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因惹‧卡爾特斯的撼人之作
活著,是面對命運時
唯一擁有的自由!
在這個美麗的集中營裡,我還想活下去!
十四歲的匈牙利少年卡維上工途中被警察攔了下來,送上擁擠的火車,一步步走向上帝已然遺忘的黑暗之地——納粹集中營。
那是個明亮、乾淨的地方,還有醫生為大家體檢,選出身強體壯、有資格工作的人,卡維甚至為此帶著點驕傲。然而,他穿上的卻是如同囚犯的條紋服,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猶太人的血統有些不尋常,也才知道遠處煙囪冒出來的腥甜、令人作噁的味道代表著什麼。
在集中營裡,食物永遠不夠,軀殼失去自由,生命氣息逐漸衰弱,但只要順服,就有希望活著。將近一年的集中營生活,彷彿人間五十年的折磨,每日清晨,他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天起床,每走一步,都希望不必走第二步,每做一個動作,都覺得做不下去;可是,每次他都還繼續往前。
一個接一個的苦難讓他無法觀察或了解眼前發生的變化,也感受不出內在的轉變,只能順服命運給他的微小自由,經歷飢餓、寒冷、病痛、等待,體驗了一路上發生的事;並且,活了下來。
卡爾特斯揭開奧許維茲集中營的神祕面紗,成功地將醜聞搬上檯面。文學作品極少能不說教,不作價值判斷,只是藉助一個訝異的孩子眼光,忠實地平鋪直述所見所聞。從來沒有一個作者能將作品中的角色,如此一步一步帶領抵達臨界點,讓人一窺赤裸的生命能如此毫不遮掩、忝不知恥、渴望快樂,又如此荒謬不堪。這真是一本文學傑作。——《明鏡新聞週刊》
作者簡介:
因惹.卡爾特斯 Imre Kertesz
一九二九年生於匈牙利布達佩斯,猶太人。十五歲被送往奧許維茲集中營,接著又轉往布根華爾德集中營。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卡爾特斯重獲自由,後任職於匈牙利報社。一九五三年起定居布達佩斯,成為自由作家,寫作小說、散文及戲劇,並翻譯尼采、佛洛伊德、維根斯坦等人的著作,作品也深受影響。
身陷集中營一年的經驗,成為卡爾特斯創作的重心。他最膾炙人口的作品為「非關命運三部曲」,首先是他傾十四年之力完稿,於一九七五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非關命運》,用第一人稱鉅細靡遺地描寫集中營裡的殘酷,以及人如何面對命運,在苦痛中生存下來。第二部為《慘敗》,第三部為《給未出世的孩子做安息禱告》。曾多次獲獎,作品被翻譯為英、法、德、俄、西班牙等多種語文,並於二○○二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章節試閱
我今天請假,不過,早晨我還是去了學校一趟,把父親幫我寫的假條交給導師,內容是「因家中有事」請准予請假。導師問我家裡有什麼事,我答說父親受徵召,要去服「勞動役」,導師聽了之後什麼話也沒說,便讓我回家了。
我一路拔腿狂奔,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而是去店裡。父親說,他們會在店裡等我,要我動作快一點,可能需要我幫忙。他幫我請假的用意也是如此。此外,他說「在他被迫脫離家庭」之前,希望我在這「最後一天能陪在他身邊」,不過這些話不是對我說的,如果我沒記錯,是早上他在電話上對母親說的。今天是星期四,平常每逢星期四與星期天下午,我都會去母親家,依法院規定由她行使照顧我的監護權。但早上父親鄭重對母親說:「今天我實在沒辦法讓卡維去妳那裡。」接著就描述了剛才的理由。這話也可能不是早上說的,我腦袋有點迷糊,昨天夜裡,空襲警報吵得我睡不好,起床時還頭昏腦脹。無論如何,我肯定他確實說過那些話,如果不是對母親說,就是對其他人說的。
後來輪到我跟母親說話,我只簡單敷衍了一下,因為父親就在旁邊聽,我不好跟她多說,態度也很冷淡,我覺得她有點生氣。沒辦法,今天我得全力配合父親。當我準備出門,繼母在門口走廊上把我叫住,以不讓父親聽見的低聲說,今天全家都悲傷痛苦,我應該要「注意態度,懂得謹守分際」。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有沉默一途。我猜想她可能誤會我的反應,因為她又立刻補充說,她並非故意警告我,給我施壓,因為—她說她知道—警告是沒有必要的。她的話我記得很清楚,她說我已經快十五歲了,她相信像我這種年紀的青少年,已經能夠明白我們遭逢的厄運有多麼嚴重。我點頭表示明白,我發覺除了點頭,其他無話可說。不料,她接著向我伸出雙手,一時之間我很緊張,擔心她會擁我入懷,好在她隨即恢復正常,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氣似乎還抽噎了幾回。我偷偷看了她一眼,發覺她淚眼朦朧,這令我渾身不舒服。最後,她終於讓我出門去。
出了校門,我毫不耽擱,一路衝到店裡。春意初臨,藍天宜人,若是在平日,我會把大衣敞開,恣意搖擺。可是今天不方便,如果敞著大衣奔跑,大衣兩邊會被風吹得往後翻,遮住了別在胸前的黃色猶太星章;這違反規定。有些事情我得自己注意點。前面拐角轉彎進去就會看到我家的木料倉庫,因為是在地下室,略為陰暗,門口有一道陡峭的樓梯通上街道。父親與繼母都在辦公室內,屋裡燈光昏黃,透過玻璃門向裡面看,彷彿他們是坐在一個狹窄的水族箱裡。蘇沱先生也在場,以前我們家的大倉庫還在另一處寬敞空地上的時候,他在我們家當帳房和總管,後來他把倉庫「頂下來」,至少我們都這樣說,主要是因為他沒有種族問題的困擾,不需要戴黃色星章。據我了解,由他出面買下我們的倉庫,是個障眼法,好讓他方便管理我們的財產,而且我們還可以有些進帳,不至於損失殆盡。
今天見到他,感覺與往常不同。我打招呼的方式也跟以前不一樣,因為我覺得他的地位變得比我們高,連父親和繼母也似乎待他更加尊重。他卻比從前還更謹慎清楚地喊父親一聲「老闆」,喊母親「尊貴的夫人」,似乎有意掩飾不安,裝作一切如舊,連吻手禮也照舊行禮如儀。他看到我,便用他一貫輕鬆的口吻打招呼,似乎沒留意到我胸前掛的黃色星章。我進了門站在一旁,剛才他們應該正在談話,被我打斷了,我站定之後,大家又繼續說下去。我起先沒聽懂他們說些什麼,而且因為外面陽光太刺眼的關係,我還把眼睛先閉上一會兒以適應裡面的光線。我先是聽見父親的聲音,睜開眼睛後,輪到蘇沱先生開口。他有張棕色圓臉—唇上短髭稀疏,兩顆門牙略為分開—臉上點點橘色雀斑,好像凸出來的水痘要迸破了一般。接著,父親提到一件什麼「貨物」,說如果蘇沱先生可以「馬上帶走」,是「最好不過」,而蘇沱先生言下之意並不反對。然後父親就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個用絲紙包妥、已經綁好的包裹。我一眼就認出扁扁的包裝裡面是我們家的首飾盒,所有貴重物品首飾都珍藏在內。我懷疑父母以為我認不出那是家傳首飾盒,故意在我面前說什麼「貨物」。蘇沱先生馬上把東西放進公事包裡,然後開始爭論。蘇沱先生拿出沾水筆,堅持要為「貨物」開一張「收據證明」,雖然父親一直說「只是小孩玩意兒」,還說「我們之間還需要這個做什麼」之類的話,可是蘇沱先生不理,兩人僵持了老半天。我覺得蘇沱先生聽了父親的意思後,微露喜色,他說:「老闆,我知道您信得過我,可是每件事該怎麼處理就要怎麼處理。」他轉頭尋求我繼母首肯,「您說是不是?」繼母臉色疲倦,勉強擠出笑容,說了幾句話,意思是,這件事怎麼做,全由男士們做主。
蘇沱先生把筆收進去的時候,我有點沮喪,可是無暇多想,他們已經改變了話題,轉而討論倉庫裡的木柴該怎麼處理。我聽見父親說,應該儘速採取行動,以免「官方介入生意」。他請蘇沱先生以其經驗及所知專業,盡力協助我繼母。蘇沱先生立刻轉頭對我繼母說:「夫人,請放心,我們以後還是會定期見面,以便向您稟報帳目事務。」我想他是指現在幫我們管理的倉庫吧。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告辭,雙手緊握父親的手,面容哀淒。他表示「此刻多說無益」,所以他只想對父親說一句話:「老闆,盼望早日再見。」父親牽動了一下嘴角,苦笑回答說:「蘇沱先生,我也希望能早日再見。」此時繼母打開手提袋,拿出手帕掩上眼睛,她的喉嚨發出吞嚥口水的古怪聲音。在這安靜的時刻裡,這聲音讓人不知所措。我覺得似乎該輪到我說些話,可是事出突然,我一時手足無措,我也看得出蘇沱先生面露尷尬神色。「夫人,」他說:「請不要這樣,真的不要。」他有點慌張,向我繼母傾身,嘴唇正好落到她的手背上,算是完成行之有年的吻手禮。接著便急急忙忙推門出去,我差點來不及閃開,而與他撞個滿懷,匆忙中,他竟忘了跟我道聲再見。出去後,我們聽見踩在木梯上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室內沉默了一會兒,父親開口道:「這樣也好,至少感覺輕鬆點。」聲音仍然有些沙啞的繼母問父親,為何不接受蘇沱先生的提議,簽下那張收據?父親表示,這樣一張收據其實毫無「實質意義」,何況收藏這麼一張收據,可能比收藏首飾盒更危險。他說,我們現在沒有選擇,只能「把一切賭注放在這張牌上」,也就是完全信賴蘇沱先生,因為眼前沒有別的指望。繼母聽了不再吭聲,大概是接受了父親的解釋。不過我想她一定覺得若是「手中握有一張收據」,心裡會更踏實些,可是她自己不懂得據理力爭。接著,父親急忙提醒繼母,時間緊迫,趕快辦要事吧!他要在最短時間內,把帳本內容仔細解釋給繼母聽,等他去勞動營之後,至少繼母還能繼續管理倉庫,不至於束手無策。他們兩人看帳本時,父親偶爾還抬頭問我幾句話,像是請假有沒有困難之類的。後來他指示我坐下,保持安靜,等他們專心把所有的帳本過目完畢再說。
他們處理帳本實在花了很久的時間。我先是耐著性子坐著,心想父親明天就要離家了,以後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著他了﹔可是想了一會兒,開始覺得很累,畢竟我現在不能為他做什麼,在那裡枯坐真的很無聊。老是坐著不動也很累,我就站起來去水龍頭下喝水,他們看我一眼,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我又穿過木材貨架,到後面小解。回來之後,在鐵鏽斑斑的洗手台旁洗手,然後把帶到學校去的麵包點心拿出來吃,吃完後又屈身在水龍頭下喝水。他們仍舊沒對我說話,我回到座位上,坐著發呆。說真心話,此時實在無聊透頂。
我們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出門往樓梯上走時,我忍不住瞇起眼睛,因為外面的陽光太強了。父親動作緩慢地鎖上兩道灰色的鐵鎖,我甚至覺得他是刻意慢慢地鎖。然後,他把鑰匙交給繼母。我知道為什麼,前幾天他曾經告訴過我,以後再也不用他來鎖門了。繼母打開手提袋,我有點擔心她又要拿出手帕,不過這回只是把鑰匙放進去。我們加緊腳步,起先我以為要直接回家,結果不是,我們得先去買點東西。繼母手中有一張採購單,寫了父親去勞動營需要的物品,昨天她已經準備了不少,今天要把其餘的買齊。我覺得跟他們兩人並肩走在路上有點怪,因為我們三個人胸前都掛著黃色星章。我一個人走的時候,還覺得蠻好玩,跟他們走在一起,就覺得有點不舒服了,但我說不上來為什麼,不過沒多久也習慣了。
街上許多店家門庭若市,我們去的這家店卻很冷清,我們是唯一登門的顧客。推開門,亞麻料的難聞味道撲鼻而來,整間店都是這般濃濃的刺鼻味道,揮之不去。店老闆是個枯黃瘦削的老頭子,金色假牙在口中閃閃發光,手臂戴著長長的護袖,他和一旁的胖老太婆兩人臉上堆滿笑容。他們熱切招呼,拿來各式各樣的雜物放在櫃檯上讓我們挑選。我聽到老頭子喊老太婆「小乖」,貨物全是老頭指揮老太婆去拿的。這家店離我們家不遠,我常經過,但是從未進來買東西。這家店舖應該算是運動用品店,但也兼賣一些別的東西。最近他們自己製作黃色星章販賣,目前黃色布料很搶手,到處缺貨(我們家人戴的還是繼母費心買來的)。據我觀察,他們研製的黃胸章裡面應該有一塊硬卡紙墊在下面,看起來漂亮多了,而且星星的尖角做得很精準,不像有些人自己家裡做的那麼馬虎。我發現他們胸前也掛著黃胸章,看起來好像是故意戴著,給顧客當樣品看。
老太婆此時拿著一些東西過來。老闆剛才很客氣地問我們,買這些東西是否為了去勞動營用,繼母回答是。老頭聽了之後黯然點點頭,甚至抬起他那雙滿佈老人斑的枯黃雙手,惋惜地往桌上一拍。接著,繼母問他們有沒有背包,老頭遲疑一下,回答說:「你們要的話,我有。」回頭指示老太婆:「小乖,去倉庫裡幫他們拿個背包來。」沒多久,她拿了一個好背包來,不過老頭繼續叫他太太去拿別的東西,他說—我父親—「去那個地方會用得上這些東西」。他語氣溫和,用詞謹慎,儘量不再提「勞動」兩個字。拿來的東西的確看起來很管用,一個壓力鍋,可以摺疊的露營萬用刀,一個隨身包,還有幾樣小東西。照他的說法,很多「類似情況」的人都指明要買這些貨。繼母買了萬用刀,我也覺得那把刀子很不錯。東西都買齊之後,店老闆對老太婆說:「算帳!」穿著黑衣裙的胖老太婆於是費勁地擠進收銀機和舖著好幾個靠枕的沙發椅中間。付完錢之後,老闆還親自送我們到門口,他說,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與榮幸服務」。最後他誠摯地向父親屈身一鞠躬,輕聲地說:「我希望還有機會為您這位尊貴的先生服務。」
事情終於辦完,可以回家了。我們住在一棟租來的大公寓,離電車站的廣場不遠,交通方便。上樓到門口時,繼母才想起忘了把麵包票用掉,這下我得再跑一趟。我在麵包店門外排隊等了好久才輪到我,先把麵包票交給大胸脯的金髮老闆娘,她剪掉今日配額後,老闆才切麵包秤給我。我跟老闆打招呼,他頭也不抬。附近的人都知道他討厭猶太人,所以他切給我的麵包總是故意少些,我聽人家說,少掉的部分他自己可以拿去。我看著他嫌惡的眼神、俐落的手法,突然體會到他討厭猶太人的正當性:因為少切麵包就是蓄意欺騙顧客,但若是他討厭猶太人,就不必感到羞愧不安。如此一來,他的作風符合理念,理由光明正大,不過—我終於明白—理由正當,仍可能毫無道理。
買完麵包,我已經餓得發昏,三步併兩步跑回家。上樓的時候正好遇到安娜瑪莉出門,只能隨口打個招呼而已。安娜瑪莉住在史坦家,跟我們同一層樓,我們常常在老福萊曼先生家碰面,最近每天晚上都會見面。以前我們跟鄰居彼此不相往來,可是最近發現原來我們是同種類的人,晚上聚會聊聊就成了每日一事,話題總繞著未來局勢發展。安娜瑪莉和我也聊些生活小事,我才知道史坦夫婦是她的叔叔嬸嬸,她的父母親離婚之後,誰也不願意女兒跟對方住,乾脆住在叔叔家,大家都接受。之前她讀過寄宿學校,也是因為父母親各不相讓—跟我以前一樣。她今年十四歲,和我年紀差不多。她的脖子很長,胸前掛著黃星章,隱隱約約看到隆起的胸房。我們在樓梯間碰面,她正要去買麵包,她問我下午有沒有時間,去樓上兩姊妹家聚一聚。安娜瑪莉跟她們很熟,但我不認識她們,只偶爾在樓梯間與防空洞裡見過一、兩次面。小的那個看起來十一、二歲,安娜瑪莉說大的那個與她同年。偶爾,我在面向後庭的房裡,會正好看到她們出現在對面的走廊,有時要出門,有時剛回家。還有幾次我們在大門口巧遇,不過都沒說話。我很有興趣跟她們多接近,可是我突然想起父親,只好說今天不行,因為父親要去勞動營。安娜瑪莉也想起她叔叔曾提過我父親去勞動營這件事,只好說:「當然了。」我們沉默一會兒之後,她問:「那明天呢?」我說:「最好是後天吧。」還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不一定。」
進了家門,父親與繼母已經在餐桌旁等我了。繼母問我餓不餓,我說:「餓昏了。」她問得很突然,我想也沒想就照實回答,於是她幫我盛了滿盤的飯菜,可是自己盤子裡卻沒什麼吃的。其實也不是我發現的,是父親開口問她為什麼吃這麼少,她的回答大概是說,現在她沒有胃口吃東西。她這麼一說,我馬上察覺到自己犯的錯誤。好在父親說她不該如此,她不該任憑自己的情緒主宰內心,因為此刻,這個家更需要她堅強的力量來支撐。繼母沒有回話。我聽到奇怪的聲音,抬眼一看,發現她又開始掉眼淚。我渾身不自在,只敢呆呆望著自己的餐盤。從眼角的餘光,我看到父親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屋內寂靜無聲,我等了一會兒,才敢抬起眼來張望一下。我看到他們兩人真誠地互相對看,也不特別,就像一個男人望著一個女人的模樣。我不喜歡這種氣氛,覺得很尷尬,但我心裡想,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只是我不習慣罷了。他們開口說話,我終於稍感輕鬆。他們又提到蘇沱先生、首飾盒,以及我們家的另一個倉庫。我聽到父親說,還好這些東西如今都在「信任的人手中」,他說至少這點讓他安心,繼母也同意他說的話,雖然她還是不經意地又提起什麼「保證」,她說口頭保證到底有多少意義仍是個疑問。父親聳了一下肩膀回答說,現在不但在生意上沒有什麼保證,連「生活上」也都無保證可言了。繼母嘆氣道,她很抱歉提起這個話題,請父親不要再這樣想。此時,父親也察覺這樣說可能會加重繼母沉重的心情,畢竟繼母往後的日子都將一個人面對。但是繼母表示,她不全然是一個人,她還有我在身邊。我們兩個—她繼續說—在父親還沒回家之前,會彼此互相照顧。說完她轉向我,問:「是不是?」她面露笑容,可是嘴唇不自主地顫抖著。我趕緊回答一聲是。父親看著我,眼神溫和,我心有所感,為了表示善意而推開了餐盤。他注意到我的動作,問我怎麼了,我說:「我吃不下了。」我看出他心裡受用,因為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頭,這使我喉頭一緊,但不是想哭,而是想吐。我希望父親已經走了,這麼想讓我心中過意不去,但是也唯有這樣想,我才不會那麼難過。此時一切都混亂不堪,我的眼淚忍不住在眼眶裡打轉,可是沒時間多想,客人已經登門造訪了。
繼母先前提過,她說,只有幾個最親近的親戚會來。父親作勢擺手,繼母緊接著說:「他們說要跟你道別,這也是應該的!」話沒說完,門鈴已經響起。繼母的姊姊與母親到了。不久後,父親的雙親,也就是我的祖父母也來了。我們趕緊先將祖母扶到長沙發上坐下,她戴著厚厚的老花眼鏡,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又嚴重重聽,可是她堅持要來跟她兒子見個面。這樣一來,大家都忙著招呼她,因為要不停地在她耳邊大聲說話,向她報告四周的狀況;這樣做也是技巧地阻止她採取什麼動作,以免她稍微有什麼動靜,就引起騷動。
繼母的母親戴著一頂傲視群雄的圓形寬邊大帽,前方還斜插著一根大羽毛。她一進門就把帽子摘下來,露出編織美麗的纖細銀髮。她瘦削的臉色略黃,烏溜溜的大眼,脖子上有兩塊垂下的皮膚,模樣還真像一隻嬌貴聰明的公雞。她的頭自始至終都只輕微地搖晃著,她開始動手為父親收拾背包,因為這是她最拿手的工作。繼母把手中的單子給她之後,她便立刻著手收拾。
繼母的姊姊反而一點用處也沒有,她比繼母老多了,兩人外表一點也不像是姊妹。她個子矮小,身材肥嘟嘟,一張胖臉像個緊張的洋娃娃。她從頭到尾只會囉唆、哭哭啼啼,還把每個人都用力擁抱了一頓,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她香噴噴、充滿粉味且軟綿綿的胸脯裡逃出來。她一坐下來,全身的肥肉便集中到短小的大腿堆在那兒。我祖父則一直站在祖母大沙發旁邊,面無表情地聽阿姨滿口怨言。起先她為父親的事抱不平,可是沒多久,就改口抱怨自己身體上的老毛病,先是頭痛,然後是高血壓使她兩耳吵雜不堪。這些我祖父早就聽慣了,他完全不搭腔,也沒有改變姿態。我沒聽見他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一直待在那個角落。下午的時光很短,天色逐漸昏暗,後來只看到他光光的額頭,以及鼻樑上昏黃的光線,眼窩和臉上其他部分都因為陰影而看不清楚,只有從他小眼睛閃爍出來的亮光可以確定,他不動聲色,一直注意著屋裡的動靜。
此外,繼母的堂妹跟丈夫也來了。我喊他「威利叔叔」,他走路有點怪,其中一隻腳穿的鞋跟特別高,所以不必去勞動營。他有個梨形頭,上部禿頂寬又圓,沿著臉頰到下巴愈來愈狹窄。威利叔叔以前當過記者,說話很有份量,開了一家賭馬辦事處。他一進門就表示有事要告訴大家,還說「消息來源很可靠」,「絕對可信」。他坐在沙發上,伸直那隻有毛病的腳,搓著雙手發出沙沙聲,說「不久之後,會發生與我們相關的大事」,因為「德國和英美同盟國之間透過中立第三國」為了我們而舉行「祕密談判」。威利叔叔解釋說,德國已經發現他們在各前線毫無戰勝希望,並對這種狀況「心知肚明」。他認為,我們這一群「布達佩斯的猶太人」,對德國來說來得「正是時候」,以便「利用我們向同盟國欺騙取信」,因為同盟國一定設法盡全力幫助我們。威利叔叔提到一個「重要理由」,他稱之為「世界大眾」;他說,世界大眾對我們發生的事情非常「驚愕」。不過—他補充說—這些動作也引起強硬措施,這也是何以德國對我們採取了更強烈的手段;但這是整個「大規模遊戲」的自然結果,而我們就是「國際壓榨手段的一個工具」。他還說,他很清楚「背後發生的事」,他認為整件事主要是「投機取巧、虛應故事」,都是為了更高的代價。他要我們大家拿出更大的耐心,直到「事情自然有個結果」,船到橋頭自然直。隨後父親問他,結果是否明天就會出現;或者,他應把去勞動營這件事也當作「虛應故事」,明天乾脆不去算了。威利叔叔此時有點尷尬,他說:「唉,不去可能不行。」不過他說,他很確定,我父親很快就可以回家。「差五分十二點,時間快到了,」他說話的時候還搓著雙手,然後又說:「如果我哪一次賭馬的時候有這次這麼肯定,那我絕對發大財了!絕不可能還是窮光蛋!」本來他還要說下去,可是繼母跟她母親已經把背包裝好了,父親便起身去秤重。
最後一個到我們家來的是繼母的大哥拉尤斯大舅。他在我家地位非比尋常,我不知道為什麼。大舅進門後,馬上跟父親私下談話,我看得出來父親很緊張,他也用了一點技巧,儘快把話談完。之後,拉尤斯大舅竟然找上了我,他說要跟我「稍微談談」。他把我拉到房間一個比較隱密的角落,背靠著櫃子,眼睛盯著我,說我應該明白父親「明天就要走了」,我說我知道,然後他問我會不會想父親,我對他的問題有點不解,緊張地回答說:「當然。」然後又覺得這樣的回答太簡單,加了一句:「會很想。」他聽了後只是一直點頭,神情嚴肅。
然後,他說了一些令我感到驚訝而且有意思的事,他說我到目前為止,生命中這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今天起將正式結束。他說,他相信我從不曾想過這個問題,我也承認,但是—他繼續說—我應該不會訝異他這麼說,我便回答:「不會。」接著他說,等我父親走了之後,我繼母將再也沒有任何支柱了,即使她的家人「會多留意」,但是我無疑將成為她重要的支柱。他說,我到時一定會了解,何謂「憂愁與放棄」,因為以後,我的生活不會再像過去那麼舒適優渥。他說他不想對我隱瞞,因為我們之間就像是「大人」談話一樣。「現在,」他說:「連你也參與了猶太人的命運。」然後他又說猶太人的命運「幾千年來深受揮之不去的迫害夢魘」,使得猶太人「謙卑、認命、接受、犧牲」,因為過去猶太人曾經犯下罪惡,上帝才給予懲罰。可是正因為如此,我們要期待上帝終將會讓我們得到救贖。大舅表示,他本人則期待我們在如此艱困時期,仍能堅守崗位,因為這也是上帝的旨意。我們謹守分際,「盡我們最大的能力與意志」堅持下去。以我而言—大舅表示—現在我必須以一家之主的身分堅守崗位。他問我,我是否感覺到內在擁有這個力量與意願完成使命。雖然我到現在為止並未全然了解他的想法,尤其是關於猶太人的罪惡與上帝的關係,但是我仍然頗感震撼。所以我回答說:「是。」大舅看起來很滿意,他說這樣很好。他一直相信我是個有頭腦的年輕人,「思想有深度,而且有責任感」,這對歷經打擊的他來說是個安慰—這就是他說的話。接著,他用那雙略為汗濕且多毛的手扶著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輕聲顫抖著說:「你爸爸馬上要開始一段長遠的旅程,你為他禱告了沒有?」他的眼光嚴肅,似乎我錯過了重要的事,而我也因為真的沒有想到為他禱告,而感到慚愧無比。他的神情懾服了我,我感覺心情沉重,有罪惡感。為了不折磨自己,我承認說:「沒有。」他說:「跟我來。」
他帶我來到另一間窗戶朝向內院、堆著破舊家具的房間禱告。拉尤斯大舅拿出一頂黑色絲質小圓帽戴在頭上,灰髮稀疏的頭頂顯得閃閃生輝。我也從走廊拿來一頂帽子戴著。然後,他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本紅邊黑色精裝小書,又從胸前口袋中掏出眼鏡,開始讀經。他唸一句,我跟著唸一句。起先還可以跟上,但是沒多久我就覺得疲倦,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們到底在說什麼;祈禱辭是希伯來文,我沒學過,所以一句也不懂。我得仔細注意拉尤斯大舅說的每一句話,模仿他的嘴形,緊跟著他複誦。事實上,我只看到他厚厚的雙唇喃喃蠕動,耳裡聽見我們兩人唸唸有詞的嗡嗡聲,其他我完全不知所云。對了,還有一件事。在祈禱的過程中,我從拉尤斯大舅肩膀上往窗外看,看見對門姊妹中的姊姊正好回到家,那時候我有點分心,沒跟上禱詞。不過禱告結束時,拉尤斯大舅似乎很滿意。他臉上的表情使我覺得,剛才我們真心為父親做了一件好事,所以沉重難受的心情現在果真好些了。
之後,我們回到朝著大街的客廳。天色有點昏暗了,早春的黃昏帶點藍灰色。我們拉上玻璃窗外貼著隔熱紙的兩扇遮光木板,擋住屋內的光線不外露,更有一種與外界隔絕之感。屋裡的吵雜聲使我昏昏欲睡,滿屋菸味也令我感到眼睛痠澀,於是猛打瞌睡。繼母的母親把晚餐桌擺好了,晚餐還是她打點的,還有她從黑市買來的肉,用一個大手提袋帶來。父親從皮夾裡拿出錢給她。坐定之後,史坦先生與福萊曼先生也來了,他們想跟父親道別。史坦先生一進門就說:「抱歉來打擾。」他對大伙兒說:「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叫做史坦,請坐,別起來。」他腳上穿著一雙快要破掉的拖鞋,身上的背心敞開著,露出圓滾滾的肚子,嘴上叼著永遠拿不下來的雪茄,很難聞。他有一個圓圓的頭,髮型梳得像小孩,看起來很怪。福萊曼先生個頭小,站在他身邊簡直看不到人。他穿著非常整齊,白髮灰皮膚,眼鏡大大的像貓頭鷹,臉上表情總是十分沉重。他站在史坦先生旁邊,沉默地鞠了個躬,搓著手,好像要為史坦先生道歉似的。這兩位老先生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但卻總是爭論不休,沒有一件事意見相同。他們兩人與父親相互握手,史坦先生還拍拍父親的肩膀,稱父親「老小子」,然後說出他的老套口頭禪:「低頭彎腰,可是要堅持到底。」他說—福萊曼先生在旁大力點頭—他們以後會繼續照料我跟「女士」(他都是這樣叫我繼母)。他說話的時候,細小的眼睛眨呀眨的,然後擁抱父親。
他們走了之後,房間裡只剩下刀叉交錯的清脆聲、彼此低聲交談的嗡嗡聲,飯菜與菸草的熱煙裊裊上升,氣氛人窒息。我只記得片段的臉孔表情與手勢,從我四周朦朧霧氣中顯現而出,尤其是繼母母親瘦骨嶙峋、顫抖不已的頭部,因為她不斷注意大家的盤子裡還有沒有菜;還有拉尤斯大舅揮著拒絕豬肉的手,因為信仰不容許他吃豬肉﹔繼母姊姊豐滿的臉頰,她有如石磨般不斷咀嚼的下巴以及含淚的雙眼﹔還有在圓形燈影下突然冒出威利叔叔的禿頭,說著可靠的消息片段。除此之外,我還記得拉尤斯大舅在安靜氣氛中所說的祈禱辭,虔誠祈求上帝,「讓我們一家人能很快的再度歡聚一起,享有和平、愛與健康」。我幾乎沒再注意到父親,我只記得繼母四周圍著一大群人,大家都非常關心她,簡直比關心父親還多。她說有點頭痛時,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問她要不要吃止痛藥,或是用冰枕,不過她都拒絕了。我還不時留意到祖母的動靜,她老是礙手礙腳,大家不斷把她送回大沙發,而她不停抱怨,老花眼鏡後面的雙眼因為充滿了淚水,而什麼也看不見—她那兩眼看起來就好像是兩隻正在流汗的怪蟲。不知過了多久,大家逐漸離開餐桌,準備告辭離去。祖母、祖父比繼母家人早走。今晚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祖父此時做出了整個晚上唯一的動作:他用他那如小鳥般又尖又小的頭,幾近瘋狂似地突然緊靠在我父親胸前的夾克上,整個身體劇烈顫抖著。然後他便扶著祖母的手臂領她走了,大家紛紛讓路給他們兩人。之後,有幾個人過來擁抱我,濕潤的唇印蓋在我的臉上。最後,所有的人終於都走光了。
輪到我向父親告別,或是他向我道別,我記不清了,細節有點模糊。好像是父親送客人出去,我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望著滿桌餐盤狼藉發呆,父親回來後,我才慌張地跳起來。他一個人進來,說要單獨跟我道再見—他說,明天早上恐怕沒有時間。接下來他說的話大概就是關於我的責任和長大的事,內容與下午拉尤斯大舅跟我說的差不多,只是沒提到上帝,沒有很多好聽的話,而且也簡單多了。提到母親時,他認為母親會千方百計「叫我離開家」。我看得出來他很擔心這件事。他們兩人曾為了爭取我的監護權吵了很久,最後法院把我判給父親。我可以了解,他一定不希望因為目前際遇不佳,而失去對我的撫養權。不過他沒有提到法律效力,而是提醒我的良知,指出繼母與母親的差別所在。他說繼母為我「提供了一個溫暖的家庭」,而母親卻「選擇離開你」。我仔細聽他的解釋,因為這個部分母親的解釋與父親不同:母親認為是父親有錯,她才被迫找了另外一個男人,我叫他狄尼叔叔(他的真正名字叫做狄尼斯),狄尼叔叔上星期也被點召前往勞動營去了。總之,父母親之間的問題我從未搞清楚過。父親才開了話題,就又回到繼母身上去,並說,都是因為有繼母,我才不必回到寄宿學校去,可以「留在家裡,待在他們身邊」。他又說了許多關於繼母的話,剛才我還奇怪為什麼繼母不在旁邊,此刻我才終於明白,如果她在場,聽到父親這麼讚美她,一定會面紅耳赤。我聽得有點累,也不記得到底父親要我答應他什麼事。我只發現他突然將我摟入懷中,我感到意外又驚訝,完全不知所措。我不知道眼淚是否因此而掉下來,或因為我實在太累了,或是因為繼母早上已經交代過,這樣的場面應該要掉下眼淚。無論如何,我知道這個時刻掉眼淚是對的,父親好像也很欣慰看到我流淚。然後他叫我上床,我也夠累的了。至少—我這麼想—我們大家努力讓可憐的父親動身前往勞動營之前,對這個家有個甜蜜的回憶。
我今天請假,不過,早晨我還是去了學校一趟,把父親幫我寫的假條交給導師,內容是「因家中有事」請准予請假。導師問我家裡有什麼事,我答說父親受徵召,要去服「勞動役」,導師聽了之後什麼話也沒說,便讓我回家了。
我一路拔腿狂奔,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而是去店裡。父親說,他們會在店裡等我,要我動作快一點,可能需要我幫忙。他幫我請假的用意也是如此。此外,他說「在他被迫脫離家庭」之前,希望我在這「最後一天能陪在他身邊」,不過這些話不是對我說的,如果我沒記錯,是早上他在電話上對母親說的。今天是星期四,平常每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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