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觀阿彌․世阿彌和Barneys
我二十九歲的時候，以伊勢丹外派人員的身分，參加了「Barneys Project」。
Barneys是美國的專賣店，也是世界上所有設計師的理想國。1989年，伊勢丹取得Barneys的授權，成立百分之百出資的子公司「Barneys Japan」。我被當時的上司田代俊明提拔，也加入了這個計畫。
我到了Barneys的紐約總部進行研習。
曼哈頓的麥迪遜大道。紐約市的心臟。喔！超棒！摩天大樓呢！我高興的不得了。
當時是我第二次去紐約。第一次是前一年二十八歲的時候。那時候伊勢丹有三個新職員，小我四、五歲，也跟我一起去。我們一群人都窮的很，所以跟伊勢丹的互助會各借了三十萬日圓，一起去紐約。我還強迫菜鳥一定要借呢。
我在曼哈頓到處瀏覽林立的百貨公司。也看了不少走在流行尖端的零售店。當時我突然在市中心雀兒喜區（Chelsea Pier）看到Barneys的旗艦店，便大大嘆了一口氣，心想：
「要是能在這裡工作就好了。」
畢竟這可是全球性的Barneys啊。光是隨便一個櫥窗的品味，就跟日本的百貨公司截然不同。
我跟三個後進，白天在曼哈頓做地毯式搜尋，晚上則是去聽爵士樂，或是去海邊。我們四人每天都在驚嘆中度過。真是創意風暴啊。我心想，這趟旅程吸收的知識足以讓我生知識病了。
即使如此，當時借的三十萬日圓對我們來說還是太沉重了。有個後進還說：
「我結婚的時候，那筆債還沒還完，好慘喔」
但是我現在依然覺得，年輕時要借錢來投資自己才對。現在那三個後進，都已經是伊勢丹的幹部了。
隔年，伊勢丹的田代先生就來找我。
「喂，藤卷，要不要跟我一起開Barneys啊！」
去年在紐約之旅，就很想在Barneys工作。一聽到有人找我進Barneys工作，我真的感受到上天眷顧。
借錢成行的紐約之旅，跟工作出差的紐約之旅，印象就是不同。一年前的摩天樓還遠在天邊，現在感覺近在眼前。摩天大樓外牆亮晶晶的感覺，幾乎把我壓倒。我看著直達雲端的高樓，感覺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二十九歲的心充滿熱情，腦子裡想著：
「好！我要在這裡闖蕩一番！」
於是我馬上前往紐約Barneys。
那裡的採購員全都是外國人（當然啦！）
身高過人，金髮碧眼。好帥啊。輸了。敗倒了。縮成一團了！
「How do you do?」
「I come from Japan.」
剛才的雞皮疙瘩又多了一層，打招呼也畏畏縮縮的。（順便提一下，我的英文只有日本人才懂，還很受歡迎喔！）
我擔任的是女裝採購。
年僅三十歲的年輕人竟然能到紐約，並經過倫敦、米蘭、巴黎一路採購女裝，一般人一定會覺得很棒，很了不起，但是我只是Barneys所屬重量級採購團的隨行小弟罷了。當時紐約Barneys有個傳說採購員康絲坦絲․達蘿女士（暱稱康妮女士），和其他五個人一起負責女裝採購，我就是跟著這五個人練習如何採購。
採購員們分乘幾部計程車，前往紐約的一家廠商Maison。我小心翼翼跟在他們身後。我還以為他們會把我介紹給負責人，掏出名片待命，結果大家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開始檢查商品。他們從包包裡拿出筆記本和拍立得相機（當時是拍立得相機的巔峰期），衝向架上的女裝，以驚人速度檢查材料、顏色、款式和價格。拍立得相機更是閃個不停。然後一群人把照片排在桌上，對康妮女士報告結果。
檢查結束之後，又馬上前往下一家廠商。我急忙趕上。在這裡也沒有人理我，大家忙著檢查商品。之後也都是一樣。
到了晚上，大家邊吃飯邊討論當天檢查的商品。吃完飯之後，把要採購的商品從筆記本抄到採購單上，決定採購數量。決定採購數量這個動作可是輸贏關鍵。當時日本的百貨公司大多是賣多少商品，就支付上游廠商多少錢。也就是託售模式。
百貨公司當老大。但是紐約並不走託售模式，而是完全買斷。如果賣不出去，庫存就會堆積如山。庫存增加，採購的地位就會降低。背負這個風險的採購員，對於採購數量當然是異常投入了。
隔天早上，大家把結果報告給首席採購，獲得核准之後便具體下單。然後一切重新開始。檢查商品的速度相當驚人，一開始我只能呆站在他們身後觀望。實在太刺激了。光用看的感覺就快發燒了。
但是回想起來，他們其實也有難以置信的優雅面。
這群人以紐約為基地，周遊在巴黎、米蘭、倫敦等流行重鎮之間，但是除了出國之外，基本上都以車輛來移動。有人會想，既然行程那麼趕，為什麼不搭飛機呢？他們就是要開車。如果在義大利，就是開車沿著米蘭→威尼斯→羅馬→拿坡里的路線往返。
在車程中如果看到湛藍的海洋或是火紅的黃昏，就會停下車子欣賞讚嘆，然後發呆好一段時間。不明內情的人，應該會以為他們是假日開車兜風吧。
有時候他們開車經過鄉村，會突然彎進小路，指著前方大叫。原來他們只是為了一家古色古香的簡樸餐廳。他們很喜歡那裡的義大利麵，所以特地繞路享受美食。
這些動作看在當時的我眼中，只是單純的玩樂。如果在日本，老闆一定會破口大罵，要他們快點出發。這讓我感到風俗民情的明顯差異。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這就是他們的風格啊。
我在Barneys任職的期間，發現「模式」（Mode）與「風格」（Style）是不一樣的。比方說模式就是穿上當季新款，主張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也就是在意他人目光，與他人比較。風格則是一個人的生活方式。是個人主體世界。生活方式中包含了夕陽和海洋的顏色，包含鄉村的義大利面，也包含了工作。說得極端些，挑選一支原子筆也是風格。重點就是把創造性的生活方式當成自己的核心。確認風格，知道自己想要這樣生活，那麼無論是用餐禮儀或工作態度，都會有穩固的基礎。
說起來，他們在點飲料的時候不會說「先來杯啤酒」，
點義大利麵的時候也不會說「跟他來一樣的就好」。這五個人常常各點不一樣的東西。即使只是喝杯咖啡，他們也各有堅持一定要喝哪裡的咖啡。這些小細節在在顯示出他們的風格。
我看著他們的生活方式，覺得自己一定要做出改變。覺得一定要打破那層限制自己的殼。
換個話題，室町時代的能劇名演員觀阿彌、世阿彌父子，曾留下一句名言「守破離」。
「守」就是完全遵守教條，學習教條。剛進伊勢丹的時候，我總是被拉著跑，不停學習，有時間停下腳步就做工作筆記，正是「守」的時期。
「破」就是重新設定以往學到的東西，了解為何要「守」的真正意義。然後才能夠「離」，也就是脫離過往，確立自己的風格。
根據觀阿彌、世阿彌的「守破離」來看，我待過Barneys之後，便體會了「破」的重要性。
提示1 一手日經報紙，一手女性雜誌
2008年秋天，我接下了「明治大學特約教授」。在名為大學的新舞台上，我思考了很多東西，想帶領學生再掀起幾道守破離的波瀾；全力支持我當上特約教授的，就是明治大學常任理事，法學院教授土屋惠一郎先生。他是明治大學的風雲人物，總是佩帶著蝴蝶領結。內行人才知道他也是研究能劇的專家，最新著作『向世阿彌學習做人處世！』（岩波Active新書）之中，就有提到世阿彌的教誨。其中一條「男時․女時能分辨輸贏趨勢」讓我很有興趣。
在世阿彌那個年代裡，能劇演員之間盛行一種「立合」，也就是同台表演能劇來分高下。贏了立合的能劇演員就能提高知名度，輸了則降低本身評價，連贊助者也會離開，是相當嚴苛的競賽。世阿彌在立合之前便留下了一句名言：
時間應亦分男時․女時（風姿花傳）
這裡所說的男時，就是自認運氣好的時候。而女時就是認為對方運氣比較好的時候。
世阿彌的意思就是：「女時不要花太多力氣在小輸贏上面，輸了也別介意；等待男時到來，再奪取勝利。」
男時與女時。我回頭看看自己的人生，覺得確實有此分別。
男時就是「解放區」「Le Style」「BPQC」的時代。當時的我真是氣勢如虹。另一方面，剛進伊勢丹的時候，Barneys新宿分店採購失敗的時候，還有從Barneys回到伊勢丹的時候，就很明顯是女時。
如果拿現代的日本來想，毫無疑問是碰到女時了。如果經濟快速成長的泡沫經濟時代是男時，那麼受到美國金融危機影響，景氣低迷的日本，正是陷入了女時之中。
這時候光是抱怨「景氣好差」「傷腦筋」，也無濟於事。
這時候才應該培養創意，為終將來到的男時做準備。這是我的想法。
通關密語是「一手日經報紙，一手女性雜誌！」
我的母親今年八十一歲。秘書三十一歲。女兒不到二十，女性朋友們大概是四十到六十幾歲。看著這麼多年齡層的女性，我常常在想：
「女人真是有創意啊。」
目前日本的女高中生幾乎都會化妝，化妝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創造性了。塗口紅，畫眼影，夾睫毛...畫上濃妝之後，女人簡直就變了個樣。每天早上，女人都在發揮創意。即使是我八十一歲的老母親，每天也會上淡妝、抹口紅呢。所以日本女性從十幾歲開始化妝，比起不化妝的男性要有創意多了。髮型也是一樣，而且女性挑衣服比男性更有創意。這些效果加起來真是驚人！但是男性呢？
一般男性不會像我在Barneys任職的時候一樣穿得又瘋又傻，即使年輕時很愛創意打扮，只要一出社會，就會剪短頭髮，穿上深藍色或灰色的西裝，創意蕩然無存。週休二日就累得在家睡覺，活動範圍也有限。星期天去美術館一看，遊客幾乎都是女性。
累垮了在家睡覺是沒關係，但是要在家躺著的話，何不翻翻老婆或女朋友的女性雜誌呢？
例如我翻開女性雜誌，發現「代官山兒童BEAMS開幕！」這樣的專輯。「BEAMS」是日本三大精選店之一，專輯介紹BEAMS要進軍兒童市場。
裡面有很多有趣的衣服，比方說一件衣服上面有不同顏色的釦子。黃色釦子配上黃色縫邊的釦眼，藍色釦子就配藍色的釦眼。這麼一來小孩子就能自己找到正確的釦子位置，真是有創意的做法。這一頁讓我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下。
我常常在書店翻閱女性雜誌，女性雜誌裡面均衡包含了生活所需的「食衣住行育樂」還有「錢」。男性雜誌的主題是「物品」「事情」「金錢」，女性雜誌則加入了許多生活所需的創意因素。所以翻開女性雜誌，就能刺激我的創意。
男人碰到女時，就翻女性雜誌來磨練創意吧！
提示12 看電影時以複眼觀察有趣的鏡頭
吉卜力工作室的製作人鈴木敏夫先生在《仕事道樂》（岩波新書出版）一書中，介紹了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如何看電影。
宮崎先生一大早就會出門，一天要看上五部電影。他從不研究現在播放什麼電影，也不看放映時間，走進電影院就開始看。總之就是電影接力。當然也有些電影會從中途才開始看。
比方說他看完成吉思汗的電影之後，會對自己的工作人員說：
「我終於知道那個時代的盔甲長什麼樣子了。」
「原來馬是這樣騎的啊」
但是當工作人員問他：
「電影內容在演什麼？」
他卻回答：
「我不知道啊。」
總之，他看電影並不追求故事性，而是以昆蟲複眼般的銳利眼光觀察自己想看的鏡頭，然後活用在自己的電影中。這就是電影大師看電影的方式。
我對鈴木先生的著作很有興趣。
我一直以來都有在看電影。寅兄系列時代劇，卓別林系列作品，植木等Crazy Cats的「無責任系列」，不知道看過了幾次。
現在我走在街上，也常常順道去看電影，但是我跟宮崎先生不同，一定會從廣告和預告片開始，看到最後播映完畢才甘心。我跟一般人一樣，享受電影裡的起承轉合。
要說我特別注意什麼的話，應該就是台詞吧。
比方說《男人真命苦》這部電影裡面的寅兄。渥美清所飾演的寅兄回到久違的柴又，恰巧碰到送麵小弟和玩具店店員，就向他們打招呼。
「喂！你們還是一樣蠢啊！」
「還是一樣蠢」這句話從寅兄嘴裡說出來，就有一股慢慢泛開的溫暖。這句名台詞讓在黑暗中看著大銀幕的觀眾，都感到一種回到故鄉的溫暖氣氛。瞬間，所有觀眾的故鄉都變成葛飾․柴又區，跟寅兄一起走在有煎餅店、甜丸子店的巷子裡，感受那種懷念的故鄉情境。寅兄系列電影讓人看了很舒服，台詞的效果不容小覷。
至於卓別林的電影，可以讓人會心一笑，也能讓人毛骨悚然。
《殺人狂時代》這部電影裡面，有這樣一句台詞。
「跟戰爭販子比起來，我只是業餘殺人犯而已。」
這句話是電影的關鍵。卓別林在這部電影中，以他的方式與台詞來宣導反戰觀念。
我看到這句話便深感敬佩，牢牢記在心中。如果問我記起來要做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這些東西會輸入到我的記憶磁片中，在聊天對話的時候偶然出現。
我當然也很重視電影服裝。
寅兄的裝扮是工作服配草鞋。肚子上纏著毛線腰布，還有脖子上掛的護身符。這套衣服讓人覺得「這就是日本人啦。」顏色搭配也很棒，尤其是他經常戴的那頂帽子。那就是Borsalino的帽子吧。寅兄戴上這頂帽子就像個旅客，
但是戴在艾爾帕西諾頭上，就像個十足的黑道老大。
說到Borsalino的帽子，就想到《教父》和《鐵面無私》。
我在看《鐵面無私》的時候，仔細研究了黑幫人物如何穿搭亞曼尼西裝，寬版褲子怎麼搭配合腳的皮鞋等等。《陽光普照》裡面亞蘭德倫穿襯衫的方式也值得參考。丁尼布襯衫配上白色帆船鞋，深深印在我的記憶磁片中。而我還有另外一樣很在意的東西，那就是工作人員表。
有很多人看完電影，一看到工作人員表就離席，但我喜歡在黑暗中留著看到最後。如果電影服裝很棒，我就會記下服裝提供廠商、造形設計師的名字，回去再調查他們的事情。通常這些廠商和設計師我都沒聽過，但是偶爾會在字幕上看到非常出名的設計師或品牌名稱。
這時我會獨自嘆氣，心中想著「果然是他沒錯」。當我看到「協助拍攝․高知的朋友們」就知道這部片有在高知拍外景，那道海濱是桂濱什麼的，一個人點著頭。
我很喜歡電影，所以看得非常投入。
提示26 不管多麼笨拙，堅持就有成果
剛進伊勢丹的時候，公司沒幫我印名片，所以我用彩色筆在色紙上畫了自己的名片。真是有創意的名片。哈哈。
某天下班，我偷偷溜進服飾界的派對會場還是作品發表會場。身上當然沒有邀請函，所以我就騙招待人員說：「我是伊勢丹百貨的人，邀請函忘在家裡了。」（真是抱歉）
當時我根本不知天高地厚，走向穿著愛瑪仕襯衫、Prada運動鞋、渾身貴氣的人們身邊，遞上自己的手工名片大聲自我介紹：
「我是伊勢丹的藤卷，請多指教。」
而我穿的當然是當時的一百零一套「J. PRESS」。
大家應該會想：「伊勢丹裡面也有這種怪人啊。」交換了名片，也沒有話題跟人家聊。所以要建立人脈真是難如登天。
當時我就深深體會到，一個人培養出來的人脈，跟他本身的等級是一樣的。以公司來說，幹部有幹部等級的人脈，員工有員工等級的人脈，就是這樣。
如果身處在更高一階的地方，比方說員工想拓展幹部等級的人脈，就要粘著自己的上司，跟隨上司的腳步前進。這時候只能把自己當成上司的司機或小弟，任人使喚。
前面介紹過Transit General Office的老闆中村貞裕先生，他之前在伊勢丹是我的下屬，就完全粘著我一起走。簡直把自己當成我的專屬司機，每星期都把喝得爛醉的我開車送回橫濱住家。看他這麼努力，當然會疼愛有加。
不過光是粘著不放，並無法建立更上一層的人脈。更別提拓展了。無論多麼年輕，一定要具備讓人讚嘆的知識或品味。
其實不用勉強自己，只要收集適合你地位的東西，也就是你身旁半徑三公尺以內的知識和品味就可以了。比方說精通日本辣妹聚集的涉谷109百貨。認識很多辣妹朋友，了解流行趨勢。這就是強力的武器。畢竟老頭子們不可能精通109百貨的事情。
最好是多培養平時工作以外的不同領域知識。歌舞伎表演、淨琉璃詩歌，精通這些冷門世界，就是了不起的武器。
想要精通，就要持續。臨陣磨槍、班門弄斧的東西，一定會有破綻。
我年輕的時候跟各位讀者一樣，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知識或品味。不對，或許比各位還糟糕。就是因為我沒有自信，所以才要努力壓馬路，學習知識，磨練品味。腳踏實地的磨練方式。
或是有時間就跑去服飾商的倉庫，看衣服、摸衣服，學習以往不懂的事情。而且還會盤點當天的成果，在日記上寫下「上等喀什米爾羊毛，摸起來滑滑的」之類的心得。
我這種學習態度至今仍舊沒有改變。所以一年有三百六十二天都在外面吃飯。也還是一樣跑去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到處試吃試喝。
無論何事都要持續努力，不管多麼笨拙，堅持就有成果；假貨不管乍看之下多麼光鮮，也一定會出錯。（安岡正篤）
持續努力，就能產生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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