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延陵一劍還是個熱血少年時,他曾與妹妹一葉自鐵劍門陸家,盜出姐姐的屍身,並救了差點便無法出生的外甥陸莫秋。
他對這在陸家飽受歧視對待的孩子疼愛有加,恨不能給這孱弱的孩子他所能給的一切。
無奈卻遭逢意外,當延陵一劍成為熱血青年再出江湖之時,一切都變了。
他和一葉的「家」消失了!
當好不容易找到一葉,卻知道了更讓人震驚的消息……
家道中落還可重振,父親的失蹤卻苦無訊息,不僅如此,
這他在半路相救表示願意以身相許,自己也偷偷喜歡的姑娘小啾,居然是男的?
不僅如此,在「生米煮成熟飯」之後,才發現小啾的真實身分竟是……!?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夜黑風高,無星無月,秋涼蕭瑟,入骨刺寒。
寂靜的大街上突然響起急促的拍門聲響,一擊急過一擊,幾乎快將幾寸厚的木門拍出洞來。
醫廬內早已歇息的老大夫被如此大的拍門聲驚醒,只道是有急症患者夜間求醫,連外衣也沒披上,便起身快快開了門。
「大夫救命!」
門才一開,立即有兩個身影竄了進來。
大夫一楞,只見其中一個高壯一些的少年抱著名穿著白衣的女子,另一名瘦弱些的少年反手將門板帶上後也來到他面前,兩人動作之迅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這兩人臉上都有著未乾淚痕,那名年長的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含著淚,見老大夫沒有動作,心急地又喊了聲:「大夫救命!」
老大夫回過神,快快道:「把人放到裡頭榻上,我看看。」
年長少年迅速衝進了內堂,老大夫忙跟了進去,瘦弱少年緊張地拿了把椅子將門頂上,這才尾隨入內。
當病患平躺下來,燭火燃上,老大夫仔細看了下,猛地一震。躺在榻上的人他可識得,而且這身懷六甲的女子還穿著壽衣,更不會認錯。
「這……這不是陸家這兩日過世的二夫人……」老大夫不敢置信。「死者為大,你們兩個孩子怎居然……居然……」老大夫說完一個擺手,嘆道:「老夫就算醫術再如何高明……也救不得一個死人啊!」
「是孩子,俺姊肚子裡的孩子還活著。」年長的少年一開口便是濃濃的北方音,大夫聽得一楞,那少年又道:「孩子剛剛踢了一下俺姊肚皮,俺摸到了,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俺姊的孩子。」
瘦弱的孩子揉了揉眼,也帶著鼻音說:「大夫你救救孩子,俺姊已經被那格老子的混帳陸家人害死了,不可以連孩子也一起死啊!」說罷,又落下了淚來。
「一葉,女孩子不許罵那些話,妳忘了爹怎麼教妳的嗎?」年長少年怒斥了聲。
作男孩打扮的一葉立即噤聲不語,別過臉往外望去,噙淚注視廳堂外動靜。
「你們是陸二夫人的弟妹?」老大夫大感震驚。
年長少年用力以衣袖拭去落下的眼淚,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瞳裡有著強忍的悲傷,也透露出一抹堅定。他抱拳行禮道:「在下延陵一劍。」說罷往旁邊看去,又道:「她是俺妹延陵一葉。」
一劍心想既要求得大夫幫助,便得將一切說白開來。
他道:「俺姊因為陸家與家裡頭斷了關係,俺爹不許俺們和娘來見姊姊,但娘親思念姊姊而生了大病,俺倆是代娘親來見姊姊一面的。但俺和俺妹入城,竟打探到姊姊死訊,奔到陸家門外,陸家人卻說俺們小鬼來歷不明,不讓俺們進去!」
一劍說到這裡時,氣得微微發抖,眼眶泛紅。「後來俺們偷偷翻牆而入,找了許久,才在偏僻院落找到姊姊。格老子個混帳,他們……他們竟然將俺姊棺木隨意置在屋裡,既沒設靈堂,也沒人看顧!俺姊……俺姊為了陸家人與俺爹斷絕父女關係,死後竟被如此對待……陸家……陸家簡直……」
「陸家簡直不是東西!」一葉恨恨說了句。
一劍大眼裡迸出怒意,恨恨吼了聲。「格老子的陸家不要姊姊,俺要,所以俺和俺妹決定將姊姊帶回家去。但也就是在俺們抱起姊姊時,發覺孩子踢了姊姊的肚皮。所以大夫……」
一劍急忙抬頭,懇切而誠摯地凝視著眼前有了一把年紀的老人家。「孩子還活著,大夫一定要救救他。」
老大夫靜靜聽完少年的話,端詳著兩人的模樣,他們行為舉止雖稍嫌魯莽但天真率直,言語間著實不像說謊。
老大夫活到這把年紀了,什麼事情沒見過,「鐵劍門」陸家是城內大家大派,根深奉城,勢力龐大,他們要人死,那人絕對生不得。這事他若管了,接下來自己為數不多的日子肯定熱鬧非凡,然而……
老大夫嘆了口氣,摸了摸一劍的頭,慈愛說道:「放心,我這『德恩堂』雖不是什麼大醫館,可見死不救這事,從來不做。」
一劍大喜過望,差點便要跪下來開磕頭。他年紀雖才十三,可這幾年跟著家中叔伯往江湖上跑,怎不懂叫這老大夫幫忙,是替人家找麻煩。
老大夫卻沒再往一劍身上看,伸手便往少婦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去。他問:「胎兒動作是多久以前?」
「兩個時辰前。」一劍急急說:「陸家的人不停追俺,好不容易才甩掉。」
老大夫喃喃低語了聲:「盡人事……」隨後對一劍道:「你們兩個都出去,把簾子放下,沒我吩咐不要進來,老夫要剖腹取子,任何人干擾不得!」
一劍一聽,臉色刷地白了。「剖腹,會不會有危險?」剖腹自是拿著把刀朝肚子劃下吧,如果剖到孩子怎麼辦?
「哥,你還不出去?」一葉拉扯哥哥的袖子。「你敢留下來看嗎?」
一劍不肯讓妹妹瞧輕,火氣上來,便也忘了家中高堂告誡要戒粗言、行端正,一口鄙語便出了來:「老子哪有咋不敢的,膽子鳥地小,還能當妳哥嗎?!」
只是再回首,那頭刻不容緩,大夫已經輕車熟路一刀劃下,血頓時冒了出來,跟著大夫的手便伸進裡頭掏啊掏。
一劍看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一葉乾嘔了聲,兩兄妹急急往外撤退,安守本分死守外頭。
簾子被放了下來,一劍心裡既是慌又是急,緊緊攥著拳頭,灰撲撲的臉頰上清淚刷過,留下兩道白色痕跡,他年紀還小經歷尚淺,完全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
一葉則是轉過頭去死盯著門板,注意著門板後大街上的動靜。
「姊姊的孩子不會有事,他們也不會這麼快找來。俺們又繞回城裡,那些人鐵定以為俺們跑出城去了……」一葉不停安慰自己,焦躁的情緒卻始終平復不下來。
◎
大街上隨風傳來些許嘈雜人聲,一劍和一葉寒毛都豎了起來,像兩隻戒敵的小貓般弓起了背脊,誰要敢入這醫廬一步,他們就和對方拼命。
內堂的動靜未停歇過,細細的鏗鏘聲、衣衫摩擦聲,可就沒一點人聲。
一劍越來越急,姊姊死了,她腹中的胎兒本該跟著死,可上天不忍延陵家從此斷後,這才留了這孩子。若非之前為躲避陸家而多所耽誤,早就能尋著醫廬請大夫診治了。如今緩了這麼久,那孩子……那孩子如果活不下來怎麼辦?
畢竟是少年心性,想著傷心無力處,眼淚刷啦啦地又落了下來,嗚咽聲被他狠狠壓抑住,只流出幾聲幾不可聞的低鳴。
妹妹一葉看哥哥的模樣,從懷中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恢復那張稚嫩臉蛋原有的模樣。她也給自己擦了擦,畢竟臉上又是淚水又是塵土的。可再見哥哥哭不停,最後兩個人竟抱頭痛哭起來。
「這裡……血跡……」外頭突然有人喊著。
一劍和妹妹兩個又全身寒毛直豎,差些便要衝出去和那些人拼命。
大夫說姊姊的孩子正在生死關頭,他們不可以讓孩子有意外。
那可是延陵家唯一的血脈。
突然,內堂門簾被掀動,臉色本來就很蒼白的老大夫抱著一個青包走出來,額間滿佈細汗的他,整張臉白到幾乎沒血色。
一劍一下子便衝到大夫跟前,眼睛大睜,盯著青包裡頭的東西看。
被青色布料包裹起來的是個好小好小的奶娃娃,奶娃娃臉色青青的動也不動,幾乎和裹著他的布一般顏色了。
大夫輕輕揉著娃娃的胸口,正在替娃娃緩氣。
「大夫,俺抱。」一劍焦急地伸出手攬過姊姊的孩子。這是他的外甥,他延陵一劍的外甥。
一葉一看,慌亂問道:「大夫,娃娃怎麼又青又白?」這顏色可不對。
老大夫嘆了口氣說:「孩子不足月,又困在母體裡太久,先天有損、稟賦不足,日後可能……」大夫沒再說下去。
一劍學著大夫的動作,揉著娃娃的身體,揉著他的小手小腳,但可能是不會拿捏力道,用力過度了,只見娃娃一張皺皺的臉癟了癟,細細地哭了起來。
那哭聲小得幾乎聽不見,大夫直道不好,搖了搖頭。兩兄妹見大夫臉上的神情,才終於明白大夫沒說下去的話裡有什麼意思。
原來就算萬幸出了母體來到人世,但能不能撐下去,活不活得長,還是個問題。
外頭嘈雜的人聲越來越近,兩兄妹又慌了起來。
老大夫見他倆六神無主,頗是心疼。
「哥,你先帶娃娃走,俺留下來跟他們拼命。」一葉含著淚說:「你把娃娃帶回去給娘看,娘只要看到娃娃,病就會好了。哥你別管我,趕快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不只娃娃,俺們還要一起把姊姊的屍首帶回去,葬在延陵家,不讓她繼續給陸家糟蹋。」一劍怒視著妹妹,他才不會扔下妹妹一人。
外頭陸家的人挨家挨戶拍門搜查,火把火光映天,從門縫都可瞧見漫天紅光。眼看,便要搜到此處了。
「你們誰輕功比較好?」老大夫突然如此問。
「俺!」一劍說:「俺大一葉一歲,早她一年習武,輕功也早學一年。」
老大夫沉吟半晌後道:「我屋子底下有個地窖,用來藏兩個人不是問題。一葉娃兒帶著妳姊姊往地窖躲去,至於你……」
老大夫憂心地看著一劍:「地窖滿是穢氣,方出世的小娃兒絕對受不住,你帶他能多遠跑多遠。你們兩個孩子年紀太小,什麼也不懂才做出盜屍這樣的事情來,待風波平息後讓家裡大人來處理,鐵劍門那些人……不能得罪……」
「格老子的,明明是陸家有錯在先,咋還有理了他們!」一劍反駁,卻得到老大夫一個不贊同的眼光。
猛烈的拍門聲已來到醫廬之外,老大夫將一劍往內堂窗邊推,說道:「快走!遲了便走不了了!」
一劍不捨地看了妹妹一眼,妹妹用力點下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道:「哥哥你一定要保護好娃娃!」
一劍看著老大夫將榻上的姊姊連人帶被褥一起包起來,帶著一葉便要入地窖,他再望了他們一眼,隨後含淚咬牙往窗外跳,駕起輕功拼了命地往南方奔去。
一劍一面跑一面哭,不知怎麼地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和一葉兩人懂事的時候便已跟著個老乞丐在廟前乞討,後來有一日他餓得慌,顧著撿人落在路上的半顆饅頭,竟讓輛疾駛而過的馬車撞成重傷。
他身上骨頭斷了好多根,不停吐血,他以為自己會死,菩薩卻發了慈悲,讓他給延陵家的娘撿了回去。
後來,娘還收養了他和一葉。
娘待他們真的很好,比親生的還親,娘唯一的女兒一花姊姊對他們也很好,把他們當親生弟弟看待。
一葉喜歡穿男裝扮男孩兒,娘和姊姊都允,姊姊還親手繡了幾件漂亮衣裳給一葉,一葉總穿著那幾件衣裳招搖過街,破了都捨不得扔掉。
他喜歡習武,立志將來要成為剪惡除奸行俠仗義之人,娘和姊姊就讓爹請人來教他武功,還拜託了幾個叔叔伯伯帶他遊歷四方,要他增長見識知天廣地闊。
他不捨得娘傷心,也不想見姊姊被陸家人糟蹋,他得帶姊姊的孩兒回去。他會好好照顧這娃娃,就像娘和姊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和一葉那般。
迎著風,幾滴淚飄灑而去。
他記得好小好小的時候,捧著破碗站在茶寮外乞討,茶寮內的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說著大俠事蹟。
『俠客劍那麼一轉,手那麼一彎,頓時金光閃閃劍氣四射,邪魔歪道通通束手就縛。被綁去的柳家千金小姐終於有驚無險,讓這俠客救了出來。』
大俠行走江湖,鋤強扶弱,濟世為民,想除的壞人一定除得掉,想救的好人一定救得成。
「俺將來是要成為大俠的人,大俠無論做咋都成得了,俺絕對可以把娃娃帶回家。」抹掉淚,一劍深信不疑。
◎
郊外小村一戶人家外,婦人正在曬菜乾,忽然聽見屋裡頭小兒子的哭聲,心想該是餓了,便回房抱了出來,邊翻著菜乾邊餵奶給兒子吃。
突然旁邊的草叢動了幾下,婦人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長相挺好的少年戒備地環伺四周,而後緩緩走了出來。
那少年眉濃眼大、鼻高唇豐,相貌清俊帶點剛毅,十來歲的年紀只留半點青稚,一對黑眸中顯露出來的炯炯神采,叫人無法忽視。
由他身上錦衣羅服看來,少年該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遭逢什麼變故,如今滿身污泥,烏髮散亂,頗為狼狽。
「大嬸。」一劍來到婦人面前,目不敢斜視,直盯著婦人的臉道:「俺外甥不知咋地一直哭,妳能幫幫忙嗎?」一劍盡量不去看婦人脖子以下的部分,因那大嬸酥胸正露在外頭,一個比他外甥大上好多的孩子猛吸著奶。
婦人被一劍的話喚回神來,訝異問道:「他的娘呢?」
一劍眼眶一紅,說道:「俺姊已經……」
「唉呀唉呀,怎麼會這樣!」婦人嘆了幾聲,伸出左手說:「孩子我看看,鐵定是餓了吧,沒娘也沒奶的,真是可憐啊!」
一劍小心將娃娃遞了過去,只見婦人極為俐索地拉下左襟,豐滿乳房跳了出來,那正細細哭著的娃娃隨即被她摟進懷裡。她將乳頭對準娃娃的嘴塞進去,娃娃立刻就不哭了,聲音嘖嘖地吸起奶來。
一劍讓這大嬸豪邁的餵奶動作給嚇得一楞,隨後才想起要將臉別到一邊。
大嬸卻是大笑,說道:「你這孩子害什麼臊啊,你不也是這麼讓你娘給餵起來的嗎?」
一劍漲紅著張臉說道:「大嬸仗義相助在下實在感激不盡,這份恩情先且記下,日後定當回報。」
大嬸嫻熟地餵著孩子,聽見一劍這半大不小的孩子竟說出如此老道的江湖話,忍不住笑意,噗地大笑出聲。
◎
一劍沒敢耽擱,娃娃餵飽不哭以後,他別過婦人,帶著娃娃又急忙趕路。
入夜以後他尋了處無人破廟,將緊緊用衣物包著的娃娃放在鋪好的乾草堆上,跟著思量了許久,才找著個煙不會燻到孩子、又能取暖的距離升火。
娃娃臉上的青色已經褪了,只剩小嘴唇上有些紫而已,一劍端詳娃娃的睡臉片刻,伸出手才想摸摸,又覺得自己一雙手都是繭子又粗又糙,肯定刮壞娃娃的嫩臉蛋。隨即,便改變主意縮了回來。
娃娃緩緩睜了眼,小小的眼睛水靈靈地。
一劍低低喊了聲:「啊,醒了。」
他聲音很小,可也不知怎麼竟嚇著娃娃,娃娃鼻子吸了兩下,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一劍手忙腳亂地把娃娃抱起,學著那大嬸教他的動作,輕輕拍拍娃娃,嘴裡「歐歐歐──」地輕聲哄著。可娃娃還是哭個不停,而且聲音越哭越小,一劍簡直快給嚇死了,無頭蒼蠅一樣地在破廟裡亂竄,慌了手腳。
最後好不容易想到離開那戶人家前,大嬸用羊皮水袋裝了很多奶水,準備讓娃娃在路上喝,一劍立刻拿出那羊皮水袋,用手指沾了些,湊給娃娃吸吮。
果然,娃娃的哭聲立即停了下來,兩隻小手緊緊攀在一劍的拳頭上,慢慢地吸著那點滴汁液。
「原來只是肚子餓。」一劍鬆了口氣,卻在同時頭暈目眩好一下,他晃了晃腦袋用力睜開眼,耐過不適後,再一點一點地餵娃娃喝奶。
一劍低聲對娃娃道:「乖娃娃,再忍耐一下,明日舅舅帶你繼續趕路,沒多久就能回到蘭州的家。你外公外婆如果看見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一劍想起爹娘的臉,想到他們見到外孫的喜悅,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娃娃喝飽了,滿足了,抱起他拍拍背,讓娃娃打了嗝。
一劍躺在乾草堆上側臥著望著娃娃,在他臉上尋找姊姊一花的痕跡。只是左瞧右瞧,發現孩子還太小,五官皺皺的一整團都沒展開,還看不出來什麼模樣。
這時娃娃突然伸手捉住一劍的食指,一劍被這個小娃兒抓住了,心裡不知怎麼好是高興,他屈著手指撓了撓娃娃的下巴,輕輕說道:「娃娃、娃娃,俺是你舅舅咧!知道嗎,俺是你舅舅,你是俺的小外甥!」
也不管小孩子聽不聽得懂,一劍那張大臉湊到娃娃面前,展露著年少天真無邪的笑容。
娃娃被撓得癢了,忽地咯咯兩聲笑了出來。滿是淚痕的臉蛋像生了光一樣溫溫潤潤地,左邊臉頰上還浮現一個淺淺的小窩窩,那可愛的模樣簡直叫一劍喜歡得心都揪了。
一劍不住地笑,那沒心機的呆樣子說多傻有多傻,傻到連不足月的小娃兒看了也忍不住一直咯咯笑,停都停不了。
◎
一劍其實不想休息,他知道要越快趕回家越好,可是娃娃在他懷裡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來回幾次看得一劍好心疼,所以他才挑了間破廟休息。
娃娃睡的時候一劍也小小睡了一會兒,可沒多久便讓惡夢驚醒了。天濛濛地還沒亮,一劍就著微弱的光檢視了一下自己的雙腳,鞋子磨破了,從裡頭滲出血來,和著沙塵稻草,讓一劍看了擰了下眉。
原來是這樣,難怪會覺得腳不好使,走路也快不起來。
然而不能再耽擱了,要趕緊回去見爹娘,替娃娃請大夫看病,一劍打定主意後,抱著娃娃運起輕功又往蘭州方向急奔而去。
一劍年少,功夫不到家,路途中幾次都差點讓陸家派來的人給截到,幸好出奉城後多荒山峻嶺,他滿山跑地又躲又藏,一一避開那些人。
經過幾日驚險折騰,眼看家快到了,懷裡的娃娃卻越來越不好,閉著眼病厭厭地,最後竟是連哭都不會哭了。
一劍一急,大眼睛裡清淚落下,一路閃避追兵,逃回蘭州西大街上的延陵府。
「開門──開門──」一劍用力扣著門環,心裡只急著要見爹娘,完全沒發覺街上有幾輛不屬於自家的鸞車停在粉牆旁。
門迅速地被打開,家中兩名老僕立即走出,面上皆是擔心的神情。「少爺,你終於回來了。」
「福伯、旺伯,馬上去請大夫。爹娘在哪?帶俺進去。」一劍臉上盡是慌亂。
福伯旺伯接到小主子的命令,立刻往外頭跑去,兩把老骨頭跑得喀啦喀啦響,卻在見到地上染血的腳印時嚇了一跳。隨著那印子遠望過去,發覺竟是一劍所留下,一劍每踏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夾雜泥沙稻草的紅褐血漬,看得他們兩老心肝一顫,紅著眼趕緊找大夫去。
一劍一到大廳,便聽見父親聲如洪鐘的斥吼:「畜生,給我跪下!」
堂上站著名身形壯碩、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穿著件暗紅布袍,面方如田,目光如炬,眼裡兩道目光射了過來,釘在一劍身上。
「爹!」一劍聞言不做多想,碰地聲雙膝落地跪在廳堂上。
他瞧見父親那張臉已經漲成豬肝色,再瞧堂旁梨花椅上坐了個面容精緻的陌生女子,心裡又慌又亂,不知父親為何動怒。
一劍急急說道:「爹,俺把你外孫……」突然想起已經回到家,不能再用那腔調講話,一劍連忙改道:「爹,我把你的外孫帶回來了,爹要怎麼罰我都好,但求爹先讓大夫看過這孩子……這孩子他……」
說著,一劍眼眶又紅。「這孩子差點死在姊姊肚子裡,現下臉色還青青的,不知活不活得了……」
正好整以暇拿著瓷盞喝茶的女子聽見一劍的話,指尖一抖茶蓋一顫,不慎叩響杯緣,但發出的聲響過弱,堂上幾乎沒人聽得見。
延陵家的主人延陵冀聞言怒斥道:「孽子,我沒什麼外孫!而你,你竟然那麼大膽,跑去別人家裡盜屍,這等醜事要傳了出去,你讓延陵家怎麼在地方上立足?」
延陵冀大步跨來,大掌便往一劍臉上搧去,一劍被搧得頭暈眼花鼻血直流,耳朵不停嗡嗡作響。
「把孩子還給陸家。」延陵冀憤哼了聲,轉身雙手負於背後,壓抑著怒氣說道。
「爹,這孩子是你外孫!」一劍死死抱緊孩子不肯鬆手,眼眶泛紅鼻頭發酸。
「我說還給人家!」延陵冀再吼:「從他娘與我斷絕父女關係嫁入陸家後,我便當沒生過這個女兒了,又哪來外孫!」
一劍緊摟著懷中娃娃,咬著牙不敢相信自己向來敬重的父親會說出這種話,他心裡一口氣堵著吐不出來,直直吼道:「俺不還!」
「畜生!」
「姊姊已經死在陸家了,姊姊的孩子若再回去陸家,肯定又會給害死。這娃娃原本就要死在姊姊肚子裡,是俺和一葉發現,找大夫把他救出來的。爹,這是你唯一的孫子,你不能把他給人!」一劍字字鏗鏘有力,毫不畏懼父親的權威。
延陵冀使了個眼色,周圍的家丁便圍了上來,幾個抓住不停掙扎的一劍,幾個小心翼翼地從他懷裡挖出小娃娃。
一劍憤怒地吼著:「不可以!」
娃娃被一大群人驚擾到,竟又細細哭了起來。那微弱的哭聲在別人耳裡算不了什麼,可卻讓一劍聽得心裡直發痛。
「格老子的誰敢把俺的娃娃帶走,老子就和他拼命!」一劍心裡焦急,什麼也不顧地大喊大叫拼命掙扎。
娃娃終究還是從一劍懷裡被奪走了,一劍看著娃娃落入了陸家女人手裡,覺得額邊一跳,眼前一黑,幾乎喘不過氣來。
「教而不善!拖下去家法伺候,三十大板給我重重的打,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魯莽行事,不將我這個爹放在眼裡。」
一劍被拉了下去,就在人來人往的前庭上被壓著,一板一板地打,一板一板地捱。他傷心地哭出聲來,卻不是哭身上的痛,不是哭板子落下的狠,而是害怕娃娃這麼回去,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娃娃單邊的臉上有個小窩窩,笑起來就會浮現,那個小窩窩,以後也看不見了。
一劍放聲大哭,哭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
一劍從昏厥中醒來的時候,感覺臀上火辣辣地疼。動了一下,撕扯般的劇痛讓他哀號出聲,外頭立即傳來妹妹驚喜的呼喊:
「哥,你醒了嗎?你醒了喊一聲!」
「俺醒了。」一劍有氣無力地回了句。
「哥你屁股還好吧,爹有沒有把你屁股打爛掉?」一葉的聲音帶著哽咽。「俺想俺的屁股大概爛到開花了,娘替俺抹過藥,但現在還是一陣一陣的疼。」
「爹打了妳幾板?」一劍問。
「十板。」
「爹打了俺三十板啊……」一劍痛苦呻吟著:「不用問鐵定也爛了,以前娘塗了藥沒多久就涼了,但現下仍是疼啊!」
「哥你好可憐,帶姊姊回來這主意明明是俺出的,可爹卻打你比打俺多。」
「因為俺是哥,妳是妹,俺要以身作則的,可是俺卻帶頭讓妳跟俺一起做壞事。」一劍悶悶地說。
壞事指的是盜屍,這等事情在江湖上是不被允許的,他害延陵家蒙羞了。
可那屍首是姊姊的,帶姊姊回來這事上他和妹妹絕對沒有錯,爹打他們是因為他們盜屍,而不是因為他們帶走姊姊的屍體,還把姊姊的孩子偷回來。
「俺想當弟弟不想當妹妹!」一葉也是悶悶地道。
「好,你當弟弟。」兩個人屁股都受了重傷,這時一劍也不想和妹妹爭什麼。
他環視周圍,發覺自己躺在柴房的木板床上,窗外陽光透了進來,灑在地上形成漂亮的光影。
屁股疼得厲害,娘沒讓他穿褲子,光溜溜地暴露著,對門的一葉大概也和他一樣這般屁股朝天躺著,感覺有些好笑。但一想及從他懷裡被抱離開的小娃娃,心裡一疼,眼淚又掉了下來。
「一葉。」一劍問道:「你怎麼回來的,姊姊的屍首呢?娘來給你上藥的時候有沒有說娃娃怎麼了,是不是真的……真的被帶回去了?」他哽咽了幾下,而後哭出了聲。
「哥你別哭啊,你一哭俺也想哭了!」一葉吸了吸鼻子。
「那俺不哭,你說。」一劍忍住眼淚。
「那天你走沒多久俺和姊姊就被他們搜到了,陸家那個女人知道姊姊的孩子沒死,逼著俺問你的下落,俺當然什麼都不肯說,後來他們就把俺帶回來。那女人真是賊壞的,居然說爹當初不認姊姊,姊姊生下的娃娃自然也沒有俺們家的事,俺們兩個又盜屍又偷了人家的孩子,絕對會被江湖上恥笑,還說爹教子不嚴教出了兩個偷兒來,爹氣得臉都發青,差點要把俺打死。後來還是娘跑出來求情,把俺領了進去,俺才只打十大板。可你就慘了,娘趕不及,讓你三十大板都打全了。」
一葉越說越同情哥哥,她打十大板都這麼痛了,哥哥打三十板鐵定痛死,難怪會暈了兩天。
「接下來呢?」一劍焦急詢問。
「後來的事情娘不肯說,不過福伯旺伯帶大夫來看俺時通通說了。他們說娘看起來柔柔弱弱大家閨秀的模樣,沒想那天見你被爹打暈過去,氣得站出去對爹說:『女兒你不要,那便算了;她命苦嫁到陸家沒享到福,我這娘也認了。可現下兩個孩子好好的,你卻一個個往死裡打是怎麼著?非得三個孩子相偕黃泉作伴,你才稱心嗎?』」一葉一口氣講一大段,那語氣是得意洋洋的。
一葉續道:「跟著娘又轉頭對那個陸家大夫人說:『鐵劍門是江湖上的名門大派,可竟是這麼欺負手無寸鐵的孩子!我外孫是兩個孩子救回來的,這孩子的命,也是他們的。沒聽過救人反倒要償命,這又算哪門子名門正派所為?我夫君狠心和女兒斷絕關係,但我可沒有。一花那孩子是我十月懷胎辛苦所生,如今在你們鐵劍門裡不明不白地死了,妳這般堂而皇之上門要公道,憑的是哪點理?』」
一葉講得太喘,吸了口氣又說道:「哥,你都不曉得福伯旺伯兩人一搭一唱說相聲似的,把娘那時候的神情動作演得活靈活現,爹沒見過娘那麼生氣,整個人都傻了,那個鐵劍門的大小姐更是說一句話就被娘堵一句回去,聽得俺都快笑死。」
兩間相隔只有一步之遙的柴房裡同時傳來爽朗暢快的笑聲,屁股痛全拋到腦後去,同仇敵愾的二人樂得不得了。終於有人叫鐵劍門的人吃了虧,而且那人還是自家娘親。
過了好一會兒,一劍突然想起:「那姊姊和娃娃?」
「姊姊的屍首被帶回來安葬,可娃娃給送回去了。」一葉的聲音頓時萎了下去。「不過,」她又大聲了起來,「不過娘有告誡他們一定要好好對待娃娃,還說有空就會讓俺們去看娃娃。娘說娃娃也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真心想和陸家和睦相處下去,還說陸家想必也希望如此吧!」
「嗯?娘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不把孩子要回來?姊姊過世後姊夫傷心欲絕離開陸家,陸家那女人哪會對姊姊的孩子好,更別提會真心和俺們和睦相處了。」一劍十分惱火。
「欸,哥,你沒聽出來嗎?娘這是在威脅他們,要是他們敢對娃娃不好,被俺們抓到把柄,俺們就可以明著和他們嗆,說不定還能趁機名正言順地把娃娃帶回來!」一葉解釋。
「原來如此,一葉你真聰明。」一劍由衷讚嘆了聲。
「哼哼,一些些聰明而已。」一葉得意地笑。
◎
兄妹倆在柴房度過了大半個月,延陵家的爹這回真是鐵了心,任憑延陵家的娘再怎麼懇求,也不肯把兩個孩子放出來。
屁股好些能站起來以後,兩兄妹常常將頭伸出窗外,面對著面聊天講事兒,一劍繞來繞去都是講抱著娃娃一路跑回來的事,說到最後惹得一葉掩著臉嗚嗚地假哭,哭說:「哥哥不要俺了,只要小外甥!」
一劍往往被弄得手忙腳亂,只得不停解釋道:「兩個都要,兩個都要!」一劍手足無措的神情,總是逗得一葉笑不可遏。
被關滿一個月的時候,福伯打開兩間柴房的門,把他們領到大堂。
大堂上爹坐在左邊,娘坐在右邊,爹還是一副端肅威嚴不苟言笑的模樣,娘則是拿著繡花帕子掩嘴咳了幾聲嘴角隱隱有些血絲。
一劍和一葉緊張地看著娘,慈眉善目的娘和藹地說了句:「不要緊的,天涼咳個幾聲罷。」
延陵冀瞧兩個小的也沒正眼瞧過他,就只擔心妻子的病勢,忍不住咳了一聲,將這二人的注意力拉回來。
「爹。」一劍和一葉低聲喊了句。
「知道錯了嗎?知道爹為什麼罰你們在柴房面壁思過了嗎?」延陵冀聲如洪鐘,響亮的聲音迴盪在廳堂之上。
「知道。」二人異口同聲地說。
「知道錯了就好,以後別再犯。」延陵冀對一劍說:「你是哥哥,妹妹不知輕重,以後別跟著她一起瘋,延陵家將來可是要交給你和妹妹的,你不以身作則,怎麼讓妹妹學好。」
一劍點頭。
一葉吐了吐舌頭。
「明天開始,一劍你和叔叔伯伯們去鑄劍坊學鑄劍和管理生意,一葉妳……」
延陵冀還沒說完,一葉就搶著說道:「爹我不要去鑄劍坊,那大爐子燒起來熱的呢,我要去天香閣。」
一葉句句字正腔圓咬字清晰,沒法子,在延陵家裡不能開口格老子閉口格老子,連說個俺也不可以,爹管得可嚴了。
延陵冀瞪了一葉一眼,一葉的頭馬上縮了回去,低低的,不敢再多話。
「爹。」一劍喊了聲。
「何事?」
「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姊姊的孩子?」一劍抬頭,視線筆直往廳堂高位上的父親望去,目光堅定不容動搖。
「還想著看孩子,你們兩個之前鬧出來的事情還不夠嗎?」延陵冀本以為一劍已經想通了,沒料這兒子根本就沒放棄過。延陵冀一氣,怒得一掌碎了身旁放著茶盞的小几。
「可是娘不是說……過一陣子可以……」一劍急了起來。
「老爺,別對兒子發脾氣了。」徐鳳兒握住夫君的手,悠悠嘆了聲,而後對兒子說道:「小劍你還小,不懂這些利害關係,陸家與咱向來交惡,若真的立即去看了,只會落了個話柄給人說不信任對方會好好照顧孩子,像刻意去監視似的。」
「永遠都不能去看娃娃嗎?」一劍眼眶都紅了。
「倒也不是永遠不能,但要耐心的等,等待適當時機。」徐鳳兒心疼地看著兒子。
「那適當時機是什麼時候?」一劍哽咽道。
「哥,擦擦。」一葉從懷中拿出帕子給一劍。
她這哥哥從小就這樣,總是為了別人的事情紅眼睛,以前他們在外頭當小乞丐沒飯吃,她餓到肚子疼時,一劍也沒少為這件事情哭過。
「男子漢動不動就掉淚,你這模樣將來怎麼帶領延陵家!」延陵冀氣到一個不行。
「俺擔心姊姊的娃娃。」一劍一急,濃濃的北方腔又跑了出來。
「哥這叫真情流露!」一葉答腔。
「那俺可以過幾天先去看娃娃,跟著再等娘的適當時機嗎?」一劍大力擤過鼻子後又連忙道。
「不行!」延陵冀怒道。
「哥,我們可以偷偷去看……」一葉小聲在一劍耳邊建言。
「偷偷去也不成!」延陵冀再度怒吼。這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讓他頭大,但瞧大兒子目光堅定、小女兒低著頭不知算計著什麼,延陵冀終於抬掌又碎了另一張小几,怒道:「你們若敢自作主張,我就把你們兩個都趕出家門!」
兩個孩子噤聲不語。
「老爺!」徐鳳兒驚慌地喊了聲。
「妳要再敢幫這兩個兔崽子,我……我連妳也休了!」延陵冀氣得不輕。
「爹!」這回,一劍和一葉可都嚇著了。
第二章
歲月悠悠轉眼過,這一年,秋季冷涼,由北方快馬趕回的「赤霄坊」一行人急著將尋獲新鐵礦的消息帶回蘭州延陵府,然而帶頭馬匹卻在途經奉城時緩了下來。
「大少爺?」身後的漢子驅馬向前,疑惑問道。
「連續趕了五天路,大夥兒也累壞了。咱們今日便先在奉城落腳,休息一宿,等明日精神飽滿再出發吧!」延陵一劍拉下覆面擋沙塵的罩子,露出張剛毅的臉龐來。
一劍從無刻意打理的臉上佈著細碎鬍髭,身上穿著略顯破舊的粗布袍,一眼往下屬望去,眸內堅凝,那歷經風霜的模樣讓他看起來著實不像十八歲的少年,而像個在江湖上打滾多年的豪邁漢子。
「……大少爺,」下屬顯然不贊同,「奉城是鐵劍門陸家的地盤,咱在此落腳有些不太妥當。」
一劍爽朗一笑,只道:「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只休息一夜,哪惹得出什麼大事來!」說罷,馬鞭一甩,胯下駿馬猶若流星射出,和眾人拉開了一段距離,早早地先進了奉城城門。
奉城這地一劍來過幾趟,走了不下數次,可這裡的大街小巷他還是不熟,唯一曉得的,只有從城門口到鐵劍門的那段路。
五年了,五年裡陸家和延陵家僵持不下,從未和解過。
曾聽娘說,陸家與延陵家先祖原是師兄弟,後來分成鐵劍門與赤霄坊兩派,幾代以來皆想證明自己鍛造的兵器更勝對方一籌,為此而付出的代價與傷亡,可說是不計其數。
再加上後來他的姊姊延陵一花愛上入贅鐵劍門的蘇解容,不顧父親反對嫁給對頭人,又喪命鐵劍門中,終於使兩家勢成水火,從此再也容不得對方。
一劍在客棧裡稍做歇息,隨後換上夜行衣便從小窗潛身離開。
他蒙著臉潛入鐵劍門,迂迂迴迴地尋著,尋找那個他惦記的孩子。
經過一個有些破敗的小院落,他稍做停歇,而後訝異地發現名門大派裡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此處花草稀疏零落,鮮少人跡,而且粉牆斑駁,窗紙破爛,模樣看似無人居住。
環視片刻,一劍凝了心神,踏著乾草樹枝往內走,離了開去。
娃娃周歲時被過繼給陸家大小姐陸玉,取名莫秋。聽說那莫字原本是作「漠」,意味十分不好,後來不知怎麼去了水字邊,才成了莫秋。
當初娘還在的時候,他和一葉來看過莫秋幾次,那時莫秋不是正熟睡,就是窩在奶娘懷裡警惕地睜著大眼不讓人靠近。
有一次他想抱抱莫秋,還叫莫秋咬了一口。
幾次看莫秋,發覺娃娃除了瘦些,錦衣美食看似十分優渥。一葉說娃娃好得很,他們多擔心了,陸家畢竟還是顧忌延陵家,定不會為難這個孩子。
但是一劍心裡頭不安縈繞。
稚氣的莫秋眼裡有一抹警戒,對誰都不親近,相較之下家裡頭福伯和旺伯的孫子活潑好動,跟莫秋完全是兩個樣。
後來娘的病情加重,纏綿病榻幾年走了。
娘走後爹消沉了一陣子,鐵劍門選在這時機壓制赤霄坊,家裡鐵礦更出了意外,礦坑坍塌死傷無數,叫府衙封了。
爹不想他同一葉留在蘭州,便把一葉送往天香閣,再派他同幾個叔伯到南方尋新礦,而這一去又是幾年,莫秋的事情,竟就此被耽擱了下來。
傍晚,應該是一家和樂準備用晚膳的時候,小院子不遠處的廚房裡傳來鍋鏟碰擊時發出的聲響,一道又一道的菜名被喊著盛盤,傳出的食物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一劍左思右想,不如就等人送飯給莫秋,自己再跟上去。小孩子膳食清淡肯定與大人不同,照這做應該不會錯。於是一劍迅速翻上屋脊,摒息等待。
其實他來鐵劍門也不為什麼,只是想看看莫秋,看看陸家人有沒有好好照顧他罷。他只看一眼而已,沒想要惹事。
突然的一聲斥喝,吸引了一劍注意。他瞧廚房裡頭昏黃的燭光溢出門口,灑在一個拿著菜刀的廚子和一個小小的身影身上。
那廚子長得尖嘴猴腮,直不起來的背駝著,用稍嫌尖銳的聲音怒斥著:「我的小少爺,你竟敢跑到前頭來,要讓夫人發現,這怎麼得了,你要累得我們都沒辦法在陸家待下去嗎?」
刺耳的嗓音聽得一劍皺眉,幾乎想要掩起耳朵來。
小小的男孩手中緊握著一雙筷子,丁點兒大的身體又瘦又小,挽成髻的烏髮散亂了幾縷下來,他微微地發著抖,不說話,抿著慘白的小嘴唇,眼淚汪汪地看著那名廚子。
「快回去!」廚子說。
「吃飯!」小男孩突然迸出的聲音響亮清脆,但其中卻帶著些許哭腔。
「滾回你的小院去,你聽不懂嗎?」
「我餓,要吃飯!」小男孩又喊。
那喊餓的聲音幾乎已是聲嘶力竭,聽在一劍耳裡,叫一劍幾乎暈眩昏厥。
孩子穿著上好的織錦,但凹陷的雙頰和慘淡的臉色卻與這身榮華搭不上邊。
一劍激動不已。他以前一直以為孩子臉色不好是因為不足月就出世,先天有損的緣故,怎知今日來看,才發覺竟是被餓出來的。
原來莫秋在鐵劍門,過得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般。一切假象,是陸玉那女人刻意營造。
「夫人吩咐下來,小少爺你寫字不用心,打拳也不用心,她要罰你兩天不能吃飯,小少爺你忘了嗎?」有人嗤笑著。
「小少爺你除了說吃飯和餓這三個字以外,還會說什麼!」裡頭的廚娘端著菜出來,巨大的身形一擠,便將莫秋撞到了旁邊草地上。
莫秋被龐大的身軀撞飛了出去,跌在柔軟的草坪上。他吸了吸鼻子,趴在地上本來要哭了,可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於是他又爬了起來,手裡緊緊握著那雙紅筷子,眼睛死死盯著廚房裡飄著香味的食物,垂涎著不肯移開眼。
「快回去、快回去,要讓夫人知道你跑到廚房來喊餓,她不知又要怎麼罰你了!」一個廚子走了出來,將莫秋往外頭拱,邊拱邊偷偷在他身上塞了點東西,莫秋伸手要拿出來,那廚子又連忙低聲道:「別讓人看見,回去吃。」
莫秋眼睛一亮,展開笑容,拼命用小手壓住胸口的東西,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真是造孽。」莫秋走沒多久,廚房裡的三姑六婆開始嚼舌根。「功夫沒練好、字沒寫好就三天兩頭不給飯吃,小少爺才幾歲啊,哪捱得住?」
「嘖,別看那孩子長得水靈靈的就心疼他,說可憐,誰會比咱們家大小姐可憐。當初那姓蘇的入贅咱家,卻又勾搭了咱家死對頭的女兒,大小姐忍氣吞聲讓姑爺娶了那女的入門,那女的不安分學人爭寵,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後真的吊死了,姑爺卻把錯全怪在大小姐身上,還跑了個不見人影。大小姐心裡的苦,找誰說去!」
「是啊,那沒良心的姑爺還留下這個棺材子給大小姐,大小姐念在夫妻一場,肯養這個命中犯煞、沒出生就剋死娘的孩子已經是慈悲為懷了,是這孩子不長進啊!不說你們不曉得,大小姐請夫子教他讀書他讀不好,讓他習武他太陽一曬就倒,大小姐花了多少心思在這孩子身上,是想這孩子成材,可這孩子自己不受教,你們新來的不懂,就別亂說話!」
一直壓著性子觀看一切動靜的一劍聽到這些人的對話簡直氣煞,孩子何其無辜,哪堪如此對待?
他一口銀牙險險咬崩,就要翻身落下撂倒這些愛嚼口舌之人,卻在一把掐碎了屋簷的琉璃瓦,讓瓦片扎入掌心時喚回理智。
『不行,不能給爹添亂子!』一劍再次咬牙強忍,將這口氣吞忍入腹。『他娘的,老子就再忍這一次!』
隨後他壓抑怒氣離開廚房屋頂追上莫秋。
他跟著莫秋一直來到方才那個破敗的小院落,卻見莫秋才跨入院子,便急忙將懷中的荷葉包打開來,把裡頭兩片風乾的肉條往嘴裡塞。
一劍大駭,急忙落在莫秋身前,在莫秋將那兩片硬得跟木條似的肉條吞下肚前奪了過來。
小莫秋心裡頭只惦著吃,沒想到一嘴咬下去卻沒嚼到想像中的肉味,他覺得奇怪,疑惑地再動了動嘴巴,最後發現沒肉味竟是因為肉條不翼而飛時,臉上那震驚的表情,簡直就像泰山倒下來壓倒他似的。
「你現下不能吃這東西。」一劍開口。
渾厚的嗓音讓莫秋疑惑地抬起頭來。
他見著眼前有雙沾滿了泥的黑靴子,而後一直往上看去,小臉蛋上震驚的表情又來了一次,而且這次神情簡直比擬風雲變色,因為他看見他的肉條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中。
這個人比起那些廚子都還要高,穿得黑壓壓的,月光從他背上灑下,讓他的臉籠罩在陰影中。
那麼黑、那麼高,肉乾還在自己勾不到的地方,莫秋嚇得一陣哆嗦。
可他眼眶泛熱,飢餓感輕易地便壓過了心裡頭的恐懼,他拼了命地撲過去,想搶回那兩片小肉乾。
「還我、還我,我餓。」莫秋掄起小拳奮力朝一劍身上搥打,右手握的筷子甚至戳到了一劍身上。
「你幾天沒吃東西了?」一劍發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哽咽沙啞,幾乎潰不成調。
「我餓、我餓、我餓啊──」小東西含著淚,拼了命地跳,卻怎麼也勾不著肉條。
「太久沒進食又吃這麼冷硬的食物,腸胃會受不了的。你要鬧肚子疼嗎?」孩子受了委屈,一劍滿腹怒意,一時控制不了聲音便大了些。
莫秋讓一劍發怒的語調嚇得一縮,但隨後又撲騰起來。他一門心思都在自己的肉乾上,餓極了的他又跳又抓,結果一陣頭昏眼花往後摔去。
一劍嚇得三魂七魄跑光光,連忙伸手抱住莫秋,莫秋卻在這時抓住一劍的手臂,重重咬了下去。
一劍方才一開口,便曉得自己聲音太大。他連忙放低音調說道:「小傻瓜,人肉不好吃,舅舅帶你去吃其他好吃的東西好不?」
莫秋咬得狠了,讓一劍衣袖上都滲出血來。一劍手上疼,可心裡更疼,能叫一個孩子忘了懼怕鬧成這樣,是多少天沒吃東西才會餓得什麼也不顧?
無數的自責與懊悔交織,讓一劍點下莫秋睡穴,迅速將他帶離這個破舊的荒蕪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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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逐漸轉醒之時,嚶嚶哭了兩聲,在睡夢中可以什麼也不知道,但醒了就會感到飢餓,小肚子裡灼熱且泛著疼的感覺讓他不舒服。
突然間有人將他騰空抱了起來,而後他穩穩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那個人聲音大得有點像打雷,對他說:
「舅舅給你熬了粥,你吃幾口再睡。」
莫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出現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白米粥,有些無法置信。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調羹,又縮了回來,然後再度碰了碰,發現是真的,整個小臉蛋頓時露出光芒來。
一劍餵了莫秋幾口,見莫秋忽地回過頭來,嘴邊還有著米粥,急切地問道:「我的……我的……」他比手劃腳不停拍著自己的胸口,指著曾經被他牢牢攢在懷裡的東西,猛地爆出一聲:「肉!」
「切成細末放粥了。」一劍拿調羹舀起粥,莫秋果然看到一點一點的褐色肉末佈在上頭。
莫秋高興地喝了幾口,而後轉過頭來警戒地看看一劍,又喝幾口,再看看一劍,好似怕一劍會忽然不見,而這美味的粥也會被他帶走般。
餵了小半碗,一劍將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莫秋被這動作嚇著,以為沒得喝了,拼了命地往小几掙扎去。
「你幾天沒吃東西,不能一下吃太多。」一劍連忙說道。
「我餓、我餓、我餓──」莫秋吼著,喊著,眼眶濕潤潤地,眼看就要哭出來。
「不行!」一劍見莫秋的小手碰著碗,急了,竟奪過碗,朝著孩子吼了聲。
這一聲獅吼何其嚇人,莫秋一顫,抽了幾口氣,輕輕地哭了起來。
「吃飯……」莫秋揉著眼小聲哭。「我努力寫字……蹲樁子……我乖……要吃飯……」
一劍想起莫秋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是這樣哭,細細小小的,連氣也不長。
一劍心裡像是狠狠地被擰了一樣,紅著眼眶說道:
「別哭,舅舅不是不讓你吃!舅舅和你一樣,小時候也常常餓肚子,那個時候一有東西吃,就很多人一起搶,有時搶到了得趕緊塞到嘴巴裡吞下去,不然很快又會被其他人搶走。但是很久沒吃飯,一下子塞進太多東西,肚子就會疼,舅舅有個朋友就是這樣疼死的。」
「小秋,」一劍盡力將聲音放輕,低聲道:「舅舅不是不讓你吃,相反的,從今以後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舅舅再也不會讓人餓著你,懂不懂?」
莫秋細細哭著,含著淚的目光幽幽地盯著一劍手中的米粥。
一劍心裡想,這粥熬得細,慢慢吃應該不是問題,他於是又舀了一杓粥,緩緩地送進莫秋嘴裡。
莫秋吸著鼻子,一邊吃粥一邊溢出嗚嗚的碎咽,一劍餵得慢,可他讓莫秋看著碗裡的粥,叫他明白他不會不讓他喝這些粥。
「小秋,俺是你舅。你曉得舅舅是什麼嗎?」一劍鼻音中混著些許鄉音。
一劍和一葉以前是個老乞丐帶大的,老乞丐鄉音又濃又重,他和一葉也習慣了如此說話。後來延陵家的爹娘請來先生重新教導他們,一葉似乎是改過來了,只有自己心緒浮動下便又會脫口而出。
莫秋只顧著喝粥,壓根沒聽見一劍問些什麼。
「舅舅就是你娘的弟弟。小秋,你是俺姊的孩子,從今以後俺也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一劍說。
還剩下一小口的時候,莫秋抬起頭來,看到一劍眼中的心疼憐惜和閃閃淚光。
小孩不懂得分辨好人壞人,但能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好的人。
有一個人被他咬了很大一口卻沒生氣,還餵他吃飯。那個人沒有搶走他的肉,肉加在粥裡頭還給他。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好過,一口一口的餵,眼睛裡頭映著的全是他的影像。
「乖孩子。」一劍泛著淚光對莫秋笑了笑。
莫秋呆滯了好一下。他想起在家裡每天被罰被罵,想起去廚房被趕出來,想起一個人睡在空屋子裡很可怕,想起沒人這麼溫柔和他說過話。
突然,強烈的委屈在累積許久後一次翻天倒海盡數襲來。他噎了一下,楞楞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而後臉皺了皺,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一劍簡直心疼到無以復加,他看不得莫秋這麼哭,偏偏不知該怎麼安慰。
莫秋越哭越大聲,撕心裂肺地像要把嗓子哭啞一般。
一劍猛地想起以前照顧襁褓中的小莫秋的景象,一下用力將莫秋攬入懷裡,打算安慰他。可這動作來得太猛,生生令得莫秋一驚,莫秋又噎了一聲,聲音小了。
一劍笨拙地拍著孩子的背,嘴裡發著「歐──歐──歐──」的聲音,就像小時他哭個不停時那般,努力地哄著。
莫秋眼裡不停掉淚,奮力掙扎幾下,小拳頭練拳似地猛往一劍堅硬的胸膛上搥,直到最後竟也妥協在那溫暖寬闊的懷抱裡,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哭。
「格老子的,哭成這樣是受了多少委屈……」一劍知道孩子過得苦,若不是長年無法溫飽,好好一個孩子怎會為了丁點食物對人張牙舞爪?
他娘死後,一劍多少年沒掉過淚了,今日在懊悔與心疼之中,竟整個涕淚縱橫無法控制,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莫秋背上,濕了他的衣裳。
「小秋……乖孩子……」一劍信誓旦旦道:「舅舅以後不會讓你吃苦了,以後有舅舅照顧你,不讓你挨餓。你放心!」
◎
哭著哭著,累極的莫秋最後在一劍懷裡慢慢睡去。
一劍發覺莫秋動也不動地還以為他暈了,立即慌張地到鄰房再請自己的二叔過來為莫秋診脈。
二叔是他爹的結義兄弟,在道上行走許久,醫術方面多有涉獵,方才發現他帶莫秋回來時先是驚訝,但卻也立刻為孩子診治,後來,還親自熬了細粥給孩子喝。父親這兄弟,心腸是極軟的,自己與一葉幼時便受他照顧許多。
一劍因鮮少打理而略顯粗獷的臉上滿佈憂心,他問道:「二叔,小秋咋暈了,要緊嗎?」
二叔撫了撫泛白的儒袍,捻著鬍子笑道:「沒事,我在粥裡放了些許安神藥物,他這是睡著了。只是這孩子先天根基不好,又沒人多加照料,日後怕是怎麼也養不壯了。」
一劍兩道劍眉一蹙,說道:「俺這回要將他帶回去,再留在鐵劍門,不死也剩半條命。」
二叔笑容頓失,憂心地看著一劍,頓了頓開口:「一劍,你爹沒有告訴你,其實他在莫秋身邊早已安排了人。只是怕被發現,除非到這孩子生死攸關的地步,否則那些人不會隨意出手。」
一劍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望了二叔,忿忿道:
「俺曉得俺衝動把孩子帶回來是不對,但要眼睜睜看著孩子受苦,俺做不到!俺明白爹辛苦,陸玉那女的這幾年拼了命打壓赤霄坊,爹是為了延陵家才無法照顧這孩子。可孩子是俺帶出的,若有任何事情,俺絕對一肩扛下,不會累及延陵家!」
二叔多少也知道一劍的牛脾氣,他拍拍一劍的肩,讓一劍同自己坐下慢慢談。
二叔說道:「你姊姊去世以後,鐵劍門自己起了內訌,蘇解容失蹤,鐵劍門裡的鎮門之寶赤霄寶劍不翼而飛的消息甚囂塵上,這事你可知道?」
「啥?」一劍楞了楞。不是在說莫秋的事,怎又繞到別處去了?
一劍之前聽說過,赤霄劍是把上古神兵利器,不僅削鐵如泥、斷玉無聲,更是分金無痕、無比銳利,為兩家先祖當年窮盡一生心力打造。之後一場變異同門兄弟鬩牆分家,鐵劍門得了赤霄劍奉為鎮門之寶,而延陵家則擁了赤霄坊這塊招牌,兩方從此殊途。
二叔緩緩說道:「鐵劍門的大小姐陸玉原本還有個哥哥『陸譽』,陸譽原本才是繼位人選,可是後來卻突然失蹤。陸玉繼位後幾年間大刀闊斧整頓鐵劍門,但一名女子並不得服眾,門內長老不知從何處聽來赤霄劍失蹤的消息,便要陸玉拿出鎮門之寶,否則不承認她是掌門。」
一劍搔了搔頭,聽不太懂,可又不好意思說,只得尷尬地笑了一下。
二叔眼底含笑,仔細解釋。「你爹其實早知道赤霄劍不在鐵劍門,然而蘇解容因你姊姊的死離開,赤霄劍的祕密被掀開來,那麼巧又揪出一個藏在鐵劍門裡的探子,於是陸玉將一切都算在咱們頭上,新仇舊恨,不除咱家她是不罷休的。」
一劍突然醒悟道:「原來如此,陸玉當赤霄劍失蹤的事情是咱家說的!」
二叔點頭。「你爹一直以來要應付陸玉已經十分辛苦,所以小秋這孩子絕對不能帶回去,鐵劍門這幾年來在陸玉雷厲風行的整治下勢力愈益龐大,若帶他回去,鐵劍門便更有藉口對付你爹。」
「可是,」一劍本想吼人,但又記起這人是自己的長輩,一口氣嚥不下也吐不出來,整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可是難道就置孩子於不顧?他還這麼小,哪熬得了!」
二叔頓了頓,思量一番後說道:「不接回去,但可沒說你不能照料他。」
「二叔?」一劍不甚明白。
二叔笑著拍拍一劍的肩。「你這回找到的赤鐵礦和隕鐵都是最好的,對赤霄坊將來的兵器鍛鍊大有幫助。辛苦奔波了兩年你也累了,此次便由我回去向你爹覆命吧,你想留幾天便留幾天,我留幾個人給你幫手,事情安排妥當後,趕緊回來。」
「多謝二叔!」一劍喜出望外。「我回去自會向爹負荊請罪,麻煩二叔!」
「說什麼負荊請罪,你這傻小子。」二叔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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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一劍摟著偶爾被惡夢驚醒的小外甥一夜無眠,等到了早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小外甥送回鐵劍門。
得了長輩的應許,接下來的日子一劍便歡歡喜喜地攬起照顧小外甥的責任。
莫秋的院落平時鮮少人跡,只是每隔二日有教書先生來半天,再隔二日鐵劍門裡的首席弟子來半日,莫秋心竅未開學什麼都是慢,明明六歲了卻連話也講不太好。
開始時一劍總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莫秋房裡,竭力隱藏氣息不讓人發現,可每回莫秋挨罵沒飯吃,一雙水汪汪淚濛濛的眼睛便看得一劍難受。
一劍能出手,卻咬緊牙關忍下來。
他性子雖魯直衝動,可也曉得不能拖累二叔和爹。
莫秋回房後老是小聲哭,一劍屢次靠近莫秋,莫秋都會跑開。後來一劍帶了幾次飯過來,每天陪著莫秋用三餐,夜裡坐在床頭守著莫秋睡,他只能做到讓莫秋吃得飽睡得好,這些他要做到最好。
小孩子的戒心不持久,某日莫秋受了責罰跑回房裡,一劍見莫秋衣裳勾破,手臂上還露出一大塊紅腫傷痕,受不了的他一把將孩子攬進懷裡,莫秋起先拼命掙扎,但一劍開始輕輕拍起孩子的背。
莫秋靜了下來,而後是細細哭泣,一劍無聲的憐惜傳到了孩子的心裡,後來莫秋竟哇地聲嚎啕大哭起來。
莫秋的小臉蛋整個埋進一劍的懷裡,對一劍完全撤下戒心。
那日起,莫秋的字寫不好,一劍握著莫秋的手一筆一筆畫;莫秋馬步紮不好,他陪著莫秋紮。
他告訴莫秋:「勤能補拙,一次不好便再練一次,世上沒有不能成的事。」
隨後一劍更和一葉商量調人過來,將爹安排在莫秋身旁的探子換了出去。
一葉的親信廚藝了得,行事更是俐索,如此之人照顧莫秋,一劍才放心。
後來一葉打探到有味奇藥能洗髓換骨,令人續筋接脈斷骨重生,一葉說若是莫秋能得到此藥方,那他天生閉塞不通的奇經八脈便得疏通,甭論同常人般習武,就算日後要練就登峰造極的武功也並非難事。
一劍得知消息便日夜奔波勞走,最後皇天不負苦心人,終叫他求得藥方,不過韶光易逝,就僅僅這些功夫,便已將近兩個寒暑。
這日深夜,莫秋正在房裡習字,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抬頭看見來人,立刻高興得放聲大叫,隨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外跑去,整個人撲到一劍懷裡。
「舅舅!」莫秋仰起頭,笑咪咪地望著一劍。
「今天怎麼這麼開心?」一劍風塵僕僕地,是剛回蘭州的家與父親詳談,並且處理了赤霄坊一些急事後,又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這兩年一劍總是如此往返,有時一日睡不了一個時辰,但為了這心肝外甥,絲毫也不覺得苦。
「舅舅,今日夫子讚俺書默得好。」莫秋說。
一劍聽得孩子脫口而出一個「俺」,忍不住大笑,原來耳濡目染便是這麼回事,這孩子竟學起他講話來。
「嗯?然後呢?」一劍揚起笑,但笑容隱沒在生得亂糟糟的鬍子裡,只剩一對眼裡溫和的笑意不斷擴散。
他望著這兩年來自己教養的外甥,這孩子如今身高竄高許多,但橫的仍是長得少,單薄得像竹板一折就斷似的。
「師父也讚俺劍練得好。」莫秋咧嘴笑著,小銀牙閃閃發亮,細細彎著的雙眸如窗外月色清明,也是閃閃發著亮。
「那你有沒有說舅舅在這裡的事?」一劍半問半叮嚀。
「沒有。」莫秋猛搖頭,而後直勾勾地盯著一劍,討賞似地看著他。
一劍本不知莫秋這神情是想做啥,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頭讚道:「小秋真是乖。」
「小秋很乖。」莫秋捧著臉頰,瞇著眼笑得好開心。
一劍被逗得再度大笑。他覺得這些日子來莫秋開朗許多,也許這孩子原本就是這般愛笑的性格,只是人事不對,落在這鐵劍門裡,性子被壓抑得太慘。
一劍將買來的菜餚放在桌上,莫秋眼睛睜得老大,樂顛顛地跑去拿了他的小紅筷子出來。
莫秋爬至凳子上,整個人幾乎都要攀到桌面去了,一邊以筷子戳清蒸魚片,空著的另一手直接抓起拔絲排骨便往嘴裡塞。
一劍想起當日見著莫秋,莫秋便是握著這雙筷子。原來莫秋從小筷子便拿不好,陸玉吩咐使不了筷子就不讓他吃飯,這孩子嚇得每日每夜握著筷子,可就只是握著,沒人教他使,他從來沒學會過。
「小秋,別用手拿,舅舅教過你的,忘了嗎?」一劍開口,那聲音略微低沉,加上他一臉大鬍子,眼神又暗,挺是嚇人。
莫秋肩膀縮了縮,依依不捨地將他的排骨放回原位,放回之前還努力舔了一下權當記號,以此證明那排骨已經是他的了,舅舅也不可以搶。
一劍真想掄起拳頭敲敲這孩子腦袋,誰會跟他搶了真是!
見莫秋一片魚幾次也夾不起來,戳都快戳爛,一劍橫臂繞到莫秋身後,大掌包裹住莫秋的拳頭,有些笨拙地一根根分開莫秋的手指,教他重新掌好手勢,慢慢地使起筷子。
一劍有些莫可奈何地道:「慢慢夾,一次一個來,這整桌菜都是你的,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可就是不能把肚子吃撐,少一會兒又要難受。」
他這個大老粗在外說話可從沒這等輕聲細語過,可碰上了莫秋這小東西,要不放低聲量,吼得太大,又得把孩子嚇哭。
也幸而鐵劍門裡從來沒人想來這偏僻院落,他們舅甥才得如此愜意。
「舅舅不餓啊,不吃啊?」莫秋抬起頭,問得有些刻意。
一劍聽出這孩子怕人搶食的意思,笑聲悶在喉間,低聲說道:「舅不餓,這些是買來給你一個人吃的。」
莫秋雙眼放光,又笑咪咪地望回那滿桌菜色。五顏六色的模樣真好看,而且好香好香,他菱般美好的唇瓣揚起,望著一桌的菜,望著舅舅握著他教他使筷子、曬得黑黑的大手,心裡就是愉悅非常。
過了好一會兒,吃飽了的莫秋癱坐在床上,正收拾著桌子的一劍往莫秋望去,只見莫秋抱著自己微凸的小肚子拍拍摸摸,打了一個嗝,而後又一個,接著便開心又滿足地笑了。
那笑純粹甜美到一劍都有些恍神,一劍突然覺得莫秋模樣長得也真是標緻,笑起來的時候那水靈靈的眼彎彎如天上弦月,年紀小小就這模樣,長大了還不迷煞一大堆男人。
嗯……男人?
一劍再看看長得玲瓏剔透,比女孩子還可人上萬分的小外甥。
這兩年吃得好睡得飽,莫秋是愈發愈粉嫩精緻了。
先不說那唇紅齒白,就說那身吹彈可破的肌膚,簡直膚白勝雪,而且尖尖的瓜子臉蛋上五官生得一個叫恰到好處,只稍輕輕一笑,滋味便像嘴裡含了糖似地,讓人覺得甜到心坎裡。
「……」一劍有些楞。搔搔頭,覺得好似哪個地方不對,可思緒轉了幾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稍微收拾了一下,不留下痕跡,一劍接著抱起昏昏欲睡的莫秋準備出門。
「舅舅?」莫秋迷迷糊糊地喊了聲。剛吃飽了的他很睏,而且今天又練劍很久,他眼皮就快睜不開來了。
「今天又滿十日了,舅舅得帶你回去泡藥浴。」一劍說。
一劍的一句話,把莫秋給驚醒了。
◎
一劍在離鐵劍門幾條街的距離買了間宅第,不大不小的簡樸宅子,還有片小花園,環境清幽無車馬之喧。
之所以會買這處完全是替莫秋考量,莫秋浸藥浴需要幾個時辰,而且……
噗通一聲,一劍牙一咬心一橫,把死都不肯進入澡盆的莫秋扔下水,頓時澡盆內黑色藥湯四濺,一劍被潑到的手臂和臉頰上興起陣陣刺痛感。
「好痛好痛,舅舅我不要──」莫秋在澡盆內掙扎著,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藥水,又拼命地探出頭來攀住盆沿想要爬到外面,遠離這些燒膚融骨的藥湯。
「不行。」一劍見莫秋疼得不停哭,仍是狠下心腸將莫秋的手由木盆邊緣撥開。
「舅舅──舅舅──我好痛啊──」莫秋幾乎放聲尖叫。
孩子喊疼的聲音一聲一聲刺入一劍心底,但他也只能紅著眼眶,把拼命掙扎上來的莫秋再度壓回水裡去。
一劍硬著心腸怒斥:「你忘了自己同舅舅承諾過什麼嗎?你說會練好字、習好書、學好武功,可如今這屁點大的疼都忍不了,將來哪還能有成就?」
「舅舅──好痛好痛──我不要──不要了──」莫秋哭得嗓子都啞了。
舅舅變得好可怕,他不想泡藥澡,也不想有成就,可是平常很疼他的舅舅卻總是在這時壓著他不讓他上去。
「忍耐一下,再忍一下。」一劍說。
「我不要啊──」莫秋放聲痛哭。
一劍看莫秋爬起來又被他壓下去,不但不停嗆水,眼睛都還讓藥湯給刺紅了。莫秋難受,他也不好過。
最後他只得邁入澡盆之中緊緊將莫秋抱住,扣著莫秋讓藥水能夠漫過莫秋四肢,不讓莫秋的撲騰叫這些功夫白費。
「舅舅──疼啊──我疼啊──」莫秋哭啊喊啊,可一劍就是不放手。
「不疼,不疼,小秋你要乖,你要忍,舅舅陪你一起疼,再一會就不疼了。」一劍眼前模糊,原本乾澀的眼裡似乎有什麼冒了出來,如同滿出的黑色藥湯般溢出眼眶。
所謂洗髓換骨,耗的是多少難以蒐集的奇珍藥草,才能通得所有阻塞經脈,可這藥效奇強,得歷經無數次燒肌融骨之痛才得化瘀重生,此等折磨連成年男子都難以忍受,更何況是莫秋這小小稚齡孩童。
可一想起這孩子的將來,一劍即使心疼,也得逼莫秋繼續忍耐下去。
一劍死死抱著莫秋,在他耳際狠聲說道:
「莫秋你聽著,舅舅現在可以看著你護著你,可不能守你一生一世。你是個男孩子,男孩子哪能一輩子軟趴趴任人欺凌!舅舅替你洗髓換骨,叫你以後有本事學武功,將來比誰都厲害,日後沒人欺負得了你。舅舅要你當條鐵錚錚的漢子,要你有骨氣,要你忍得痛,以後,你就能像舅舅這樣去保護任何一個你想保護的人。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嗎?」
莫秋仍然撲騰哭泣,嘶啞吼叫著疼。
「莫秋,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嗎?難道你要一輩子都只能伸手向別人要飯,人家不給你飯吃,你只得等著餓死?」一劍發狂似地朝孩子耳邊吼著,震耳欲聾的聲音穿透了孩子的心,也穿痛了自己的心。
莫秋的掙扎漸漸緩了,可疼痛止不了。他拼了命地叫自己忍耐,卻無法止住疼痛的眼淚。「舅舅,可是我好疼──我不要餓死──可是我好疼──」
「不疼,不疼,再疼都有舅舅陪你。」一劍閉眼,難以承受的淚水因此滾落。他並不想這麼對待唯一的外甥,然而習不了武,在以武立門的鐵劍門裡,莫秋絕對難以生存。
莫秋一直嗚嗚地哭著,微弱掙扎。
「小秋你要乖。」一劍紅著眼眶,低聲哄著孩子。
◎
折騰了大半夜,等泡完藥浴莫秋已經痛得暈厥過去。
一劍將莫秋送回鐵劍門裡,幫他蓋好被子擦掉眼角淚水後摸了摸孩子的烏髮。他低聲道:「好好睡吧!」遂放輕步伐出了房門。
十日一次的藥浴莫秋已經浸過三次,然而還有漫長的幾年,這孩子的筋骨才會完全暢通。
一劍嘆了口氣,不再去想以後莫秋要受的折磨,轉個念頭思量明日得回家一趟,二叔飛鴿說赤霄坊有批兵器出了問題,他得回去看看。
就在此時,突有幾個黑影迅速從鐵劍門裡竄出,一劍一楞,隨後又見一白衣人尾隨上去。一夥人咻地聲便只剩遠遠的幾個小點,一劍回過神來,立刻駕起輕功急起直追。
那些人輕功極好,該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劍在後頭跑得喘噓噓地,畢竟二十出頭的年紀功夫尚不到爐火純青,自是有些吃力。
於是當一劍順著那些黑衣人留下的血跡趕到水聲滔天的奉天河畔時,岸邊已是屍首滿地。
一名白衣人長劍刺穿一個黑衣人的胸膛,結束最後一條性命。遍地血腥的場景令一劍皺眉,直道這人趕盡殺絕未免太狠。
白衣人察覺他的氣息,原本垂著的頭慢慢地抬起來,漆黑無光的雙眼猶若兩潭深淵,直勾勾看著他。
河畔殺意未散,冰冷的殺機從白衣人身上瀰漫而出,一劍握住腰間長劍毫不退卻地還視回去。只是,當遮月烏雲飄散,露出的月光映照在那人身上時,那人乾淨素白的臉在月光下染上淡淡銀輝,如此景色如斯面容,讓一劍呆住了。
一劍確信自己見過這張臉,細長的鳳眼泛著光,兩道柳葉眉微微揚起,不點而朱的薄唇輕抿,單薄的身形獨自傲立。
風吹來,揚起那人雙鬢的柔順烏髮,遮蓋那副絕世容貌,朦朦朧朧恰似江南三月煙雨攪亂一池春水,帶起那麼一抹淒美,散著那麼一抹哀愁。
「烏衣教的小賊,再來多少也是一樣,膽敢用蘇解容的名字誘我出來,便要有死在我劍下的覺悟。」那嗓音不高不低,隱隱透著酥柔與沙啞。
「陸玉!?」一劍脫口而出這個名字,但細細看了此人身形,又聽得對方嗓音不似女子那般嬌柔婉轉,才猛地改口:「陸譽,你是那個失蹤多年的陸譽!」
一劍追人時沒有多想,如今才隱隱覺得可能麻煩了。
失蹤多年的人今日突然出現,還由鐵劍門內追擊賊人而出?其中有何內情,這事是否也為陸玉對付延陵家的陰謀?
他沒有一葉的靈活思緒,如今只覺腦袋混亂非常。
「憑你,不配直呼我姓名!」陸譽唇角勾出一抹殘酷冷笑。
這笑,再讓一劍恍若雷擊。
陸譽的臉頰上有個單邊窩窩,和莫秋一樣一笑便會出現,而且就那麼巧,都生在左邊。
一劍直直瞪著那個窩窩,然而陸譽的劍卻在同時刺來。
一劍抽劍橫擋,怒道:「閣下想必有所誤會,在下並非烏衣教人!」
「是不是都無所謂。」陸譽道。
陸譽劍路飄忽招招凌厲,往往一劍才想擋就已中劍。高手對招彈指間便可要人性命,一劍閃得狼狽,身上劍傷不斷,渾身鮮血淋漓。
「就算你不是烏衣教人,見了我這副模樣,也留你不得!」陸譽言語之中透露出森冷殺意。
一劍忿忿往陸譽看去,吼道:「格老子的你是娘兒們嗎?只不過見你穿了褻衣便要殺,老子這還真死得冤枉!」
陸譽一楞,被一劍給逗笑了,但他手中利刃卻未停歇,同時穿透一劍右肩。
削鐵如泥的寶劍刺穿了骨頭,劇烈疼痛傳來,一劍眼前發黑,站都站不穩。
手中的寶劍似乎卡在骨頭上,看見一劍臉上痛苦的神情,陸譽卻顯趣味興饒。
陸譽殘忍地轉動手腕,劍刃刮骨之聲鈍鈍傳出,隨後立即將劍猛地抽出,過血不染的寶劍於月光下散發殺氣,閃動的光芒刺痛一劍的眼。
「啊……」認出一劍手中那把赤霄坊所出的凌雲劍,陸譽忽然道:「要不……你跪下向我磕三個響頭,叫我三聲爺爺,爺爺就放過你如何?赤霄坊的小當家。」
被認出來了!一劍晃了晃,握緊兵器再向陸譽襲去,卻在碰上陸譽手中寶劍時鏗地聲當場劍斷。
「呸,老子的爺早死了!你要在老子面前一劍了結自己,老子說不定可以考慮給死人磕半個響頭!」一劍努力踏穩步伐讓自己不至於往後倒去,滔滔江水在身後奔騰,轟隆隆響,震得他思緒混亂,可一對如獅如虎的雙眸裡始終透著堅韌。他不服輸地盯著陸譽,無論什麼痛也折煞不了自己的骨氣。
一劍這硬撐的模樣在陸譽眼裡看起來頗是有趣,陸譽笑得深了,再次舉起劍,這次慢慢地,一寸一寸深入一劍胸口。
那戲謔的笑容與傲慢的態度真真讓一劍火大,一劍的性格哪是肯輕易認輸,他雙手運勁扣住劍刃,強與陸譽抗衡。
一劍那種眼神讓陸譽不快,又聽一劍聲音斥道:「老子功夫不如你,今日認栽,可你枉出鐵劍門這等大門大派,行徑比陰溝鼠輩還不如!」
陸譽目光一冷,利劍抽出,迅雷不及掩耳之際一掌重擊一劍胸口傷處。
一劍悶哼了聲,剎時肺腑內氣血翻湧奔騰不已,竟生生被擊飛出去,摔入滾滾大河之中,濺起河面劇烈水花。
大口鮮血嘔在河裡,一劍吃力地掙扎游了幾下,無奈氣力漸失划不動水,只能任激流推著他而去。
「他娘的……」沒力了……
滔滔河水帶一劍翻了幾個身,偶爾他能從水裡看見彎彎扭曲的月牙。突然他覺得那竟像極了他小外甥莫秋的眼,想觸摸,卻不明白那已是搆不到的距離。
徒勞無功地朝月牙伸出手,沒察覺在冰冷的河水裡載浮載沉間,已被凍得通體生寒。
手臂垂了下來,身體沉重萬分,漸漸無法動彈,緩緩地,河水沖刷間他意識逐漸渺遠,最後連疼痛也感受不到,陷入了黑暗裡,闔上雙眼。
第三章
奉城位於川境,境內群山圍繞崇山峻嶺地勢險惡,又有多條大河由境內切出奔流而去,是以斷崖瀑布遍布,蔚為奇景。
奉城之中有個只能進不能出的谷叫作天絕谷,取天絕人路之意。
每天同一個時辰,天絕谷裡的老頭都會來到同一座巨岩上垂釣,只因這被四面絕壁圍繞的地方吃的是瀑布下方悠游的魚,喝的是同一灣沁涼湖水。
在不停沖刷發著漫天巨響的瀑布底下,突然噗通了一聲,濺起不同以往的高高水花。
老頭子眼睛不好,可耳朵還行,一聽見這聲音就高興了,釣竿一放,足尖輕點水面飛越過去,揪起浮到水面的東西往岸邊一扔,跟著悠悠踏水回來,往那東西仔細瞧了瞧。
被過大的勁道摔上岸,昏迷中的一劍悶哼了聲將腹中河水嘔了出來,他緩緩睜眼,見到一張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老臉,意識不清楚的他努力抬了抬眼皮。
「……」老頭捻了捻發白的鬍鬚,臉上佈滿陰霾。「嘖,怎麼還活著。」老頭翻了翻一劍,把過脈象又喃喃道:「……大概也差不多了,晚上來便成。」
一劍意識又再度模糊,隱隱約約只聽見蒼老的聲音道:「快死一死吧,老夫等著你的骨頭好練劍呢!隔了那麼多年才又流下來了一具,活人我可不好做事。」
一劍昏昏沉沉地倒在岸邊,偶爾清醒,但大多數時間皆在暈厥。待太陽西下,老頭子高高興興要來收成時,見一劍還有氣息,真是既驚訝又生氣。「你這小子,命怎麼這麼硬啊!受這麼重的內傷都死不了,老天玩兒我嗎?!」
一劍悠悠睜眼,眼前朦朧一片,但那張皮皺皺髮白白的臉他卻有些印象。
「老……老……」
「老什麼老,老夫等了一個下午耐心都磨盡了。」老頭挽著袖子,作勢將手掐在一劍脖子上,惡狠狠地笑著:「正是早死早超生,你的屍體老夫留有用處,早些闔眼吧!」
「老……大夫……」一劍吐出了三個字。
那老頭一楞,呆了半晌,以為自己聽錯,便又再問:「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老大夫……你怎會……在這……莫非也……遇險……」一劍記得這張臉,當年剖腹取子救出莫秋的,便是這德恩堂的大夫陸川芎。
老頭聽見一劍的話後臉色大變,緊緊掐著一劍的脖子,前後猛力地搖晃。「你見過我這張臉?你見過我大哥?小子,我大哥現在可好?你快說,快說,你要說了,老夫就饒你這條賤命不死,你若不說老夫橫劈豎劈,把你扔進煉劍爐裡煉劍……」
老頭還沒說完,一劍便因為喘不了氣,翻白眼厥了過去。
老頭張嘴倒吸了口氣,連忙將手鬆開。
◎
再次醒來,一劍恍如隔世,身上的傷引起劇烈疼痛,胸口沉得幾乎連喘氣也困難。他慢慢下了竹榻,稍微打量此處一番。
簡單陳舊的小屋中,一些凌亂沾血的布條隨意扔在地上,銅盆內的血水尚未倒掉,他身上傷口包紮凌亂,而救他的人早已不知所蹤。
一劍慢慢地走出小屋,放眼望去,只見此地空曠,遠處四片絕壁環繞,上頭青苔藤蔓蔓生。
此時正當隆冬,偏南之地雖不至於下雪,但也該是帶著寒意才是,然而幾陣空谷清風捲來,卻隱約透露些暖意。
不知是誰救了他?傷仍重,但一劍心裡堅持著想先向救命恩人道謝。他撐著矮牆沿著熱風來處緩緩走去,沒幾步路便見著不可思議的景象。
三座燃著滔天烈焰的熔爐矗立在不遠處,鐵鎚鍛造鐵器時所發出的叮叮聲響傳出。
一劍走近幾步,只見劍廬裡那名救了他的老人正專注鍛打著鐵器粗坯。
劍身成形的粗坯置入水中,「嘁──」地一聲細小水花四冒,那老叟拿起粗坯看了看,卻發現中央斜斜裂出一條細痕,臉色當下難看至極。
「他娘的就是無法成事!」老叟恨恨罵了聲。
一劍因熔爐過熱導致氣息不暢而猛咳幾聲,老叟抬起頭來,放下手中東西便奔向一劍。「死小子你總算醒了,浪費我一堆仙丹妙藥。說,你怎麼認識我大哥的,我大哥陸川芎如今可好,過得如何?」
老人家雖老,可力道卻半點也不小,一劍被這麼一撞喉間漫起甜味,嘔出的血又叫他生生吞了回去。此人救了自己,一劍雖略有反感,但仍壓下不快回道:
「陸大夫是在下外甥的救命恩人。陸大夫身子很是硬朗,在下逢年過節都會去探望他,偶爾興起大夫喝上一罈花雕都不是問題。」
一劍這時也發現此人不是德恩堂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心慈面善,與這人雖有九分相像,但只一分邪氣便令兩人差之千里。再是那老大夫仙風道骨,腰桿直挺,這名老人家卻因長期鍛造鐵器不堪負荷,而駝了背。
「……花雕……都這麼多年了,大哥愛喝花雕的習慣還是沒改過……」老頭有些出神,過了好一會猛地醒來,眼底又漫起先前要置人於死的那份狠戾。「老夫不信你的話,你小子也不知真否與我大哥相熟,反正你落入我這天絕谷便是絕了生機,我如今便要拆你骨頭煉劍!」
「前輩!」一掌襲來,一劍急急閃避。
「生人煉劍也可,看老夫把你扔進劍爐裡,用你的骨血煉出一把曠世神兵!」
老頭五爪如鷹勾一揮而過,一劍胸前再度皮開肉綻,對方又化爪為拳重擊一劍丹田,一劍真氣霎時潰散,本幾度吞下的腥甜大口嘔出,濺在鍛打台那把方成粗坯的鐵劍上。
老頭抓住一劍的衣襟腰帶,大喝一聲將一劍整個人抬了起來,便要扔進烈焰滔天的巨大熔爐裡。
一劍抓起置於鍛打台上的粗坯鐵劍,心一橫劍尖猛力扎進老頭脖子側邊,炙熱的劍身接觸到掌心肌膚,頓時瀰漫起一股焦肉味。
劇痛由被燒得焦紅的掌中傳來,一劍卻將劍握得死緊毫不放手。只消再稍稍施力,就算不能同歸於盡,他也可重傷這名老者。
老頭瞪著那把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冒煙鈍劍,不敢輕舉妄動。
一劍吼道:「老頭子幾歲的人了、鑄了多少年劍!鑄劍者最重要的是心誠心靜摒除雜念,你要一輩子想著生人煉劍鑄神兵,那這輩子都別想煉出一把好劍!」
「小賊子敢教訓我!」老頭吹鬍子瞪眼地怒得想殺人,可性命又受制於他人手上,實在動彈不得。
「俺爹祖上世代鑄劍,俺十三歲開始每日摸劍、鑄劍、試劍,俺沒資格,誰有資格!」一劍開口句句鏗鏘,那語氣裡的篤定並非自負,而是這些年的磨練的確讓他練就一身功夫。
「延陵家?你是延陵家的人?!」老頭顯然又被意外擊潰,他一把將一劍摔到地上,訝異問道。
重擊讓一劍嘴邊溢出些許鮮血,他揮手拭去,努力從地上掙扎起身,目光無懼地直視對方道:「俺……在下延陵一劍!」
「欸,我管你一件還是兩件,我問你,你懂延陵家的鍛劍秘技『千堆雪』是不?」喜出望外的老頭皺臉一變,笑嘻嘻湊向一劍。
一劍略覺有異往後退了一大步,他抿著雙唇戒備地看著老頭,不知這人到底想幹什麼。
「你懂千堆雪!瞧你這模樣我就知道你懂!」老頭輕易看清了一劍心思,大喜過望地又叫又跳起來。「果然天無絕人之路,以為送了具屍體來,沒想到比屍體更好,竟送了延陵家傳人來!老天爺啊──」
一劍知道了,他看著老頭又哭又笑的模樣,原來這是個瘋子!
◎
然後,很久以後。
「欸,我說傻小子,你就教老夫千堆雪鍛造法又會怎樣,你這腦袋怎麼就是不開通?」老頭子捻著發白鬍鬚坐在巨石上,往下望著站在瀑布底下撈魚的一劍。
在天絕谷中已有些時日,一劍身上傷勢早好全,然而此地四面皆是光滑峭壁又有青苔附生,循不著出路的一劍唯有和這老頭子一起在谷裡待了下來。
然而一劍大感意外的是老頭姓陸名當歸,乃鐵劍門數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的當家陸玉也該稱呼其一聲師叔祖,這人某日突然在武林上銷聲匿跡,眾人以為是凶多吉少,沒料竟然是陷在這天絕谷裡。
老頭說天絕谷本來有條山徑通往外界,可就那麼不湊巧,十幾年前坍方埋了山道,注定了一劍接下來的日子都得和這陰晴不定的老頭攜手共度。
「千堆雪乃延陵家獨門絕技,從來不傳外人,陸前輩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一劍額邊青筋暴露。
這老人家幾個月來不停在他耳邊碎碎念,一劍不想與這幾次差點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計較,哪有地方就閃哪去,可此人不肯放過他,竟是黏得比蒼蠅還緊。
「鐵劍門陸家與赤霄坊延陵家本就同出一脈,如此緊密無間的關係,你又豈能將老夫看作外人。」老頭纏著一劍整日,可即便費盡口舌,這性子比牛硬、脾氣比驢倔的小賊子就是不肯鬆口。
一劍不理他,逕自專注水中游魚,盯好獵物後彎腰伸手撲了進去,起來時渾身濕淋淋,卻還是兩手空空。
「……」這些日子他總是餓得頭昏眼花,老頭沒待他傷好便將他趕出小屋,他天為蓋地為床,露天席地倒是睡得挺自在,但就是每日三餐都得來抓魚,有時撈了一整天才撈到那麼一條,叫他連魚骨頭都想吞下肚裹腹。
「小賊子,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老頭和這死小子磨了大半天,什麼好聽話都說了,就不見此人動搖念頭,他氣得七竅生煙,一躍過去將一劍踹入水裡,壓著他的頭讓他爬不起來。
只見湖面上無數水泡冒出,一劍努力掙扎,老頭卻是怒聲連連:「說不說、說不說?不說我就取了你這條小命,叫你連魚也不用吃了!」
一劍咕嚕咕嚕地喝了好幾口水,鼻子腦袋也嗆得發疼,本被壓著的他忽然向下一潛藉著水流滑了出去,老頭急忙扯住他的衣服把人揪了,於是一老一少就這麼又在湖邊激烈打鬥起來。
最後一劍被打得鼻青臉腫內瘀外傷,而後給老頭拖上岸,一把狠狠按在地上。
即便屢次敗北,一劍眼裡的火光不但不曾熄滅反而越燒越旺,他怒視著老頭,抿緊的豐厚雙唇在說著他從無透露延陵家之秘的打算。
「小賊子,別忘了你還欠我一條命,受人恩惠怎可不報,你不是這般忘恩負義無恥下流吧!」
一劍臉色一變,暴聲吼道:「死老頭你好意思說,這些日子是誰幾次把俺扔進湖裡,是誰幾次險險斷俺性命?欠你的一條命,你早取走不知多少回,還敢同老子說要報恩!俺呸!」
一劍唾沫噴到老頭的皺臉上,老頭抹抹,又狠聲道:「那又如何,反正老夫就是要你報恩!」
頓了頓,老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一個好主意,那張猙獰的臉突然化作和藹可親的樣子,他捏了捏一劍的骨頭,探了探一劍的脈象,好聲好氣地說道:「看你小子除了腦袋差了點,其實性格倒也還合老夫的意,也不知是誰教你這身七零八落的武功,浪費了這身萬中選一的奇佳根骨。」
突然被這般掐來掐去,又見老頭笑得一個是毛骨悚然,一劍背脊發冷,身上寒毛一根根全豎了起來。
只聽老者志得意滿再道:「這麼吧,老夫就委屈點,收你為徒如何?你拜了老夫為師,那咱們倆也算是一家人了,這千堆雪鍛造法告訴你的師父,總不為過吧!」
「做你個春秋大頭夢!」一劍憤然道。
忽地碰的一聲,老頭氣得揮拳,把一劍左眼揍出一圈黑。
「氣死老夫、氣死老夫了!這不行、那不行!」老頭仰聲長嘯:「你這頭牛、你這頭驢,真是倔到死!」
「瘋老頭!」一劍摀著眼吼道。
◎
天絕谷裡的日子最初過得慢,一劍總想外頭的爹和妹妹,還有那才丁點大無法照顧自己的莫秋。
他沒放棄過尋找出路,然天意弄人,此處真的絕了出處,也許他得在此度過餘生。
最後放棄了拼死也要出去的想法,爹和妹妹自己會照顧自己,莫秋那頭妹妹也會多少看顧,他們必定能好好生活,自己無須擔心。
內心的不安與焦躁,漸漸地在和老頭的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中被磨盡。
老頭是陸家人,陸家與延陵家本來就為死對頭,開始時一劍幾次差點連命都送掉,但或許是在谷裡太久太悶了,老頭打著打著竟和一劍打出感情來,自然也捨不得一劍太快歸西。
有時下手太重令一劍吐血昏迷,老頭會少少輸些真氣不把一劍弄死,後來乾脆邊打邊指點一劍武功,還罵道:「小賊子武功實在差,難怪會被人刺了扔下河……一次兩次死不了,今日注定死在我這高手手中!」
一劍被老頭損得惱火肚子裡也悶火,一邊埋頭苦練武藝,一邊竭力鑽研老頭的招式破解之法。
偶爾老頭會嘲笑一劍幾句,扔個口訣讓一劍這頭笨牛努力想,等到一劍猛然驚覺,是無數春盡秋來,三個年頭過去,而他,竟也到了能和老頭拆上百招而身上只帶少許傷的境界。
這日天方破曉,一劍已經起身捕魚。
他將岸邊的樹枝拾起,專注觀察水下動靜,一把射出,再涉水將深深嵌入湖底的樹枝拔起,上頭串了三條肥美碩大的魚,早上用恰是剛好。
烤好了魚,一劍一腳踹開木屋的門,渾厚洪亮的嗓音頓時迴盪房裡。
「瘋老頭,吃飯了!」
一劍本以為老人家會如以往躲在暗處偷襲他,所以一入門便架好招式應對。然而左等右等卻是不見人影襲來,覺得奇怪的一劍鬆下戒備往屋裡頭走去,仔細瞧過,才發現那老頭陸當歸竟是臉色慘白地倒在床下呻吟。
「老小子,你咋了?」一劍心裡一驚,急忙將老人家扶上床,二話不說就輸入內力在老頭經脈探了一番,當他發覺老頭渾身真氣消滯虛弱不已,實大為駭然。
「阿……阿牛……」老頭瞇著眼,垂垂的眼皮猶如千斤壓頂般睜不開的模樣。
「俺在這!」一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慌了手腳。
「老夫就快不行了……老夫……」老頭咳了一聲,嘴角溢出些許漆黑如墨的瘀血。
「怎麼會這樣,你中毒了?」
「老夫早些年被仇家下毒,以前本靠內力強加壓制,可這些年年紀大了身子也朽,近幾日感覺不對,原來正是毒已逐漸蔓延開來……」
一劍焦急地說:「咋會這樣,這裡沒大夫,俺咋救你?」
「老夫的事情老夫自己知道,活了這麼久,其實也夠本了,只是有件事情老夫一直放心不下……」老頭突然握住一劍的手,一臉淒怨地說:「老夫年輕時甚得師尊疼愛,又年少有成,行事但憑一己之念,肆無忌憚……如今老了……」
「你現下脾氣還是一樣,半點都沒變過、半點都沒!」一劍說著自以為安慰人,其實沒人被安慰到的話。
老頭臉上一扭,又迅速恢復過來。他強忍毒發痛苦道:
「那時恣意妄為,為了追求天下第一的武功,老夫做了錯事。老夫曾經聽師祖說過,鐵劍門鎮門之寶赤霄劍裡藏著武林絕學赤霄劍法,那劍法一共只有七招,卻招招出神入化無人能及,老夫一時蒙了心智,竟斬斷那把赤霄劍窺探秘笈。後來師尊大怒,將老夫趕出師門,聲言若不能將赤霄劍斷劍重生,這一生一世不許老夫重回師門……」
一劍見老頭話說得毫不間斷無意休息,怕他會沒氣,連忙阻止道:「老頭先喘一下再講,你身體有恙,別一大段話都不停!」
老頭驚覺自己露出馬腳,連忙作勢咳了幾聲,呸出幾口黑血。他又痛苦呻吟道:「……阿牛……你與老夫一輩子都離不開這天絕谷了,老夫如今雖可先你一步離開,但這數十年記掛心頭的願望,卻也永遠無法實現了。老夫死後,勞煩你在老夫臉上蓋塊白布……只因老夫實在無臉面對九泉下的先師啊……」
「老頭……你不會有事的!」一劍紅著眼眶,突然扳過老頭的身體,貼著他的背輸入體內真氣。「俺現在就替你運功驅毒!俺今早抓了三條魚,三條烤焦兩條,知道你胃口大又挑嘴,特地留了一條烤焦一條沒烤焦的給你,你千萬別死,活下來吃魚啊!」
老頭子沒想到一劍會為他紅眼眶,見這三年來讓他打過罵過玩弄過不知多少回的年輕人如此真情流露,他心裡突然嗶啵了聲裂開一道縫,差點連臉上那張佯裝痛苦的假面具也戴不下去。
「欸……沒用的……」都扮到這份上、墨汁也吐了一大堆了,總不能功敗垂成。老頭又裝得痛苦萬分道:「老夫的身體老夫自己曉得,再捱也不過幾個月,可老夫真是死不瞑目啊!那赤霄劍本是以獨傳技法千堆雪鑄成,老夫多年來用盡方法卻還是無法接起赤霄寶劍……」
老頭用和藹而深情的眼神凝望著面前的年輕人,眼淚從鬆弛的眼眶中慢慢落下。他哀悽地道:
「阿牛啊……老夫知道這樣會令你為難,可你能否看在老夫這些年將赤霄劍法全教給你,如今更是行將就木的份上,幫老夫完成這最後的願望?」
「赤霄劍法?」一劍懵了。
「對,赤霄劍法!不然你哪有可能短短三年間就能接上老夫百招!」老頭忍不住對這頭不開竅的笨牛抱怨了一下,然而發覺自己露餡,又急忙換了語氣說道:
「阿牛啊……老夫身上最有價值的寶貝都給你了……反正咱們這輩子也出不去……不過就一把劍而已……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若你不想延陵家秘技外流,那你來幫老夫續這劍,老夫發誓老夫一眼都不會偷看!老夫這輩子沒求過人,你就幫老夫個忙,讓老夫死得瞑目吧……」
老頭面容悽慘枯槁,淚水從皺皺的眼皮裡流出。
老人家哀戚地哭了,原本就眼眶通紅的一劍也痛楚地落下男兒淚。
◎
一劍十三歲那年被父親送入赤霄坊,從抬煤炭拉風箱一路到鍛劍續劍,所有製劍方法他倒背如流。
一直以來他不告訴老頭千堆雪秘技是因為秉承祖訓,可今日老頭命在旦夕,一劍無法置之不理。
更何況若由他親自重鑄赤霄,便不算違背祖訓,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帶著通紅的雙眼,一劍開始鑄劍前的齋戒沐浴。
他剃除面上亂生的鬍鬚,赤裸著身體走入湖水之中,清澈帶著寒氣的綠水能讓人寧靜思緒摒除雜念,鑄劍時戒妄念癡嗔,心必須澄明,做到人劍合一,這樣才能夠鑄出一把好劍。
一劍淨身之時,另一頭巨石上詭計得逞的當歸老頭陰陰笑著。
當年他在鐵劍門裡還沒學到鑄劍功夫就給師父踢出師門,離開前師父說:「赤霄乃千堆雪技法所鑄,世間也只此技法能修補,而千堆雪如今是延陵家不傳之秘,你自己好自為之。」
他找過延陵一劍的爺爺,想用計騙得鍛造秘笈,但當年那名俊秀斯文、笑顏惑人的男子卻是隻成精的狐狸,不但沒被他騙著,還差點騙走他手中的赤霄。
後來赤霄坊派八路追兵擒他,師門又不加以援手,他憤而連人帶劍躲進這處。年輕時候的自己太過狂傲,以為憑一己之力重鑄赤霄哪算艱難,還發誓斷劍未重生,此生不入世。
誰知他功夫行,鑄劍卻不行,路邊買來十文錢一本的勞什子鑄鐵大全記的全是打造菜刀、柴刀、剃頭刀的方法,害他悶了數十年連把屁都沒鑄出來,如今想起真是後悔莫及。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今日終於騙到這呆頭牛幫他續劍。等續好了劍,他也就可以脫離這天絕谷重見天日了。
就當老頭想得正樂時,眼角餘光瞥見了一抹奇異景色。
冬日的陽光灑在奔流急落的瀑布上,折射出七彩光芒,光芒蔓延而下,緩緩消失在瀑布底下那具年輕赤裸的胴體上。
側著臉面對他的青年有張俊逸非凡的臉龐,兩道劍眉飛揚,雙目明朗有神采,鼻挺而豐,唇略厚帶薄紅。
再看那人身形修長卻是肩寬腰細臀窄腿長,渾身上下結實挺拔找不出一絲不好,叫人眼睛望了就再也移不開。
水中的青年將湖水往身上潑,晶瑩剔透的水珠滑過一身淺蜜色的肌膚,陽光映照著水珠,肌膚閃耀著惑人的光澤。
向來剛正魯直的青年在湖水洗滌下,竟生出了無人見過的姿態,老頭兩顆眼睛瞪得老大,要不是努力克制住,真要站起來對天狼嚎了。
想他陸當歸縱橫江湖多少年,閱過多少美貌男子,像眼前這個刮掉鬍子就變成難得逸品的,可真是從未見過。
一劍沐浴完畢,也沒遮掩便起身到岸上穿衣,當赤身裸體的他從老頭面前走過時,老人家一把老骨頭一顆老心肝險些承受不住,差些便要昏死過去。
一劍沒察覺老頭異狀,稍後便把看似因毒發而虛弱的老頭夾著帶走,一同回去起爐鑄劍。
三座熔爐烈焰再起,一劍拉著風箱專注於火勢,要等爐火燃得最為精純的時候,融劍重鑄。
老頭拿來一長條木盒遞予一劍,一劍接過後打開一看,震驚不已。
「格老子個乖乖隆地咚,一把上古寶劍讓你斷成這樣,俺要是你師父絕對掐死你這不肖徒弟,逐你出師門算便宜你!」
一劍這輩子最喜歡的可說就是寶劍兵器,當他見到木盒裡頭斷成八截,八截還被從中剖開成一半的鐵劍時,心裡那疼啊,簡直無以復加。
「嗚……喔……」老頭又吐出黑血來。
一劍遂不再拖延,立即做起該做的事。
一劍將斷劍燒融後夾入一層百煉鋼再入熔爐,如此堆堆疊疊不停,專注凝視火勢與融鐵情況。
千堆雪說得簡單些便是一層堆上一層,再加以反覆鍛打,然而其間火候與融鐵程度以及如何交疊卻是最難控制的。
劍過鋼易折、鐵多易彎,鋼鐵適中,其劍必佳。
叮叮噹噹的敲擊聲不停響著,一劍盡己所能地重鑄斷劍。如此反覆搥打,不疾不徐,全心全意,老頭偶爾在旁喝喊助陣,數月不歇。
直至最終劍成,試劍石上奮力一揮,可竟然劍身扭曲全然歪斜。
「啊──歪了──」老頭撕心裂肺地喊,又嘔出一口墨汁……呃……毒血,是毒血!
「那便再來過!」一劍舉起歪劍觀看,雙眼內含萬丈光芒,毫無氣餒之態。
赤霄乃上古寶劍,鐵劍門立門之初先祖集門內首屈一指的鑄劍師父以南山奇礦、天降隕鐵,耗費六年光陰才得造成。
他延陵一劍雖有鑄劍之才,但一人如何抵得上數名功夫出神入化的鑄劍大師,然而他有信心、更有毅力,不至赤霄煉成絕不輕言放棄。
◎
在不知道第幾次望著一劍剛毅俊朗的側臉發呆後,老頭終於忍不住說道:「阿牛啊,你和你爺爺長得一點也不像,但和他一樣都是絕品啊!」
最後那句當然是指一劍把鬍子刮乾淨的時候。
「我和我爺爺不像是自然,我是給收養來的。」已經習慣被稱作阿牛的一劍回答。
「真的?」老頭震驚非常。
一劍點頭,而後疑惑問道:「絕品是什麼?」手中繼續叮叮噹噹敲鐵劍。
老頭還沒從震驚中回復過來。他以為一劍是那狐狸眼的孫子,為了報當年被算計了的仇,所以這些年來都沒對一劍假以顏色過。
原來一劍只是收養的,不是真正的延陵家血脈,難怪,難怪狐狸眼那麼奸詐,這小子卻蠢得要命。
老頭拍拍熔爐邊汗流浹背的一劍,感慨說道:「既然你不是他孫子那就算了,老夫以後也不會再虧待你了!」
一劍一頭霧水的,根本沒聽懂老頭是啥意思。
◎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赤霄劍不知第幾回出爐,不知道第幾回在一劍和自己的手中歪了再斷、斷了再歪,老頭最後終於絕望,連墨汁也懶得吐,繼續回到湖邊釣魚發呆。
而他佯裝的毒傷也只是說了句:「這陣子身體硬朗許多,已經壓制住。」那頭呆牛就信了。
欸……老頭駝著背垂頭喪氣地釣魚……
若知上天真是如此無良絕他生路,當年也就不會發誓不出谷了。
轉念一想,一劍那小子來這裡也八年,耍那小子八年夠了,老頭心裡掙扎著,若是這回還是續不成劍,是指條明路讓那小子出谷去呢,還是繼續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讓他留下來陪自己?
畢竟那小子若走,一人留在這裡……可悶的……
「老小子!」
後頭傳來如雷震天的大笑,老頭回過頭去,知道赤霄劍又出爐了,每回只要劍成這小子便會如此迫不及待地找他試劍。
「咋了,這回笑得如此開懷?」老頭有氣無力地回著。
一劍將另一把仿赤霄劍打造、專用來試劍的赤煉刀扔給老頭,二話不說便近身攻去。老頭游刃有餘地握刀迎擊,兩人同樣施展起七式赤霄劍法。
開始先單純以劍招應對,數十招後老頭咦了聲,而後兩人若有靈犀內力灌注兵器,拆招解招間雙刃相擊,整個林間轟隆作響。
老頭一刀揮去,刀氣如虹瞬間掃斷岸邊巨樹無數,一劍赤霄橫身,迎面擋住銳利無比的刀氣,而後大喝一聲旋身回擊。
老頭佝僂身形飄忽而過,輕易閃避,卻聞得身後斷崖瀑布一聲巨響,猛地轉過頭去,只見瀑布上千般水絲如常衝下,毫無異樣,飄身欺向前去探入瀑布底下細看,竟發覺堅硬的岩石上有道長而深的劍痕。
老頭顫抖著手不敢置信地觸摸那道一指深的痕跡,突然嗶嗶啵啵的細聲響起,聲音越來越大,緊接著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石壁竟然坍塌出一個巨大深邃的岩洞,裡頭落石滾滾教人無法置信。
「阿牛!」老頭興奮地狂吼,手舞足蹈地在巨洞前又叫又跳地喊著:「阿牛你成功了,阿牛你成功了!」
陽光下,一劍舉起赤霄逆光檢視,俊逸不凡的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
他的手臂上有道新的傷痕,才方包紮,尚滲血不止。
原來當年赤霄初成,先祖取男子鮮血令其浴之。天地間每把神兵利器開始皆只是山野礦石,要令神劍有靈,必先令其飲血。赤霄性剛炙陽,普通人的血根本無用,唯有狂飲陽年陽月出世的青年男子鮮血才得有成。
一劍再揮劍,只聽得劍身在風中嗡嗡鳴響,其光輝映黑夜如白日,劍刃鋒利可斷玉石而無聲,揮斬間宛若流金飛舞,映照豔紅點點,至此,赤霄劍成。
一劍輕撫劍身,低聲對赤霄道:「再回塵世,你也歡喜是不?」
赤霄細鳴不絕於耳,彷彿附和著一劍的詢問般。
老頭在岸邊湖間衝過來又衝過去,偶爾舉起雙手大叫幾聲,偶爾發癲似繞著一劍轉圈圈,而後歡騰不已朝天吼道:「老子終於可以出谷了,天無絕人之路,老子就知道老子不會困死在這天絕谷的!」
隨後又跑回木屋裡,大吼大叫地喊:「楞小子你還呆什麼,快些快些,東西拿一拿,俺們出谷了!」
「啊?」一劍望著老頭忙碌的身影,楞楞地尚反應不過來。
「老天爺啊!」老頭仰天大笑。「你果真待老子不薄啊!哇哈哈哈哈──」
出谷?什麼出谷?
一劍整個人是十成十的呆。
第四章
奉城往蘭州方向一路荒煙漫漫鮮少人跡,唯一能供過往商旅休憩的只有位在路中的奉蘭鎮,行旅皆在此稍作休息餵馬,之後或者趕路啟程,或者在鎮上那間有些年歲的客棧裡頭過個一晚隔日再出發。
棧房裡客人稀稀落落,客似雲來那塊招牌就掛在店口最顯眼的位置,然而破破爛爛地被蟲蛀了幾個角去,風一吹就飄散的點點木屑在說著這間店歷史悠長且年久失修。
客棧二樓剛開始有些不大不小的聲響與喝叱聲,小二抬頭望了望樓上,料想或許為夫妻吵架便不理會,端著廚子剛炒好的小菜在桌與桌間來往,悠閒地將稍微冷掉的菜餚送上。
坐在靠窗木桌旁喝著白乾的一劍也聽到了一陣大過一陣的吵鬧聲,其間甚至還夾雜銅盆落地的匡啷大響,但他只分神一會兒,便又被坐在對面嘰嘰喳喳不停說話的老頭給奪回注意力。
「欸,你怎能將錯都怪在老夫身上?是,老夫的確沒告訴你除了那條被堵上的山徑以外還有路可以通到外頭,但那也是你小子呆啊,從來就沒問過老夫……」
老頭的叨念還沒完,一劍啪地聲捏碎杯子,水酒濺得滿桌,銅鈴大的炯炯雙眼往老頭瞥去,嚇得老頭噎了一下。
「從爬出谷後一路講一路解釋,你老頭不煩俺都煩了!」耳朵快要生繭的一劍忍無可忍下,吼了這聲。
「的確是小賊子你自個兒沒問,發什麼脾氣呢……」老人家小小聲地抱怨,還不敢太大聲。
阿牛這小子幾年來和他在谷裡頭煉劍試劍,自己還教了他七式凌厲猛勁的赤霄劍法,要真惹得這小子不快打了起來,自己雖然仗著年紀大內力深尚有勝算,但一把老骨頭也難免會被拆到七七八八。
青出於藍啊,阿牛再也不是當初那一掐就死的毛頭小子了,老頭大嘆。
就當一劍換了杯子繼續大口肉大口酒,忿忿享用這出谷以來的第一餐,老頭也持續哀怨人老了沒啥用只得任人欺負時,樓上突然轟地巨響,一個纖細嬌弱的少女身影從二樓廂房被人一掌打出。
樓下眾人驚訝地往上望去,只見一抹淡綠色的身影飛身撞碎二樓欄杆,翻身跌落在一樓的木桌上。
木桌應聲碎裂,那桌的幾名客人被突如其來的猛烈力道掃至一旁,那女子掙扎幾番搖搖晃晃站起,手摀住菱般美好的粉嫩雙唇,止不住的鮮血從指縫中溢出,滴滴答答落下。
一劍仔細一瞧,那根本還是個小姑娘。十四五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皓齒朱唇,尖尖的瓜子臉蛋不過巴掌大,長得是標緻非常。
她背後衣裳被撕爛一大塊,露出晶瑩如玉皓白如雪的肌膚,如斯衣不蔽體、髮絲凌亂的模樣,任誰都能猜測出方才房裡的聲響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小姑娘明媚的大眼裡滿是森然恨意,臉上神色淒迷,單薄的身子支撐不住便要倒下,卻在下一刻回過神來咬牙硬撐,堅持步伐奮力往外邁,亟欲逃離此處。
老頭還在唉呀呀看好戲的時候,無法坐視的一劍已經衝到那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走了兩步驀地倒下,一劍沒做多想立即伸手攬住那姑娘腰身,單純而急切地問道:「小姑娘妳沒事吧?」
怎知懷中的小姑娘突然奮力掙扎起來,恨恨喊著:「放開我,噁心的東西,離我遠點!」
「小姑娘,俺不是壞人!」
一劍一時情急才攬住人家姑娘家,被對方一斥,猛然大悟自己舉動過於輕浮,這頭才想縮回手,沒料那姑娘忽地張開嘴巴就朝一劍手臂狠狠咬下。
一劍皺起眉,只道這姑娘受驚過度,不由自主低聲安撫說:「小姑娘,誰欺負了妳,妳告訴俺,俺替妳出氣。」
這時有個約二十來歲,身著錦服頭戴白玉冠的華美青年從樓梯口緩步踱下。那青年一身貴氣,龍眉鳳目俊秀斯文,淡淡的書卷氣息中又帶了點江湖味道,見少女與一劍幾乎摟成一團,開口便略有酸意地諷刺道:
「唉呀小秋妹妹,妳這見異思遷未免也太快了,方才還在哥哥臂彎裡的,怎麼一眨眼竟又看上了別的男人!」
華服青年再道:「莫非妳是嫌棄哥哥沒伺候好妳,才找了個……」
青年打量了一劍幾眼,笑著說道:「……妳找這看起來是挺精壯結實,但就不曉得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一劍只覺得此人簡直衣冠敗類,心裡頭一把火猛地竄燒起來,氣到七竅生煙。他啐聲道:「枉小子你生得如此斯文,沒想一張嘴比茅坑裡的屎還臭!大男人什麼不好幹,人渣到欺負一個弱質女流、污人名聲,簡直可恥至極!」
青年目光一暗,步下樓梯後站在距離一劍幾步之處,挑眉看著衣著破爛多處補丁的一劍,眼中充滿不屑。
他說道:「怎著,想管閒事?兄台,管別人家事可不太好,我這好妹妹是越打越罵越來勁,這等情趣哪是你這般粗人可以明白!勸你一句,滾遠點,省得礙了我倆的眼!」
那被喚作小秋的姑娘兩排貝齒原本還咬在一劍結實如鐵的手臂上,聽見青年說出這等無恥話來,厲吼一聲憤然朝對方撲去,怒道:
「陸遙你個混帳,你靠近我我都覺得噁心,今日若不殺你,我誓不為人!」
兩人拆解過招,小秋式式狠厲專攻下陰偷襲下盤,非得讓那人斷子絕孫不可,只可惜招式徒有形而無內勁,軟綿綿的拳頭完全傷不了對方。
小秋奮力揮拳往青年下腹擊去,青年徒手接住絲毫不費力氣,隨即扣住她雙腕奮力一轉,便要將小秋纖細皓腕扭斷。
一劍見況立即出手分開兩人,那青年目光一暗捨了小秋急攻一劍,一劍不疾不徐一一避過,對方拳風甚至連他身上的衣衫都無掃到。
一劍頓感訝異,青年幾番拳風赫赫,變招靈活銜接有力,該是高手之流,然而不知為何此人動作看在自己眼裡卻嫌遲緩,似乎並無太大殺傷力。
來去間一劍有些分神,青年竊笑,捉得時機一拳重擊一劍胸口,一劍小小地「咦」了聲,隨後體內護體真氣受動反擊,剛烈強勁的內力湧出回擊青年。
電光石火之際只聞得轟隆巨響,那青年竟生生被強大力道震飛出去,接連碰碎數張桌子直至撞在客棧牆上,才倒地停下,伴隨嘔血不止。
一劍見況駭然,急急瞥向趣味興饒地看著戲的老頭子。
老頭束音成線,以內力將聲音傳至一劍耳裡,輕輕鬆鬆地道:「赤霄劍法,修劍也修氣,手中無劍,真氣為劍,小賊自不量力,死了活該。」
「格……格……格老子個乖乖隆地咚……」一劍幾乎快說不出話來,才隨便碰自己一下,那人便被撞飛得老遠,甚至爬都爬不起來,這啥赤霄劍法,真……真……「真他奶奶熊個厲害!」
陸當歸見一劍傻不隆咚地念念有詞,得意又爽快地大笑起來。
楞小子肯定不知天絕谷那八年裡和自己這絕世高手日夜對招生死拼搏,足足抵得上常人數十年的苦練,再加上這楞小子本就根骨奇佳是個天生的習武奇才,又得到自己傳授赤霄劍法,放眼武林,如今比得上這小子的,不超過二十人。
就在一劍恍神之際,小秋趁其不備,抽出一劍背上的赤煉刀往陸遙奔去,當她揮刀要朝陸遙砍下洩忿時,手腕被趕來的一劍擒住。
小秋驀地回首,殺意瀰漫的冰冷雙眸中,隱隱透露著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悲憤與脆弱。她怒視著一劍。
「得饒人處且饒人,他都已傷成這樣,妳又何苦取他性命!」一劍勸道。
「放手,無須你多事!」小秋清亮的嗓音也充斥著寒意。
一劍道:「小姑娘妳年紀還這麼小,怎麼竟懂殺人了,妳爹妳娘呢,咋地不管妳?」
就在一劍制住小秋之際,陸遙得了機會連滾帶爬邊吐血邊逃離客棧,小秋見況欲追,卻讓一劍攔阻下來。
「我沒爹更沒娘,從來沒人管我不成嗎?」小秋恨恨地道:「那人與我有深仇大恨,你不讓我殺他,不啻是給他機會將來回來殺我!你這人如此愛管閒事,我一條命,竟就這麼給你便宜了去!」
一劍被小秋犀利的話語弄得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只覺得姑娘家不該手染血腥,更何況是這麼小的一個女娃兒,卻沒想江湖中誰不是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今日這一擋,也許是為人家日後帶來更大的麻煩。
小秋背上衣裳破爛,露出大片裸背,旁邊一個大嬸看得不忍心,拿起桌上的披風走過來,憐惜地道:「小姑娘,這披風給妳,先遮遮吧!」
小秋眼角餘光瞥見有人靠近,全身戒備的她才聽見人聲而已,手中快刀便在瞬間往對方喉間而去。
那大嬸本是好心,沒料刀勢迅速,竟被逼至眼前的赤煉刀嚇得花容失色。
一劍伸手阻攔,手腕一翻,千鈞一髮之際動作快如閃電,在所有人都來不及看清之時,便將紅光流閃的赤煉刀奪回,插入背後刀鞘。
那大嬸生死一瞬,渾身發軟跌到地上,大嬸的相公在後頭驚慌喊了聲:「娘子!」急忙撲了過來扶起妻子。
一劍見善心大嬸被嚇得魂不附體,而小秋卻雙目若寒潭冰冷不甚在意的樣子,正想開口斥責,卻發現小秋突然掌握成拳往自己下顎一擊。
軟綿綿的力道自然傷不了一劍,一劍卻被氣得沉下臉來。
他張手往小秋臉上一搧,那是著實能讓人感覺到痛的程度。
小秋被搧得楞住了,嘴角滲出血絲來。
一劍動了肝火,一張偉岸俊朗的臉龐簡直比墨還黑,低沉的聲音渾厚震盪,以斥喝晚輩的姿態道:
「人之習武一為強身健體,二為匡復正道行俠仗義。妳靠有武傍身便恃強凌弱任意傷人,這等作為和方才欺侮妳的那畜生有何分別!」
一劍宏亮的嗓音如雷震耳,堅毅的容貌自然透露一股威嚴,剛正不阿,不容是非黑白攪亂,這等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令人不自覺心生畏懼,不敢造次。
小秋心裡一窒,雙唇抿得發白。以前每當自己做錯事時,也有人用這等語氣這等姿態訓過自己,只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一劍怒斥道:「還不向大嬸道歉!」
那大嬸連說不用,她相公則急忙把她帶開,讓自己妻子遠離危險。
「道不道歉!」一劍再喝。
不知怎麼地,心裡一陣酸楚,或許是想起那個人,或許是這些年從來沒人用這等語氣與他說過話,小秋眼眶突地紅了,秋水雙瞳裡霧氣上漫,他有些吃驚地想遮掩,然而眼淚卻冷不防地滾滾落下。
小秋被自己嚇了一跳,他連忙掩住臉低下頭,狼狽地壓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卻還是難以阻止悲傷的淚水。
「欸?怎麼哭了!」罵人的一劍才見小姑娘落淚,一身氣勢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整個人慌了手腳,彷彿做錯事的人是自己一般,繞著小姑娘團團轉,焦急而口齒不清地道:
「別哭……啊……別哭別哭……俺的娘啊……俺這輩子最怕女人哭了……」
一劍絞盡腦汁想到的安慰人的方法就是拍對方的背,但手才下到一半,想起這小姑娘衣衫不整,方才險遭禽獸凌辱,那大掌便僵在半空中不好拍下去。
一劍嗓音中帶著屬於男人的那種不善表達的溫柔,小秋正在傷心處,聽得這人的努力安慰,不知怎麼心裡酸上加酸,再想及這些年來從沒人如此安慰過自己,淚水竟像斷了線般止不住,拼命落下。
大庭廣眾下掉淚的困窘使得小秋拼了命地四處閃躲,一劍卻是緊緊跟在她身後,就怕小姑娘有個意外。
兩人跑過來又追過去,活像母雞抓小雞似地,直到小秋爆喊了聲:「別再靠近我!」那再也掩不住的委屈像是想一次傾倒而出般,啜泣聲漸漸越來越大,最後面子也不顧了,當眾嚎啕大哭起來。
一劍整個人當場僵直,果真是動也不敢動,沒再靠近小秋分毫。
他只是手足無措地看著這個哭得傷心的孩子,不懂如何安慰,不知如何是好。
◎
稍晚,在老頭提醒下,一劍要了間乾淨廂房安置那被老頭形容成哭到驚天動地水淹城牆的小姑娘,跟著又匆忙跑出客棧向附近人家買套粗布衣裳給那姑娘。
等一切妥當,他敲了敲門小心步入廂房時,那姑娘已經不哭,正紅著雙眼縮在床上戒備地看著他和他身後的老頭。
一劍畢竟是欺負了人的人,進房時顯得有些侷促不安。老頭陸當歸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逕自大剌剌地走到人家床前,望了眼床上的小秋,哼哼兩聲朝一劍道:
「本以為你那雙牛眼已經夠大,誰料一山還有一山高,這小鬼眼睛竟然比你還大。是不是眼越大越會哭?老夫瞧這小鬼就比你會哭。」
一劍只差沒想把陸當歸的頭擰下來,他直道:「老頭你閉嘴,太閒的話自己找事做去,別嚇著人家!」
老頭果真自個兒找張靠背椅子坐了,臉上神情毫不在意地。
隨後一劍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邊,聲音放得輕輕的,活像身體過虛導致中氣不足地道:「小姑娘,妳叫小秋是吧?還要緊嗎?妳家住哪裡,還有些什麼人,怎麼會遇上那壞人的?妳家離這近嗎?是要等家人來接還是讓我送妳回家?」
「呆頭牛,你問身家是看上人家想成親是不?」老頭無聊地捻著鬍子說道。
「老小子,我講正事,你就不能先閉上嘴嗎?」一劍有時真會被這老傢伙氣死。
小秋靜靜凝視一劍不發一語,冷淡的眼裡有抹深深的防備,細細觀察著眼前人。
他瞧這男子莫約二八九歲,麻布衫子短褐穿結,隱約可見縫補痕跡。身形頎長結實,樣貌俊朗,濃眉大眼,刀削似的臉部線條帶著剛硬之氣,眸中露出的真切暖意意外柔和了整個堅毅輪廓。
再見這人氣宇軒昂卻又一身隨意,正氣凜然中帶著一絲親切憨直,小秋正瞅著人瞧,突然這人轉頭過來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小秋胸口倏地緊了一下,好似被貓爪子撓了,又痛又癢地,帶著些不明所以的酥麻。
「欸……小秋姑娘……小秋姑娘……」
耳邊忽近忽遠的聲音喚回恍惚了的他。
小秋眼神一定,穩下心神稍做考慮後才道:「我不叫小秋,是小啾。口字旁秋天的秋。」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更何況那女人說不定會派人追殺他,他不能無所防備。
「咦,原來是小啾姑娘?這名字倒有趣。」一劍爽朗的笑聲響起。「那小啾姑娘,妳現下打算如何?要通知妳親人前來接妳嗎?」
老頭古怪地望了床上的小鬼一眼,眼珠子轉了轉,直道這阿牛果真牛,連對方是個假姑娘也看不出來。
小秋淡淡瞧了老頭一眼,再瞧一劍,那老頭深不可測,唯眼前男子剛正憨直,或許可為己一用。於是他便在一劍殷切詢問的目光下,避重就輕地說道:
「其實我已無家可回……我是孤兒……爹娘自幼過世……家中雖有大娘,無奈她厭我太深容不得我。從小,我便是孤零零一人……」
一劍咦了一聲,沒想到竟提起了人家的傷心事。
小秋頓了頓,刻意壓低的嗓音有種哀戚的味道,加上他說得緩慢,那與事實相去無幾的內容,聽得自己早已冰封的心幾乎又要迸出傷口來。
「大娘心裡只有我已過世的爹,所以萬般憎恨妾室所生下的我……那天,我打爛了爹留給大娘的玉鐲子,大娘很生氣,叫人把我往死裡打,要我用性命還她那對玉鐲子。表哥趁夜帶我逃出家門,我很開心,以為表哥不忍看我死所以救我走,誰知道、誰知道他一路噓寒問暖都是假的……他對我下軟筋散……趁我無力反抗……想對我……對我……」
即便事情已過,再度憶起時,小秋的聲音仍是忍不住發顫。原來自己身邊從來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四周都是豺狼虎豹,那些人都想趁自己無力反抗之際,除掉自己。
「別說了、別說了!」一劍聽得傷心難受。「小小年紀際遇怎竟如此悲慘,我不該提起妳的傷心事!」年紀小小境遇就如此悲慘,真是令人聞之鼻酸。
小秋楞了楞,喃喃道:「我不覺得我悲慘……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明明生在那裡長在那裡,對他們而言卻永遠只是個外人……不甘心對他們好……換來的只是更多羞辱、冷眼對待……」
那慢慢湧出的悲傷壓著胸口,幾乎讓小秋無法喘氣,然而卻在此時,他突然聽得幾聲用力吸鼻子的聲響。
小秋緩緩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通紅的眼睛,那對眼褪去了懾人光芒,裡頭滿滿盛著水,滿滿漾著心疼,滿滿的盡是不捨。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一劍說。
小秋怔楞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聽著他人的悲傷,就能為他人落下不忍的淚水?
僅僅這麼瞬間的相望,幾步之遙的距離,一劍臉上的憐惜讓小秋緊緊封閉的心破了一個洞,一切不甘與寂寞又再次湧上,化作淚滴潰堤而下。
淚水越聚越多,幾乎沒有停止的跡象,小秋發楞地望著一劍,而後掩起了臉,發出哽咽而壓抑的哭聲。
一劍沒料到小秋居然又哭了,當下真是急得團團轉,連自個兒臉上掛的兩行淚也忘了擦,手足無措地喊道:
「小姑娘妳怎麼又哭了,俺……俺……是俺不好又惹妳傷心!別哭啊……別哭啊……妳一哭俺……俺就全亂了!」
一直沒發聲的老頭此時打了個無聊的呵欠,一劍回頭瞪了這向來沒心沒肺的老小子一眼。天倫悲劇、人間慘事吶,老頭簡直沒血沒淚!
最後,這日,一劍拉著老頭早早撤退。
他可不想小姑娘哭不停,一切改日再說。
◎
小啾其實不叫小啾,他真正的名字,叫陸莫秋。
聽說那中間的莫字原本作漠,取廣大無人居的沙漠之意。
他未出世娘親便歿,於棺材內而有胎動,相士說他八字奇硬剋父剋母剋至親,靠近他的人難得好下場,便替他改了那意思不好的名字,以免剋著善心收養他的鐵劍門門主陸玉。
記憶中好像曾經有過那麼一個人,笑容爽朗燦爛,任他哭任他笑,只要自己回首,那雙大手總在自己身後,讓自己依靠。
可回憶太過遙遠,遠得那人面容模糊,那個自己曾經叫過舅舅的人早已離他遠去。
他們說找到他的時候,只剩一柄斷劍,與奉天河岸無數淋漓鮮血。
他們說這就是所謂的棺材子、剋至親,他喜歡親近的人,到最後始終都會,離他而去。
於是從那時起,他再也不敢和人親近,於是,再也沒有誰想靠近他,於是他的心逐漸變得像冬雪寒冷,於是,他成了孤單一人……
清晨曙光初露,莫秋悠悠醒來,發現不知何時竟離了床鋪,倚在窗台上睡著。
夜露濕衣,冰冷刺骨的寒意讓他清醒,可他心情有些不同,昨夜夢裡,他又見著那個待他極好的人,他的舅舅──延陵一劍。
或許是昨日那個救了他的豪爽漢子緣故,以往總是輪廓朦朧的人影,竟變得清晰,而影像與那叫阿牛的男子重疊在一起,顯得如斯契合。
他夢見舅舅對他笑,叫他要努力習武認真讀書。
舅舅說:「小秋,舅舅想你成為頂天立地的錚錚漢子!」
他在夢裡點頭,用力點頭。舅舅希望的事,他總會盡力去達成。他不想讓舅舅失望。
敲門聲砰砰響起,力道之大甚至連房裡的薄牆都微微震動。
「小啾姑娘,妳醒了嗎?」門外傳來的那陣嗓音像雷般洪大響亮卻不駭人,淳厚順耳的聲音一如它的主人般,強大中帶著敦厚,令聞者安心。
「醒了。」小秋應了聲。
於是那人推開房門大步入內。
初出的陽光由窗口灑入,落在那人暖暖的容顏上,那人帶著一抹純樸的笑容,大大咧著嘴,溫煦如朝陽地說道:
「今兒個好些了沒?老頭在樓下吩咐了一桌酒菜,妳昨兒個哭累就睡肯定餓了!下去用膳去,快些,這年紀正長個子,餓著肚子可不好!」
莫秋微微一楞,一劍身上散發出來的暖意毫無阻攔直入他心扉,他嘴裡迸出幾不可聞的字句:「……舅舅……」
那個曾經待他極好、望他成材之人,如今不知為何,又一次與眼前這人重疊。
「啥?妳說什麼?」沒聽清楚的一劍笑問了聲。
「沒……」望著對方的笑容,莫秋不由自主地展開眉頭,昨日那些烏煙瘴氣幾乎全被消融,心情也莫名舒緩了開來。
隨著這個人下樓去,凝視對方堅毅挺直的背影,彷彿舅舅活了過來,正走在自己前頭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記憶裡的舅舅總是滿臉鬍渣一身風塵,而這人氣宇軒昂面貌清俊,凝視著,倒讓心裡多出了一種不明滋味。
心悸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有些慌,有些亂。
似乎……不太妙……
莫秋望著一劍背影,露出細細思量的神情。
◎
清早,客棧大堂滿是要啟程趕路的行旅商賈,莫秋隨一劍步下樓時恰巧碰上昨日險被自己所傷的那名大嬸,一劍腳步略頓莫秋便知這人心裡在想什麼,遂在這時走去向那大嬸低聲道歉。
大嬸微微一笑偕著夫婿離開客棧,一劍投了個讚賞的眼神給莫秋,領著莫秋入座。
明明只是為了博取這人好感,好令自己接下來計畫得行而做的道歉,實質上根本了無歉意存在,然而一劍的讚揚卻讓莫秋莫名其妙心情愉悅起來,甚至覺得要讓他再向那大嬸多說幾句歉話也行,只要一劍多幾次這麼看自己。
莫秋原本繃得緊緊的面容舒緩開來,曾經存在眼底的那片冷凝也逐漸散去。
人都到齊後,一劍看著一桌子豐盛到不像早膳的菜餚,楞楞數道:「烤鴨、東坡肉、醉雞、饅頭、陽春麵、牛雜湯、炒山菜!老小子你叫這什麼東西,大清早就這麼油膩,誰吃得下!」
「老夫在谷裡頭幾十年就只吃魚,每天每日都是魚,你這小子廚藝爛到驚人,一日三餐就只會烤魚給老夫吃,烤魚烤魚烤魚,唯一不同的只有今日焦一點,明日全都糊,老夫叫這些菜又如何,憋了那麼久,不全補回來怎成!」陸當歸哼哼兩聲,拿了筷子便往一早相中的大雞腿上夾去。
偏偏一劍動作比他快上分毫,那又油又嫩的肥雞腿就這麼從老頭眼前飛了,飛到對面那個小鬼的碗裡。
一劍朝莫秋笑道:「來,多吃一點,妳昨晚都在房裡沒出來,現下肯定是餓了。」
莫秋著實受寵若驚,他看著碗裡的大雞腿,再看看笑容滿面的一劍,心裡頭一陣動盪。
莫秋真是餓了,所以毫不客氣地張嘴往雞腿咬了一大口,滑入嘴裡的鮮美滋味與那人的心意,讓他唇瓣無法自持地微微往上揚起,露出一抹笑。
「你這沒良心的小賊子,胳臂往外彎,我可是你師父,那雞腿是我的,你竟然把它給外人!」老頭憤然拍桌。
「瘋老頭說咋話,俺啥時拜你為師了,俺咋不知道!」一劍刷地回頭。
「老夫含辛茹苦教你武功,你敢否認?若非老夫相助,你這些年功夫那能精進如此之快!」
「含辛茹苦的是俺吧!」說到這一劍就滿腹辛酸。「挑水劈柴洗衣烤魚,鑄劍煉劍還被你當龜孫子耍,幾口墨汁騙了俺那麼多年,俺都沒跟你算帳你還敢開口!」一劍氣得直想拿刀往老頭腦袋上劈去。
被晾在一旁的莫秋插不了嘴,便用起膳來,剛開始他還刻意放慢速度慢慢吃,但到後來筷子出入越來越神速,出手竟只見殘影,以風捲殘雲般的氣勢橫掃過桌上的鮮美菜餚,完全看不出那些雞鴨肉是怎麼!
莫秋一邊分神聽著一劍和老頭的對話,一邊吃著東西,見他們吵起來、交手、忍下歇息片刻、拌嘴、再吵起來、四手互搏、又歇下。
一劍嘴裡一個又一個的俺,那北方腔調令莫秋倍感親切,老頭則是一聲又一聲的呆頭牛,那詞用來形容一劍恰是剛好。
就在他倆吵得不可開交之時,酒足飯飽後心情舒暢的莫秋再也忍不住這兩人逗趣的模樣,笑出聲來。
金玉相擊般錚鏦悅耳的笑聲讓一劍與老頭驀地回過頭來,只見那小姑娘展眼舒眉,神情愉悅含笑看著他們,而後發覺他們都看著她,又立刻收斂笑容。
一劍驚訝地發現莫秋笑時臉上有個小窩窩,正想開口,老頭卻趁機出招偷搧了他的腦袋一下,他怒瞪了老頭一眼,而後兩人才停下手來。
一劍搔了搔頭,窘道:「讓妳看笑話了。」
莫秋臉上平淡無表情,冷然地道:「難得你們倆感情好,尋常人不這麼玩的。」
一劍頓了頓,想了想,才說:「其實妳笑起來好看,左邊臉上還有個小窩窩,應該多笑笑。」他這話絲毫不存調戲姑娘家的意味。
莫秋一頓,喃喃道:「是嗎……」
「嗯!」一劍點頭。
莫秋沒想到一劍會對他這麼說,心裡一高興,便低頭笑開來。
見人家姑娘笑,一劍跟著也笑了。
他覺得莫秋笑起來時大大的眼瞇成一條彎彎的細線,隱含閃閃光輝,彷彿天上千萬星辰都落到她眼裡那般,璀璨動人。
突然,老頭驚訝地喝了聲,看著桌上杯盤狼藉一點菜都沒有剩的早膳,不敢置信地直搥心肝,對那他還沒看順眼過的小鬼鬼吼鬼叫道:「老夫連塊蔥都沒吃到,你這不懂敬老尊賢的小鬼,吃這麼多不怕撐死嗎?」
一劍低頭望去,只見滿桌油膩膩的盤子,上頭真的連一小片菜葉也沒給留下。
「耶?」他震驚地看向柔柔弱弱風吹就倒的莫秋,目光懷疑地往莫秋腰腹間瞧去。三個大男人份量的菜色啊,這是都吃到哪裡去了?
莫秋神情極快一黯,低聲說道:「老爺爺真是對不住,因為我從來都是獨自吃飯,加上這些天都沒吃飽過,所以才一時忍不住把這桌菜吃光……」
一劍在聽見莫秋說自己「從來都是獨自吃飯」時眼眶已經紅了,跟著莫秋又說「這些天都沒吃飽」,讓他鼻子大酸,他心疼地看著莫秋說:「菜本來就是叫來吃的,妳又何需道歉!那現下還餓嗎?要不要再多叫些東西來?」
莫秋暗忖再吃下去可能會被當妖怪看待,於是故作矜持道:「謝謝你,我飽了。」
同時他心裡也在想,不知一劍喜歡食量少少的小鳥依人還是食量大的?
該找天問問才是。
老頭像見鬼似地望著還問人要不要點菜的阿牛,吃那麼多足夠撐死人了,再吞下去豈不叫人爆腸。
可是……頓了頓,老頭哀怨地招來小二,又吩咐了一堆菜色。
「老頭,小啾姑娘說她已經飽了,你還點什麼菜!」一劍說道。
老人家吹鬍子瞪眼地吼道:「死小子!他飽了老夫可還沒飽,老夫連根菜鬚都沒夾到,你只惦著別人,良心被狗啃了是不?」
「耶!」一劍猛地想起,是噢,自己也是肚子空空還沒吃。
莫秋帶著笑容望向一劍,心裡頭想,其實自己也還能再塞些東西。
第一章
夜黑風高,無星無月,秋涼蕭瑟,入骨刺寒。
寂靜的大街上突然響起急促的拍門聲響,一擊急過一擊,幾乎快將幾寸厚的木門拍出洞來。
醫廬內早已歇息的老大夫被如此大的拍門聲驚醒,只道是有急症患者夜間求醫,連外衣也沒披上,便起身快快開了門。
「大夫救命!」
門才一開,立即有兩個身影竄了進來。
大夫一楞,只見其中一個高壯一些的少年抱著名穿著白衣的女子,另一名瘦弱些的少年反手將門板帶上後也來到他面前,兩人動作之迅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這兩人臉上都有著未乾淚痕,那名年長的少年黑白分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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