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作者對二次大戰納粹集中營的回憶錄。1944年,當身為猶太人的作者與家人被趕出家門、送至奧許維茲集中營時,他還是十五歲的少年。在這段恐怖的經歷中,他面對家人的死亡、自己天真的逝去,以及人類絕對的邪惡所帶來的深刻絕望。
本書是作者1958年的處女作,出版近50年以來,已翻譯成30多種語文,被譽為與《安妮的日記》以及義大利作家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回憶錄《如果這是一個人》(If This Is a Man)齊名的經典作品。他不僅詳述出集中營裡每日生活中的驚恐、荒謬與無處不在的殘忍虐待,更不斷試圖詰問納粹大屠殺的本質、背景與後遺症。他控訴上帝不公,卻又常不自覺地向上帝祈禱。身為虔誠的猶太教信徒,他很想知道:「慈悲的上帝到哪兒去了?」
本書最初以意第緒語寫成,名為「而世界依然緘默」,首先譯成法文,但被多數出版社退稿。後來經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里亞克數月的走訪、書信往來以及電話聯繫,才終於由「子夜出版社」付梓出版。法文書名La Nuit直譯為「夜」,便是暗喻集中營的歷程就如無盡的夜,也是一生中最恐怖的夜。
本書的出版目的,就如作者在今年新出的英文版的新序裡最後所說,是「為了今天的年輕人、為了明日即將誕生的孩子」,「強迫自己作見證,他不想讓自己的過去變成他們的未來。」
作者簡介:
198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意第緒語作家,文學與非文學著作合計超過40本。波士頓大學安德魯.美隆人文科講座教授,並被授與最高榮譽的「校級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資格。1985年美國總統雷根授予他國會金質勳章,1992年老布希總統授予他總統自由勳章,也是《時代》雜誌選出今年全球100位最有影響力人士之一。
1928年出生於西格赫特(Sighet,現屬於羅馬尼亞),二次大戰期間他和家人都被納粹送往集中營,父母和小妹死於營中,只有他和兩位姊姊僥倖生還。戰後他在法國孤兒院生活了幾年,於巴黎索邦(Sorbonne)大學攻讀文學、哲學與心理學,並擔任猶太報紙記者。《夜》是他第一本著作,也是其後創作的基礎。藉由創作與演講,他關心猶太人與其他同樣遭遇迫害族群的處境。曾於1980-1986年擔任美國大屠殺紀念委員會主席。
維瑟爾於1963年成為美國公民,現與妻子住在康乃狄克。
譯者簡介:
政大廣告系畢業,法國普瓦堤大學表演藝術系電影與視聽研究碩士、辭語學與表現博士候選人,目前從事法文翻譯與教學。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1960年推出英文版時首刷只有3000本,花了三年才賣光。今年一月重新推出英文平裝版,由作者妻子MarionWiesel親自翻譯,並立刻獲得歐普拉讀書俱樂部於1/16週一強力推薦,當晚即熱賣登上amazon排行榜第一名,出版社加印100萬冊平裝版與15萬冊精裝本。歐普拉隨後特別陪同作者重回奧許維茲悼念,並對全美中學生舉辦心得作文比賽。年初至今,本書廣受各方重視,登上《紐約時報》、《出版者週刊》、《洛杉磯時報》、《今日美國》等各大排行榜第一名,熱度持續不墜。此書已是美國和其他國家的高中生與大學生的必讀教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納粹集中營生還者的親身經歷與見證,對沉默人世的吶喊與控訴。特別收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里亞克代序英文版作者新序
得獎紀錄:1960年推出英文版時首刷只有3000本,花了三年才賣光。今年一月重新推出英文平裝版,由作者妻子MarionWiesel親自翻譯,並立刻獲得歐普拉讀書俱樂部於1/16週一強力推薦,當晚即熱賣登上amazon排行榜第一名,出版社加印100萬冊平裝版與15萬冊精裝本。歐普拉隨後特別陪同作者重回奧許維茲悼念,並對全美中學生舉辦心得作文比賽。年初至今,本書廣受各方重視,登上《紐約時報》、《出版者週刊》、《洛杉磯時報》、《今日美國》等各大排行榜第一名,熱度持續不墜。此書已是美國和其他國家的高中生與大學生的必讀教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就好像他從未有過姓氏一樣,大家都叫他「教堂執事莫舍」,他在哈西迪【1】猶太教堂當雜役。即使他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我的童年城鎮外西凡尼亞的錫蓋特的猶太人都很喜歡他。一般說來,城裡的居民雖會援助窮人,但並不喜歡他們,「教堂執事莫舍」則是例外,他的存在不打擾他人,他擁有讓自己變得透明、微不足道的本領。
就外型而言,他帶著小丑般的笨拙,加上孤兒似的羞怯個性,引人會心一笑。我喜歡他恍惚的眼神,老是到遠方漫遊。他話不多,但愛唱歌,應該說隨意哼唱。從他斷斷續續的哼唱裡,我們約略聽到聖靈的苦難、上天的流亡,按照卡巴拉【2】的說法,這些都是為了等待人類的解脫。
我在一九四一年末認識他。當時我快十三歲,極其虔誠,白天研習《猶太法典》,夜晚跑到猶太教堂,為聖殿的摧毀而哭泣。
有一天我請父親為我找一名卡巴拉哲學老師。
「你還太小,不能學習卡巴拉。邁蒙尼德教士【3】也說,必須等到而立之年才能到危險神祕的世界裡冒險犯難。你必須先從你可以理解的基本科目學起。」
我的父親是個飽讀詩書、不會感情用事的人,即使對家人,他也鮮少流露感情,照顧他人遠勝於照顧家人。錫蓋特的猶太社區都很尊敬他,不管因公因私,大家都來聽取他的意見。我們家共有四個小孩,長女依妲、次女貝亞,我排行第三也是獨生子,另外還有么女茨波哈。
我的父母經營一家小商店,依妲和貝亞也在店裡幫忙,他們說,我在家裡的本分是念書。
「錫蓋特沒有卡巴拉專家。」父親總是這麼說。
他想要我打消念頭卻枉然。我自己找到老師:「教堂執事莫舍」。
有天他看到我在黃昏時祈禱。
「為什麼你祈禱時會哭?」他問我,好像認識我很久一樣。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同時感到不太自在。
我從未思考過這種問題,我哭是因為......因為我內在的某種東西需要哭泣,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為什麼祈禱?」過了一會兒後他又問道。
我為什麼祈禱?好奇怪的問題。我為什麼活著?我為什麼呼吸?
「我也不知道。」我告訴他,覺得更加忐忑不安。我不知道。
打從那天起,我經常看到他。他以堅決的口吻跟我說,每個問題都含有答案所未包含的力量......
「人類經由向上帝提出問題而走向上帝。」他喜歡重複這句話,「真正的對話在此,人類提出疑問,上帝回答,只不過我們無法了解祂的答案,因為這些答案都出自我們靈魂的深處,而且一直到死都還待在那裡。埃利澤,真正的答案,你只能從自己找到它。」
「莫舍,你為什麼祈禱?」我問他。
「我向心中的上帝祈禱,祈求祂賜予我力量,向祂提出真正的問題。」
我們每天晚上如是對話,其他信徒都離開了,我們仍待在教堂,坐在搖搖晃晃的昏暗燭光裡。
一天晚上,我告訴他我很難過,因為無法找到老師教我《左哈》(Zohar),猶太神祕主義「卡巴拉」的經典文獻。他露出體貼的微笑,沉默良久後,他說:
「有一千零一條路可以通向神祕知識的果園,人各有其道,重要的是別搞錯,如果假借他人之路進入果園,不僅這個想進入果園的人有危險,對已經在果園裡的人也很危險。」
錫蓋特可憐的流浪漢「教堂執事莫舍」花了數個鐘頭跟我談卡巴拉的意義與神祕不可解,他啟發我的探索之旅。我們一起研讀《左哈》的其中一頁不下數十回,並非為了背誦下來,而只想觸及神聖的基本意義。
在這些漫長的夜裡,我深深相信「教堂執事莫舍」帶我引向永恆,在那兒問題與答案已經合而為一。
接下來的某一天,錫蓋特開始驅逐境內的外國猶太人,而「教堂執事莫舍」是外國人。
匈牙利警察將這些外國猶太人關在專門運送牲畜的火車裡,讓他們像沙丁魚擠成一團,他們悶聲哭泣,而站在月台上的我們也哭成一片。火車消失在地平線,只留下濃密的黑煙。
一名猶太人在我的身後嘆息道:「你能怎麼辦?這就是戰爭啊……」
這些遭受流放的猶太人很快就被人遺忘。在他們離開數天之後,有人說他們被送到加里西,他們在那裡工作,甚至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數天、數週、數月過去了,生活恢復了正常,安平的徐風吹拂著每戶人家,商家樂業,弟子勤學,孩童則在街上嬉戲。
有一天,當我正想走進教堂時,瞥見「教堂執事莫舍」坐在門邊的椅子上。
他告訴我同伴和他的遭遇。載著流放者的火車越過匈牙利邊界,到達波蘭境內後,都由蓋世太保接管。火車停頓下來,猶太人下了車並改搭卡車,繼續往森林出發,然後被強令下車挖掘巨大的坑洞。挖完後,蓋世太保開始執行任務 ,不亢不急地射擊囚犯。每個囚犯都得走近坑洞,伸出脖子就戮,嬰兒則被拋到空中,成為掃射的標靶。這座森林距離柯羅瑪耶不遠,大家稱之為加里西森林。「教堂執事莫舍」如何能夠逃過一劫?全拜奇蹟之賜。他們以為他已經撒手歸天,其實他只傷到大腿。
日復一日,他挨家挨戶跟大家描述自己的事,還有少女瑪卡病危三天三夜,以及裁縫師托比如何苦苦哀求讓自己比兒子先受刑。
莫舍變了。他的眼睛不再閃爍喜悅的光芒。他不再唱歌。他隻字不提上帝或卡巴拉,只重複說著親眼目睹的災難。但人們不僅拒絕相信,也不想聽。
「他希望我們同情他的遭遇,他的想像力真是豐富......」
或是:
「可憐的傢伙,他瘋了。」
而他,卻哭訴著:
「猶太人,聽我說!這是我對你們所做的唯一請求,我不要錢也不要憐憫,我只要你們聽我說!」在黃昏和夜裡的祈禱課之間,他在教堂裡吶喊著。
連我也不相信。我常在晚課之後坐在他身邊,聽他說故事,試著了解他的悲傷。我不過同情他罷了。
「別人都以為我瘋了。」他喃喃地說,眼淚像蠟液般滴垂下來。
有一回我問他:
「為什麼你那麼想要我們相信你的話?我若是你的話,別人相信與否,我都無所謂。」
他閉上雙眼,似乎想擺脫現實。
「你不懂,」他絕望地說,「你無法了解,我奇蹟般被救回一命,是什麼力量支撐我回到這裡?我想回到錫蓋特告訴大家親身經歷的死亡,好讓你們在一切還來得及前做好準備。至於活命,我孑然一身在世,不在乎是否活著。我只想回來警告你們,但是,沒有人願意聽我的話……」
這是一九四二年末的事。
接下來,日子重新步入正軌,我們每晚收聽的倫敦廣播宣布振奮人心的消息:每日轟炸德國、史達林格勒之役、俄德戰線的準備。錫蓋特的猶太人期盼太平歲月的來臨。
我仍舊專心學業,白天鑽研《猶太法典》,晚上閱讀卡巴拉。父親忙於商店和社區事務。祖父和我們一起過年,參加波詩牧師主持的彌撒。母親則開始替依妲尋覓如意郎君。
一九四三年如焉過去。
一九四四年春天,俄軍前線傳來捷報,德國戰敗不過是遲早的事,也許再過幾個月甚至幾個禮拜。
樹上繁花點點,今年也如往年,一樣的春天、一樣的文定、一樣的婚禮以及一樣的出生。
人人都說:「俄軍正大步前進......希特勒無法如願傷害我們......」
的確。我們甚至不相信他有消滅我們的決心。
難道他打算殲滅一整個種族 ?一個散居在好幾個國家的種族?好幾百萬人哪!該採取什麼方式?在堂堂二十世紀裡!
大家對任何事都感興趣,戰略、外交、政治、猶太復國主義,除了自己的命運以外。
連「教堂執事莫舍」也三緘其口,他早已疲於說話,不是在教堂裡遊蕩就是在街上閒晃,雙目低垂,彎腰駝背,避開路人的目光。
在這段時期裡,猶太人尚能購買前往巴勒斯坦的移民通行證,我曾請求父親變賣所有家產,一走了之。
「兒子,我太老了。」他回答我。「太老另起生活,太老遠赴異鄉重新出發……」
布達佩斯電台宣布法西斯黨得勝,攝政王霍希(Mikl[o/]s Horthy)被迫邀請親納粹的尼拉斯黨(Nyilas)黨魁重組新政府。
這些都還不足以令我們感到憂慮。我們當然聽過法西斯黨,但對它還是懵懵懂懂,心想不過是內閣改組而已。
翌日,宣布真正令人憂心的新聞:德軍在政府的允許下,長驅直入匈牙利境內。
憂慮開始到處竄升。家族友人貝可維茲從首府回來,告訴我們:
「布達佩斯的猶太人活在憂慮和恐懼裡。每天都發生反猶太事件,街上和火車上都有。法西斯份子攻擊猶太人開設的商店、猶太教堂,事態變得嚴重......」
這些消息在錫蓋特迅速傳播開來,大家都談論此事。但過不了多久,樂觀主義又敗部復活:
「德國佬不會跑到這裡。為了策略、政治等種種因素,他們會待在布達佩斯……」
三天不到,德軍的車子已出現在街道上。
德軍以他們的鋼盔和他們的死人頭顱圖象,引起恐慌。
不過,我們對德國人的第一個印象卻好極了。德國軍官紛紛進駐民宅,甚至落腳於猶太人家裡,他們對房主態度冷淡卻還溫文有禮,從不做過分的要求,也不曾惡言相向,有時還會給女主人親切的微笑。我家對面的大樓也住著一位德國軍官,他在卡恩家租下房間,大家都說他迷人、沉靜、溫和、有禮。他搬進來三天後,送給卡恩太太一盒巧克力。樂觀者興高采烈談論著:「啊呀,我們都怎麼說人家的?你們打死都不願相信哪,這些就是你們口中的德國人,你們說說看,他們赫赫有名的殘忍到哪兒去了?」
德國人已經住進城裡,法西斯黨已經掌權,罪名已經宣判,而猶太人依然笑容可掬。
接下來是復活節長達八天的節慶。
春暖花開,我的母親在廚房裡忙碌,所有猶太教堂都已關閉,我們只好在民宅裡聚會:千萬別惹德國佬生氣。幾乎每個猶太教士的公寓都成了彌撒會場。
我們吃喝、唱歌,聖經規定我們這八天都得盡情享樂,但是我們都缺乏心情。幾天下來,我們的心跳得特別劇烈,都期盼節慶儘快結束,不用繼續假裝。
復活節的第七天,布幕掀起:德軍逮捕猶太社區的領袖。
第一項命令:猶太人連續三天被禁止離開住家,否則處死。
自此以後,一切都加速進行,開始奔向死亡之旅。
「教堂執事莫舍」跑到家裡,對著父親大叫:
「我早就警告你們的 ……」他不等我們回答,一溜煙跑了。
當天,匈牙利警察闖入城裡每一戶猶太家庭:禁止猶太人私藏黃金、珠寶以及任何貴重物品,這些物品都得交給當地政府,不然處以死刑。我的父親走到地窖,埋了所有家當。
在房子裡,母親繼續忙進忙出,她偶爾放下工作注視我們,一言不發。
三天過去,又發布新的命令:猶太人必須繡上黃五星。
社區裡的重要人士都來拜訪父親,因為父親跟匈牙利高階警察多所往來,想問他對局勢的看法。父親並不悲觀,也許他不想洩別人的氣,在他們的傷口撒下鹽巴。
「黃五星?那又怎樣,不會要人命……」
(可憐的父親,你死於什麼原因?)
接著又頒布新的法令。我們被禁止進入餐廳、咖啡廳,不得搭火車旅行、到猶太教堂,也不許於晚上六點後外出。
然後是猶太特區的設立。
錫蓋特成立了兩個猶太特區,大猶太特區位於市中心,包括四條大道,小猶太特區則涵蓋郊區數條小巷。我們居住的街道,大蛇街,位於大猶太特區,因此我們得以繼續住在原本的房子裡。但它剛好位於角落,面向非猶太特區街道的窗戶都必須封死。我們把幾個房間讓給被迫離開寓所的親戚。
生活逐漸步上「常軌」,我們被有刺的鐵絲網重重包圍,卻不為此感到憂慮,我們甚至覺得過得不錯:這裡只有我們,儼然形成小型猶太共和國……我們成立猶太理事會、猶太警察隊、社會救助站、勞工委員會、衛生所等等,一如政府機構。
大家都對這種安排感到滿意,我們再也看不到充滿敵意的臉龐、盡是仇恨的眼神,我們不再憂慮、恐慌,因為我們舉目都是猶太人與手足。
當然,難免有些不愉快的時候。德國人每天徵召壯丁搬煤炭到軍用火車上,很少人願意做這類工作,不過除此之外,氣氛還算平靜,令人安心。
一般的看法是,直到大戰結束、蘇聯紅軍抵達之前,我們都將待在猶太特區,然後,一切又會回復往昔。統治猶太特區的並不是德國人也不是猶太人,而是幻覺。
聖靈降臨節【4】前的星期六,大家都沐浴在和煦的春日裡,散步於人潮洶湧的街道上,顯得無憂無慮。大人高聲暢談,孩童在人行道滾著榛果玩遊戲。我和幾位同學坐在瑪利克公園裡,研讀《猶太法典》。
到了晚上,家裡的庭院聚集二十餘人,我的父親說些趣聞,同時發表對局勢的看法。他是個說故事高手。
突然,庭院的大門打開,從商人變成警察的史坦走進庭院並把我的父親拉到一旁。儘管我們都處在黑暗裡,但是,我看到父親的臉色慘白。
「怎麼回事?」大家詢問我父親。
「我也不太清楚,他們要我參加理事大會,應該出了什麼事。」
他的精采故事只說到一半。
「我現在就去,」我的父親又說。「我盡早回來給你們消息,在這裡等我。」
我們準備等他,不管多久。這個庭院倏地變成手術房的等候室。我們在那裡等待,只為了看見大門再度打開,看見天空再度晴朗。聽到傳言的左鄰右舍也紛紛來到,大家憂心看著錶,時間緩緩流逝。會議進行這麼久,代表了什麼意義?
「我有不好的預感,」母親說。「今天下午,我看到幾張新臉孔;兩名新來的德國軍官,好像是蓋世太保。自從這裡變成猶太特區,我還沒見過任何德國軍官……」
接近子夜,無人想上床睡覺。有些人只是回家探望一下,看是否無恙,有些人則決定先行回家,但希望父親一回來就通知他們。
大門終於打開,他走進庭院,一臉蒼白,大家圍著他:
「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說啊……」
在這一刻,我們急欲聽到安撫人心的話,只要一句話也好,告訴我們沒什麼好擔心,只不過是例行會議,都在探討福利、衛生等事務。不過,只需看著我父親頹喪的臉孔,就知道事態嚴重。
「新的惡耗,」他終於說話,然後吐出一個詞,「流放。」
得撤空猶太區,明天開始行動,一條街接著一條街撤走。
我們想知道所有的細節。我們被這個消息震驚住,但是也都準備接受更殘酷的事實。
「他們想把我們送到哪裡?」
那是祕密,除了猶太理事會會長之外沒人知道,但他不願也不能透露,蓋世太保威脅他,要是他敢洩露口風,就要把他槍決。
我父親用破碎的聲音告訴大家:
「有傳言說,我們將被送往匈牙利某處的磚廠工作,原因是,這裡太接近前線了……」
沉默一會兒後,他又說:
「每個人只能攜帶基本日常用品,一個背包、一些食物、幾件衣服,就這樣。」
又一次沉悶的靜默。
「去,叫醒鄰居,」父親說,「叫他們做準備……」
我周圍的人影都起了身,彷彿從沉睡中甦醒,然後往四方靜靜離去。
我們家人獨處了一會兒。突然,和我們住在一起的親戚荷詩進來房間說:
「有人敲打封死的窗戶,就是那扇面對非猶太特區的窗戶。」
一直要到大戰結束之後,我才知道敲打窗戶的是誰。那是父親的一位在匈牙利警局的探員朋友,他在我們住進猶太特區前曾告訴我們:「放心,萬一有危險,我會馬上通知你們。」如果當晚他能和我們接上線,我們還有機會逃走……不過,當我們好不容易打通窗戶時,外面已經沒有人了。
猶太特區清醒過來,一扇扇窗戶透出亮光。
我走進一位父親友人的房子,喚醒主人,一位滿臉灰鬍的老人,他兩眼迷濛,身子因為無數的挑燈苦讀而彎腰駝背。
「起來,先生,起來!準備出發了,您和您的家人還有其他猶太人,明天就要被驅逐出門。到哪裡?別問我,先生,別問我問題,只有老天才能回答您。看在老天的份上,起來吧……」
他完全摸不著頭緒,以為我胡言亂語。
在半睡半醒之間,他看著我,眼睛裡充滿恐懼,他似乎等著我大笑承認:
「回去床上好好睡,繼續作美夢,沒事,這一切都是玩笑……」
我口乾舌燥,話語噎在喉嚨裡,雙唇麻木,我無法再多說。
他明白過來,開始走下床鋪,機械般穿好衣裳,然後走近妻子的床鋪,極其溫柔地觸摸她的額頭。她睜開雙眼,我似乎看到一抹微笑輕輕掠過她的嘴唇,接著他走向兩個小孩,用力搖醒他們,把他們從美夢裡拔出來。我趕緊離去。
時間飛逝,已是早晨四點,父親四處奔相走告,安撫友人,不顧精疲力盡再次拜訪猶太理事會,打聽撤走行動是否取消。直到最後一刻,他仍不放棄一絲希望。
婦女們忙著煎蛋、烤肉、做糕點以及準備行囊。孩童低著頭到處遊蕩,不曉得該待在哪裡才不會礙手礙腳。我們的庭院變成市集,髒亂的地上散落著貴重物品、高級地毯、銀製燭台、禱文典籍、聖經以及許多祭祀物,這些物品躺在蔚藍的天空下,變成不曾屬於任何人的可憐東西。
早晨八點,疲倦好像融化的鉛塊,開始在四肢、在腦袋裡的血管裡凝固起來。我正在禱告,忽然聽到有人尖叫,我立刻收起經匣,跑向窗邊,正好看見幾名匈牙利警察走進猶太特區,在隔壁的街道上咆叫:
「所有猶太人都出來!不許拖拖拉拉!」
然後是猶太警察走進家裡,聲音沙啞地說:
「是時候了……擱下一切吧……」
匈牙利警察任意揮撞槍托,有時還祭出警棍,沒有理由地東敲西打,老弱婦孺都難逃一劫。
房子逐一撤空,街道擠滿人和包袱。十點鐘,所有的罪犯都出列,警察開始點名,一次、兩次、二十次,天氣酷熱,大家都汗流浹背。
小孩哭著要喝水。
水!近在咫尺的房子裡就有水,但是,我們都不許離開隊伍。
「我要喝水,媽媽,我好渴!」
有些猶太警察可以偷偷裝水。我和姊妹們因為被安排搭乘最後一班列車,還能走動,於是盡力幫助別人。
到了下午一點,終於下達出發的命令。
一片欣喜,是的,欣喜。人們大概以為在上帝的煉獄裡,沒有比坐在那裡更難熬的了,坐在地上、在包袱間、在大街上,烈日當頭,任何苦難都不及這些。人們開始前進,未朝遺棄的街道看一眼,不看熄了燈、空空蕩蕩的房子一眼,也未對花園、墓碑投一眼……每個人的背上,只有一個背包;每個人的眼裡,盡是磨難。人人熱淚盈眶,踩著沉重的步伐,整個隊伍往猶太特區出口移動。
我佇足在人行道上,注視著他們緩緩離去。我無法移動。我看到猶太教士,他駝著背,臉孔刮淨,背上掛著包袱,他的出現足以讓整個景象顯得不真實。我好像看到從描寫巴比倫戰役或西班牙宗教審判的歷史小說裡撕下的一頁。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從我眼前經過,我的老師、朋友還有那些曾經讓我害怕、我曾經笑鬧過、和我同甘共苦多年的人。他們失落地離開,拖著他們的行囊、拖著他們的生命,遺棄他們的家園與童年時光,像落水狗一樣蜷縮著。
他們從我眼前經過卻不看我一眼。他們一定很羨慕我。
隊伍消失在街角,再走幾步路,他們就會穿越隔離猶太特區的圍牆。
現在,整個街道看起來像是在慌亂中被遺棄的市集,可以在其中找到一切:行李、毛巾、背包、刀子、盤子、銀行匯票、文件、發黃的照片,任何一切差點帶走、卻在最後關頭割捨的東西。它們頓然失去價值。
房門敞開,但面對的只是空洞而已。留下的物品歸大家所有,卻不屬於任何人,只管取用就是,渾然像座大開的墳墓。
夏季裡的某個豔陽天。
我們一天都沒有進食,但並不覺得飢餓。我們太累了。
父親伴隨流放隊伍走到猶太特區出口。警察要隊伍停在猶太教堂,以仔細搜身,檢查是否有人攜帶黃金、白銀或其他貴重物。令人心驚膽跳的慘叫和警棍的敲打聲此起彼落。
「什麼時候輪到我們?」我問父親。
「後天,除非……除非事情產生變化,也許會出現奇蹟……」
我們會被送到哪裡?誰都不知道嗎?沒人知道,祕密保守得很好。
夜晚降臨,我們早早上床,父親說:
「安心睡覺,我的孩子們,我們後天才出發,也就是星期二。」
星期一像夏日裡的一朵小浮雲,像黎明前的美夢流過。
因為忙於準備背包、烤麵包和餅乾,我們什麼都不想。事情已成定局。
當天晚上,母親要我們盡早睡覺,好儲存體力,她這麼說。這是我們在家的最後一夜。
黎明一到,我就起床。我想在被逐之前禱告。
父親在大家仍熟睡時去探消息。他大約在八點回來。好消息:今天我們還不出發,而是先搬到小猶太特區。我們要在那裡等候最後一班列車,我們是最後一批離去的人。
九點時,星期天的場景再度上演,手持警棍的警察喊著:「所有的猶太人都出來!」
我們已經準備好。我首先踏出家門。我不想看見父母的臉龐。我不想化成淚人。我們坐在街道上,跟前天的人一樣,一樣熾熱的陽光,一樣的口渴,不過,沒人能偷偷裝水給我們解渴了。
我注視著家,我在那裡花了好多年尋找上帝,為了救世主能提前降臨,我進行齋戒,想像著我人生的面貌。但我並不悲傷,只是什麼都不想。
「起立!報數!」
起立,報完數,坐下,再起立,再坐下,無止無休。我們等得不耐煩,但是我們等待什麼?
命令終於下達:「向前進!」
父親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我甚至從未想像過他會哭泣。而母親,她邁開步伐,滿臉凝重,若有所思,不發一言。我看著小妹茨波哈飄著一頭整齊有致的金髮,挽著紅色外套,一個七歲的女娃,背脊上掛著超過她能負荷的背包。她咬緊牙根,很清楚抱怨於事無補。警察揮舞警棍東敲西打:「快點!」我已經精疲力盡,旅程剛要開始,而我已感到虛弱無力……
「快點!快點!向前走,慢吞吞的懶鬼!」匈牙利警察咆哮著。
打從這一刻起,我開始憎恨他們,即使直到今天,我跟他們之間也只有怨恨。他們是第一群迫害我們的人,是代表煉獄和死亡的第一張臉孔。
他們強迫我們跑步,我們開始奔跑。誰會相信我們如此強壯?我們的同胞躲在窗台邊、遮窗板後,看著我們經過。
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我們把背包丟到地上,跌坐在地:
「上帝,萬物之主啊,請憐憫我們……」
小猶太特區。三天前,這裡仍有人住,我們現在使用的東西仍有主人。他們都被逐出家園,並完全為人遺忘。
小猶太特區零亂的景象仍勝大猶太特區一籌,當地居民應該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被趕出家門。我參觀了叔父曼得爾的房間,餐桌上放置著尚未喝完的湯,爐火旁有待烤的麵皮。地上散落著書本,叔父或許想帶走它們?
我們安頓下來(什麼字眼!),我負責尋找木頭,姊妹們升火。雖然疲憊,母親還是洗手作羹湯。
「必須撐下去,必須撐下去。」她重複說。
人們的士氣並不如想像中低迷:大家開始適應環境。街上盡是樂觀的念頭:德國人沒有時間驅逐我們,算那些已被流放的人倒楣,悲劇已經鑄成而且於事無補。德國人可能想讓我們留在這裡,繼續悲情小人物的生活,直到大戰結束。
無人看守小猶太特區,人人皆可自由進出。我們以前的女傭瑪麗亞也來探望我們,哭哭啼啼要我們隨她移居鄉下村子,她已為我們備妥一間鄉宅。
父親不聽勸,他告訴我和兩位姊姊:
「如果你們想的話,去吧,我和你們的母親與小妹留在這裡……」
當然,我們不願分離。
夜。無人祈求夜晚迅速消失。繁星只是吞噬我們的巨大火燄的小火花,如果這把火燄熄滅了,天空裡什麼也沒有,除了黯然的星星,除了死去的眼睛。
除了上床睡覺之外,沒什麼好做,我們在那些消失不見的人的床鋪上,休息,恢復體力。
到了清晨,這股悲傷又消失無影,我們甚至以為要去度假,有人說:
「誰知道,也許他們為了我們著想才驅逐我們。前線不遠了,大砲聲清晰可聞,因此,必須驅散居民……」
「他們害怕我們不夠精忠愛國……」
「依我看來,流放這件事不過是個玩笑。不過,別笑得太早,那些德國佬想剽竊我們的珠寶。他們很清楚我們都把珠寶埋藏起來,只得展開挖掘行動,而這個行動得在主人度假時執行……」
度假!
這些沒人相信的瞎扯倒適宜打發時間。我們待在小猶太特區期間,日子過得頗為愜意,平靜無波,人人友善相處,沒有富窮、貴賤之別,一律以犯人的名義,不過罪名未明。
星期六本是休息之日,卻獲選為我們的驅逐之日。
前夕,我們做了每週五的傳統晚餐,感謝上帝賞賜的麵包與酒,然後安靜吞下食物。我們知道,這將是全家最後一次共進晚餐。我徹夜回憶過往,毫無睡意。
黎明時我們已經聚集在街上,準備離開。這一次,沒有匈牙利警察,他們同意讓猶太理事會全權處理驅逐事宜。
我們朝著猶太大教堂前進,整個城鎮空無人影。不過,我們昨日的朋友躲在遮窗板後面,伺機剽竊我們的房子。
猶太教堂變成大型火車站,充滿行李與淚水。祭壇被搗碎,掛毯被撤走,牆上空無一物,大家擠成一團,幾乎無法呼吸。我們在那裡度過可怕的二十四小時,男人在一樓,女人在二樓。這是週六,而我們在這裡彷彿在望彌撒。由於禁止外出,我們只好到角落解決生理需要。
翌日清晨,我們往車站出發,專門運送牲畜的火車已在那裡等著。匈牙利警察指揮登車,每節車廂得載滿八十人。我們僅被准許攜帶幾塊麵包、幾壺水。警察檢查車窗上的柵欄以免鬆脫。車門都被封死。每節車廂都須指派一位廂長:如果有人逃脫,他得被槍決。
月台上,兩位蓋世太保軍官怡然自得地走來走去,笑容可掬,顯示一切順利進行。
長長的哨聲劃破天際,齒輪開始吱吱作響。我們上路了。
【1】譯注:哈西迪(Hasidic),十八世紀創於波蘭的猶太教派。
【2】編按:卡巴拉(Kabbalah),猶太教學說,此字原意為「傳統」。最初靠口頭傳述,具有神祕性質。
【3】譯注:邁蒙尼德(Maimonide),十二世紀的猶太神學家與哲學家。
【4】譯注:聖靈降臨節,是復活節之後的第七個星期天。
第二章
不可能躺下來,也不能同時席地而坐,我們於是決定輪流坐。空氣稀薄,那些站在窗邊的人較幸運,他們可以欣賞百花齊放的風景。
兩天後,乾渴開始折磨我們,燥熱也變得難以忍受。
一些年輕人掙脫社會禮教的束縛,順應本性,在黑夜的蠱惑下開始交合,以為世界只有他們而無視旁人的存在。周遭的人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們還有食物,但我們總是處於飢餓狀態,因為得未雨綢繆、節省度日。明天可能更難熬。
火車停在卡首(Kaschau),一個捷克邊界的小鎮,我們這才了解自己離開了匈牙利。我們睜開雙眼,但為時已晚。
車門打開,出現一位德國軍官,一位匈牙利上尉隨侍在側,準備翻譯他的話:
「從現在起,你們交由德軍管轄。身上帶著金、銀、手錶的人得趕緊交出來,不然一經發現,當場槍決。其次,身體不適者可去醫護車廂報到。完畢。」
匈牙利上尉提著籃子穿梭於我們之中,那些不願再嘗恐懼之苦的人交出身上的最後家當。
「在這個車廂裡,一共有八十人,如果少一人,你們都會像狗一樣被槍斃。」德國軍官又說。
他們走了,門再度關閉。我們掉進陷阱了,而且深陷到脖子的高度。大門封鎖,回家的路中斷,緊閉的車廂成為唯一的世界。
車廂裡有位沙施德太太,半百之齡,有個十歲的小兒子蜷縮在角落裡。她的丈夫與年紀較大的兩個兒子誤搭第一班驅逐列車,這個分離讓她深受打擊。
我和她很熟,她常到家裡,外表看來平靜,眼神卻熾熱又緊張。她的丈夫謙遜有禮,待在家裡日以繼夜做學問,而由她外出工作養家。
沙施德太太已經失去理智。旅程的第一天,她便開始呻吟,追問為什麼拆散她的家人,不久之後,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哭叫聲。
第三天夜裡,正當我們坐著睡覺,彼此依偎,有些人則站著,尖銳的吶喊劃破寂靜:
「火!我看到火!我看到火!」
大家驚慌失措起來。誰在尖叫?是沙施德太太。她坐在車廂中央,沐浴在從窗外照進來的微光下,好像麥田裡的枯木。她指著窗外,嘶吼著:
「看啊!看啊!火!可怕的火!火啊,請憐憫我!」
有些人貼著柵欄看,除了黑夜之外,什麼也瞧不見。
我們從睡夢裡驚醒,不停地顫抖,車輪每在鐵軌上磨出嘎嘎聲,我們就好像要墮入無底深淵。因為無法平撫憂慮,我們只好自我安慰:「她瘋了,可憐的女人……」我們將濕潤的毛巾貼在她的額上,想讓她靜下來,她卻依然高聲喊叫:「火啊!有火災!……」
他的兒子哭起來,緊緊抓住她的裙子,試著握住她的手:「不要緊,媽媽!不要緊……坐下來……」他的呼喊比他母親的叫聲更讓我難過。
一些女人也試著安撫她:「再過幾天,您就會找到丈夫和兒子……」
她繼續吶喊、咆哮,有時哭哭啼啼起來:「猶太人,聽我說,我看到火,好大的火!凶猛的火啊!」
她好像被魔鬼附身,說話的人已不是她。
我們試著對她解釋,但想讓自己心安的成分多過安慰她:「可憐的女人,她八成太渴了,才不斷提到吞沒她的火燄……」
還是枉然,我們的恐懼在車廂裡爆炸開來,我們開始激動不安,瀕臨發狂的邊緣,我們再也忍受不了。幾個年輕人強迫她坐下,並把她綁起來,堵住她的嘴巴。
回復安靜。小男孩坐在母親身旁不斷啜泣。我開始正常呼吸,聽著輪子以一成不變的節奏在鐵軌上運行,穿越黑夜。我們開始昏睡、歇息、作夢……
過了一兩個小時之後,又出現令人屏息的尖叫。女人鬆開束縛,號叫得更加激烈:
「看呀,火!到處都是火……」
年輕人又綁住她,堵住她的嘴巴,對她拳打腳踢,有人一旁助陣:
「叫這個瘋婆子閉嘴!她又不是獨自一人,叫她閉嘴!」
他們又狠狠給她幾拳,幾乎可能致命的拳頭。她的兒子緊緊抱住她,沒有叫喊也不發一語,他甚至不再哭泣。
無盡的夜。接近破曉時分,沙施德太太恢復平靜,蜷縮於一角,目光呆滯,已對我們視而不見。
白晝期間,她保持沉默,一副失魂落魄、與世隔絕的樣子。一入夜,她又開始尖叫:「火災,在那裡!」
她指向天際,一如先前的情況。我們已疲於打她。跟這些撕裂人心的尖叫比起來,熱氣、口渴、惡臭、窒息的氣氛都不算什麼。再不了多久,我們也會跟著咆哮。
不過,我們到達車站。站在窗邊的人告訴我們站名:
「奧許維茲(Auschwitz)。」
沒人聽過這個車站。
火車不再啟動。午后緩慢流瀉。車門打開,我們可以指派兩人下車打水。
他們回來後,告訴大家用金錶換來的消息:我們抵達終點站,再過不久就會下車。這裡有個勞動集中營,環境還不錯。家庭不會被拆散,只有年輕人得到工廠上班,老弱傷殘則在田地裡幹活。
大家信心大增,全然擺脫前些夜晚的恐懼,感謝上帝。
沙施德太太依然蜷縮在角落裡,沉默不語,無視旁人的信心。她的兒子撫摸著她的手。
夕陽開始籠罩車廂。我們吃完最後一點食物,到了晚上十點,每個人找到合宜的姿勢打盹,不久即沉入夢鄉。突然:
「火!火災!看,在那裡!……」
我們嚇了一跳,紛紛趕到窗邊。雖然僅歷時數秒鐘,我們居然相信她的話,但是外面只有漆黑的夜。我們憤恨地回到原位,卻無不恐慌。她繼續尖叫,我們開始對她拳腳相向,費了一番工夫終於讓她安靜下來。
車廂廂長叫喚在月台上散步的德國軍官,請求他把這位病人轉到醫護車廂。
「忍著點,」他回答。「再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把她帶過去。」
大約十一點時,火車再度啟動。我們貼近窗口,車子緩緩移動,十五分鐘之後,又降低速度。透過窗戶,我們看到充滿勾刺的鐵絲網,明白集中營到了。
我們已經忘卻沙施德太太,但突然又聽見她恐怖的號叫:
「猶太人,看啊!火!熊熊烈火!看啊!」
火車停止。這時我們看到在漆黑的天空中,高聳的煙囪冒出火燄。
沙施德太太不再開口,她不再開口,變得冷默、失魂落魄,坐回原來的角落。
我們注視著閃耀在夜裡的火燄,空氣裡到處流竄著惡臭味。車門猛然打開。穿著條紋上衣、黑長褲等奇裝異服的人跳進車廂,手裡握著手電筒和棍棒,他們開始亂打,並大叫:
「全部下車!東西留在車上!快!」
我們奔向外面。我看了沙施德太太最後一眼,她的兒子握著她的手。
在我們眼前,燃燒著熊熊烈火。在空氣裡,飄浮著肉類焚燒的味道。應該是子夜了,我們抵達波克瑙(Birkenau)。
第一章就好像他從未有過姓氏一樣,大家都叫他「教堂執事莫舍」,他在哈西迪【1】猶太教堂當雜役。即使他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我的童年城鎮外西凡尼亞的錫蓋特的猶太人都很喜歡他。一般說來,城裡的居民雖會援助窮人,但並不喜歡他們,「教堂執事莫舍」則是例外,他的存在不打擾他人,他擁有讓自己變得透明、微不足道的本領。就外型而言,他帶著小丑般的笨拙,加上孤兒似的羞怯個性,引人會心一笑。我喜歡他恍惚的眼神,老是到遠方漫遊。他話不多,但愛唱歌,應該說隨意哼唱。從他斷斷續續的哼唱裡,我們約略聽到聖靈的苦難、上天的流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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