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拉,
一名特立獨行的女子,
一個遭社群摒棄的危險女人,
一位找不到形式的藝術家……
童妮‧摩里森的第二部小說記敘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到黑人民權運動方興未艾的一九六○年代,一個謎樣的女人和俄亥俄州梅德里安小城迴蕩不絕的愛與恨:黑人聚落「麓谷」的興衰,蘇拉和妮兒的姊妹情誼,睥睨一切的獨腳祖母伊娃與美麗性感的母親哈娜,迷人的男孩埃傑克斯與瘋狂不羈的薛德瑞,還有牽涉其中的同性情誼、異性愛戀、殘酷母愛、種族暴力。摩里森用虛構的地方與虛構的人物,描摹出人性中最真實的感情、希望、哀悼、與祝禱。
作者簡介:
童妮‧摩里森 Toni Morrison 本名Chloe Anthony Wofford,1931年生於美國俄亥俄州樂仁鎮。1953年畢業於華府以專收非裔學生揚名的郝華德大學(Howard University)英文系,兩年後取得康乃爾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專研福克納和吳爾芙意識流小說。1965年起在紐約州雪城藍燈出版社分社擔任教科書編輯,之後並獲聘為紐約市藍燈出版社總社編輯。在工作與育兒之餘,她開始從事小說創作。1970年出版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此後創作不輟,陸續出版《蘇拉》(Sula, 1973)、《所羅門之歌》(Song of Solomon, 1977)、《黑寶貝》(Tar Baby, 1981)、《寵兒》(Beloved, 1987)等四部小說,其中,《所羅門之歌》榮獲全國書評家協會獎;《寵兒》贏得普立茲獎小說類獎項。其間,並因其傑出的創作表現,先後受聘於知名大學任教,1989年更榮膺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在該校教授文學創作迄今。1992年,小說《爵士樂》(Jazz)和文學論述《在暗處戲耍:白色和文學想像》(Playing in the Dark: Whiteness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出版。次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獲獎頌辭推崇其作品具有史詩力量,以精準的對話詩意盎然地呈現出美國黑人的世界。近十多年來,創作力始終亢沛不墜,長篇小說《樂園》(Paradise, 1997)和《Love》(Love, 2003)出版之後依舊佳評如潮。
譯者簡介:
李秀娟美國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 Ann Arbor)比較文學博士,現任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副教授,開設「美國文學」、「亞美文學」、「精神分析與電影研究」等課程,相關論文散見國內外學術期刊。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一則具典範意義的寓言……轉瞬即變的一幕幕場景以出人意料的形式鋪陳開來,
直到小說家自覺驚奇已經夠多了。
——《新聞周刊》
召喚了一整個黑人社群在超過四十年之間的興衰。童妮‧摩里森的天份絕無僅有:
既具藝術性,又栩栩如生地重塑了非裔子民在美國的經驗。
——《圖書館雜誌》
值得全世界愛書者流傳,一讀再讀。
——《洛杉磯自由報》
淒婉如靈魂歌曲,憤怒如緊握的拳頭……透過如此純淨與迴腸盪氣的文字呈現,令人
痛徹心扉。稀世珍寶!
——《花花公子》
極盡優美……極度而令人心痛地栩栩如生……一聲愛與憤怒的長嚎,既充滿機鋒、幽默
逗趣,又冷靜嚴酷、苦澀悽情。
——《紐約時報》
媒體推薦:一則具典範意義的寓言……轉瞬即變的一幕幕場景以出人意料的形式鋪陳開來,
直到小說家自覺驚奇已經夠多了。
——《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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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具藝術性,又栩栩如生地重塑了非裔子民在美國的經驗。
——《圖書館雜誌》
值得全世界愛書者流傳,一讀再讀。
——《洛杉磯自由報》
淒婉如靈魂歌曲,憤怒如緊握的拳頭……透過如此純淨與迴腸盪氣的文字呈現,令人
痛徹心扉。稀世珍寶!
——《花花公子》
極盡優美……極度而令人心痛地栩栩如生……一聲愛與憤怒...
章節試閱
第一部
就在那兒,在那個大夥兒將龍葵與黑莓樹叢連根拔去,好挪出空地蓋梅德里安城市高爾夫球場的地方,曾經有個社區。那個社區就座落在俯望梅德里安山谷城區的坡地上,一路延伸到溪畔。那塊地方現在被稱為郊區,可是當黑人還住在那裡時,大家打那地方叫「麓谷」。麓谷原本由一條山毛櫸、橡樹、楓樹、與栗樹夾蔭的道路連接到山谷。現在山毛櫸沒了,以前小孩愛坐在梨樹上,隔著滿樹花海向路過的行人鬼吼大叫,現在梨樹也已是過往陳跡。在聯繫梅德里安城區和高爾夫球場的道路上,那些雜亂散落、斑駁褪色的屋舍,政府已經編列了大筆預算要剷平。昔日高朋滿座的「一時半宿賭場」,一雙雙穿著褐色鞋的腳,從椅架橫條垂掛下來的盛況,就要化為烏有。在愛琳的「美容宮殿」裡,女人們曾經頭倚水槽打盹,讓愛琳為她們的頭髮抹上尼羅河女兒牌髮膠,現在一顆鋼彈就要將其夷為灰燼。還有,「蕾芭燒烤」的老闆娘在烹調時,一定要戴上帽子,否則記不得食譜,現在穿著卡其工作服的男人就要把這餐廳拆了。
麓谷的一切蕩然無存(橫跨河流的步道橋也早已不知去向了),不過也許這也沒啥大不了,反正麓谷原來就不算是個城鎮:只是個社區。在靜謐的日子裡,山谷居民或許有時可以聽見從那裡傳來的歌聲,或是斑鳩琴音。此外,若山谷居民碰巧有事上山,像是為了收租金或保險費,可能會看到一名皮膚黝黑的女子,身著花洋裝,隨著口琴的輕快節拍,跳著一點點步態舞,一點點扭擺舞,還有一點點調情作樂。口琴吐納樂音,橘黃色塵土隨舞者的赤裸雙足揚起,散落到口琴吹奏者的工作服及夾腳鞋上頭。圍觀的黑人笑著,興奮地摩擦兩膝。光聽這笑聲,外人很可能不會注意到,在這些人的眼瞼、頭巾、軟呢帽之下,手掌心裡,磨損的領口之後,以及肌腱曲線之中積累的歲月辛酸。雖說笑聲其實也算辛酸歲月的一部分,但除非這外人站在聖馬太堂後頭,任由教堂裡絲綢般的男高音纏裹全身,或者親手去觸摸湯匙雕刻師傅的雙手(他們失業八年了),讓曾經長年在木頭上舞動的手指觸吻他的皮膚,否則他是不會懂得這歲月辛酸的。
麓谷怎麼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一個不登大雅之堂、教人發噱、哭笑不得的笑話會是最好的註腳。
一個笑話。一個黑奴笑話。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當然這笑話牽扯的不是整個梅德里安城,而是黑人居住的那塊地方,那塊大家稱之為「麓谷」,但其實是座落於梅德里安山坡上的地方。說穿了就只是個尋常的黑奴笑話。每天磨坊打烊了,白人想要找點樂子時,就會說類似的笑話。當天空久旱不雨,或是連日陰雨成患,黑人得找些情緒宣洩的管道時,他們也會說類似的笑話自嘲。
一個善良的白人農夫答應要給他的黑人奴僕自由身和送他一塊麓谷地,條件是奴僕要幫他完成一些極其困難的工作。工作完成了,奴僕要求農夫履行承諾。給自由很簡單,農夫毫無異議地還給奴僕自由身,但他可不想犧牲任何一塊地。他向黑人奴僕說抱歉,說只能給他一塊山谷地,原先他很想給一塊「麓谷」地的。黑人奴僕眨眨眼,表示山谷地不就是麓谷地。「才不呢!」白人農夫說:「看見那些山坡了吧?那才是麓谷地,肥沃富饒。」
「可是那不是高高在上的山坡地嗎?」奴僕不解。
「從我們的角度看是高高在上,」白人農夫說道:「可是當上帝往下看時,那就是麓谷。這是為什麼我們這樣稱呼它。那裡是天堂的麓谷──再沒有比那更好的地了。」
奴僕因此認定麓谷地比山谷地還好,說什麼一定要白人農夫給他一些。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黑人奴僕取得山坡地,那兒耕作不易,土壤夾雜種子沖刷而下,整個冬天寒風徘徊不去。
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座俄亥俄州的河畔小城裡,白人世居富饒的溪流谷地,而黑人長年來只能守著山坡地,唯一的慰藉就是能夠日復一日,「高高在上」地俯瞰山腳下的白人。
不過即便如此,麓谷仍然曾是個美麗的地方。隨著梅德里安的發展,農地變村落,村落再變成市集,從梅德里安炎熱且滿佈煙塵的繁榮市街往上看,麓谷那些躲藏在林蔭深處的木屋還真令人羨慕。間或到山上狩獵的獵人私下忖度著,會不會那名白人農夫其實說對了,說不定麓谷真的是天堂的麓谷。
黑人想當然不會同意這樣的說法,只是他們也無暇思考這些了。世俗生活的柴米油鹽就夠他們忙了──還有他們之間的種種。早自一九二○年,他們就訝異著薛德瑞這個人是怎麼回事,鎮上那個由小女孩長成女人的蘇拉又說明了些什麼,而他們自己又該如何看待這段「高高在上」、蟄居麓谷的歲月。
一九二一年
蘇拉‧琵思居住的屋子房間眾多,當初根據屋主的詳細指示,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蓋好。屋主在建造過程中還不斷追加細目:更多樓梯──從一樓到二樓共有三座更多房間、門、和門階。有些房間有三扇門,有些房間直接開向大門,從房子裡其他地方都到不了;還有一些房間要橫過別人的房間才走得到。創建與掌管這幢巨大房子、前庭四棵鐮狀梨樹、以及後院單棵榆樹的是伊娃‧琵思。她坐在三樓的輪車座椅上,總攬包括她的小孩、朋友、流浪漢、和從未間斷之房客的生活。還記得伊娃有兩條腿那段日子的人,整個城鎮算不到九個,而她最年長的小孩,哈娜,並不在這九人之列。除非她自己提起,沒有人會主動言及伊娃的殘疾;大家都裝作沒看見,除非伊娃一時興起,說起有關自己斷腿的可怕故事──多是為了討小孩開心。像是這條腿有天自己爬起來走掉了。她跛著腳在後頭追,但是腿跑得實在太快了。或是,她將玉蜀黍放在腳指頭上,玉蜀黍就長啊長的,直到她整個腳掌變成一棵玉蜀黍,然後玉蜀黍繼續往上長,長到她的小腿肚,還不停止,最後她在玉蜀黍頂端繫上一條紅手帕,但那個時候,玉蜀黍已經長到膝蓋了。
有人說伊娃故意讓腿被火車壓斷,再請求賠償。還有人說她將腿賣給醫院,拿了一萬美金。瑞德先生聽到這裡張大眼睛,問道:「黑女人的腿一條也值一萬美金?」好像是說一雙腿一萬美金他能理解──光一條腿怎麼可能?
不管那條斷腿的命運如何,剩下來的這一條可了不得。任何時候任何天氣,這條腿總是套上襪子穿上鞋子。聖誕節或生日的時候,伊娃偶爾會收到毛氈拖鞋的禮物,不過拖鞋總是很快就不見蹤影,她永遠穿著一隻黑色繫帶、高到腳踝上的鞋。她也從不穿太長的洋裝來遮蓋殘缺的左腿留下來的空間。她的衣服都只到小腿肚,那條婀娜多姿的腿,以及左大腿下多出的空間因此一目了然。她的男性友人之一為她設計了一種特製輪椅:將搖椅的上半部組裝到一輛大型嬰兒推車之上。靠這樣的裝備,她在房間裡四處輪行,從床邊到梳妝檯,再到房間北向的陽台,或是到可以看見後院的窗口。輪車座椅很矮,小孩站著跟她說話時,眼睛可以平視著她,至於成人,不管是站還是坐,就得俯視著她。可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他們都覺得自己仰望著她,仰望她雙眼的深邃悠遠,仰望她鼻孔的黝黑柔軟,也仰望她下巴高突的傲骨。
伊娃和一個叫「小子小」的男人結婚,生了三個小孩:哈娜是老大,老二伊娃,同母名但伊娃喊她「珍珠」,還有一個男孩拉爾夫,伊娃喊他「梅果」。
經過了五年傷心、怨聲載道的婚姻生活,小子小走了。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不常在家,外面的女人占據了他大部分的心神。他總是盡可能做著自己愛做的事,而他最愛的就是玩女人,其次是喝酒,再來是對伊娃施暴。他在十一月離開,那時伊娃只剩一塊六毛五美金、五顆雞蛋、三株甜菜,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覺、或如何感覺。孩子們需要她;她需要錢,還需要繼續把日子過下去。餵飽三個小孩的需求如此迫切,要生氣的話也得先等兩年,等到她有時間有氣力時再說。她不知道如何是好,肚子又餓得發慌。那個時候,矮山腰一帶只有幾戶黑人家庭。沿著馬路往下兩百碼遠,薩格斯一家一聽說伊娃有困難,馬上為她捧來一碗豆子和一盤冷麵包。伊娃向他們道謝,問他們有沒有一點牛奶可以給比較大的孩子。他們沒有,但是他們知道傑克森太太的母牛還在產奶。伊娃提著水桶過去,傑克森太太要她隔天早上再來汲奶,因為傍晚的奶已經擠光了。就這樣,日子撐到十二月。大家都很願意幫忙,但是伊娃自知大夥兒對她的好心很快就要用罄了。這兒冬日嚴酷,她的鄰居也不是那麼富有。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小男嬰躺在她身邊,兩個女孩包著被子睡在地板上。老大哈娜才五歲,太小了,沒辦法一個人照顧嬰兒,而伊娃能找到的家務工作,都會要求她清晨五點三十分或更早就離家,一直工作到晚上遠超過八點。住在山谷的白人還不夠有錢,請不起管家;他們多半是小農或生意人,有需要的話就是勞力幫手。她也想過回維吉尼亞州投靠親戚,但是要伊娃拖著三個小孩回老家,幾乎就等於要她去死。她決定要靠行乞、求人佈施捱過這一個冬天,屆時她的嬰兒至少九個月大了,她可以下田,或許到山谷農莊找個除草、播種、或餵雞養鴨的工作,到了收穫季節就會有比較穩定的工作。她想自己當初或許真的太傻,才會隨著小子小離開親族,但在那個時候,那個決定又像是對的。那個時候,小子小替一名白人木匠兼工具師傅工作,白人師傅搬到西邊,落腳在一個叫梅德里安侷促的小城,堅持小子小也一起去。小子小帶著新婚妻子,蓋了幢只有一個房間的小木屋,距離由山谷蜿蜒上山、因這位白人師傅而得名的馬路 約六十呎。一年之後,他們在屋外加蓋了茅廁。
還不到十二月中旬,嬰兒梅果便秘了。伊娃幫他按摩肚子,給他溫水喝。一定是母奶哪裡出問題了,她想。薩格斯太太給她蓖麻油,但連那也沒有用。梅果又哭又鬧,讓人實在很難從他的喉嚨灌入多少。他看起來很痛苦,因生氣受罪而高聲尖叫。有一回,哭到自己都惱火了,聲嘶氣竭,喉嚨咽住,像快被掐死了。伊娃衝向他,踢翻了陶製尿壺,地上灑了一小片小孩的噓噓。她想盡辦法安撫他,但是當他深夜又哭起來時,她決定要一次幫他脫離苦海。她將梅果裹進毛毯,自己的手指頭伸進豬油罐的縫隙和邊緣沾啊滾的,抱著梅果踉踉蹌蹌地來到屋外茅廁。伊娃在凝結著臭氣的一片漆黑之中蹲下來,轉過嬰兒,讓他面朝上躺在她的膝蓋上,讓他的屁股露出來,將自己(三株甜菜之外)僅賸的一點食物抹進他的肛門。她伸出中指探索,用豬油減緩插入的不適,想暢通梅果的糞便。她的手指頭抓到像是鵝卵石的東西,拉扯了一下,然後其它的全都跟下來了。當黑色堅硬的糞便飛跳地落在結凍的土地上時,梅果不哭了。事情解決了,現在伊娃蹲著,訝異自己為什麼大老遠跑到這兒來挖出梅果的糞便,怎麼會在一片漆黑之中,小腿與牙齒冷得打顫,鼻子備受寒氣肆虐時,還蹲抱著她摯愛的嬰兒,用自己的身體為他保暖。她搖搖頭,彷彿想要活動一下自己的腦袋,大聲吼出:「哼嗯。不──。」然後她回房上床。梅果開心地入睡了,寂靜讓伊娃可以好好思考。
兩天後,她將小孩全交給薩格斯太太,說她隔天就會回來。
十八個月後,她像一陣風從馬車上下來,拄著兩根柺杖,拿著一個黑色新錢包,只剩一條腿。首先,她接回小孩,給了吃驚的薩格斯太太一張十美元紙鈔;過了不久,在離小子小的單房木屋六十呎的木匠路上,她開始大興土木,並將單房木屋出租。
梅果三歲的時候,小子小回鎮上拜訪她。曉得他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伊娃準備一些檸檬汁。她不知道這次會面自己會做什麼,或會有什麼情緒反應。她會哭,會割他的喉,還是會求他和她做愛?因為無從預知,所以只能等著瞧。她攪拌著綠色水壺中的檸檬汁,等待。
小子小輕快地步上台階,敲門。
「進來吧,」伊娃扯開嗓子。
他打開門,面帶笑容站著,一副成功與友好的模樣。鞋子亮橘色,市儈氣的草帽,淡藍套裝,領帶上別一枚貓頭領針。伊娃微笑,請他坐下。他也報以微笑。
「近來好嗎,小姐?」
「很不錯啊。有什麼好消息嗎?」聽著這些話從自己的口中冒出來,伊娃曉得他們在談話的一開始會相敬如賓。但誰知道等會兒她會不會還是拿出冰鑽,刺穿那枚貓頭領針。
「來點檸檬汁吧。」
「我真的喝,妳可別介意呦。」他志得意滿地取下帽子,指甲長而閃亮。「秀歐覺得熱,而我東奔西跑已經忙了一整天。」
伊娃透過紗門,看見一個身著豆綠色洋裝的女人倚著最小的那棵梨樹。回神再看小子小,這次他讓她想起梅果憑一己之力,努力將核桃果肉全部挖出來時的表情。伊娃又微笑了,斟上更多檸檬汁。
對話的內容很輕鬆:她告訴他一些八卦小道,他東南西北地閒扯,和大家一樣,避而不提她的腿。就像跟偶爾來拜訪的某某人遠親談話,他只是來問聲好,馬上就要回去他所屬的地方。小子小沒說要見小孩,伊娃也沒在對話中提起。
過了不久,他起身告辭。一邊談著自己的工作機會,露出新富恬逸的神色,一邊雀躍地步下台階,高視闊步走向穿著豆綠色洋裝的女人。伊娃觀望這一幕。她瞧見了他的後頸和肩膀。在所有光鮮表象之下,她從他的頸幹以及扭捏緊縮的肩膀,看見他命定失敗。不過她仍然不能確定自己該怎麼感覺。就在這個時候他俯身,對著穿綠色洋裝的女人耳語。那女人先是靜默,然後向後甩一下頭,笑了。高音頻的大城市笑聲讓伊娃想起芝加哥。這笑聲像長柄大鎚,重重敲著伊娃,就從這一刻起,伊娃知道該怎麼感覺了。一道濕冷的恨意漫溢胸懷。
伊娃曉得自己會恨他很久,因此她心中充滿快意的期待,就好像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即將陷入愛戀,會滿心等待著快樂奇蹟。怨恨小子小,這對她而言輕而易舉,而且每當她需要定義且武裝自己,或者讓自己免於日常生活的傷痛,這不變的恨意就會帶來安全、興奮、與穩定的感覺。(哈娜有一次責怪她痛恨所有黑人,伊娃回答說她只恨一個,就是哈娜的父親小子小。)
快樂與否是一回事,不過自從小子小來訪之後,伊娃大多時候深居臥房,一點一滴逐漸將屋子的一樓交給住在一樓的房客:路過借住的親戚,無家可歸的鎮民,還有很多、很多對向伊娃租下房子,免費享用家務設備的新婚夫婦。一九一○年之後,伊娃不再主動下樓,除了有一次下樓點火,許多年後,濃煙的味道還在她的髮際盤桓不去。
這幢大房子的房客還包括伊娃收養的孩子們。根據她個人的喜好和偏見,伊娃收容她從臥房陽台看見的,或是從那些來下西洋棋、閱讀《信使報》、簽賭彩的老人閒聊中獲知狀況的小孩。一九二一年,她的孫女蘇拉十一歲時,伊娃收容了三個這樣的小孩。來的時候,他們戴著毛織無邊帽,帶來母親、祖母、或某人最要好的朋友為他們取的名字。伊娃摘去他們的帽子,不理會他們的名字。她仔細端詳第一個小孩,他的手腕、頭形、以及眼睛透露的性情,說:「好。看這杜威。長得好哦。」同一年稍後,她收留對街一個老是從門廊跌下來的小孩時,又說了一樣的話。有人提醒她:「不過,伊娃小姐,妳已經叫另一個小孩杜威了。」
「那又怎樣?這是另一個。」
當第三個小孩被帶來,而伊娃又說「杜威」時,大家認為她要不是沒名字可用,就是心智已經退化了。
「別人要怎麼分辨他們呢?」哈娜問。
「幹嘛分辨他們?他們全是杜威。」
哈娜的問題在當下聽起來並不聰明,畢竟每個杜威看起來明顯和其他兩人不同。杜威一號膚色黝黑,頭形漂亮,因為慢性黃疸而目色金黃。杜威二號膚色淺,雀斑處處,有一頭整齊的紅髮。杜威三號有一半墨西哥血統,巧克力色皮膚和黑色瀏海。除了外表不同,三人之間還有一至二歲的年齡差距。哈娜的問題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伊娃會這樣說:「派他們杜威中的一個去幫我買一些葛瑞特牌人造奶油,沒葛瑞特牌的話就奶油杯牌」,或是「叫杜威他們小聲一點」,或是「過來,你這個杜威你」,以及「叫一個杜威過來」。
不過,不管這三個男孩剛被母親或其他人送來時裹著什麼樣的繭,他們慢慢地接受伊娃的想法,三個人湊在一塊兒,不只都叫杜威,還名副其實地長成有個複數名字的三位一體……如膠似漆,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愛、什麼也不要。冰箱的把手掉下來了,三個杜威一起接受處罰,靜默無淚地望著他們的腳,舉高屁股等待鞭斥。金眼杜威到了就學年齡時,非要其他兩個杜威一起,否則不肯上學。他七歲,雀斑杜威五歲,墨西哥血統的杜威才四歲。伊娃為了解決問題,只得送三人一起上學。巴克藍‧瑞德先生說:「可是其中一個只有四歲。」
「你知道什麼?他們同一年到我這兒來的,」伊娃回答。
「可是有一個來的時候是一歲,那是三年前的事。」
「你哪曉得他來時幾歲,老師也不會曉得。一起送去吧。」
老師雖然吃驚,卻也見怪不怪,說真的,很久以來她早已不再試著去理解鎮上黑人的一舉一動了。當瑞德太太告知三個孩子都叫杜威‧金,互為表兄弟,都是六歲時,她只是輕嘆了一口氣,在註冊本上將他們全都登錄為一年級。她也認為自己絕對有辦法分辨他們,畢竟他們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不過和之前所有人一樣,她慢慢發現自己分不清誰是誰。杜威們不容許別人分辨他們。三個人在她的腦袋裡混淆一起,到了最後,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開口同聲、思維齊一、維護彼此隱私到了令人頭痛的地步。行事大膽、性格暴躁、變化無端──三個杜威從生前到死後,一直是梅德里安地方上的謎。
第一部
就在那兒,在那個大夥兒將龍葵與黑莓樹叢連根拔去,好挪出空地蓋梅德里安城市高爾夫球場的地方,曾經有個社區。那個社區就座落在俯望梅德里安山谷城區的坡地上,一路延伸到溪畔。那塊地方現在被稱為郊區,可是當黑人還住在那裡時,大家打那地方叫「麓谷」。麓谷原本由一條山毛櫸、橡樹、楓樹、與栗樹夾蔭的道路連接到山谷。現在山毛櫸沒了,以前小孩愛坐在梨樹上,隔著滿樹花海向路過的行人鬼吼大叫,現在梨樹也已是過往陳跡。在聯繫梅德里安城區和高爾夫球場的道路上,那些雜亂散落、斑駁褪色的屋舍,政府已經編列了大筆預算...
目錄
i 譯序
001 第一部
006 一九一九年
016 一九二○年
029 一九二一年
046 一九二二年
064 一九二三年
075 一九二七年
083 第二部
085 一九三七年
110 一九三九年
135 一九四○年
148 一九四一年
160 一九六五年
173 譯註
i 譯序
001 第一部
006 一九一九年
016 一九二○年
029 一九二一年
046 一九二二年
064 一九二三年
075 一九二七年
083 第二部
085 一九三七年
110 一九三九年
135 一九四○年
148 一九四一年
160 一九六五年
173 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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