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不世出的推理與戀愛小說的雙棲作家連城三紀彥 大師殞落
◎直木獎作家,曾獲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
◎〈情書〉改編為電影、電視劇,感人至深,讀者觀眾佳評如潮
所謂的大人,知道該說什麼謊。
構治至今仍然沒有忘記自己在十九年前那個夜晚說的話──「就算是實話,只要不能說的就絕口不提。」夕季子做到了,她就像小時候聽到「不許哭」而拚命忍住淚水一樣,她遵守了構治的話,在第二天清晨的雨中街角,笑著說是「開玩笑的」,在東京車站的地下樓,也只藉由唇形說出「我愛你」。
她對皆川沒有愛,只是覺得和太完美的丈夫沒吵過半次架的婚姻生活太幸福了,反倒令她感到寂寞。她知道,即使自己外遇,丈夫也絕不會生氣,這才感到寂寞……
其實,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們就已經藉由結婚的方式離別了。不,當夕季子投胎到姊姊的肚子時,兩個人就已經在舅舅和姪女這樣的關係中離別了……
在本書的五則故事裡,記錄了五種不同的情感真相。任憑年華、人、事、物如何地隨時間流逝,唯獨至情至性的情感如浪濤拍岸,澎湃而來,烙印而去,永不止息。
永不止息的是……我愛你。
作者簡介:
連城三紀彥 (Renjo Mikihiko 1948-2013)
本名加藤甚吾,一九四八年生於愛知縣。在大學求學期間,以〈變調二人羽織〉獲「幻影城」新人獎,畢業後曾留學法國學習電影劇本創作。一九八一年以〈返迴川殉情〉獲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一九八四年以《宵待草夜情》獲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同年以《情書》獲直木獎。一九九六年以《隱菊》獲柴田鍊三郎獎。出道三十年來,採取推理與戀愛小說雙線並行的創作,愛情小說以抒情的筆觸對心境作細膩的描寫,深受讀者喜愛;諸多作品改編為電視劇與電影。其他著有《暗色喜劇》、《花葬》和《人間動物園》等多部作品。
譯者簡介:
王蘊潔
在翻譯領域打滾十幾年,曾經譯介山崎豐子、小川洋子、白石一文等多位文壇重量級作家的著作,用心對待經手的每一部作品。譯有《博士熱愛的算式》、《永遠在身邊》、《宛如阿修羅》等,翻譯的文學作品數量已超越體重。部落格:綿羊的譯心譯意translation.pixnet.net/blog
章節試閱
「有什麼事嘛?不行,不能再買玩具了。已經有一整箱玩具了。不是?那到底是什麼事?我現在很忙,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生氣,但是不能太過分。」
鄉子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掛了電話後,用力吸了一口氣。剛從會議室進來的主編岡村笑嘻嘻地看著她,調侃說:
「和兒子說話時,妳還真是一副母親的樣子。那些作家裡有人還以為妳仍待字閨中呢!」
調到編輯部半年的石野接著說:
「不,竹原小姐是名副其實的母親。在訓我的時候,簡直就和對待小孩子沒什麼兩樣。妳兒子是叫小優吧,一定被妳這個教育媽媽嚇壞了。」
主編收起臉上的笑容,石野一臉微笑,鄉子看到他又用嘴唇舔著鉛筆芯,脫口便說:「你看看———」但是她趕緊把已經到嘴邊的「我說了多少次,叫你不要舔鉛筆的」後半句話給吞了回去。
石野說得沒錯。這一陣子,她面對比自己小的男人時,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母親對待小孩的態度來。
春假結束後,小優就要升上小學四年級。進入這家女性雜誌工作的翌年,和丈夫結婚後,很快就生下這個孩子。兒子讀幼稚園之前,都是由當時住東京的母親幫忙照顧。母親跟隨兄長夫妻倆轉調一起去了札幌,她就對小優說:「小優,你馬上就要讀小學了,我想你應該知道,媽媽希望搬出這個小公寓,和你,還有爸爸一起住進有院子、可以看見大海的大房子。所以,當別人的媽媽在玩的時候,媽媽必須工作。當媽媽和爸爸死了之後,那幢房子就是你的。」雖然想要住大房子這一點並沒有說謊,但說穿了,只是用這番聽起來賺人熱淚的話,巧妙地掩飾自己是基於興趣想繼續工作的真心,讓孩子成為名副其實的鑰匙兒。
她將自己無法全心全意照顧孩子一事美其名為小孩子也有獨立的人格,必須尊重他的自由。這是她將自己所負責的一位女性評論家的意見,現學現賣地作為自己育兒的信條。話雖如此,但她還是像世上的母親一樣,自然而然地把孩子當成自己養的貓似的,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著,整天嘮嘮叨叨地提醒、碎碎唸。
其實,她面對比自己小的男生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母親的口吻,不光是因為小優的關係。
「你兒子會打電話到公司來找妳,表示他很孤單。怎麼樣,要不要考慮請年假,帶他出去走一走?」
「好啊。」
鄉子曖昧地笑了笑,再度埋頭校對。
她實在無法告訴他們,剛才的電話是丈夫將一打來的。更無法啟齒的是自己正為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而且是在國中教美術,被眾人尊稱為老師的男人買了太多玩具而傷透腦筋;像是附軌道的火車、一些有的沒的超人,和機關槍之類的玩具,雖然一開始是幫小優買的,但久而久之,將一自己卻著了迷地說:「小時候,我從來沒有摸過玩具,原來那麼好玩。」最近,小優對顯微鏡產生興趣,對那些玩具不屑一顧,他就嚷嚷著「這個警笛會響耶」,一個人自得其樂。
將一比鄉子小一歲。結婚時,鄉子還散發出青春的最後光彩,娃娃臉的將一就像是小她兩、三歲的弟弟,鄉子也自然而然地擺出一副「某大姐」的態度,甚至為此洋洋得意,但彼此的年齡差距似乎越來越大了。
隨著孩子逐漸長大,通常男人會越來越有父親的樣子,但將一這個男人在鄉子的心目中卻越來越幼稚,好像是小優的長大取代了他身為男人的成長。最近,就連當了多年鑰匙兒,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的小優,也不知天高地厚地說:「爸,你的字真醜,你真的是學校老師嗎?」將一像洩氣的皮球般默不作聲。看到這種父子易位的光景,鄉子慌忙打圓場說:「爸爸是教畫畫,和寫字沒關係。而且,爸爸的字就像畫,是一種藝術。」替將一重振父親的威嚴。
將一從來不曾因為鄉子工作繁忙而幫忙照顧小優,相反的,如果不管他,他可以一連好幾天不洗澡、不刷牙,讓鄉子好不操心。如今小優逐漸長大,自己也逐漸累積了工作的資歷,在自己的生活中,只有將一依然維持一張娃娃臉,有時候難免覺得他靠不住。當初決定結婚時,母親曾經面有難色地說:「男人小一歲,就等於小十歲、二十歲。」直到最近,她才對母親的這句話感同身受。
結婚十年,雖然稱不上一帆風順,但至少順利地走了過來。一路走來,有不少小波折,但仔細想想,自己從來不曾因小優而傷腦筋,反倒是丈夫將一,每次突如其來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鄉子不知所措。剛才的電話裡,他也是劈頭就說:
「我可能做了不該做的事,所以先向妳道歉。」
鄉子還沒開口,他就連說了三次「對不起」。
他到底做了什麼?
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在開玩笑,鄉子還是很在意他特地打電話到公司這件事,但是聽到主編問「七點之前可以截稿嗎」,便立刻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傍晚那通電話是怎麼回事?」
鄉子八點回到公寓,獨自吃著晚餐時問道。在一旁喝著啤酒陪鄉子吃飯的將一咧開了嘴,露出特有的笑容,用下巴指了指裡面房間的窗戶。
面向馬路的毛玻璃窗戶上面黏著白色的點點。有點近視的鄉子瞇起眼睛調整焦距,才發現那不是白色,而是淡粉紅色的櫻花花瓣,是用顏料之類的東西畫上的。二、三十片和實物相同大小的花瓣畫在玻璃上看起來好像正飄落河面一般。
「好漂亮。是顏料嗎?」
「才不是,是媽媽擦指甲的東西。」小優一邊看電視一邊翻著最近為他新買的國語辭典,用像叛徒告密的口吻說道。「爸爸把整整兩瓶都用完了。」
「討厭,那個很貴耶!我很喜歡那個顏色,特地多買了一瓶……」
「所以,我才跟妳說對不起嘛。」
將一仍然笑著。看到他的表情,鄉子像往常一樣,覺得又被對方敷衍過去了。
「算了。只要不是像上次那樣撕破兩萬圓的馬票撒向空中就好了。」
「那已經是去年的事了,妳也該忘了吧。」
「怎麼可能忘?往事又不是月曆,想丟就丟。」
無論是五年前的外遇,還是前年在酒店喝酒鬧事差一點上社會新聞的事,對我來說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鄉子心裡這麼想著,半開玩笑地瞪著他,將一不敢正視她,只說「媽媽好可怕」,便躺到小優旁邊尋求他的支持,但小優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你還笑。小鬼,你不知道我是你老爸嗎?」
將一說著便撲了過去。
「你們別鬧了。上次還去抗議樓下的音響開得太大聲,如果我們也吵吵鬧鬧,不是落人話柄嗎?」
兩個男人無視於鄉子的話,在狹小的房間內滾來滾去。事後回想起來,那時候將一已經下定決心了,但從他和孩子打鬧的身影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蹊蹺。夜深後,鄉子洗完澡,正往臉上擦乳霜時,先鑽進被子的將一很難得地翻閱鄉子編輯的女性雜誌,突然問道:「如果我們分手時,妳希望我對妳說什麼?」
「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小時候我父親不是不告而別嗎?我常想,如果他當初留下片言隻字,我母親或許會好過點。」
原來將一在看雜誌上「分手男人的那句刻骨銘心的話」特輯。
「喔,那應該希望你對我說『好好加油』吧。我們一旦分手,小優當然跟我,對不對?雖說現在的女人很能幹,但即使現在,一個女人要把孩子扶養長大也是很辛苦的。」
「好好加油嗎……好像很普通耶!」
將一和平常一樣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把雜誌丟在一旁,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鄉子一度被將一起床的聲音吵醒。
「你這麼早起來幹嘛?」
「沒事,我的菸抽完了,去買包菸。」
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微弱的光線將指甲油畫上的花瓣襯托得十分透明,鄉子的意識又再度糢糊遠去。閉上眼睛,黑暗中盡是滿滿的花瓣。丈夫走在公寓走廊上的拖鞋聲彷彿是輕輕踩著這些花瓣而漸漸遠去。
再度進入夢鄉的鄉子又被小優的聲音叫醒了。
「爸好像離家出走了……桌子上放了一封女人的信。」
因為有些漢字還不識得,所以只能看懂大概的意思。是寫給爸的情書,小優這麼說著,把粉紅色的信封拿給一躍而起的鄉子。鄉子從小優的手上搶過信封,耳邊響起昨天傍晚將一在電話裡的那句「對不起」。
原來,根本不是為指甲油的事……
開始放春假的第三天,我爸爸收到了情書。那時候媽媽去上班不在家,爸爸用難得一見的嚴肅表情看著信,當我探頭想偷看時,爸爸慌忙把信藏了起來。過了好幾天,在三月的最後一天清晨,爸爸把這封粉紅色的情書留在桌上,離家出走了。我也看了那封信,可以了解大致的情況,那個女人是爸爸結婚前交的女朋友,最近得了一種名字很複雜的病,知道自己活不過半年了。所以,在事情過了十年後,她很傷心地去學校找爸爸。我爸爸在學校當老師。當時,爸爸好像騙那個女人自己還沒有結婚。女人在信上說,聽到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我想了很久,決定要照你的話做。爸爸丟下媽媽和我,去了那個女人的家。收到這封情書之前,爸爸似乎就已經決定要離家出走了。後來才知道,爸爸在放春假之前就已經向學校遞了辭呈。媽媽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麼慌慌張張。我媽媽很奇怪,每當爸爸遇到麻煩時,她就特別有精神。之前,爸爸被校長臭罵一頓,氣得火冒三丈,喝了酒,和不認識的人打架,被關進拘留所時,她也一樣。萬一上了報或被學校知道就不得了。於是,媽媽打電話給一個官階比警視總監小一點的朋友,拜託他去處理,之後她就去接爸爸回家了。那時候的媽媽,比平時更加神采奕奕。爸爸看到學生在學校偷偷抽菸就說:「既然想抽菸,就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抽。」讓學生在校內抽菸。爸爸因為這件事,被校長訓了一頓。爸爸說:「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會偷偷地抽。」媽媽責罵他:「話是沒錯啦,但做老師的,當然必須阻止。而且,即使被校長罵,也不應該喝醉酒,和陌生人打架吧。」爸爸嘴裡說著對不起,跪在地上道歉,卻馬上又嘻皮笑臉,完全看不出真的有在反省。媽媽雖然嘴上抱怨「真是拿你沒辦法」,但看起來也不像真的生氣。這種時候的媽媽,表情很像在罵管理員奶奶的貓;每次貓搗蛋,媽媽都會罵牠「這隻貓真刁鑽」。但如果真的很生氣,應該會猛踹牠或是揍牠才對,但是媽媽絕對不會那麼做。在這次的離家出走風波中,媽媽一開始也表現得特別有精神。寫那封情書的女人只留下姓名,媽媽四處打電話給可能知道爸爸下落的人。結果,瞎貓撞到死老鼠,剛好有人碰巧看到爸爸在中野一家超市的魚店工作,於是打電話來告訴媽媽。媽媽嘴巴上說著「我要好好修理他」,半開玩笑地捲起袖子出門了,她回家時把我叫了過去,告訴我:那個女人已經住進醫院,上次動了手術,已經活不了多久了。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爸爸會一直照顧她到最後一刻。只要她死了,爸爸就會回家,就當作爸爸出差半年這段期間,就和媽媽一起好好過日子吧。她還說:「如果有人遇到很大的困難,沒有困難的人就必須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一起分享。」為了不久就會死掉的女人,還可以活很久的媽媽把爸爸出讓半年。媽媽說,照顧快死的病人的爸爸很了不起,但在一旁支持爸爸的媽媽和我也很了不起。我嘴裡回答「爸爸不在,反而更清靜」,但老實說,我覺得有點寂寞。爸爸在家時,至少不會無聊。爸爸已經離開一個半月了,媽媽在我面前看起來比以前更加開朗,但我知道,當我上床睡覺後,她會自己一個人喝啤酒,也會在泡澡時小聲地唱「女人總難免心生眷戀」。最近,媽媽常常發呆,回過神時,會慌忙說一些愉快的話題,嘻嘻哈哈的。她很希望爸爸趕快回來,只是拼命克制而已。其實,媽媽也很寂寞。但必須等那個女人死了,爸爸才能回來,所以又覺得有點不忍心。這種時候到底該怎麼辦?我想起以前聽爸爸和媽媽聊到這本雜誌有人生諮詢專欄,所以決定替媽媽來諮詢一下。希望你們可以解決我媽媽的煩惱。
鄉子看完這封信,久久無法抬起頭來。她去阿佐谷的作家那裡拿稿子回到編輯部時,主編岡村就把這封信丟給她,「有個小孩寫信來人生諮詢,但內容很有趣。」
鄉子才看了幾行就知道是小優寫的。而且筆跡也錯不了。有幾個漢字寫得太大了,筆劃都超過了橫線。張牙舞爪的漢字看起來更像象形文字。一定是查了國語辭典之後照抄在信紙上的吧。雖然他就像時下的孩子,一臉父親不在也無所謂的樣子,但這種出乎意料的成熟舉動和他幼稚的字,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妳覺得怎樣?我想刊登在下一期,大家也都同意。」
聽到整個編輯部的人已經看過這封信,鄉子決定豁出去了。剛好大家都外出了,編輯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主編,你對這位母親有什麼看法?」
「勇氣可嘉,也是時下少見的女人榜樣———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應該只是虛榮吧。」
「虛榮?」
「對,我想這個女的應該比她老公大兩、三歲。我的朋友裡也有這樣的夫妻,即使老公外遇,她也表現得格外鎮定。儘管她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絕對不會表現出來。無論是旁人還是老公,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某大姐」應該會臨危不亂。所以,她才會在老公面前表現出一副我可以忍一般女人所不能忍的事。當然,事情應該沒這麼簡單———不過,小孩子的觀察還真細心,說「某大姐」對待她的男人就像對待貓一樣,雖然罵在嘴裡,卻用手安撫。」
「這點或許說對了。我想,這位太太找到老公的落腳處、主動找上門時才是關鍵。那個老公一定是嘿嘿地訕笑、連聲說對不起,於是她便不想再追究,脫口回答我知道了。一旦說出口就沒有退路了,即使咬緊牙關,也要等半年……她只是在逞強。這個女人一定認為,如果自己當初不顧一切要求丈夫回來,丈夫就會乖乖跟她回家。不,即使現在,也並沒有為時太晚。這一點雖然她心裡很清楚,但事到如今,這種話已經說不出口了……」
「妳倒是很了解嘛。」
「我當然了解……因為,我就是那個女人。你不知道我老公比我小一歲嗎?」
說完,鄉子回頭看著一臉錯愕的岡村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那……我聽說妳先生是學校的老師……」
「現在穿橡膠圍裙、穿雨鞋,感覺一點都不搭調。我第一次看到這副模樣,簡直不敢相信……他當老師時,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老師,但看到他那身打扮,更覺得他之前當老師實在很勉強。」
或許這種想法就是錯誤的開始。雖然他努力擺出架勢,但是把小毛巾綁在頭上看起來就像工讀生一樣顯得格格不入。「畫得一手好畫,人生卻顯得無能」,內心浮現的這種想法,軟化了她滿腔的怒氣。那時候,將一一看到站在傍晚擁擠人群後的鄉子,隨即大聲地叫了一句「歡迎光臨」以掩飾內心的尷尬。兩個人坐在超市一角一家很沒情調的咖啡店內聊了一會兒。
那個女人叫田島江津子。從夜間部的高中畢業後,在一家小服裝店內當縫紉工。將一和鄉子結婚前,曾經和她交往了一年左右。雖然他們同齡,但江津子像妹妹一樣黏人,將一受不了,於是和她分手。將一在與她分手之前便已經開始和鄉子交往,所以,從時間上來說,等於是將一拋棄了江津子。江津子並不知道將一結婚了,她靠自己的縫紉手藝維持自己的單身生活。今年過年時,她在朋友家突然因貧血昏倒了。去醫院檢查之後,醫生說要見家屬。因為沒有親人,只好請朋友假裝是她的姊姊陪她去醫院,她好不容易才從朋友口中得知自己罹患了骨髓性白血病,日子也所剩不多了。之後,她開始想自己有沒有想見的人,最後只想起十年前突然斷了音訊的舊情人。
「我並不是對以前拋棄她感到愧疚。她有個叔叔住在高崎,我們請他在手術同意書上蓋章,但他比江津子說的更加過分。他說,住院費他一毛也不會出,但是到時候會去參加葬禮。如果江津子死了,記得通知他一聲……她只能投靠我。我覺得身為一個人,有義務這麼做。」將一語音甫落,鄉子搶著說:「那你要怎麼負起身為丈夫、身為父親的責任?這根本是捨棄我,投向舊情人的懷抱而已。」鄉子雖然表示抗議,但看到將一連聲道歉和熟悉的笑容,也就氣消了,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脫口回答:「好,我知道了。」
只要踏錯一步,之後就兵敗如山倒。
「不管怎麼樣,我想見見那個女人。」將一聽了鄉子這樣的要求,回答:「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說妳是一直像親姊姊般很照顧我的表姊?因為,現在對江津子來說,我就是她活下去的動力。」
雖然覺得很荒唐,但鄉子還是默默點頭同意了。和田島江津子第一次見面的三天後,將一打電話來說:「她說和妳聊天很愉快。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妳偶爾有空的時候來探病?」鄉子除了說「好啊」以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鄉子第一次見到江津子時,也對她留下了好印象。她並沒有想像中漂亮,也不比別人能幹,但言談舉止散發出一種三十多歲的女人難得一見的可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病入膏肓的關係,她的性格有一種像玻璃盒般的清澈,鄉子甚至覺得,如果她們不是以這種方式相識,或許彼此可以成為交心的朋友。
鄉子瞞著小優去醫院見丈夫和江津子,每星期去一次,至今已經去了四、五次了。
「雖然心裡的確很不是滋味,但我決定把事情看得單純點。就好像我對孩子說的,那個女人的生命所剩不多了,而我還可以活很久。」
「我修正剛才的話,妳果然是勇氣可嘉。」
「謝謝你的修正。」
鄉子雖然面帶笑容,卻仍然對主編說她虛榮的那句話耿耿於懷。或許主編說得沒錯。原以為在這次的事情中,自己做了一般妻子做不到的事,但到頭來,或許只是想讓丈夫知道自己有多麼能幹。自己之所以能夠包容情敵,或許也是想讓丈夫承認,身為「某大姐」的妻子,心胸是多麼寬大。
無論鄉子當初是基於怎樣的動機,三個大人必須暫時維持現在的關係,但問題是小優該怎麼辦。看著信封上大大小小的漢字,鄉子覺得比起信的內容,小優寄出這封信的事更令她感到震驚。小優聲稱是代替母親做人生諮詢,但他寫這封信,當然是希望母親能夠看到。原以為他是個堅強的孩子,所以沒有太在意他,原來,當大人無視於小孩的存在,做出自私的行為時,小孩會用這種方式反抗。
「總之,這封信不能登,可以嗎?」
岡村答應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找他商量。又說:
「好強的女人還真的是不動聲色。我完全沒有發現,春假之後,妳竟然遇到這種事。」
不知道是否為了彌補之前的失言,他故意很有感慨地如此說道。
鄉子把信收進了皮包。她不打算對小優說什麼,但決定回家的時候去一趟醫院,讓丈夫看看這封信,並拜託他抽個空,下星期天一家三口一起去鎌倉走走。自從三月底,丈夫和小優以那種方式分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找一天的時間好好陪陪小優,由將一親自告訴他目前的處境,至少可以讓小優安心。
在鎌倉看了大佛像後,親子三人沿著海岸走到由比海灘。午後裡空氣充滿了五月的陽光、海風和浪聲,以及海平面冒著的熱氣,無不散發出假日的優閒。小優揹著背包,戴著在鎌倉的商店裡買的與父親相同的棒球帽,鄉子撐著紅色的陽傘。
鄉子之前還為將一和小優的久未見面感到忐忑不安,但或許是父子,也或許都是男人的關係,他們在海邊追著海浪,玩得不亦樂乎,好像春假之後,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攜家帶眷的人群,勾勒出一幅假日的幸福光景,三個人也很自然地融入其中。
鄉子突然覺得,即使江津子取代自己走入這幅畫裡,也不會破壞整體的協調,但她慌忙甩了甩頭。至少在今天,她希望可以忘記江津子的存在。
一艘可以坐十個人的大船被拉上了海灘。一家三口在大船旁吃起便當,吃完後,鄉子用手指戳了戳將一,暗示他差不多該和小優聊一聊了。將一抱起小優讓他坐到船上,自己也跳了上去。小優兩腳用力搖著大船,將一叫了他:「小優,你聽我說。」但就只說了這句而已。小優抬頭看著他,但仍然用腳搖著船,將一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將一也學小優的樣子,用兩腳搖著船,他點了一支菸,然後突然問:「你要不要試試……」把菸遞給小優。以前小優曾經好奇地試過沒有點火的菸,當時鄉子罵了他一頓。但鄉子今天卻沒有說什麼,她把到了嘴邊的「不行」又吞了回去。
在上次的學生抽菸事件的幾天後,將一似乎在為自己辯解地說:「我記得小時候讓我抽第一口菸的人。」
將一五歲時,父親就離家出走了,照理說他對父親完全沒有印象,但讓他抽菸的那個人的臉卻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將一曾經說:「那應該就是我父親吧。」
由於聽將一說過這件事,鄉子似乎能夠理解為什麼他讓學生抽菸。因為,香菸是將一從父親身上實際學到的教育方法。無論對學生還是自己的孩子,將一總是手足無措,缺乏教育的能力。那是因為他在年幼時,不曾從父親身上感受過這些東西,但是香菸的煙霧是唯一的例外。將一並不恨離家出走的父親,甚至非常懷念他。對將一來說,孩提時代那一瞬間的煙霧,正是一般的父親耗費一生對孩子的傾訴、責備和安慰的話語。
小優點點頭,從父親手上接過菸,鄉子只說了一句:「不能把煙吸進去,要馬上吐出來。」
小優嗆了一下,但還是很順利地把煙吐了出來。白色的煙隨著海風飄去。船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響,初夏蔚藍的天空下,兩頂黃色棒球帽像平行調的音符般搖擺著。將一自己又吸了一口,把菸丟在沙灘上,吆喝著「我們去抓螃蟹」,便和小優一起跑向岩石區。菸蒂被埋在陽光和砂子的閃亮這兩種光中,彷彿享受著大地寧靜的一刻,悠然地吐著煙。
太陽下山後,三個人走進車站前的大眾餐廳吃晚餐。吃完晚餐,鄉子叫小優去打電動,看著小優離開後,鄉子回頭對將一說:「我只想確認一件事。」
「你是真的愛那個女人,對吧?如果是因為同情,即使只拋下我們半年,我也不會答應。」
將一小聲地回答:「我愛她。」
「那就好。」
鄉子說完,從皮包裡拿出一個裝了一疊鈔票的信封,遞到將一面前說:「這裡有二百三十八萬二千五百圓」。他們結婚後各拿出一半的薪水作為生活費,剩餘的錢,分別用兩個人的名義存進銀行的戶頭。昨天鄉子從丈夫的帳戶裡領出這筆錢。將一離開的時候身上沒帶什麼錢。他白天在超市上班,早晚各去醫院陪江津子兩個小時,晚上就睡在醫院附近租的一間三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裡。如果江津子可以換到單人房,晚上將一也就可以陪在一旁。但鄉子之前聽說,江津子的存款勉強只能支付手術費和住院費。
鄉子指著存摺上十八圓的餘額說:
「剩下的十八圓,代表我現在的心情———先寄放在我這裡。」
她把存摺收進皮包。
「我娶到一個完美的女人。」
將一瞪大眼睛,聲音也顯得有點做作。鄉子看著他的表情,想起小時候看的一部電影中的情景,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
鄉子向一臉納悶的將一說明電影的大概情節。有一對貧窮的姊弟,弟弟沒有錢去畢業旅行,姊姊覺得很可憐,把原本準備畢業後去東京找工作時為自己添購一件新衣而存的錢拿給弟弟的情景。穿著破舊制服的弟弟,用手臂擦著眼淚,哭得稀里嘩啦,好像姊姊也跟著哭了。
「小時候很奇怪,我常常覺得如果我家也很窮就好了……我只有一個哥哥,我還騙同學說我哥哥不能去畢業旅行。」接著鄉子又說將一的眼神和那個少年很像。
「那我也哭一下好了……」
將一半開玩笑地如此喃喃說道,鄉子罵他「無聊」。
防波堤外,暮色籠罩著大海。海風吹皺了昏暗的海面,即將來臨的夜色已經著手準備抹去人們的午後回憶。海岸道路上的車燈川流不息。
在幾乎看不見人影的偏僻車站月臺上,將一說:「如果這樣回東京,我可能會跟著你們一起回家。」於是讓鄉子和小優先上車。正要關車門時,將一對小優笑了笑,然後突然表情嚴肅地不知對鄉子說了什麼。鄉子只看到他的嘴形,來不及聽他說什麼,電車就開了,將一好像是說「好好加油」。
江津子轉到單人病房後,鄉子盡量避開將一在的時候去醫院。一方面是因為將一在的時候,要假裝彼此不是夫妻很痛苦,另一方面,更覺得將一的存在讓江津子和自己的關係摻雜著某些不純潔的東西。
看到將一體貼地對待江津子,她心裡難免酸溜溜的。將一在的時候,要是江津子問「鄉子姊,妳喜歡哪種類型的人」,真不知道自己該露出怎樣的表情;而且也難免會用冷淡的眼神看著江津子,覺得她「不要以為什麼都不知道就可以為所欲為」。鄉子仍然對主編岡村說她虛榮這件事耿耿於懷,所以,覺得即使丈夫不在自己也必須善待江津子。為了掩飾的確存在於自己內心的虛榮,她希望自己能夠在完全不考慮丈夫的存在下,思索江津子這個女人的生命。因此她認為最好還是和江津子單獨見面。
最初鄉子去醫院是為了安慰和好好陪江津子,但在梅雨季結束,即將正式進入夏季時,鄉子反而覺得去醫院是為了向江津子尋求安慰。
從鎌倉回來之後,每當鄉子疲憊得難以入睡時,就會茫然地看著丈夫畫在窗玻璃上的櫻花,在行經馬路的車燈的映照下化為陰影於眼前流動。
流動帶來了由比海灘的海風,刺激著身邊沒有將一鼻息的寂寞。她閉上眼睛努力地想讓自己沉睡,但是將一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春天之後,鄉子開始用不曾有過的眼光觀察將一。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用看男人的眼光看過將一。結婚之前,她就只把他視為自己未來的丈夫,結婚後,更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丈夫和父親。然而將一的離家出走,讓鄉子不得不站在遠處觀察,她這才真正了解將一身為男人的魅力。她覺得他很蠢;為了舊情人,不惜拋棄花了十年的歲月所辛苦建立的家庭和工作,這種行為的確愚蠢之至。但這個笨蛋在某天的清晨光腳穿著拖鞋瀟灑地離去時,卻散發出一種不同於普通男人的魅力———鄉子這麼認為。在由比海灘的餐廳裡問他是否真的愛江津子時,鄉子很期待聽到「只是同情而已」。在無數的不眠之夜,「將一愛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女人」的這句話清晰地在她耳邊縈繞。
諷刺的是,鄉子必須藉由和情敵江津子聊天才能撫慰內心的這個痛苦。她們並沒有聊什麼具體的內容,就像女學生一樣,只是閒扯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或許是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情感結構也相同的關係,她們在許多細節上都很契合。
剛開始她們都刻意避開有關將一的話題,但久而久之,兩個女人的談話很自然地少不了提到將一的名字。說自己「這輩子都生活在踩縫紉機的狹小世界裡,如今終於走進了病床的世界」的江津子,津津有味地聽鄉子聊起工作上的不順心,鄉子只要在公司裡有不愉快就會在回家之前繞到醫院去。護士和其他病人甚至以為她們是姊妹。其實,婚後就不曾結交朋友的鄉子,在為江津子梳頭時,覺得自己似乎終於交到了朋友。
鄉子唯一不能傾吐的就是如今因將一而所承受的痛苦。
鄉子沒有把這次的事告訴住在北海道的母親和兄長,也沒有像往年一樣在暑假裡邀母親來東京小住,她決定隱瞞到底。她很清楚,即使告訴他們,他們也只會說「妳怎麼比將一還笨」。如今,聽到她陪著將一一起愚蠢卻為此深感痛苦時,能夠告訴她「這一點也不笨」的,或許只有江津子而已。
有時候會有一些事讓她和江津子之間的關係蒙上一層陰影。比方說,江津子看著將一晚上陪她時他睡的折疊床枕頭旁放著的玩具直昇機問:「妳覺得將一真的愛我嗎?」或說:「將一告訴我,小時候沒有人買玩具給他,他曾經在玩具店門口站了六個小時,他暗自告訴自己,長大之後要把整家店都買下來。」接著又說:「有時候我會想,我或許只是將一的玩具,由於發條快斷了,所以是可以放心大膽玩的玩具。」令鄉子深受打擊的不是最後那句話,而是將一竟然把不曾向自己吐露的心裡話告訴江津子。
鄉子感到陣陣像針刺般的心痛,突然想起小優從鎌倉回來不久的某個晚上在看數學教科書時,突然談到「循環小數」的那一番話。
「媽媽,妳知道什麼是循環小數嗎?一除以三時,無論怎麼除,永遠都除不盡。小數後第一位,會剩下○.一的餘數,然後繼續除,又會剩○.○一的餘數……不管繞地球幾圈,永遠都除不盡。」
小優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鄉子。鄉子覺得這個敏感的孩子是在暗示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大人的關係,不禁心頭一沉。的確,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關係,就和一除以三一樣。無論自己和江津子再怎麼投緣,在這份親密的深處,永遠都存在著○.一的細微裂縫。
小優快放暑假的某一天。
鄉子和江津子聊起刊登在雜誌上的小說。
鄉子負責的女作家寫了一部描寫詩人與謝野晶子和丈夫鐵幹,以及詩人朋友山川登美子之間三角關係的小說,江津子翻開鐵幹創作的,第一句就是「娶才女為妻」的著名歌曲的那一頁說:「我以前不知道這首歌是歌頌男人的友情。」接著便哼起那首歌。
不知道哼到第幾段的時候,出現了一句「忘記妻女,拋棄家庭,為情義忍辱負重」,這句歌詞好像一滴冰水滴進鄉子的心裡。江津子突然感到不舒服,鄉子著急地想去找人,但江津子說,只是一陣痙攣,很快就好了。將一每次都會幫我拍背,不好意思,可不可以也請妳幫我拍一下?鄉子順從地照做了,但江津子卻說「更用力點」,鄉子用盡力氣揍了她一拳後,不禁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
過了一會兒,江津子的疼痛好不容易緩和下來,這才開口問把手藏在背後、愣在那裡的鄉子:「妳怎麼了?」
鄉子連忙笑著掩飾,但她覺得至今為止,隱藏在內心的感情突然爆發了,這些感情從打江津子後背的那隻手上渲洩了出來。
而那一刻她也想到了循環小數。
那天離開醫院走去中野車站的途中,鄉子下定決心,如果日後自己內心有一絲一毫希望江津子早點死去的想法,那時候就必須告訴江津子自己是將一的妻子。
「有什麼事嘛?不行,不能再買玩具了。已經有一整箱玩具了。不是?那到底是什麼事?我現在很忙,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生氣,但是不能太過分。」鄉子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掛了電話後,用力吸了一口氣。剛從會議室進來的主編岡村笑嘻嘻地看著她,調侃說:「和兒子說話時,妳還真是一副母親的樣子。那些作家裡有人還以為妳仍待字閨中呢!」調到編輯部半年的石野接著說:「不,竹原小姐是名副其實的母親。在訓我的時候,簡直就和對待小孩子沒什麼兩樣。妳兒子是叫小優吧,一定被妳這個教育媽媽嚇壞了。」主編收起臉上的笑容,石野一臉微笑,鄉子...
目錄
代序一 連城三紀彥的作品風格 傅博
代序二 感傷,也要很美麗 許悔之
一 情書
二 紅唇
三 十三年後的搖籃曲
四 小丑
五 我的舅舅
代序一 連城三紀彥的作品風格 傅博
代序二 感傷,也要很美麗 許悔之
一 情書
二 紅唇
三 十三年後的搖籃曲
四 小丑
五 我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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