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寫實的夢
◎石計生
1.在本不該花開遍野的一月寒冷時分，霍香薊與咸豐草卻出其不意在眼前恣意奼紫煙白地綻放著；其後更遠處是這台灣東部最名重的學府，藏書已達二十萬冊的圖書館碑銘式聳立，風強勁地吹，帶回前景在玻璃落地窗為枯槁轉土褐色澤的台灣巒樹枝枒遮掩，我的心湖之所晃動，而其隱約映照的是右手邊那胼手胝足開創卻為而不恃的身影。
說這是寫實的夢。起身道別。一北一南，總是荒煙蔓草筆直延伸至藍色天邊的鄉間路途。我揮手目送。這峰峰相疊的群山環抱而成的知識孕育，把亂石纍纍貧瘠之地改造，江河日下轉為日昇之屋。真實指向虛空。光也在夜裡駐足。我將窗簾拉開，星斗配置遙不可及的閃爍，在陷於詩的文字惰性的某個生命轉折，以陌生化的內斂歡欣於意識流動中插起一盆無流派之花，大山吞噬前聚散疾行的雲。通過真實走向無痕。那距離是一點一點地靠近(同時遠離)。足尖抵住欄杆前傾，專心而渙散的眼神幾乎觸及完美。月光隱去，夢迴近鄰谿澗，那黑暗深不可測，偶而的蛙鳴警覺提醒，還需通過行走完成的明日。小心。觀天之道。我豎起丙戌年閱讀的陰符經，與一串通紅可疑的念珠。安放桌上。不同階段的自我附著。數息點燈。蚊蚋襲擊。不成眠。那就思考美學原理到天明。
跨界到這番集體孤獨、深究和以創作為己任的域土，這時仍是尋常的學術端坐，各在一角聆聽與詢答。人間飛行。文字。佈局。形象。自由變形。低頭喃喃言語的白鷺鷥，姣好沈著。具備了入世的一切，等待完成旅程後的出世。那翅膀展開，說要以很好的眼睛和耳朵，吸納一切成為醞釀象徵的內面空間，即使道聽途說，何況親炙。逆時針兀自旋轉的落葉，山凹捲起太平洋之風，我的心為之靜止辯證：擁抱方向，顯露一種頹勢，是心靈自由度遞減的表徵；但沒有陰晴圓缺指引，卻又陷入相對的風洞墜落無邊。屬於半個故里。具象化的花蓮，承載一個抽象的故事。說那兒時的天主堂早已改建，理想避地淹留，生而無有的地方感，在誇張俗豔中一點一滴告別。異國郵票散落四地，而曩昔鐵的羽翼墜落的火球，燃燒殆盡的是族群的傲慢記憶。傳說中稀世藍色的花朵轉為霍香薊與咸豐草混種的星垂平野闊。冷冽的風繼續吹著迷離所見右手邊的身影。我假裝前後翻閱卻側耳聆聽：既不是刻意安排，而是隨心所欲的配置，則關於詩句和生活的直觀組合，或有鑿痕又如何？隨意俯拾，知識大海中吉光片羽，佐證一種不用強調主體字眼的主體性。只要真誠以對，在自我吸納閱讀與閱歷的過程，一切的裂縫都可以理解。書寫原來就是驕傲的主張。
2.來這豐饒創作域土的旅次途中，鐵的羽翼拔升至幾千呎時台北的一切就成為俯視之眼的觀看。星羅棋布的縱橫昏黃街燈構造或快或慢流動的車輛宛若城市動脈血液，詩的時間格格不入沙漏著不斷兼併的空間立體化為壯麗摩天高聳奇觀這裡那裡的人定勝天的虛妄，或者競逐謀合的步伐長出勾心鬥角的攀緣藤蔓之花芳香腐朽，到了一萬呎以上，也不過是雲層下不得而見多餘的牽掛。這時右手邊窗外高層雲暫時停滯的身影，橫生枝節詭譎安靜的大片菊黃，日頭隱約在後面黯黯發光，親近、中和、侵略、逐步吞噬，然後輪廓出東亞數一數二的連綿高峰，中央山脈這時黝黑嶙嶙，行運虛璇，一筆一畫說不盡如夢似幻我們的島寫實的精神性，在書寫之前必備的閱讀魅影，稀薄或者濃稠的東西方呼吸，就這樣無窮無盡地延伸，試探、端視胸壑容納續航飛翔的能耐。
在幾番高度翻騰之後，回到人間世的照面。學術與創作，兩種被認為不可能並置構成盆栽的花朵，盧卡契黨人的日常操演：不以寫作為謀生之專業，因此能深入探討特殊藝術問題與時代之社會文化生活間的關係；又因為學術專業涉入世事的觀看，被感染的文字捕捉之寫作乃生命持續的第一要義。而這時花蓮城裡的風被隔絕於強化玻璃窗之外，溫暖、優雅、真誠且熱鬧的晚宴室內，跨界的靈魂可以不孤獨地參閱昔日芝加哥的微光。半年是雪的記憶連結右手邊的身影示意安然端坐。我舉箸聊東說西卻側耳溫習聆聽：「詩是唯一不滅的，黨人深受感動，嘆一口氣說道，並且將身體與漸合暮靄裡猶透亮如雪的窗光之間的角度，以及二者相對於我的角度，輕輕調整一下：哲學也是。」
詩與哲學，或從各式藝術文類釐析出的詩與哲學，是建立在人間飛行之上的必備閱讀，其餘都是為了生存與形式溝通的裝飾。說這是寫實的夢。真實指向虛空。光有時無法在夜裡駐足。蛙鳴沈寂。我將窗遮拉上，星斗配置是遙不可及的閃爍，明暗自理。集體孤獨的文學知識領悟，必須自己一個人(不)完成創作。無可替代的煎熬，目覩而心生的流轉，在成為文字後得到證道，在不成為文字時的假裝平庸。孜孜不倦敲擊的啄木鳥，於貧瘠亂石纍纍之境只有自己聽到。執天之行。卻無法順著陰符經說。盡矣。虛構的樹指向真實。斑駁了的學院之牆蕭索、剷平丘壑的四線大道，佈滿電塔、砂石場、商店招牌和灰塵滿天的閱讀魅影。第二天際線逐漸逼近我們安身立命的行走。
這後世界印象交織出批駁內經圖的身體地景：浮在自然天光靈山寶塔神聖美學的隱喻，俯視之眼沒了水車轆轤與耕田織布的失速新世界。那急馳離開的靠海背山。太平洋捲起之浪與因緣聚會的固態龐大，說這是寫實的夢。要學習在更高層次和合的精神分裂的本領，其中跟著許多同中求異的靈魂一起飛行。具備了入世的一切，等待完成旅程後的出世。不需以西來的專有名辭權充能量根源，那翅膀自然展開，以很好的眼睛和耳朵，吸納一切成為醞釀象徵的內面空間，即使道聽途說，何況親炙。那急馳離開的靠海背山，太平洋捲起之浪與因緣聚會的龐大，寫實的夢的愛是以光年計算其距離，裂縫都可以理解，親近推送：翻白綿延，後退為淺藍、湛藍、深藍到無限延伸的地平線，現象終始，光彩奪目，風的彩翼已經鼓舞滿天，色澤與線條不規則地奔放著，霍香薊與咸豐草混種的星垂平野闊，我們的土地站穩不分彼此，知識與想像的閱讀即是書寫，而書寫原來就是驕傲的主張。(2007.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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