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開放的契機在哪裡?是誰第一次觸動了改革開放的先聲?新中國成立後,綿延幾十年的逃港浪潮一波接一波,由於歷史原因,這段極具標本意義的歷史一直被湮滅,本書作者以一個記者的身份,在近二十年的長期跟蹤研究中,一個一個尋訪大逃港的親歷者,從當時的地方要員到普通百姓,從立功受獎者到因罪受罰者,從逃港後發家致富者到終生窮困潦倒者,採訪手稿塞滿了麻袋。而為更真實地接近歷史,作者更是跨越兩省四市一頁一頁地查找被深鎖的檔案資料,並在近期查閱了剛剛解密的重要檔案。
本書通過對綿延幾十年來一波接一波的逃港浪潮的解密,真實再現了這段極具標本意義的歷史,找尋推動改革開放的直接動因。
作者簡介:
陳秉安:湖南桂陽縣人,記者、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深圳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78年考入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從事新聞工作多年。長篇報告文學《深圳的斯芬克思之謎》獲1990-1991年全國報告文學獎。
章節試閱
第四章
「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響
第一節 湧過邊界的洪流
一、被塵封的歷史
不過,這些寶貴的資料多少年來,都被冷落在這間小閣樓上。登記本顯示,數十年來,光顧它們的竟然只有兩個人。悲哀!
長沙,湖南省圖書館。1995年的6月,為了寫深圳的大逃亡,我回到老家的圖書館,查閱剛剛解密的歷史檔案。
一個幾十萬人鋪天蓋地越過深圳河的大逃港事件,內地報紙竟然幾乎隻字不提,而國內的一般人又不能看到境外的報紙。所以,這段轟轟烈烈的歷史近於消失。
早期的採訪非常艱難,我只有憑「關係」,「走後門」去接近這些在如今已對平民開放,而在當年是難以接近的港台報刊。
深圳的圖書館是20世紀80年代以後才建起來的,沒有60年代的報刊。因此,我帶著一封私人信件,坐通宵火車趕到長沙,希望在湖南省圖書館能有所收穫。
湖南省圖書館管港台報刊的「領導」從老花眼鏡的縫隙裡把我打量了半天,站在他面前,橫揹著一個「為人民服務」的軍包,因為長途跋涉而一身汗漬的小夥子讓他感覺有點古怪—「深圳人」應該是「有著港味」的,衣冠楚楚,講著一口「細(是)啦,細啦」的港式普通話,怎麼來人像個來找工作的流浪漢。
「港報,對,1962年1月到11月的香港《文匯報》、《成報》、《星島日報》、《大公報》—都行。」我忐忑地說。
「幾十年前的事了,你還從那麼遠跑來,做麼子啊—」他用地道的長沙話對我說。
作為黨的資料工作者,他顯然對於我找資本主義報刊的舉動表示了警惕。但還是客氣地推辭說:「恐怕我們這裡也沒有咧—」
我急忙向他作了許多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解釋。
顯然我的解釋蒼白而無力,他說:「那不行咧—你又沒有介紹信,又不是處級。那怎麼行咧—」
就當我要絕望了的時候,他突然同意了—我答應為他正想調到深圳去的兒子找份工作。當年,到深圳去工作是塊很誘人的釣餌。
「你還真算是記者咧—冒見過你這樣發狠(賣勁)的。」最後,他把我的記者證端詳了半天。
「在儲藏室—」
他把我領到了樓上圖書館的頂層,頂層的小屋灰塵厚厚的。然後,「啪」地打開了一扇恐怕十年也難打開一次的門。
「都在這裡—你自己找吧。」
陽光從唯一的窗戶中擠進來,照著一間冷寂寂的屋子,滿屋的灰塵,滿屋的亂報紙,到處堆著。牆邊上有一個櫥櫃上寫著「港澳台舊報刊」。
我高興壞了,經過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它們了!
打開一看,裡頭根本甚麼都沒有,空空的一個書櫃。這是怎麼啦?
我實在是太失望了:「怎麼搞的啊?那些報刊呢?」
「我也搞不清楚,我十幾年冒上來過噠。」
「圖書館讓紅衛兵衝了幾次的,那時候港報不是反動報紙嗎?可能是都燒了。」他輕鬆地說。
簡直就是一瓢冷水潑來!
「沒有了,就對不起啦—」他一邊鎖門一邊說。
材料一無所獲,倒貼上要給人找工作的承諾。
失望和惋惜籠罩著我。
天無絕人之路。大約兩個月後,在廣州中山圖書館,事情終於有了向好的變化。
這天上午天氣悶熱。廣州中山圖書館的工作人員見我開出的是這麼一個陳年報刊的清單,感到有些為難:「咁耐(這麼久)的啊,唔(不)知有冇(不知還有沒有)。」
我開始有些緊張,跟著她上樓的腳步便有些躊躇。但當她把我領到同樣是積滿灰塵的舊報室,看到那些堆積如山的舊報刊時,我簡直要歡呼。
真是萬幸!這裡的歷史報刊逃過了那個災難的年頭!
「不行,你不能看這麼多的—」帶我前往的管理員突然說。
我不明白她為甚麼要這樣做,也許不滿意於我的驚喜。也許,這些本應當是由「高貴身份」的人看的。這麼多寶貴的資料,竟被這樣一個揹著一隻黃軍包,白襯衣被汗漬弄得像黃襯衣的「毛頭小夥子」所佔有,有點太那個了一點!
「你就看《星島日報》,其他的你都不能看—」好心的她又給了我一個「殘忍」的警戒線。—不知道她為甚麼單單點了《星島日報》,也許根本就沒有原因。
她把我要看的所有的《星島日報》搬到我面前。我不敢爭辯,怕把這個機會也給丟掉。
唉,《星島日報》便《星島日報》吧。還得感謝她終於給了我這個機會呢。
「登記—」她扔給我一個發黃的小本本,我猛然察覺:這些寶貴的資料多少年來都被冷落在這間小閣樓上。登記本顯示,在我之前「光顧」它們的竟然只有兩個人。悲哀!
可憐的港台報刊啊,你們當年遇到的就是這樣的命運!
她又不放心地再看了我一眼,然後走下樓梯。
但是,她失算了。因為,她沒察覺到,在小書庫的地板上,其實到處擺滿著從香港進口的雜誌:有美人圖的,有消閑算命的,有教打麻將的……當然,還有新聞類的。
萬歲!
六二年大逃港的內容,幾乎本本新聞雜誌都有刊載,包括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
所以,我只能這樣告訴我的讀者:不幸中之萬幸,卻是掛一漏萬。
查閱了香港的《星島日報》和各類新聞雜誌,以及後來在香港各家圖書館中的斬獲,在有限的「進口武器」的武裝下,我可以站在深圳河的南岸,來看北岸發生的那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件了!
亮了牆邊的電燈,有點昏暗的房間內一片光明。
拂去沉落在裝訂本上的灰塵和碎片,歷史歷歷呈現在我的眼前……
二、逃港大軍撼動香港
為了阻擋「洪流」,港府出動到邊境的警察、軍隊共多達5000人,並出動了上百條警犬,18架直升機。曾有上千警察在邊界手牽手結成人牆,阻擋冒死衝來的群眾。使用了警棍打、警犬咬……只欠沒有對人開槍了。
1962年5月3日,《星島日報》赫然打出標題《中共大量放人出境 萬人伺機偷渡》:
「由於中共邊防禁閉放寬的原因,麇集於邊界準備偷渡入境者,現已至三四萬人之多。」
洪流般的人群湧向南岸,湧向香港新界的蓮麻坑、打鼓嶺。香港警方頓時慌了手腳。
港方有限的警力要想阻擋成千上萬的偷渡者,簡直就是螳臂當車,不敢一碰。
衝過了深港邊界第一道防線後,偷渡者「如同黃流流向原野」,蜂擁在香港新界的大路上,拖兒帶女,絡繹不絕。
香港雜誌形容:「他們自由自在,毫無懼色,彷彿就在大陸清晨起來上工、平時上鄉開會一般。」「看見警察後,(他們全無恐懼)還上前問去差館(警署)邊(哪)條路去呀?對於警察的拘捕是平凡的事一樣。」
這裡說群眾問警察怎樣去警署,是群眾主動到警署去報到。有一個時期,跑過邊境的逃港群眾,港英政府曾給予安置。
這時候,如果站在香港粉嶺的山頭上,看到的像是一幅大戰役般的場景:在綠色的香港新界的平原上,一股股雜色的人流越過了邊界後,便開始分散,並開始化作股股更小的雜色流,逐步向香港市區分流而去。
人數太多,港英政府害怕了,急忙通過倫敦同中國政府交涉。要求中國政府立即採取措施,阻止難民進入香港。
路透社5月23日發電報:《中共裝聾作啞 拒談難民問題》。
法新社則認為:「相信中共嚴重之農業情況,與對饑荒之恐懼,引起放縱難民出境。」
霓虹燈閃爍的香港街頭,徒然湧來了一群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拖兒帶女的大陸人,彷彿水中陡然沖進來一股黃流。
「他們隨處向人乞討,拉住人的衣衫就不放。走進食店不給吃就不走。」香港原來平靜的生活被攪亂了。
「共產黨放縱難民逃港」,一些右翼人士,在各種場合大罵「共產黨缺德」,「嫁禍水於香港」。
與北京的交涉毫無進展。
5月14日前後,驚魂甫定的港英政府決定放棄「安置難民」,也不再寄希望於與中共的「交涉」,決心自行組織起有效的攔截。
5月15日《星島日報》刊發新聞《當局商定決策 必要時調駐軍加強封鎖》:
「鑒於大陸逃港的難民不斷從新界邊境湧入本港,此間的高級官員,連日舉行會議,必要時將使用軍隊。」
為了阻擋「洪流」,港府出動到邊境的警察、軍隊共多達5000人,並出動了上百條警犬,18架直升機。曾有上千警察在邊界手牽手結成人牆,阻擋冒死衝來的群眾。使用了警棍打、警犬咬……只欠沒有對人開槍了。
即使是這樣,也無法阻擋成千上萬的群眾「集團式」的衝鋒。
港英政府不能不採取新的措施,先後通過傳媒對外宣佈,從14日開始,對於湧入的群眾開始採取「即捕即遣」的辦法,不再准於在港停留。即是向外宣佈,不再接受逃來的「難民」:你們不要來了!
原以為這樣一宣佈,凡跑來的必送回去,就可以斷了「難民」的希望,就不再有「大批大陸難民湧港」,誰知還是不起作用,逃港的群眾,還是如潮水一般湧來。
《星島日報》5月14日頭條刊載:《大陸難民改變偷渡路線 昨由平原入境》。
港英政府開始抓人了,偷渡群眾的辦法也在「變」:停止了用「湧」的辦法,採取分散的辦法找佈防的空隙入境。
又載《偷渡深圳河 扁舟任縱橫》:
「精壯之青年男女爬上梧桐山,進入英界後,經拒水坑山、麻雀嶺、萬屋邊—轉入市區。」
「較為老弱的婦孺輩,多用船偷渡深圳河、入落馬洲、從元朗方面流入市區。」
「每當黃昏,落馬洲對面華界之小丘即出現兩面白旗,不斷在動—接著,多輛木筏,即會載滿蛇客,劃入英界之邊緣。」
《星島日報》5月20日載《飢餓進軍化整為零 萬人沿邊伺機湧入》:
「飢民白天入境,多化整為零。至於入夜後,則為集體行動。每(批)人數近千,最少也有數百。令防守軍警無法阻止。」
「老弱婦孺之輩,由鐵絲網底挖洞,或由橋涵底下穿越而過。」
5月21日,天突降暴雨,深圳河邊境,逃港群眾,無法躲避,但依然冒死泅渡深圳河。
《星島日報》5月21日載《泅深圳河偷渡者日間千名 河現浮屍》:
「從深圳河中游而泅,水甚深。兩岸河面二三百尺。飢民以百多人做一批,尤以女人為多。據泅渡的難民說,現在深圳河裡浮屍纍纍。她在渡河時腳踢到屍體。」
九死一生逃上岸來的群眾,又被香港警方追趕、抓捕。
《星島日報》報導《哨所前竟聞哀嚎》:「大陸難民中,近發現有扶老攜幼、舉家逃亡者……由晨至晚,不少婦女抱子負孫而來,涕泗滂沱,苦苦哀求。見者多為同情淚。」
儘管有大批越境者躲過追捕,進入了香港市內,但據統計,最初大約還有二分之一以上的越境者被香港警方抓獲要送返。估計前後總人數達十萬。
十萬難民好抓,但這十萬哭哭啼啼的偷渡者,不是馬上走得了的。至少要同中方聯繫好送人的外交事宜。得在香港停留一到兩日。十萬之眾,如何安置?如何遣返?成了問題。
蝗蟲般擠在香港新界的偷渡者要住、要水喝、要飯吃……就是整個香港,一時趕搭十萬人的帳篷也來不及!
危難之時,香港市民表現了高度的人道精神。由宗教團體、鄉親組織、新聞媒體發起了全港市民「援助有困難的人民」的行動。自發給邊境的逃港群眾送衣、送食、送水。數以萬計的香港市民投入了感人的「拯救」行動。
據《金庸傳》記載,5月15日,香港《明報》發表了首篇社評:「‘最寶貴的是人的生命!最大的仁政,是救人的生命!’香港各界的物資源源不斷地送到明報。狹窄的報館彷彿成了一個人道主義救援中心。」
香港市民與逃港者,往往有著特殊的親緣關係。不少逃港者就是香港居民的親屬、朋友、同鄉,甚至有的是妻子來港找丈夫、有的是兒女來港找父母、有的是弟妹來港找哥嫂……有些就是親人指示他們逃來香港的。港英政府實行「即捕即遣」的決定,自然遭到普遍的反對。
報紙、電台,都有港民抗議,一片反對之聲。
但是港英政府堅持「攔截遣返」,毫不動搖!但「出於人道考量」,由於飢餓將斃的大陸難民,長時間都沒吃過一餐飽飯了,「會讓他們好好吃一頓飽飯,才送他們走。」
《星島日報》在隨後的報道中說:「被捕獲的逃亡者,在淩晨送往和間山訓練營後,必給予飽食一頓。」
港英政府在新界一帶臨時建立了十幾個收容所。草草搭起帳篷,供給一頓豐盛的晚餐。據說,有魚有肉,也有麵包香腸,採取自助餐的形式開餐,想吃多少吃多少。
逃亡者在河北面,連飯都吃不上。「這樣的美餐,不說吃,許多人一輩子連聽都沒聽過」。當年的逃港者告訴我,有許多人就是衝著這餐飯偷渡的。
「逃過去就有餐好飯吃。就是留不下,也飽了一餐肚皮,死了,也甘心了!」他們說。
飢餓至極的人們,放開肚皮猛吃。據說一個姓黃的惠陽農民,一餐吃了八個麵包、十個包子,還加三碗大米飯,吃下去的魚、肉、青菜還不算。由於暴食過量,第二天死在遣返的車上。
吃過了一頓飽飯的逃港群眾,第二天再被押上汽車,後來是火車遣送回大陸。據報載,僅5月23日一天開出的火車就達五班之多!
為了不被送回大陸,逃港群眾牽衣頓足,對港警苦苦哀求。不肯上車!
《星島日報》連發新聞《逃亡後被解回大陸,如出生天再入地獄》、《落馬洲打鼓嶺邊境一婦當堂自刎》:
「割頸之利刀,可能是她隨身所攜帶,可知她早已抱有不自由毋寧死的決心。」
《華僑日報》更是報道:《拘留所中哭聲震天,51人不免遣返,難民跪地求情》。
坐在窗前,看到這些報道,才知逃港百姓在那邊的遭遇。如鯁在喉,真想痛哭一場,為求生不得的婦孺、為失去尊嚴的老少爺們。
但更讓人心潮難平的是振動香港朝野,使萬人落淚的「華山事件」。
第二節 感天動地的華山淚雨
一、華山救親與港警大搜捕
華山血淚
此刻的華山,「淚飛傾盆,天地為之悲泣!」
一位記者寫道:「因為哭喚的人實在太多,山樑的地面都打濕了。」
現場的上千名警察,也不能不為悲慘的場面感動。有些因此而不聽從命令,寧願站著,就是不下手抓人。
華山距離香港市區尚有一段距離,被亞熱帶樹木遮住的山樑茫茫一片。深山老林中,人跡罕至,難得看到幾戶人家。
然而,在1962年的5月,當越境者的「洪流」沖到了山腳下時,這片寂靜的原始山林,立刻沸騰起來。
一份資料稱,當時「集結在香港市區附近華山一帶的偷渡者,前後人數大約三萬」。
華山由於位置正好在邊境與香港市區之間,成為逃港者進入市區的一個中歇站。在經過了長途的艱難跋涉之後,疲憊飢餓的逃港者可以在山中稍得喘息,等候從市區聞訊趕來的親人接他們下山。
逃港者集中在華山,還有一個目的:有眾多的人聚在一起,相互照應,就是香港警察來了,幾百數千人抱成一團,一時也奈何不得他們。
的確,香港警方對於這些數量驚人的越境者,感到十分棘手。首先,要驅趕成千上萬的逃難者,警力顯然不足。其次,對於這些手無寸鐵的逃難者,強制的行動有違人道甚至法律,而不以強制行動又難以奏效。何況這些越境者大多都有親人、朋友在香港,稍稍處理不當,引起的法律官司會層出不窮。港英政府感到很難辦。
華山上的逃港者,該不該抓捕?甚麼情況下抓捕?抓捕中會不會出現「執法過當」、抓捕了該不該送回大陸?在港英政府內部也看法不一。甚至有右翼人士認為,應該全部接納這些衣食無著的「背叛者」,因為投奔自由香港本身就是一種「政治避難」。能夠把「政治避難」者當成一般的偷渡者那樣,「再送回屠宰場」嗎?
據香港傳媒的統計,以一人牽動十個香港的親人、同鄉、同學、朋友計算,華山的三萬人就等於牽動著三十萬香港市民的心。也就是說,大約每十個本來在高樓大廈中安睡無事的香港人中,就有一個人要為突然出現在華山山頭上的親人、同鄉、朋友的處境擔憂。
逃港者中不乏聰明人,他們通過記者,不斷把消息帶到了山下。
5月16日,《星島日報》刊登了《百名難民寄語香港親友》一文,列下了一百多名難民在港親友的名字,呼喚這些親友趕快上山來救他們。
消息很快在全城傳開了,整個香港的輿論更加沸騰,人人都在呼喊:「火速搶救華山上的親人」!
報紙、雜誌、電台,幾乎所有的香港媒體都出動了,一批批記者衝向華山搶新聞,他們看到的是一幅幅催人淚下的情景。
—
南粵的五六月已經進入酷暑之季,烈日暴曬、酷熱難當。成千上萬衣衫襤褸的越境者麇集在華山的山頭上。因為害怕被抓,像小野獸一樣躲在灌木中、小路上、草叢中,一些孩子因為恐懼在瑟瑟發抖。
山路上,年輕點的扶著老父親老母親,頭髮淩亂的婦人抱著瘦骨嶙峋的孩子。在長途跋涉之後,又飢又渴,有人暈倒在地上掙扎,口裡吐著白沫……即將崩潰的越境者們一看到是揹著相機的記者,認為救星來了,頓時,整條山道上的人齊刷刷地跪在地下叩頭求助。哭泣之聲震動草木……
5月16日香港媒體整版整版地刊載發自華山的消息:
「因為害怕軍警抓捕,他們大都白天躲在山上,到晚上下山來到附近村裡人家討要吃的。有些難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生命已十分危急。」
「記者趕到該區採訪時,華山打靶場後的山邊,已有數名難民死亡在那裡。他們因風聲緊,不敢下山,但在此烈日炎熱天氣中,極度疲乏飢餓。造成死亡。」
「記者曾趕往現場拍屍體照片,但為警戒人員堅拒。」
……
到底怎麼對待華山上的三萬人?議案一次又一次擺到港督的會議桌上。
因為不得不下決心對這三萬隻「羔羊」下手抓捕,有港報形容:港督在公眾場合也痛苦地「擦了眼睛」。
決策最終還是在爭吵中作出:「依據香港法律,所有越境難民,只可視為偷渡處理,不予接納。」
「立即全部抓捕,迅速遣送回大陸,以避免事態擴大。」面對悲慘的越境者,法理也更加顯得無情、冷酷!
很快,數千名軍警被迅速調到華山,開始大規模的驅趕和抓捕。由於集結的越境者太多,軍警只能先驅趕,驅散了再抓捕。
一家雜誌這樣形容香港警方的行動:「你看過牧羊人抓羊嗎?羊兒太多,太密。所以讓牧羊犬把羊群衝散,牧人再挑中意的羊下手,拖到屠宰場去。」
羊兒被衝散了,母親在喚著孩子、老人在叫著孫兒、兒童在哭喊父母……華山痛了,像被塞進了一架絞肉機。
親人像羊群一樣被驅趕,這對香港市民來說,是何等地痛苦!
消息傳來,工人放下鐵鉗,老闆關掉店門,菜農扔掉籮筐……他們要去華山,去救自己的親人!據統計,自1962年的5月15日開始,前後共有十幾萬人次的香港市民,帶著食品、飲水趕到了華山,與港英政府的強行遣返政策「對抗」!
在這場明地裡的或暗地裡的對抗中,市民用各種方法將華山上的越境者保護起來。接走、匿藏家中或市區者不計其數。
據事後估計,華山上的越境者,大約有五成以上,在市民們的幫助下,最後得以進入市區。當然,這與許多警察有意的「抓捕不力」不無關係。
抓捕行動開始後,媒體又做了連續報導。5月17日的《星島日報》刊載新聞《華山被包圍 送糧人不斷》:
「本港親友及見義勇為市民,紛紛自購麵包糧食,到上述地點尋找難民。山頭上,呼兒喚母,一片混亂。」
5月21日《星島日報》上的《弱女散失際 夫妻聚首時》,牽動了所有香港人的心:
「本報專訊。這是中英邊境上一件人間悲劇。一個在香港居住的居民,尋找他的妻子兒女,會見了他的妻子及兒子,卻失去了女兒。
「前往尋找妻子及兒女的香港居民葉若英,在本月上旬接到了家書,知道他的妻子李一善、兒子葉慶賢、女兒葉慶英(12歲)已到達邊境。葉若英數日來在華山一帶尋找,高呼妻子姓名,昨日終於在平泰山頭會見了他的妻兒,但女兒葉慶英在兩日前在紛混的逃亡行列中失蹤了。夫妻抱頭痛哭。」
然而,像葉若英一家的慘劇,在華山上還發生了多少?
此刻的華山,「淚飛傾盆,天地為之悲泣!」
一位記者寫道:「因為哭喚的人實在太多,山樑的地面都打濕了。」
現場的上千名警察,也不能不為悲慘的場面感動。有些因此而不聽從命令,寧願站著,就是不下手抓人。
試想,誰又忍心下手抓捕正在痛哭擁抱中的親人呢?
香港警察們同逃難者在一起流著眼淚,舉不起警棍。
指揮官看看無法調動執行,只好命令暫停對難民的抓捕,回過頭來把重點放在阻止香港市民上山。命令警察手拉手結成圓圈,不讓越來越密集的香港市民進入山中。
於是,在華山的山頭上,又出現了另一幕奇特的景象:人群被警察隔開,內圈的越境者呼喚著「媽媽—」、「哥哥—」……外圈的市民呼喚著「女兒—」、「妹妹—」……
相隔數米,不能接近。成千上萬的人同時悲哭,一幅人間慘景!一幕人間悲劇!
但是上命難違,訓詞切峻。兩小時後,在「不行動者作抗命論」的指令下,幾千名警察終於開始執行命令,強行把一個個緊緊抱在一起的親人拖開。
一聲聲呼號、哭泣再次撕裂華山……
一批批的越境者被推上—不是,應該說是被強行拖上汽車。其時,上百輛汽車正排成長龍在山下的路邊等候。
「哥—」
「媽媽—」
「細仔—」
看見親人上車,圈外香港市民的隊伍中又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痛哭聲、叫喊聲。成千上萬的人又尾隨著汽車的煙塵,形成一條條長龍,追向邊境的集中營—
按照當時香港政府的決定,偷渡者在送入集中營後,給予兩餐豐盛的免費餐,然後等第二天天亮,派車由羅湖橋送返大陸。
夜晚,在集中營的外面,公路上、山邊上,密密麻麻,到處坐著翹首以盼的香港市民,收容營內關著的是他們的親人、同鄉、朋友……他們苦苦地守在營外。據報載:「滯留(在營外)的市民不下三四千眾。」「他們當晚就在露天臥睡。」
—
夜晚,星星依舊閃爍,樹葉依舊沙沙,牆外人望牆內人,牆內人望牆外人,繁華喧鬧的香港今夜真的失眠了。
市內,不少歌舞廳等娛樂場所都自動熄燈閉門。對華山的事情表示同情。幾乎所有的香港家庭都放棄了手中的事,坐在收音機、電視機旁,關心著難民營中那些可憐人兒的命運。
一向理性、現實的香港,正被一種強烈的人道和良知所震撼!
或許今天香港的年輕一代知道「華山望親」的人寥寥無幾,但對當時的人們來講,這是侵入骨髓的記憶。
二、萬名市民以身阻車隊萬人截警車
本來分列道路兩旁的人牆中,突然有人跳到了馬路當中,躺在地上,擋住了汽車。接著,一個、二個、十個、百個—成百的人擋在了路中央。
天,終於亮了。
打開收容營的大門,當遣返偷渡者的車隊長龍開出時,警方驚呆了:
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呼喊聲向車隊壓來。
綿延數公里的路上,集結的不是四五千,而是上萬市民。他們中有不少是趁著微明,從市內驅車趕來送親人的。
他們大多手裡還拿著準備送給親人的餅乾、麵包、糧袋。
當汽車駛出營門,人們不約而同地呼喊著親人的名字。
上萬人的呼爹叫兒,是個甚麼情景?也許比杜甫筆下咸陽橋「哭聲直上乾雲霄」的場面更浩大,更悲慘吧。
香港新界一帶的山林、大地都在震動!
「你們要走了,你們又要去受苦了!」
有人在車中找到了自己的親人。於是,把手中的糧食紛紛向車上拋去—要是被送回去,就把這點糧食也帶去吧,帶到惠陽,帶到東莞,帶到潮汕……給白髮的親娘、給病中的老爹,給那個一把米就能救活一條生命的村莊!
霎時,公路兩旁糧袋齊飛、淚雨傾盆。
—
慢慢走啊,好心的司機你慢慢開啊,讓我們再看親人一眼!車上的司機似乎理解親人的心腸,他們真的把車子開得很慢。於是,車隊就像是一條懶蛇,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
但是,司機的心腸再好,車開得再慢,法律在催促、理性在催促,還是要一寸一寸地把親人帶離香港。
就在車隊緩緩前行時,又一個令香港警方目瞪口呆的感人場面出現了。
本來分列道路兩旁的人牆中,突然有人衝到了馬路當中,躺在地上,擋住了汽車。接著,一個、二個、十個、百個—成百的人擋在了路中央。
幾十輛汽車,像一條癱軟了的長蛇,停了下來。
「跳車—」
「跳啊—」
人牆裡有人發出一陣陣呼喊。
車上的越境者好像突然明白了,紛紛從車上往下跳。
人群中暴發出一片歡呼之聲。場面亂了。
過了一會,被驚呆的警方突然明白,如果這樣下去,場面將失去控制,遣返不可能完成,必須施行強硬措施!
於是,隨著哨令,大批武裝的軍警防暴隊被調來,強行把躺在地下的人們拉起,驅趕人群。
長長的車隊,在淚水和慘痛的哭喊聲中,又強行穿過人牆,向深圳河北岸緩緩駛去了……
逃港者上車走了,香港警方鬆了一口氣。
然而,石湖墟收容營地上的淚水還未乾,在市區、在邊境的叢林中,在深圳河邊樹蔭籠罩的小村莊裡,一個個越境者的慘痛的故事,還在上演著……
第四章「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響第一節 湧過邊界的洪流一、被塵封的歷史不過,這些寶貴的資料多少年來,都被冷落在這間小閣樓上。登記本顯示,數十年來,光顧它們的竟然只有兩個人。悲哀!長沙,湖南省圖書館。1995年的6月,為了寫深圳的大逃亡,我回到老家的圖書館,查閱剛剛解密的歷史檔案。一個幾十萬人鋪天蓋地越過深圳河的大逃港事件,內地報紙竟然幾乎隻字不提,而國內的一般人又不能看到境外的報紙。所以,這段轟轟烈烈的歷史近於消失。早期的採訪非常艱難,我只有憑「關係」,「走後門」去接近這些在如今已對平民開放,而在當年...
目錄
楔子:20多年前的尋找
第一章 風雲初變
第一節 淺淺的界河
第二節 血濺閘門山
第三節 深港特工秘密戰——活擒劉立福
第四節 荷葉塘故事——一個地主後代的回憶
第五節 強扭的瓜不甜——寶安縣的合作化和“退社風
第二章 “五七”大逃港
第一節 偷渡者的福音——“大放河口”
第二節 三十年牛郎織女:文素巧尋夫
第三節 逃港的廣州女大學生
第四節 “木腦殼”八次逃港傳奇
第三章 “六二”大逃港
第一節 “六二”大逃港為甚麼會發生
第二節 逃港:饑荒中的出路
第三節 寶安縣委書記李富林
第四節 陶鑄下令:把崗哨撤了
第四章 “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響
第一節 湧過邊界的洪流
第二節 感天動地的華山淚雨
第三節 梁成功九龍寨奇遇
第四節 暴雨下的冤魂
第五節 潮水衝擊之後
第六節 全港大審判
第七節 從逃港者到“洋參大王”
第五章 撫不平的波瀾——深圳河邊的社會主義大教育
第一節 北戴河的錯誤判斷
第二節 在深圳河邊築起“鐵壁銅牆”
第三節 西坑之戰——社會主義陣地的爭奪
第四節 “愛”也拴不住的“心”
第五節 刑場上的鮮血——老頭與青年殊死血鬥
尾聲:從大逃港到大開放
後記
楔子:20多年前的尋找
第一章 風雲初變
第一節 淺淺的界河
第二節 血濺閘門山
第三節 深港特工秘密戰——活擒劉立福
第四節 荷葉塘故事——一個地主後代的回憶
第五節 強扭的瓜不甜——寶安縣的合作化和“退社風
第二章 “五七”大逃港
第一節 偷渡者的福音——“大放河口”
第二節 三十年牛郎織女:文素巧尋夫
第三節 逃港的廣州女大學生
第四節 “木腦殼”八次逃港傳奇
第三章 “六二”大逃港
第一節 “六二”大逃港為甚麼會發生
第二節 逃港:饑荒中的出路
第三節 寶安縣委書記李富林
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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