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七話 海神媽祖
第一章
蘇善德,十歲。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但這種與眾不同是好是壞,誰也說不上來。
三年前拿到道士公會的一級執照之後,叔叔伯伯們看他的態度就不太一樣。不,也許在那之前就已經變了,只是當時年紀太小而沒有察覺。
他也知道自己的另一面讓人害怕,甚至連平時出現的這一面也讓人恐懼。除了媽媽之外的人都很怕天罪,特別是知道天罪的食物來源……但他不希望阻止天罪做想做的事,卻也不希望其他人討厭天罪。所以他答應媽媽,不可以讓天罪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些是他知道的事情,但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虎師弟說善德和那傢伙還是處於共生的狀態,也許一輩子都會這樣。」蘇聖龍看也不看兒子一眼,只是親了親老婆的臉頰,「妳先回家,我再和張天師聊一聊。」
「好的,老公。」閻小靈的手搭在大兒子的肩上。她是個一看就讓人印象深刻的美女,就像是她的名字一般擁有一頭可以拍洗髮精廣告的長髮和水靈靈的大眼睛,小巧的瓜子臉更是讓人羨慕。但她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清冷幽靜的神仙氣質,沒有半分鬼氣森森的感覺,即使她的名字讓人聯想到鬼魅,「是因為我的關係,不是善德的錯……」
「別這樣說。」蘇聖龍總是很嚴肅的表情緩了下來,露出一個除了閻小靈之外沒人見過的笑容,又親了一下老婆的臉頰,「計程車來了,回家的路上要小心。」
曾為鬼師道派中最強的女道士,閻小靈也有些「生意」上的敵人。雖然嫁作人婦之後就再也沒有接過工作,但閻小靈這個名字仍舊是很多道士的偶像,也讓很多人恨得牙癢癢。
「好。」對於丈夫刻意地轉移話題,閻小靈只是苦笑了一下。讓大兒子先坐上車之後,她給了蘇聖龍一個吻,「別太晚回家。」
蘇聖龍將熟睡的二兒子也抱進車裡,給了閻小靈一個擁抱,「我盡量。」
語氣溫和,一點也沒有蘇聖龍在道士界中樹立的嚴肅形象。
蘇善德爬進計程車裡,臉靠在窗子旁。從他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天師道派的大宅和後頭的山丘,他一眼就可以辨認出龍脈和幾個能夠匯集靈力的風水福地。
「天罪,你有看到嗎?好厲害的房子。」
『有、有……不過和我的靈力不合,很不舒服。』天罪用懶洋洋的語氣在蘇善德的心裡說話,『你別再跟我講話了,不然死老頭有可能會掐死你。』
「喔,但是……」
「善德,你在喃喃自語什麼?」閻小靈靠在兒子的肩膀上,微瞇著眼,和兒子用同樣的角度望向車窗外。
「我正和天罪說話。」蘇善德說,「媽媽,我們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怎麼會這麼想?」她注意到他兒子使用了複數稱呼自己,「說『我』。」
「媽?」
「別用『我們』。」
「爸爸看起來很失望的樣子。」蘇善德在車子發動時往後看了一眼,父親的目光十分溫柔,但只落在母親身上,「我是不是不適合當道士?」
「當然不是。」閻小靈抱著兒子,有些心疼地說,「善德,媽相信你有世界上最好的天賦,可是光擁有天賦並不幸福。」
「幸福?」蘇善德歪著頭,十歲的他並不了解幸福的意思。在學校裡他學過這兩個字,大概就是指美滿的環境,順利的生活。如果這就是幸福,那對他而言就是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那要怎麼樣才會幸福?」
「幸福就是有一個人可以理解你和天罪,可以愛你和天罪,可以陪著你們一輩子。」
「可是……媽媽,天罪說他不要幸福那種東西。」
「那是因為天罪不知道什麼叫幸福。」閻小靈對著兒子展開大大的笑容,「只要嘗到幸福的滋味,就會一直想要追求幸福了。」
「那當道士不幸福嗎?」
「善德,媽媽相信你的天賦喔。」閻小靈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但當道士的話,應該會有點不幸福吧……」
話還沒說完,車子猛然煞車。
閻小靈回過頭時看到一團黑氣往車上撲過來,心中已經明白了大概。她抱著二兒子壓低身體。蘇善德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只知道媽媽覆蓋在他的身上,接著四周的空氣開始壓擠他們,痛得他渾身都像是要碎掉一樣。
然後,他暈了過去。
某種液體滴到他臉上,那種帶著腥甜的氣味讓他有想要嘔吐。
……是血。
壓在身上的母親一動也不動,蘇善德也不敢動。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小聲地問出聲,「媽媽、媽媽?」
有什麼東西在他耳邊跳動,一開始很清晰,然後聲音越來越緩。當跳動的聲音完全停止時,蘇善德發現自己什麼都聽不見了。
世界安靜地像是全部的生物都已經死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還是聽不見任何聲音。突然,從四面八方伸出很多手來,將他和母親還有弟弟拖出車外──如果那塊已經被壓爛變成的鐵塊還能叫做車子的話。
沒有電影裡的黃紅色火燄,只有滿地的鮮血。
沒有電影裡的尖叫聲,只有一片安靜。
當蘇善德終於理解發生什麼事的時候,他卻發不出任何的尖叫聲。張大的嘴,只聽見嘶啞的抽氣聲。
「善德,媽媽相信你的天賦喔……」聲音突然變得好遙遠,模糊到聽不見了。
蘇善德,十二歲。
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但當他再一次面對同樣的抉擇,他卻還是犯錯。蘇善德抱著蘇善武的手在顫抖,另一隻手撐著身體試著想要退後。
他應該要逃走──帶著弟弟逃走,而不是知道當初老鬼王就是殺害母親的兇手時,一時失去理智想要消滅對方。如果連父親都沒有把握可以消滅的惡鬼,才十二歲的他有什麼本事可以報仇?更何況善武也在場。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卻沒有把善武也考慮在內。
「想要逃?」老鬼王看著自己被炸掉半邊的身體,差一點就打到他的心臟位置。這個叫蘇善德的小鬼才幾歲就有這麼可怕的功力,真不知道長大會變成多可怕的道士。他和道士之間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道士有道士的地盤,他有他的王國,不過……也許他該破例在這時候殺掉這個小鬼。
蘇善德看到鬼王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狠眼神,就知道鬼王不會放過自己。打從心底生出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的強烈恐懼感,讓他幾乎要哭出來,但他強迫自己壓抑下來。
冷靜、冷靜,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一定都要冷靜。
腦海裡轉過很多的念頭,有想過要犧牲自己保護弟弟,也有想過要丟下弟弟逃命,但所有的念頭都想過一遍之後,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道術再高明,他終究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你、你不要……」結結巴巴地,講不出半句話來。
「乖乖地待在那裡別動就不殺你,要是你再敢動一步,我保證你和他都會沒命。」
「我不能讓你殺……殺了他。」蘇善德的嘴唇在發抖,骨折左腿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撐下去。
「你搞不清楚狀況喔,小鬼。」老鬼王用僅剩的一隻手抓著蘇善德的臉頰,將帶著笑到嘴巴都要裂開的開心笑臉貼近蘇善德,「是只殺他或是連你一起殺的問題。你在道士界也許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了,遇上我還是得認命。」
老鬼王將蘇善德甩向牆邊,隨手抄起地上的鐵管,打算直接斬下蘇善德的腦袋。他緩緩地走向蘇善德,在對方的眼中看到對死亡的恐懼,還有自己的臉上得意。
他會替這個小鬼感到可惜。老鬼王心想。
也許再過幾年,再經過一點磨練,這孩子就會成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不過……這些會在未來發生的事都要結束在這裡。
但就在他揮動鐵條一瞬間,蘇善德卻站了起來。
更正確地說,有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從蘇善德的身上冒了出來。他和蘇善德有一張相似的臉,只不過半張臉上有著刺青,眼神沒有蘇善德的溫和而是幾乎可以刺傷人的冷漠和銳利。
「你要殺人前,有沒有先問過我的意見?」
另一個蘇善德用一隻手就擋住了老鬼王手中的鐵管。他的身材比蘇善德來得高大,像是長大幾歲的蘇善德,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靈力和蘇善德完全相反。
「鬼師惡靈?」老鬼王皺起眉頭,對方身上的靈力和他十分相似,卻比他更強大。不可能啊,只有鬼師才能擁有惡靈,這孩子分明是天師啊。鬼王不敢相信地搖頭,「你不可能同時是鬼師又是天師啊。」
「為什麼不可能呢?」另一個蘇善德扯了下嘴角,一拳揮向鬼王的臉,竟然很輕易地將老鬼王打飛,「我叫天罪,你想動蘇善德就用先問過我。」
「你擁有和本體一樣的力量?」老鬼王站了起來,撐著身體想要逃跑。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道士,他必需要離開,也許是逃命,也許是什麼……但老鬼王並沒有站起來。有個全身上下都散發出強烈鬼氣的鬼師惡靈不知何時出現在牆邊,一腳將他的頭顱踏碎。
這個鬼師惡靈和天罪一樣,半張臉上有黥記。只不過比起天罪的狂妄囂張,他顯得較為沉穩冷靜。對於突然出現的鬼師惡靈,天罪打量著對方,對方也在打量他。
難得的是,先開口的人是天罪,「……你是閻森的惡靈嗎?」
「他告訴你的?」他自然是指蘇善德。
「不,我猜的,你和閻森長得很像。」不是所有鬼師惡靈都長得和本體一模一樣,但眼前的惡靈長得和下任鬼師完全一個模子出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閻森的鬼師惡靈將老鬼王殘骸拎了起來,「也許我把這傢伙帶到地界之後我就會有名字了吧。」
天罪聳聳肩。
沒有名字的奇怪鬼師惡靈?這世界上的怪人怪事可真多。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也是這群怪人怪事之一,似乎不該這麼說。
天罪沒有把當時見到的鬼師惡靈記在心裡,他唯一關心的對象是蘇善德。他可以感覺到蘇善德現在非常虛弱,也許是受傷過重的關係,心臟跳動的速度十分緩慢,似乎隨時都會停止。但他知道那只是似乎,蘇善德並不會就此死去。
天罪彎下腰,將自己的額頭靠在蘇善德的額頭上,「鬼師本體和鬼師惡靈,你和我是不能被分割的兩半魂魄。我將我的靈力分給你,快點清醒過來吧,善德。」
蘇善德,二十二歲。
天在哭。
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幾乎淹沒了整個夏天。
管嘉將鍋子放到瓦斯爐上。當藍色的火燄冒出來時,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竄進鼻子裡的牛奶味讓他感到噁心,按住抽痛的胃部,一股酸味在喉嚨裡蔓延開來。
十幾天前,他睜開眼時意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蘇善德正壓在他身上。而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推開蘇善德或是給他一拳,但疼痛的下半身提醒他,他們的某一部分仍緊密相連。即使那依舊硬挺的慾望正從他的體內退出,還是無法減輕疼痛。
因為疼痛只有一小部分來自身體,絕大部分來自羞恥、恐慌。
從那之後,他每天每夜都在做同樣的夢。
夢裡的蘇善德用溫和卻充滿誘惑力的語氣安撫他,然後一次又一次進入。他清醒地意識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卻又無力改變現狀。
像是不受控制般一直往深淵落下。即使理智提醒他應該忘掉這些比惡夢還要不真實的回憶,但是情感上他無法將那些情緒拋在腦後。
管嘉藉著銀灰金屬冰箱表面偷看客廳裡的景象,模糊不清的倒影僅僅可以分辨出蘇善德正坐在沙發上。他可以在腦海中描繪出蘇善德臉上帶著「這世界的一切都很無聊」的不屑表情,不停地用搖控器換台直到旁人頭昏眼花還不停止。
在他成為蘇家當家之後,蘇善德總是這副表情。
當然,平時的蘇善德臉上也有他不喜歡的表情,但那是玩世不恭、帶著一點遊戲人間的心態,但現在的蘇善德讓他感到相當地不舒服。不是對天師道派的事情愛理不理,就是用一種觀察小動物的態度在背後注視他。管嘉總是不自覺地想要拍掉那種像是螞蟻爬過身體般的視線。
蘇善德好像變了個人,但管嘉說不上來蘇善德哪裡變了。
「你在看我嗎,管嘉?」蘇善德忽然轉過頭來,目光像是銳利的劍,彷彿能透過金屬表面的反射刺進他的眼中、心底。
事實上,他連蘇善德的臉都看不清楚,更不可能會被視線洞穿,但光只是感覺到視線放在他身上就已經很不好受了。他假裝沒有聽見蘇善德說些什麼,倒了一杯熱牛奶給自己。而蘇善德也聰明地沒有進一步地追問,又將視線轉回電視上。
但管嘉可以發誓,他聽見了背後傳來的冷笑聲。
他不想去理會那笑聲。
這幾天,事情發生得太快,他甚至沒有時間好好調適剛發生過的每一件事。腦海裡充滿了好事、壞事,還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不能理解的事,他需要將腦袋裡的一切好好釐清。
不知不覺之中,手裡的牛奶涼了。
「冷掉了吧,難道你想喝冷牛奶嗎?」蘇善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管嘉嚇了一跳,一轉過頭就看見蘇善德倚著門框,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不喜歡太燙的牛奶。」
「真的?」
「……當然是真的。」管嘉承認他說這句話時相當心虛,但他實在不想承認自己被惡夢還有蘇善德本人所困擾。
而且不完全是厭惡。
「喔,這真是很有趣的習慣。」蘇善德瞄了一眼牛奶杯,接著又說,「我要出門。」
「你要出門就出門,幹嘛向我報備。」管嘉露出不解的神情,這才注意到蘇善德的左臉上有淺色的陰影。管嘉不能肯定他看到的是傷口還是其他什麼,因為蘇善德偏過頭,很快地祕密藏在光影裡。
「不需要向你報備嗎?」蘇善德目光中有些困惑。
「啊?」管嘉皺起眉,蘇善德從十二歲起就常會莫名其妙地失蹤。有時候他明明一整個早上都沒有找到人,在晚餐時詢問蘇善德卻只得到「一整天都待在家裡」的回答;有時候是真的不在家裡,但只要不超過兩天,蘇善德就什麼也不會提。他總是悄悄地消失,然後又突然回到他們身邊。
他如果更沒有想像力一點,可能會以為蘇善德是去殺人,然後一臉無事地和他們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
「你從來沒提過。」管嘉搖搖頭。
在管嘉的記憶裡,蘇善德只有兩次遠行有事先告訴他。一次是到神佛界,另一次是到陰曹地府。兩次都是鬧事,而且是離開超過七天以上。現在這個時間要去其他世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鬼師道派裡有個隨時可能有異界惡鬼逃出來的大洞,不管是要重新封印還是其他處理方式都不能少了蘇善德。
蘇善德真的有哪裡不對勁。
雖然他說不上來,但直覺告訴他有什麼地方不對。一瞬間有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蘇善德一定在哪個時候被人關起來剝了臉皮,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人是冒牌貨。
他忍不住在心裡大笑自己看太多電影了,才會有變臉這種奇怪的聯想。先不論更換臉皮的技術存不存在,應該沒有哪個人膽大包天到敢把蘇善德的臉皮剝下來。不提在剝臉皮前就被會蘇善德下咒或是釘草人,真的剝了恐怕會換來蘇善德在道士界和神佛界無數的迷姊、迷妹、也許還有迷哥─像是閻羅王─千里追殺。
「沒事,就當我多事了。」蘇善德揮揮手,在管嘉反應過來之前轉身就走。
管嘉看他全身上下除了身上穿的牛仔褲和無袖踢恤之外什麼都沒有,又不知道要消失多久,抓起桌上的手機丟向蘇善德,「你好歹穿件襯衫再出門。」
蘇善德頭也不回,反手接住往他後腦砸過來的東西。看到包著黑色蓮花手機套的手機,露出嫌惡的表情,「這是什麼玩意?」
「手機,帶在身上就對了。」管嘉沒好氣地說。這傢伙難道是古人嗎,竟然連這個時代的必需品都一副不認識的表情,「天師道派最近就會派人去封印鬼師道派的洞口,要是你不在會很麻煩。」
「我知道這是手機,但封印並不需要我。」蘇善德邊說邊將手機扔回桌上。
「不需要你是什麼意思?」這下子換管嘉不明白了。
蘇善德離開時只回答了一半的問題,「想找我就去找朱南月,他知道我在哪裡。」
朱南月的確找得到蘇善德。當他走出大門,那輛醒目的卡麥羅跑車就讓他忍不住露出不屑的笑容。在這種鄉下地方,如此熱愛買跑車開跑的只有一家人。
「朱南月,你的車越來越礙眼了,難道你以為所有卡麥羅跑車都會變形嗎?」
「你看太多電影了,跑車怎麼可能變形。順便一提,這是我爸的跑車,所以麻煩你修改一下用詞,是拉風、帥氣,我可不想因為你被天打雷劈。」朱南月邊說邊幫蘇善德拉開助手席的車門,「上車吧,『天罪』。」
被稱為「天罪」沒有讓蘇善德露出慌張或是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朱南月會這麼叫他,「你怎麼能確定我不是蘇善德?」
「蘇善德身上有符紙燒焦時的味道,而你身上有吃了惡鬼之後沒刷牙的味道。」朱南月咧嘴一笑。
「很有趣的分辨方法。」天罪坐上助手席,在車子發動之後話鋒一轉,「我收到你給我的訊息,張天師快死了?」
「正確地說,是病危。」
「靈力耗盡?」
「體力耗盡,因為我必需不間斷地讓所有可以出動的道士出動來維持封印。」朱南月無奈苦笑,目前封印的工作是由他和鶴師叔指揮,他們也不想看著一個又一個天師道派的道士不斷地消耗靈力,但又沒有其他辦法。
道士耗盡靈力不會危及生命,但短時間內也不會回復。唯一的方法就是依賴張天師,靠著張天師的特殊體質讓天師道派的道士「充電」。這也是天師道派常比其他派別的道士擁有更強戰力的原因。
方法雖然好用,但這種方式會大量消耗張天師的靈力,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偏偏現任天師張道菊先天不良的身體根本無法負荷,本來就不長的壽命更是快速走向死亡。
朱南月對張道菊不見得有什麼好感,卻不至於會詛咒張道菊早死。再說,張道菊目前沒有小孩,他一死就代表張天師的血脈就此斷絕,想到張天師死後道士公會將會發生的動亂,他就不免希望張道菊還是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遺害世人比較好。
天罪認為還有別的解決辦法,「何不找全真派和天一派?你可以嘗試說服他們。」
「說服?這麼婉轉的說法不像你,比較像是蘇善德會說的話。」朱南月看了看天罪,「很可惜,全真派和天一派似乎打定主意要暫時冷眼旁觀,坐收漁人之利。哼,這些蠢貨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是所有人類的危機。」
他不想說是世界末日,不過也差不多了。
「那就讓張道菊那個妖怪撐到死好了,真是可喜可賀啊。」天罪哼了一聲。
朱南月斜眼看了他一眼,「你有資格說他是妖怪嗎?」
「當然有啊,以妖怪的身分評論同類。」天罪冷笑,「然後呢,他找我想做什麼?」
「不是找你,是找蘇善德。」朱南月刻意強調「蘇善德」這三個字。
聽到張道菊要找蘇善德,天罪先是露出疑惑的表情接著就恍然大悟,「……他要蘇善德想辦法封住鬼師道派那個大洞。」
「你忘了,蘇善德曾答應過張天師一個條件,就是要開壇鎮壓。」當初的約定還來不及實行就出了大事,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但約定還是不變。
「誰會記得這檔事,我只記得有幾天惡鬼吃到飽,日子過得很愜意。」天罪不屑地說。不管是天師道派或是鬼師道派都和他沒關係,要不是蘇善德希望他扮演一下「蘇善德」的角色,然後找個適當的時機再消失,他才不會忍耐住在蘇家。
無聊的生活,無聊的地點,他真不知道蘇善德怎麼能忍受這麼多無聊。喔,還有無聊的三餐。人類的食物看起來很漂亮,口味也豐富多元,但哪能比得上吃惡鬼時的感受?魂魄是一種吃了之後就再也無法接受其他的頂級美味。他現在可是忍受著肚子餓的痛苦扮演蘇善德這個角色。
「你只記得吃了惡鬼,蘇善德可是要冒險替張天師找東西……」
「不過就是去陰曹地府嘛,對善德來說也談不上是冒險。」天罪聳聳肩,「那和我有什麼關係?現在可不是要鎮壓而是要封印,我行嗎?」
「我告訴張天師可以找我老爸和蘇師伯,但他好像有什麼顧忌,非找蘇善德不可。」
「他還真看得起善德。可惜善德不在,我的能力有限,要我吃掉惡鬼可以,要封印出入口我辦不到。」
「我知道你辦不到,但是蘇善德辦得到。所以……」
天罪有點不耐煩,「這點誰不知道,但善德不在這裡,我有什麼辦法。」
「所以,我需要你幫忙找回蘇善德。」
現在的天師道派太需要蘇善德。
說起來很真有點悲哀。蘇善德在的時候,天師道派裡沒有幾個人和他親近,這和蘇善德的個性或是態度沒有關係,不管蘇善德是謙遜還是高傲,光是強大的靈力和身兼天師與鬼師的雙重特質就讓人怕得要命;蘇善德不在的時候,卻是每一個人都想起他,突然希望蘇善德用他的能力當起救世主。
朱南月並沒有把話說明白,但他知道天罪會懂他的意思。
但在他說完要找出蘇善德之後,有好一陣子天罪都沒有開口。只是瞪著前方,讓他有一種天罪隨時會跳下車的錯覺。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天罪和蘇善德共用身體,也許天罪就跳了。
「……停車。」
「天罪,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我沒有誤會你的意思。」天罪冷靜地說,「你再不停車,我就跳車。」
話還沒說完,天罪就伸手去拉門把。
「等等,我停車就是了。」朱南月用力一踩殺煞車,讓車子停在路邊,「你知道我對你和蘇善德並沒有偏見,你們同樣都是我的好友。」
「我不在乎你們對我什麼偏見,但我不知道蘇善德在哪裡。」天罪邊說邊跳下車,沿著原路往回走。
「天罪,你給我停下來。」朱南月將車子隨便甩在路邊,也不管這裡是不鎖車門在五分鐘內車子就會被偷走的台灣。
朱南月不知道天罪為什麼突然發起脾氣,從他認識天罪以來,天罪一直以蘇善德的利益為最優先,雖然他們本來就是一體兩面,但更多時候他覺得天罪更像是蘇善德忠實的影子或者是狂熱的粉絲。
也許天罪也是有脾氣的,也許……天罪並不是他想像中那麼不在乎,即使只是蘇善德的人格碎片,仍然有想要獨自存在的想法。
唉,可惜閻羅王的眼光還是比較接近「正常」人的水準,要是當初帶走的是天罪而不是蘇善德,也許今天什麼麻煩都沒了。
「天罪,我們──至少我沒有想過一旦你消失,蘇善德就可以回來的意思。」
天罪停下了腳步,但還是背對著朱南月,「你放心,我從來就不想和蘇善德爭奪身體的主控權。」
「可是……」你難道沒有一瞬間想要作主的想法嗎?朱南月從來沒有站在天罪的立場、處境裡替他想過,但他現在突然發覺,自己似乎從來沒有把天罪當作「人」來看待。
「我知道大多數的人都希望我消失,無所謂。」天罪的聲音聽來十分平靜,甚至平靜到了有點刻意的程度,「但我沒有辦法去陰曹地府找蘇善德,我無法在地界或是陰曹地府自由行動。我是鬼師惡靈,有鬼師惡靈天生的限制。」
「但蘇善德可以……」
天罪轉過身來面對朱南月,「善德可以不經出入口往來三界,但我不行,我嘗試過……不行,只有我一個沒有辦法。」
雖然情緒沒有顯露在臉上,但朱南月還是可以看出天罪眼底的挫敗感。他不知道天罪是因為無法救蘇善德這件事而受挫,還是沒有人關心他的生死只在乎蘇善德這件事而受挫?也許連天罪自己也沒有察覺這一點,朱南月希望他永遠不要察覺。
不知道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至少對天罪而言,知道的越少就越幸福。
如果你從來不知道自己在乎別人是否喜歡你,你就不必在意周遭的看法。一旦你發現自己在乎,那就必需為這件事而煩惱。朱南日離家出走之前常常開玩笑地說他什麼都不知道,「我聽不見,也看不到」,乍聽之下也許有些不負責任,但從某個角度看來,正好說中了某部分的事實真相。
「好吧,我們可以另想辦法,至少你可以替張天師護法。真是傷腦筋……」
「傷腦筋?沒錯,從蘇善德換成我,的確是有點傷腦筋吧。」天罪冷笑。
察覺天罪的表情有些不對,朱南月內心的警報立刻響起,「傷腦筋和你沒有關係,鬼師惡靈想那麼多幹嘛?」
「不,你說得沒錯。」天罪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我是鬼師惡靈,善德已經讓你們傷夠腦筋了,現在還換成只會吃魂魄、只會壞事的鬼師惡靈,的確是麻煩透了。」
「天罪。」朱南月真想把自己的嘴巴給縫起來。
「你應該也希望當初閻羅王帶走是我,而不是蘇善德吧?」
「……我從來沒有想過。」朱南月雖然不是個常說謊話的傢伙,但說點善意的謊言對他而言不算什麼難事。只是,這一次他也不能說是問心無愧。在幾分鐘之前,他也曾希望閻羅王帶走的人是天罪。
「你果然想過。」
「天罪,我說我從來『沒』想過。」
「你遲疑了。」
「拜託,我是個人,面對這種問題的時候也會一時反應不過來啊。」
「不,你的表情就是你曾經想過。」
「好吧,就算我想過好了,那也不過是幾秒鐘的想法。」朱南月嘆了一口氣,「不管是我、你老爸、我老爸,或者是其他人,我們都是人。像我老爸那種人格高尚的人也會有卑鄙的一面,但那不代表我們真正的想法。難道你或是蘇善德從來就沒有想要分開或是對方永遠消失的想法?那不是真的,只是一時的念頭……」
「……鬼迷心竅什麼的。」
「對,你懂就好。」
「不,我不懂。」天罪用混雜著困惑和挫折的表情看著朱南月,「我不明白的是,每一個人都厭惡我的存在,為什麼還要裝作並不討厭我的樣子。」
「因為我們真的不討厭你。」朱南月說。
「不,不對。」天罪沒有辦法和朱南月解釋他所感受到的一切。
比如說,蘇善德並不是蘇聖龍最疼愛的兒子,但蘇聖龍從來就沒有不重視這個兒子。相反的,蘇聖龍比任何人都了解蘇善德的天賦,所以蘇聖龍對待蘇善德的態度才會顯得那麼殘酷──這是蘇聖龍表達他對兒子的期許和父愛的方式。
蘇聖龍對蘇善德的態度也許還能說是扭曲的父愛,但對天罪可就完全不同。蘇聖龍打從心底不喜歡天罪。如果蘇善德身上沒有天罪這個分割不掉的惡靈,天師道派的長老們也許就不會對蘇善德那麼防備,而蘇善德的成就也不會僅僅是現在這樣。甚至,蘇聖龍還將閻小靈的死歸究於天罪,這個危險的鬼師惡靈。
「你們希望我消失。」這是天罪得到結論。
其實並不是天罪的錯。蘇善德本身擁有力量就讓人害怕,不管到哪裡,他注定都會被排擠;閻小靈的死也許不是意外,事後也證明對方是為了蘇聖龍而來。但蘇聖龍下意識裡想要替自己脫罪,而又不願意責怪蘇善德的情況下,天罪就成了蘇聖龍責怪的最佳對象。
「不對,讓你想消失的是你的罪惡感,而不是我們希望你消失。」朱南月搖頭。他沒聽說過惡靈跟人類一樣在意他人的看法,或者說是像個人一樣彆扭。也許蘇善德是個特例,所以身為鬼師惡靈的天罪也是個特例吧。但這個特例出現的很不是時候,「拜託你別在這個時候耍性子,我們只是太需要蘇善德。」
「看吧,我就說你們希望我消失。」天罪笑了笑。
「我不是那個意思……」朱南月很難分辨那是苦笑還是冷笑,也許都有。為什麼今天的天罪特別會曲解他的話呢?
「既然你們希望我消失,那我就消失好了。」
「你聽我說完話好不好?」朱南月忍不住在心中抱怨蘇善德,要不是因為蘇善德寵壞了管嘉和天罪,讓他們的個性變得這麼彆扭,他今天也不會有這麼多煩惱。
「我不想聽你解釋。」天罪轉過身,竟然頭也不回地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天罪,你給我……麻煩的傢伙。」
朱南月自認不是什麼人性大師,但在天師道派年輕一輩之中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成熟、圓滑、深知與人為善之道。要說他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也不是不可以,但連冷漠的天罪都當他是朋友,至少表示他交際的手腕還不太差吧?
雖然,朱南月很懷疑這塊招牌現在已經可以拿出砸掉算了。
……算了,砸招牌只不過是弄痛自己的腳。朱南月用了個完全不成理由的理由來安慰自己,然後爬回跑車,掉轉車頭追了上去。
「天罪。」
天罪沒有回答他,仍是不斷地往回頭的方向。朱南月將車開到和他平行的位置,盡可能地放慢速度。
「天罪,你好歹停下來讓我把話說完。」
天罪轉過頭,停下了腳步。
可是,就在朱南月鬆了一口氣,以為天罪要好好聽他說完話的時候,天罪卻用力一腳踹在側面的車殼上。像是爆炸般大小的聲音響起時,板金凹陷,油箱處裂了開來。
「你!」與其說是吃驚,還不如說是佩服。朱南月不可思議地看著天罪,這是他老爸的車耶。天罪這傢伙簡直比蘇善德還要大膽,竟敢踢他老爸的車。
「我叫你不要跟著我。」天罪冷漠地說,「就算你是蘇善德的最好朋友,要是你再跟來就不只是車子出事,我會殺了你。」
殺了你那幾字加重語氣說起來特別的有氣勢,但朱南月可不是被嚇大的,「這句話你最好是有點跟我老爸說。」
「有本事就叫朱老頭來啊,我不怕他。」天罪冷哼一聲。
「天罪你不能……」朱南月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旁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朱南月想也不想就馬上掛掉,「你聽我說……」
手機又再度響了起來。
「你似乎很忙嘛。」看朱南月一臉懊惱的表情,天罪只是扯了下嘴角,丟下朱南月繼續往前走。
朱南月手忙腳亂地接起手機,同時間車門推開。但被天罪踢到變形的車門正巧卡出了卡榫,只能推開一道隙縫。朱南月氣急敗壞地想從助手席出去時,電話的另一端響起張天鶴的聲音。
『南月,你找到善德了嗎?』一向沉穩的鶴師叔似乎也有點沉不住氣,即使透過電話也能聽得出他很心急。
『他……他不在家。』能說蘇善德在閻羅王那裡,現在只剩下一個鬧脾氣的鬼師惡靈在他前方三十公尺處嗎?
很想說,但是不能說。一旦說出真相,接下來說不定就是天師道派千里追殺。蘇善德和天罪在同一個身體內的時候還有遲疑的理由,現在只剩下天罪,張天師一定會名正言順地用這個理由將天罪關起來。
『怎麼偏偏挑在這個時候……算了,先別管蘇善德的事情,你帶著朱家的道士盡快趕去鬼師道派的基地,我已經通知道你父親和蘇聖龍,他們很快就會到。』
『蘇師叔在台灣?』這倒是讓朱南月大吃一驚。
『他正準備上飛機,是我攔下來他。』
『有什麼事情這麼緊急到要請我老爸和蘇師伯一起出手?』
『當時蘇善德緊急處理用的三千蓮華咒被惡鬼所破,他們正不斷地從洞口闖入人界。』
『怎麼可能,那是蘇善德的封印耶。』朱南月不敢置信。
『我也很意外,有些長老認為是鬼師道派的人刻意破壞。』
『什麼?鶴師叔你該不會相信……』
『我不相信他們有那麼傻,但也沒有把握。』張天鶴用嚴肅的語氣說,方才的慌亂已經在幾句話間一掃而空,『我已經聯絡了全真派和天一派,他們也答應派人支援。還有,張天師對全體天師道派的道士下令,不計一切代價,一定要把通往異界的出入口封印起來。』
「喂,你是哪位?」有氣無力的聲音。
電話鈴聲響起來時,管嘉正好寫完三十張符咒。這已經是他最快的速度了。
天師道派的三大家族各有所長,朱家擅長咒語、蘇家擅長符咒、孫家擅長機關陣法,咒術所需要的靈力遠超過符咒,符咒又遠超過機關,但相反過來,越是後者就越需要技巧。不管在哪一家之中,都會有一些子弟的天賦並不適合自家所擅長的領域,因此,三家時常會交換徒弟或是讓子弟到別的家族中學習。
管嘉的擅長使用符咒,能使用的符咒也不少,但書寫符咒不是他的專長。在蘇家之中,蘇善武、蘇善文和管嘉都屬於使用符咒但寫符速度卻不快的道士,所以他們常要在工作之前先寫好數十張甚至數百張符咒。
蘇善德是少數既擅長符咒也擅長咒語的道士,除此之外,他也精通符咒文字。蘇家裡成疊的符咒都是蘇善德的成品,通常都成捆成捆地放在電視底下的櫃子裡,偶爾朱南月需要時也會來蘇家借。符咒不像是靈力,消耗完可以經過休息自行補充,但自從在鬼師道派的那場大戰之後,蘇善德就再也沒有寫過任何符咒,身為當家的管嘉只好自行準備。
老實說,這實在是一項很痛苦的工作。
就跟想吃義大利麵卻要從發麵、製作麵團開始一樣辛苦。管嘉不得不埋怨蘇善德發明那麼多無用的東西,怎麼從來沒有想過做一台可以自動印符咒機器?
『因為用影印的符咒沒有效果。』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朱南月的聲音,管嘉這才發現自己接起電話就好半天都沒講話。
「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因為我有讀心術。』朱南月說,『你能不能去把蘇善德帶回家?』
「蘇善德?他才剛出門不到一小時……」
『我知道,他是坐上我的車。』朱南月苦笑,『但我們……算是吵了一架,他下了車就往回走,我找不到他。』
「既然他是往回走就不必擔心吧?」管嘉露出疑惑的表情,「蘇善德又不是路痴,他應該能自己走回家。」
『他也許可以,但是……』朱南月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該怎麼向管嘉解釋,蘇善德雖然不是,但是天罪未必認識路。偏偏現在蘇善德已經不在人間界這件事情,最需要隱瞞的人就是管嘉。想了好半天之後,朱南月終於想起他還有個理由,『張天師下令要他代表天師道派出席道士公會的會議,就算他再不喜歡也得出席。』
「……好吧。」管嘉無奈地說,「我可以出門找找看他有沒有在附近,但你也很清楚我無法壓著他回蘇家。」
『我知道,那就拜託你了。』朱南月說完就掛上的電話。
管嘉疑惑地放下電話聽筒,今天不管是朱南月還是蘇善德,都有點奇怪。
雖然感覺到有些異樣,但因為朱南月和蘇善德平常就為了天師道派的事情十分忙碌,最近又有鬼師道派的事情,變得更加忙碌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沒有再多加細想,管嘉換了件方便外出的長褲,騎著他唯一會使用的交通工具─腳踏車─出門。
這裡是哪裡?
天罪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綠色稻田。他必需先聲明自己絕對不是路痴,他只是不像人類有「方向感」這種能力。他是可是鬼師惡靈,能夠分辨建築物的不同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認路這種事情就交給鬼師本體去操心……
即使不斷地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天罪還是沮喪地發覺他迷路了。
稻田就是稻田,不管怎麼看,每一片稻田都長得差不多,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才能回蘇家。以前他只往閉上眼開始睡覺,然後把事情交給蘇善德去煩惱就可以了。
他現在也很想睡。
從他出生到現在,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花在睡覺上。雖然蘇善德提出和他共享這個身體的主控權時答應將一半的時間分給他,但他很快地就開始感到無聊,人類有太多瑣事要要做,不管是念書、做家事、朋友交往和敷衍父母等等,天罪都不感興趣,他唯一感到快樂的時間就是蘇善德執行天師道派的任務時,讓他吃掉惡鬼或是放他出來大打一場。
於是,他重新和蘇善德協議,一天之中他只需要四小時的自由時間就可以了,其他的時間他要睡覺,由蘇善德去想辦法。
但蘇善德現在並不在他身邊。
莫名地有些感傷。
身為蘇善德的鬼師惡靈,他和蘇善德同樣沒有七魄。沒有七魄就應該沒有感情,他應該沒有感傷這種情緒才對……不,事實上在一兩個小時前,他甚至懷疑自己在生氣。朱南月想要救回蘇善德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卻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他知道每一個人都希望消失的是他,這很正常。沒有人會喜歡鬼師惡靈,更何況蘇善德是個有禮溫和的美青年,如果不知道蘇善德驚人的靈力,也不是蘇善德厭惡的對象,大多數的人都可以和蘇善德相處的很好。至少蘇善德那幾個好友──道士俱樂部的朱南日、朱南月、閻森、閻青,都很喜歡蘇善德。
至於天罪嘛……套句閻森常掛在嘴上的,就是個不合群的彆扭傢伙。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也從來不希罕「受歡迎」這件事。
但是,如果他真的不在意,為什麼還會有一種沉悶的感覺。
像是……像是靈力在胸口翻湧。
天罪手按著胸口,也許是因為他不太習慣使用肉體,因此心跳的感覺是如此陌生。
他模仿蘇善德平時的做法,試著深呼吸想要平復心跳。他不知道蘇善德這麼做時有沒有效果,但對他而言顯然沒用,他仍然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
怦、怦、怦,像是不斷地在抗議這個身體不屬於天罪。
「別再吵了,我辦得到的話就會去救他了啊 。」
他不是不想救蘇善德,他比任何人更想要救蘇善德。至少他可以丟下這個身體不管,也可以把蘇善德留下來的責任丟下不管。他是個鬼師惡靈,雖然不一定要像鬼王那樣興風作浪才叫惡靈,但從沒有哪個鬼師惡靈需要幫忙照顧鬼師的男朋友,擺平鬼師的家務事。
他是惡靈,不是保母!
他是惡靈,不是道士!
他是惡靈,所以不認得路……
唉,重重嘆了一口氣,天罪攀上離稻田只有一小段距離的堤防,順著斜坡滑下去,很乾脆躺因為水流乾枯而是爬滿青草的地上,也不管時間地點就闔上眼。偏偏就在他剛閉上眼的時候,水流的聲音就引起他的注意。
天罪睜開眼,往水聲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有個在太陽下反光特別厲害的物體從下游往上漂。
真是見鬼了。雖然他自己就是個惡靈,但這種逆流而上的方式還真是見鬼了才能見到。
如果是蘇善德,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就走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但天罪沒有半點人類的好奇心,他只是坐在原地看著逆流而上的「東西」漂過他的面前。最初他以為是巨大的垃圾,但在漂到他眼前時,他才發現那是一個人。
臉孔清秀,被撕破一半的上衣底下露出健壯胸肌的男人。
第一個竄進腦袋的想法是這個男人是跳河自殺,但很快地就被天罪否定。附近沒有深到可以跳下去的河,更何況這個男人是順流而上,說是跳海自殺再被沖上岸還差不多……
跳海自殺……不會吧?
「蘇善德你這傢伙還真的把這個大麻煩留給我。」天罪想起蘇善德被閻羅王帶走之前交待他的事情,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跑到小溪邊試圖去把那個男人拖上岸。
就在他剛抓住男人衣領時,更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原本平靜的田野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像是數萬大軍行軍、或是一整隊噴射戰機飛過。天罪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蘇善德你最好有保佑我」之後往下游的方向看去。
一如天罪的預期,河水─或者還包含了海水─正像是水庫洩洪一般,從相反方向湧向他們。如果換成別人,一定會以為自己在作夢,但天罪已經不是第一次碰到海水倒流將他們淹沒的狀況了,在許久以前,他和蘇善德都還是小孩的時候曾有碰過完全一模一樣的事情。
天罪抓起男人扛在肩上,試圖要爬上堤防。但堤防的草就像是有生命似地往河水的方向縮起,順勢將天罪往下拉。天罪幾次試著想爬上去都不成功,只好背著男人往河水上游的方向跑。
這樣子真是有夠蠢的,他又不是在演好萊塢電影,比如說是「明天過後」還是「世界大戰」之類的災難片。但明明覺得很蠢,天罪卻還是扛著男人拚命跑。因為他很清楚,要是被背後的大洪水淹沒會發生什麼事。
天罪踩著河水拚命地往前跑,但洪水的聲音越來越近。
知道光是逃根本逃不掉,天罪丟下男人,轉過身面對洪水,將靈力匯聚在拳頭上用力向地面一擊。河底的石頭被他的敲了開來,堆疊成高達三公尺的牆。洪水撞在石堆上,發出巨大的碰撞聲之後退了回去。
天罪鬆了一口氣。
就在他放鬆的瞬間,更大的洪水衝散石堆,向天罪和男人蓋了過來。來不及躲避,天罪只能舉起雙手保護頭部。
水和土石一起打到他的身上,像是土黃色的豪雨。
有好幾十秒的時間,天罪感覺到自己泡在泥水裡。
洪水來的突然,去的也很突然,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消失無蹤。眼前的一切全都回復到原本的模樣,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不,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男人從水裡站了起來。全身溼透似乎一點也不困擾他,頭髮不知何時變成及腰的長度,披上在肩上配上秀氣的臉孔,有一種性別難分的感覺。但這僅止於脖子以上的部分,脖子以下的部分,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肌肉結實。而且,這強壯並不僅僅是外表而已。
男人一把抓起天罪,瞇起眼睛仔細地看著他,「蘇善德呢?」
「他在閻羅王那裡,你……想要找他嗎?」天罪揮開男人手,翻了個身落在堤防上頭。這個距離讓他比較有安全感,畢竟眼前的人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史上最暴力卻也最熱心於普渡眾生的女神(雖然現在不知道還能不能稱呼他為女神)──海神媽祖。
第七話 海神媽祖
第一章
蘇善德,十歲。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但這種與眾不同是好是壞,誰也說不上來。
三年前拿到道士公會的一級執照之後,叔叔伯伯們看他的態度就不太一樣。不,也許在那之前就已經變了,只是當時年紀太小而沒有察覺。
他也知道自己的另一面讓人害怕,甚至連平時出現的這一面也讓人恐懼。除了媽媽之外的人都很怕天罪,特別是知道天罪的食物來源……但他不希望阻止天罪做想做的事,卻也不希望其他人討厭天罪。所以他答應媽媽,不可以讓天罪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些是他知道的事情,但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虎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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