病人就如此輕而易舉的脫口而出呢?這真是資質駑鈍的我想不透的。
她不僅用這招對付我,包括岳母與弟弟,她也是肆無忌憚地屢試不爽。
短短不到十分鐘,我又聽到「顏」這個字了──「是啊,我的氣色很好,沒有人會知道我居然是『顏』症病人。」妻在客廳不知跟誰講電話,神色自若,聲音愉快。
事發至今,我沒說過半個「顏」字,都只用「狀況不好」、「生病」、「手術」等相關名詞代替,似乎不說,就彷彿沒有這件事情發生一樣的自欺欺人。反倒是生病的妻子說「顏」症跟說拉肚子一樣輕鬆自然,稀鬆平常。我真的不懂,可能我認識的「顏」症的人太少,真的太少,只有我妻子一個人。
只有我妻子一個人,真的,我只有妻子一個人。
妻總說我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疏離人,我想,我只是不大會表達情感,也不善於言詞;不像她一件事情可以換個八百種說法,這種能力只有我妻子一個人。
妻總說她不怕死,她怕醜;在她住院開刀前夕,她坐在我大腿上說:「如果我是邵曉鈴,我不想被救起來,你瞭我意思嗎?你們只想到要我活著,可是卻沒有想到我想要怎樣活著……」我說我懂,可我心裡想的是妳又再說什麼怪話啊,我聽不懂也不想聽;可這麼怕醜勝過死的人,我只認識我妻一人。
對於我來說,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只有活著才能一起圓很多很多的夢,才能一起慢慢變老啊!我怎麼能放手讓妻子走向那陌生的國度呢?
妻總說我太孤獨了,沒什麼知交又跟家人不親,連我們一起養的貓也不喜歡我,孤孤單單的活在這世界上──她說得沒錯,但是現在我有妻,以前我有攝影,現在我有妻子這個人。
年少喪父的我,可能太懵懂了,生離死別無法上心,加上寡言木訥,只有鏡頭裡才是我的世界,不需要語言,更毋庸解釋,懂與不懂,一翻兩瞪眼。
直到遇見妻,心房才住進了一個至寶,依賴、眷戀逐漸上身,原來能依賴一個人也是一種幸福。是不是我們太幸福了,所以要有考驗來試煉我們,能通過才能擁有幸福的永恆?嗯,原來是試煉,那我不應該氣惱妻子。就像她說的,她有「顏」細胞不能生氣啊!回屋子裡吧,雖然我還是說不出「顏」這個字。
*連打出這個字,都會讓我怵目驚心,所以我都用同音的「顏」取代原本的字。
∼伉儷悄悄話
我盡量用平常心面對一切,把生病這檔子事情當作跟刷牙、吃飯一樣的規律正常,是每天的生活必備。然而生活卻好像胃出血,某個看不見的秘密傷口不停的流血,慢慢使我的體力虛弱,逐漸耗乾。
那天,在洗手間洗手,一不小心,香皂滑落到地板上。彎腰想撿起來,突然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攫住我。粉紅色的香皂直盯著我瞧,似乎嘲笑我撿個香皂都大費周章。站直身子,全身冷汗淋漓,雙腿發軟,兩手得握住洗手台才能穩住搖晃的身體。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就在當時,儘管再坦然的我,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一切,真的不一樣了。
開始未雨綢繆那些被視為不吉利的事情,知道你不想聽,也不忍對你說,生怕只不過是一條髮絲的輕輕碰觸,也會變成無可收拾的局面。
我了解你的絕口不提,對身外遭遇保持一定距離,讓自己做到內心不動,那麼,就沒有什麼打擊能傷害你了。
正因為懂得你的絕口不提,我更擔心萬一、假設、如果──我不能跟你一起慢慢變老,我先從這條婚姻的馬拉松上退席,留下踽踽獨行的你……每每想到這,真是教我連呼吸都暫停地不敢輕舉妄動。
你知道嗎?我不恐懼提早離席,但是我放不下無法面對我的缺席的你。所以,我像說拉肚子一樣的輕鬆自然,希望時間長了,你也能輕而易舉地說出這個字;彷彿簡單說出口,就不會事事牽腸掛肚,就像超過瓶載量的水瀉出之後,才能繼續承載。
你說:「尼采說:『當你注視黑洞的時候,黑洞也在注視你。』」但是,你不看它,就表示黑洞不存在嗎?
【跋】
小時候,很喜歡參加校外教學,尤其是到遊樂場,才有機會玩雲霄飛車。當同學們都緊張得推來擠去,只有我,不但沒有任何猶豫,還一馬當先地直奔最前面的座位,豪氣地扣上安全帶,準備享受飛車往下衝的快感;我會高舉雙手放聲大喊,整個人在空中飛馳,享受速度的奔騰,感覺自己離天,特別地近。
總有人問我:「妳不害怕嗎?」
事實上是,沒有搭乘的人才會害怕,只有他們有時間駐足觀賞,想像危險而產生恐懼;而坐在上方的我們,即便打開了所有的毛細孔都還來不及感受飛車的急速奔馳,甚至連喊叫都是一種刻意的力量,哪還有多餘的氣力去害怕呢?
很多事情光用想像的,總令人感覺既恐怖又困難,但是,真正面臨的時候卻出奇的輕鬆。
就好比坐雲霄飛車。就好比生病。
生病之後,就是有太多人問我:「妳不害怕嗎?」我才想起小時候搭雲霄飛車的經驗;也有更多人問我:「最大的轉變是什麼?」我常常停頓許久,無從回答。
曾聽友人提起他的朋友最大的轉變就是吃很多的「芽」,感覺自己像頭牛似的;也有長輩從此茹「生」,絕口不吃熟食與葷食──這些我都沒有,在飲食起居上,沒什麼禁忌。
而內在心緒的部分,是有許多轉折,不過顯於外的改變也不大。於是,整個人,一如往常,時間久了,都忘記自己有病在身,我想,如果沒有書寫,日子幾乎停留不動。
一開始選擇以丈夫為第一人稱來書寫罹病情狀的創作方式,只是想嘗試抽離自己的現象與情緒,觀看他人的反應及感受,讓自己跳脫自怨自憐的牢籠。意外的,對我身心的安頓與自在有很大裨益;在挫折與艱困中,反而還能維持一顆同理心的溫度。
也因此,急驚風的我,益加體會慢郎中的丈夫,木訥中包裹著溫柔的陪伴;而他,藉由我的筆,獲得釋放在悶燒鍋裡煮沸的情緒。這一篇篇的文章,安撫了兩顆極度驚險又疲憊的心。
日子過著過著,發現也不過就這麼一回事,一場風暴、烈日當頭,總還是有傘可撐,如此這般,也就過了一年。很多年前讀楊牧先生的《葉珊散文集》,至今還記得他寫著:「青春的美好,陌生的驚。」借來一用。
因緣際會,沒想到這本小書還有一番際遇,得以問世,要感謝的人太多了,那就謝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