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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蔓延,從水仙花開始
/阮慶岳(知名作家)
現在已年近八旬的安西篤子,少女歲月曾長時居住過德國與中國,也住過日本各個大城市,最後卻選擇了長居在山海相伴的鎌倉。但是她說這只是「一種偶然的結識」,而且「對我來說,鎌倉並不是一見鍾情的愛人」,然而「住了一段時間之後,我也漸漸開始喜歡鎌倉了。」
為什麼呢?
安西篤子在這本書裡,誠懇也情感自制的款款對我們作著述說。
對於這個日本屈指可數少有的著名古都,她在書中的前言,就明白的表明自己書寫的方向:「首先,我不想寫觀光導遊書。……另一點是,我不希望它只是一本鎌倉的禮讚。」
透著吐蕊般梅花的自信與傲氣。
於是她不從名勝與古蹟下手,反而從她身邊腳下、日日生活相伴的花草樹木開始著筆。當第一枝白花水仙方方春天露臉,安西篤子就帶著我們穿過自家院子,走入街巷、眺看不知名人家攀牆吐艷的各色花朵,然後踏上山徑跨過小橋,細細瀏覽依序綻放的梅花、辛夷花、款冬花、筍子、櫻花與海棠等等。
她的敘述是以徐緩的人般節奏行走的。
十七萬人的鎌倉,便遊園般在我們的吐納花香中,一一舒展鋪陳開來。
這些良辰美景,自然也會勾起她對逝去歲月的感懷,譬如自己的年邁、已逝的老伴、年前甫離去的老狗,甚至是逐漸凋零的文化傳承。但寫來並不傷情,像描寫家中老狗望著吹雪般紛紛墜地櫻花的情景:
但是每當花瓣如同不合時節的雪花飄降下來時,景色便為之一變。那是近處不可窺見的櫻樹,一年一度的贈禮。我們家有一隻長相凶惡的黑狗名叫布奇,牠看到花瓣飄落下來,一臉困惑的表情也頗為噴飯。那隻狗去年因為年老,也過世了。
再下來,寫到各樣小動物,也照樣精采引人。頑皮的松鼠趁她離家,偷偷築巢在落地百葉門的滑溝上,她花了萬餘日圓,請來木工才清理乾淨,還為此與堅持不該打擾松鼠的妹妹,在電話裡爭執了一番。
其他也都是由生活細節引出的還有蛇、蚊子、烏鴉、狸等……。安西篤子所以會以花樹動物起始,來述說鎌倉的故事,無非是要提醒我們,即令文明古城如鎌倉,人類也不是獨居其中的唯一生命體吧!
這樣動人的橫向微觀之外,書中自然也有縱向歷史的全觀。
鎌倉是由十二世紀鎌倉幕府第一代將軍源賴朝,以京都為範本所建設起來的,但真正有計畫的完整性建設,是要到了戰國時代的織田信長,才算大功底定。但是這樣男性陽剛的縱橫經脈,並不是安西篤子觀看歷史時的真正視角,在她回敘歷史故事時,我們反而聽到另一股輕漫漫的語音,幽微的對我們吐露歷史的另一個面向,讓我們看到隱在歷史書寫與男性角色後面,那些意志不屈、相互扶持的女性身影,如何同樣的形塑了此刻的鎌倉。
像是十七世紀豐臣氏滅亡時,自裁身亡豐臣秀賴的遺女被送入東慶寺,號天秀尼,後任住持。她曾隻身力擋意圖追殺敗逃者妻子的武士們,維護東慶寺長久來作為女性受難庇護所的承傳。安西篤子以同情的關注,繼續書寫著這個女性寺廟的故事:「曾有女子因為受不了丈夫的虐待而逃來,在東慶寺門前被追捕者擒住,正是千鈞一髮之際,女子將鞋丟入寺門內,因而被視為『已走入門中』而出手相救。」
或是她描述現今所謂的「鎌倉夫人」,如何依舊穿著長裙,在午後騎單車上街購物,從形貌與舉止的描述裡,微微透出她對時代與女性角色的批判觀點。
對於女性的角色與觀察視野,在本書裡雖顯幽微含蓄卻絕不缺席。
當然另外引人的,自然是日本文學作家與這個小鎮城市的淵源,譬如川端康成和芥川龍之介。安西篤子寫到她多次與川端擦身而過的經驗,從惶恐的鞠躬致意無法啟口,到後來逐漸可以淡漠看他陪著妻子出現街角或月台,「我也漸漸習慣這種場景,什麼感覺也沒有了,應該說我已經可以將作品和川端先生本人各別看待了吧。」
誠如安西篤子一起始所講的,她寫出來的《鎌倉——與山、海共度的生活》,並不是本意欲要取悅觀光客的書,也不是想對鎌倉做出歌頌的書籍。她以專業者的書寫能力、女性幽微的視野觀察,從自己的生活點滴出發,不嘩眾不取寵,關照著鎌倉城鎮內包括花樹動物的生命百態,迴避常見陽性的歷史紀念建築與儀典的過度描繪,轉入尋常不誇張的陰性生活細節陳述。
安西篤子向我們自信的展現,一個真正迷人的城市,是根源於她真實的內在,而非浮誇的表象。
像她就這樣簡單的描述與兩個孫子共度暑假時的快樂:
清晨趁著氣溫涼爽,就督促他們寫功課。下午睡過午覺之後,我會請他們幫忙用水管為院子裡的草坪撒水,或是以「打工」為名叫他們拔草,然後給他們一點零用錢。有時候帶他們到海邊、泳池,或是逛逛寺廟當作社會科的習作,抑或是去美術館學習美術。
晚上一起洗澡,一邊幫他們洗身體,一邊童心大起地合唱「瑪麗的羊」或「大象」。
安西篤子形容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那真是至高的喜悅。」
簡單真誠的生活,就是快樂的源處,與城市真正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