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山河－印刻文學226

名人推薦：◎一對冷澈的歷史的慧眼
犀利、深邃、入世的熱情
燃燒在深沉的沉默裡　－－葉笛

◎所有暢快淋漓的、純真浪漫的、孤絕荒寒的、苦悶鬱結的，所有生命中的光與影，林梵都毫不掩飾。　－－楊翠

◎溯自葉榮鐘在日據時期倡導台灣作家應描寫台灣人集體性格及歷史風土以來，林梵也就在八○年後以史詩加入了這個陣營，成為一位民族詩人。　－－宋澤萊

詩與愛

在沒有邊界的地方
在鳥群飛過的空際
超越形體的限制
以微笑面對了生命
龐大而無所不在的陰影
詩在那裏
（有人問詩在那裏？）
病中的我說：
詩在結構複雜的心臟
輸送氧氣、紅白血球
詩在平衡電解質
排解尿毒的腎臟
所有的器官都活生生
自然蠕動不息
我們從不感覺存在
而具體存在了
其實，更抽象
而非可以核算的愛
從來也是無所不在
還用多說嗎？


光與影

油桐花開的季節
翠綠歡欣展現了笑顏
裂綻的五瓣之花，彼此
招呼醒來，醒來呵
渲染了一片春意
彷彿夜空中閃亮的星子
鳥，自由自在飛翔
在急馳飛奔的列車
側身於邊緣角落
隱密而帶著喜悅，閱讀
少女的裸體畫冊
青春花放的胴體
燃動，炫人的火花
隔著玻璃車窗
移動光影的風景
映照，維納斯之丘
溫泉鄉的美少女
側臉凝望野外的風景
不知想些什麼？
急馳的列車，快飛
近乎流星的速度飛奔
原野與山丘，連袂
一路倒退而去
油桐花，油桐花
依然是油桐花開
山色青青，水藍藍
被春色點燃了
啊，快意盡情生活吧
青春萬歲！
列車定時來到暗黑的隧道
動人的青春風景
還是過去了
偶然抬起了頭來
看見了老婦，孤孤單單
恍盪於生命的渡口
跌、跌、顛、顛
從光的背景迎面而來
生命的列車
依然快飛急馳
終於通過了隧道口
奔向陽光的所在
山色依然青青


附錄二〉林梵其詩的軌跡──從《失落的海》到〈台灣俳句〉　／葉笛
一、詩人的根與芽

奧登說：「語言是思想之母，而不是女僕。字可以把你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沒有感覺過的事物告訴你。」這是詩人林梵曾經在詩集《失落的海》裏的後記引用過的。統觀其詩的創作過程，讓人覺得是言之有理的。考察其早期的詩到現在的一系列所謂台灣俳句詩，其詩的思想，其詩的感覺世界，在在都在語言的蛻變過程下，呈現出各種不同的面貌。而這種詩的變化過程正好對應著他的生活體驗的複雜化和深化，以及其人生觀的變化與成長。

人並不是要成為詩人就能成為詩人的。為了桂冠蠱惑才寫詩的，永遠成不了詩人。人必須於其內在精神具有詩人的本質才能成為詩人。對於他起步寫詩的緣由，他曾經說：「那是在很偶然的意念下產生的，是在高一的時候，參加了中部橫貫旅行隊，回家後一直忘不了沿途壯觀的景象，於是嘗試著寫一篇遊記，但不知為什麼，寫到天祥到太魯閣那段路程，卻很難用散文的形式表達出那種對神奇的斜壁，深邃河谷所感受的情感，在那一刻，突然發覺簡短的文字反而更能透露豐富的內涵，於是開始寫詩了。」



事實上，他在比高一更早就已經接觸到現代詩了。他說：「從十三歲第一次接觸到現代詩的驚訝，到十六歲獨自初次掌握到詩的本質，以及以後逐漸可以表現出來，每次的經歷都非常令我興奮。」我想這裏所說十六歲，指的應該是參加中部橫貫旅行隊時心得的。林梵（即林瑞明）的第一本詩集《失落的海》的第一首詩〈風景〉，無疑的就是他「獨自初次掌握到詩的本質」的詩吧。

　　古早以前的
　　古早古早以前

　　耶和華六天的時間創造宇宙
　　背著手含笑欣賞 心想：
　　為什麼不再來些奇特不凡
　　於是神刀一揮
　　刻就了溪流、急湍、九曲洞與燕子口

　　盤古一旁看得很紅
　　不覺技癢
　　也以巨斧削平了對面的山壁
　　就這樣地
　　鬼斧神工
　　形成了
　　天祥太魯閣線上

欣賞這一首詩，讓我覺得有趣的是詩人一開頭就用「古早古早」這種台語，詩中的中外歷史人物暫且不談，九曲洞、燕子口、天祥、太魯閣等，這些台灣壯麗的景觀在林梵的第一本詩集裏出現，似乎暗示和象徵了他以後二十多年的思想天地，他所耕耘、所走的路。這種象徵和暗示並不是巧合，而是詩人對歷史的凝視和濃於水的血有以使然。我們常說：「以小看大」如果拿這一句話來談林梵的詩，可以說他日後的詩的元素就在其中，詩人思索宇宙、大自然、宗教、歷史、社會、人生等等，在這一首詩中已經有了蛛絲馬跡。

喬治．摩訶（George Moore）說過如下的話：「雖然差不多的人從十五歲到三十歲讀詩或寫詩，但其後突然就斷了。因為年輕的時候，我們會被觀念所吸引。現代詩也專門關心著觀念，如同變色龍依靠著光和空氣活下去一般，我們以義務、自由、友愛為依據。不過，除非生為古典學者，終於以為自己對詩失去了興趣，我們會從觀念轉向事物。」我想所謂「從觀念轉向事物」說的是現代詩雖然容納著許多抽象觀念的題材，但還是要扎根於現實社會的生活，因為社會的各種現象和形形色色的事物構成人生，而詩就是人對人生的沈思，對現象和事物的反應。這一個觀點徵之於林梵的詩，是令人頷首的。


二、其詩的風貌

林梵的詩之特徵在於其現實的（realistic）、歷史的（historical）和形而上的（metaphysical）思維時常交錯一起的豐繁的形象。例如〈世界〉是四行一段而有兩段的八行詩：

　　時間流動
　　投影於
　　無形重疊的
　　空間

　　Atlas朝朝夕夕
　　肩舉
　　生命的舞台
　　打轉

這裏有時空構成的宇宙，而且時間流動在空間裏所形成的是變動不拘的歷史，而其歷史是人類活動的舞台，舞台上的人物Atlas是希臘神話裏的悲劇人物，受罰以雙肩掮天的巨人。他象徵著人類苦難的命運，但同時也象徵著生命抗拒災厄的堅強力量！一首小詩蘊藏著如此其大的世界，這就是詩的張力與想像的擴散力。像這樣的詩，不只《失落的海》裏頭有，另外兩本詩集《流轉》、《未名事件》裏都是俯首可拾的。

林梵時常凝視自我，也更多地凝視周遭的世界，思索、剖析。詩人林梵有一對冷澈的歷史的慧眼，犀利、深邃、入世的熱情燃燒在深沈的沈默裏，因而讀其詩有一股戲劇的震撼力，也有一縷縷的悲涼。例如〈山水詩〉：

　　烏來瀑布看著夜幕裏
　　孤獨存在的吾

　　吾即山水
　　流瀉著粉身碎骨的快意

這種「快意」是生命的悲劇激盪出來的矛盾。

林梵的詩不輕易暴露自己的感情，即使抒寫自我，也以比喻出之，〈山水詩〉即其比較單純的例子，把瀑布和自己孤獨的存在結合起來。描摹與大自然同化的自我，宛如回歸自然時的死而感到一種陶醉。這種對存在和生死的探索，也是林梵詩的一特徵。詩的技巧上「比喻」，不管它是「直喻」（simile）或者是「隱喻」（metaphor）。就是要把人們囿於現實的固定思維抽離解放出來，讓人在比喻醞釀出來的想像中翱翔，感受到從來沒有感到的嶄新的思想，沐浴於從來沒有感到的鮮新的情感。這就是詩的美，創造的美。

保羅．梵樂希（Paul Valery 一八七一│一九四五）在〈詩的問題〉裏說：「結合的豐富和脆弱，趣味的不安定，價值的迅速的變換，對極端之事的信仰和永續性的東西的消滅，這就是現代的特質，而這個特質正因為極其正確地應合著越來越鈍化下去的我們的感性，所以我們雖然並不能顯著地感覺到，要不然就會更顯然地感到的。」
的確，我們是活在太散文的，過於散文的現實世界了。人的感性在繁瑣的、物質的、悲苦的現實生活裏逐漸磨損、鈍化以至於麻木不仁。而在這種情況下，詩是人的感性要起死回生的苦藥，之所以說是苦藥，因為感性已然麻木的人是不屑於一顧看來無補於現實之詩的。

林梵對於周遭的一切，生死、歷史、卑小的人物乃至時間都能從中攫住常人視而不見的問題。這就是詩人的氣質：獨具慧眼。林梵寫詩的範圍非常廣泛。宋澤萊把他的《未名事件》和《流轉》兩本詩集的詩歸納成如下的類目（〈心香下讀林梵君的詩〉）：

　　即景　　　　　　雜感及家書　　　死亡的反抗
　　時間和歷史　　　空間和山水　　　生命的探索
　　男女愛情　　　　社會的關懷　　　台灣鄉情敘詩

這些類目要按類目舉出詩給予解說，不是這一篇小文能做到的，同時，也不是我所企求的。在這裏我只想把自己拈來的詩加以咀嚼、欣賞、分析一下。

〈軌跡之外〉表現的是永恆的星座、孤獨的詩人、荒古不可及的神話、流星一般剎那卻即為永恆之美。

　　不知何時晚鐘
　　響動，猛驚覺
　　頭上三尺的星座
　　早已調整了方位

　　吾起身隨手彈出
　　煙蒂，以流星的
　　弧度，滑過
　　寂靜無聲的夜空
　　短暫而炫美的
　　焚燒，即詩

　　吾是冷卻的
　　星，拉長
　　孤獨的背影
　　回歸神話！

〈寫生〉是一語雙關的妙題。其寫法讀來好像忠實的寫生，描寫手術台上正在進行的手術，其實他刻劃的是從生到死的生命內在的蛻變。

　　生命
　　攤展於
　　時間底
　　手術台

　　白牆
　　游移的
　　日影，一旁
　　悄然記錄
　　直到
　　屍
　　　解
　　　　淨
　　　　　盡

他不動聲色地凝視著生命在時空裏的嬗變，就像面對沈默的時空，是悲？是懼？是迷惘？是悲天憫人？不得而知，但就像一切好詩一樣，令人沈思。

海德格（Martain Heidegger一八九九～一九七六）說：「對於我們以為自己住所的那騷然可觸及現實，詩是會喚起夢和非現實的出現的。然而，事情正相反，事實上是我們要承認詩人所說的，要承認詩人存在。」

這一段話確實是至理名言。因為當我們在吟味一首詩時，我們就必須走進詩人所構築的夢或非現實的世界，必須傾聽詩人發出的天籟。林梵的詩其題材不管是現實的、非現實的，讓人讀了都會給人海德格所說的那種感覺的，而且他構築的世界會緊緊抓住你不放。

林梵是個歷史學者，因而以歷史上的人、事、地為題材的不少，諸如〈歷史哲學〉、〈白衣荊軻〉、〈國姓爺〉、〈五月五〉、〈城隍廟〉、〈土地公〉、〈媽祖婆〉、〈孔廟〉等，這些詩在歷史的　述之外，還滲透著濃郁的台灣鄉土風情，表現著深沉而溫馨的關愛，其壓卷之作就是三百二十行的〈國姓爺〉。在台灣〈國姓爺〉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上乘的史詩，氣勢豪邁，一氣呵成。這些關連著台灣的土地和歷史的詩都是在七十年代寫成的。

除了台灣的歷史人物之外，詩人似乎下了很大工夫創作了〈亂鴉揉碎夕陽天－－給梵谷及靈魂的追尋者〉，這首詩是對一個藝術家在一個星宿的命運之下，怎樣為自己的藝術搏鬥，怎麼樣在命運的捉弄下，為追尋自己的靈魂折騰，耗盡生命的春天，然後舉槍以一死結束了自己。這首詩是靈魂成長的悲愴交響樂，全詩共十段一二八行。

　　空白的畫布
　　冷冷的再三挑釁
　　除了調和真實的色彩
　　抓住畫筆，奮力
　　攀越，矗立眼前
　　看不見的絕壁
　　如何捕捉永恆
　　消除現象的無常
　　解開懸天的永恆謎題
　　登達
　　遙遠的星星上面？

　　低沈晦暗的天空
　　愛太陽的向日葵
　　抬臉何處？
　　膜拜祈禱有什麼用呢？
　　聾啞久時的神明

　　聽不見眾生的呻吟
　　眼不見為淨
　　梵谷啊梵谷
　　奈何
　　不能不張開眼睛
　　逼視冷酷的現世
　　從粗糙昇華
　　不朽的美感
　　為生命作證

這裏只引用了第五段和第六段以供揣摩。每當讀這一首詩，我就想起痛苦、悲慘地活在短暫的人世上而死在藝術永恆的天堂裏的藝術家。我的眼前就浮起一波波浪似地漩轉流動著的麥田，高高挺拔的絲杉，月亮，閃爍的星星，畫面上磅　著一股生命的熱流。那一股力量強烈地震撼著我，讓我們深深地去思索生命的殘酷、孤獨、虛假、真實、短暫與永恆。我之所以再三地讀〈亂鴉揉碎夕陽天〉，就因為它能扣動我的心弦，給我如上的感動和沈思。

林梵對於生活的環境有著敏銳的反應；也有精細的觀察和入木三分的刻畫。他描寫即景也好，空間、山水也好，都有獨到之處。例如在鹿港寫的〈古巷冬睛〉：

　　歲月光陰，日日夜夜
　　斑斑剝剝地雕鑿
　　紅色平整的牆面
　　深刻，一張張
　　感性的臉，蹙起
　　蒼老的顏額
　　對面嘆息
　　昔日底風光
　　太陽仍然越過時間
　　輕輕搔動
　　古老巷道的身軀
　　冬天曬陽的老人
　　一個個咯咯地
　　笑亮開來滿街溫暖

斑駁的牆面在嘆息和「太陽仍然越過時問／輕輕搔動／古老巷道的身軀」這三句結合起來，其形象非常新鮮、生動、寫活了古巷。「古老」在人們的模式思維裏是衰敗、死氣沈沈的，但是詩人給它一個突兀的轉變，讓曬太陽老人「一個個咯咯」的笑聲溫暖了滿街。詩人這種 image 的轉換是不凡的手法。描寫現實卻能展現超越出現實，創造出詩人自己的世界底嶄新的形象，詩與散文的不同就在這裏。與〈古巷冬晴〉異曲同工的有〈高山觀日〉：

　　　日
　　出
　　母雞下蛋
　　　 　　　的
　　喜悅

這一首詩有著「乙卯暮冬，能高主峰」這樣之註，想來是登山寫景之作。這首在字的安排上似乎有著圖像詩的企圖，但圖像詩的企圖並不稀奇，令我所折服的是其妙語、機智（wit），在老套的想像裏，大多數對日出的描寫都會出之以莊嚴的景象的，但詩人卻出之以「母雞下蛋／的／喜悅」，出其不意地來了個打破窠臼的意象的大轉變，這種詩會令人莞爾一笑，享受到讀詩的樂趣...（未完）

詩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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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詩　夢的神話

輯一
逆旅／囚／剪影／眼鏡／雛菊／盆栽／月與荷花／鹽／青鯤鯓的午後／都市的天空／都市的幻影／和平之音／古董拍賣場


輯二
靜浦的阿美族小孩／雅美人的蘭嶼／回到山林的懷抱／山音—水沙漣記／光與影／生命之舞／龐貝古城／雅克賓修道院／京都行腳


輯三
台灣俳句／台灣俳句──旋開旋落／台灣俳句──夫婦 ／台灣俳句──生老病死／台灣俳句──懷念父親／台灣俳句—─給舒伯特／ 純粹的聲音／樹的風貌


輯四
銀合歡與木麻黃──給默默推動民主的無名人士
詩言志──給初安民
心事──致宋澤萊兩題之一
向春風的來處朓望──致宋澤萊兩題之二
寒椿──為了忘卻：紀念橋澤
回家──紀念父親


輯五
憶／貓羅溪洗衣的婦女／妻／孕／手──手腳兩題之一／腳──手腳兩題之二／人生三部曲／戰火浮生／兩岸／大地／生命／詩與愛／母與子／受傷的母語

跋　渴光的靈魂──閱讀林梵《青春山河》　楊翠


附錄
台灣象徵主義文學的標竿──試介林梵的新詩　宋澤萊
林梵其詩的軌跡──從《失落的海》到〈台灣俳句〉　葉笛
作品發表索引

序詩　夢的神話

輯一
逆旅／囚／剪影／眼鏡／雛菊／盆栽／月與荷花／鹽／青鯤鯓的午後／都市的天空／都市的幻影／和平之音／古董拍賣場


輯二
靜浦的阿美族小孩／雅美人的蘭嶼／回到山林的懷抱／山音—水沙漣記／光與影／生命之舞／龐貝古城／雅克賓修道院／京都行腳


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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