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序章
啪、啪。
嘎──
一片幽暗中,不住耳畔迴響著的,是滔滔江水拍打著船身的規律節奏,船行操舵的嘎吱聲響,以及幾乎給掩蓋住了的、艙房內平緩悠長的兩道吐息。
感受著船體的輕微晃動,床榻之上,青年一如既往地將身子依偎在情人溫暖的胸懷之中,無雙容顏之上雙眸明睜,帶著的卻並非往昔的沉醉與依戀,而是深深的自責、懊悔……與擔憂。
因為眼前始終陷於沉睡之中的情人。
那雙總是溫柔地凝視著自己、單單一個目光便能給予自己無窮力量的眼,已足有十日未曾睜開。
而身為醫仙傳人、醫術超絕的他,卻無計可施。
一如讓兩人陷入如此絕境的那一日。
素手輕抬,指尖輕觸上情人遠稱不上安穩的睡容,而在片刻停駐後,青年雙唇輕抿、眸中決色一閃而逝。
──不論心中如何抗拒,打他因過於自信而使得二人重蹈覆轍、再度落入那人手中的那一刻起,結局便已註定。
「煜……」
伴隨著唇間的一聲低喚,又自繾綣於身側的溫暖小半刻後,青年才逼著自己離開了這令人眷戀的一切,掀開床帷起身下榻、提步出了這間尚算寬敞的艙房。
迥異於內裡的幽暗,艙房之外、通道兩側燈火昏黃,掩映著前方通往甲板的厚重艙門。若在平時,以青年已一腳邁入宗師境界的身手,這門就算多個十道也不足以阻攔他前行的道路。但此刻,早已給名為「情」字的無形枷鎖綑綁住的他,卻連那麼樣一片木板也無法破開,而只能認命地就這麼地被軟禁於船艙之中。
因為這艘船的主人。
望著正對著逃生之處的、通道後方緊閉著的另一扇艙門,深吸了口氣後,青年不再遲疑,雙足邁開,提步上前、敲響了那扇足以改變一切的門──
第一章
暮春時節,若在江南必已轉暖的天候,在位處北地的京中卻仍存著幾分涼意。尤其是東郊以避暑聞名的山陵,因地勢偏高,又給林蔭遮蔽了日照,再加上林間吹拂著的陣陣微風,自仍存著幾分料峭春寒。
眼下正當凌晨,乃是一天之中最為寒涼的時候,感覺到自洞口透入的陣陣涼意,凌冱羽微微皺了皺眉,而在思忖片刻後一聲輕嘆,和衣於鋪墊著殘破皮襖的地面躺了下,側身擁住了身畔因傷勢而陷入昏迷、甚至已微微發起了燒的男人。
覓得西門曄,已是約莫三個時辰前的事了。
當時,短暫的對話過後,傷勢極重的男人便即陷入了昏迷,情況雖不足以致命,卻也不是能放著不管的狀態。也因此,短暫的錯愕後,心亂如麻的凌冱羽連忙檢視起對方的傷勢,同時按著自身以往的經驗處理了起來。
西門曄模樣看似狼狽,實則以外傷來說,真正嚴重的也就是肩頭的那一處箭傷而已,其他則多是箭枝擦過的皮肉傷,倒不是什麼大問題;相對於此的是他的內傷──凌冱羽並不曉得先前打鬥的經過,卻在出手查探的過程中察覺了那股正與西門曄自身真氣相持著的邪異掌力,以及受之侵擾而傷了的臟腑。要想治好他的內傷,就得先想辦法化解他體內的那股邪異掌力──問題是:對西門曄的身體而言,凌冱羽的真氣同樣是「外來戶」,僅是查探還好,若貿然行功,就怕西門曄的護身真氣會本能地加以對抗反擊。如此一來,內傷沒加重就算好了,更遑論治癒?自是十分棘手了。
內傷沒法治,能著手的便只剩下了外傷。可凌冱羽畢竟不是大夫,雖會些急救的手法,面對那狠狠釘入男人肩頭的箭時卻仍有些頭大──要把箭枝拔出來不難,難的是如何能在不使西門曄傷勢惡化的情況下達成。也因此,一直到剛剛,足忙了大半夜的他才終於將西門曄的外傷處理完畢,暫且把手頭的工作告了個段落。
西門曄外傷雖不嚴重,可勝在數量眾多,從上到下包裹下來,差點把凌冱羽行囊中備著的紗布耗盡不說,整個人更是給裹得像具乾屍似的……正好他先前為了治傷方便而將對方一身破爛的錦衣脫到只剩件褲衩,眼見單單紗布就把男人周身上下包得差不多了,懶得再將那些衣裳逐一穿回的青年索性廢物利用,按著衣料材質替對方鋪了個簡單的褥榻以免地氣侵擾,再取來自個兒行囊中的換洗衣裳充作被子給西門曄蓋上,倒也將人捂了個嚴實。
只是這先前看來還算妥當的安排,在忙亂過後終得餘暇、而自個兒又正以身為爐替對方取暖遮風的此刻,便顯得有那麼幾分……微妙了。
自個兒的衣衫十分齊整,但此刻給他抱在懷中的男人全身上下除了重點部位的一條褲衩外,就只剩下了纏繞於傷處的紗布。在此情況下,便非有意,凌冱羽環抱於對方後背的掌亦仍不可免地觸著了一方全無遮蔽的膚。指下溫熱緊實的觸感讓青年瞬間有如給燙著般匆忙挪開了手,可心頭的那份異樣依舊難以磨滅不說,更因動作間指尖清晰感受到的、男人背脊剛挺而充滿力量的線條而不由得微微凝滯了吐息……察覺到自身有些失常的反應,凌冱羽唇畔苦笑揚起,隨之浮現於腦海中的,卻是造成了現下一切反常的主因。
吻。
那個……西門曄於昏迷前在他唇上落下的,足稱偷香卻又無比實在的吻。
凌冱羽不是不曉情事的孩童,處也破過了,娼也嫖過了,又怎會不清楚如此行為的所帶有的親密意涵?尤其當時自個兒可是給西門曄使力拉過去的,彼此間的對話也證明了西門曄並非錯認……如此一來,意外和誤會的可能都已給排除,餘下的,自然只有那唯一一個合理卻又讓人震驚的解釋了。
若是幾個月前遇著這等情況,凌冱羽說不準還會找盡理由將之歸結到「意外」上頭。可現下他既已知悉師兄與東方煜之間的情感、明瞭了兩個男人之間的可能性,便再也無法忽視這簡單的四瓣相觸之下可能潛藏著的、更為深切的事物。
──是情……嗎?
西門曄……對他?
明顯異乎世理倫常的答案,卻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顯得那麼樣理所當然……他甚至找不到足以駁斥這個猜測、說服自己一切只是意外的根據──事實上,早先在擎雲山莊同桑凈談及此事時,凌冱羽便已隱隱有了幾分預感,卻因內心的糾葛與彼此間曖昧不明的牽絆而仍是將一切冠上了「友誼」之名。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的是:相隔數月,彼此終於再次相會之時,西門曄……竟然會用這種方式將一切掀上了檯面。
但卻又那麼昏了過去。
儘管清楚對方不是那種做了之後又不肯認的沒擔當之人,可面對眼前的情況,青年心下卻仍難免有些五味雜陳──他一方面氣惱西門曄昏迷了事撒手不管,一方面卻又有些慶幸於自己無需馬上面臨著該如何應對的尷尬。
──有些事,仍在蒙昧當中之時自然一切順當,所以在他仍能單純倚靠、信賴對方的日子裡,他曾以西門曄的大腿為枕,也曾多次與對方緊緊相擁,卻從未有過什麼奇怪的遐想。可如今,在知曉西門曄可能存著的……情思後,即便是理由再正當不過的接觸、他的心思亦坦蕩赤誠日月可鑑,可往日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平靜,如今卻已是遙不可及。
感覺著懷中軀體比往日更來得灼熱的溫度,以及周遭空氣中透著的幾絲涼意,凌冱羽秀逸的雙眉微結,卻還是在微微嘆息後將身子更往西門曄靠了幾分。直到彼此的軀體幾近貼合,兩張容顏也僅相距寸許後,他才因那灑落於頸側的熾熱吐息而止住了動作。
興許是早已習慣了如此親近,即便在雙方糾葛依舊難以分明的此刻,他心底也未曾因這樣過於親密的距離而升起分毫不快或勉強。只是望著那近在咫尺的、雙眸緊閉著俊美面龐,那昏迷之時依舊深鎖的眉頭與神情間的鬱鬱卻讓凌冱羽胸口一陣緊縮,甚至隱隱起了幾分鼻酸。
這些日子來,他曾無數次說服自己要將西門曄當成敵人,無數次提醒自己嶺南所發生的一切,即便心底的那份在乎早已隨著時間流逝越發變得鮮明,他卻一直不肯面對。他以為行雲寨的仇和兄弟們的信任遠重於曾一度遭到背叛的情誼,卻直至見著西門曄重傷,才知道自己一直都錯得離譜。
若他不是在乎西門曄遠勝一切,又何須不斷逼迫自己忘卻往日的回憶、同時不斷說服自己當以報仇雪恥為重?即便在他恨西門曄恨得最深的日子,比起行雲寨的滅亡和弟兄們的境遇,他真正在意的,還是西門曄對自己、對彼此情誼的背叛。
人的心,終究還是偏的。
當師兄提及北谷東莊將要合作,而他則將作為中間人與西門曄接觸時,他雖對這突來的消息表現得十分氣惱,卻何嘗不是因而鬆了口氣?或許,他早就知道自個兒心中的輕重區分,卻又因自覺不妥而只能自欺欺人地繼續「憎恨」下去,同時暗暗期盼著一個能光明正大地同西門曄「摒棄前嫌」的機會。
一如此刻。
仔細想想,打行雲寨一別後,他們之間便再也未曾有過平心靜氣相處著的時光;而他,也有半年多未曾像現在這樣……任憑自己不顧一切地單單關心著、在乎著、凝視著對方。
即便眼前的容顏,也不過是這半年間才逐漸熟悉、而至深深烙印於心底的。
以前還沒留心過……如今一瞧,才發覺西門曄的睫毛挺長的,也不知是否因此才讓那雙眼總顯得格外深邃?這突如其來的「發現」讓青年忍不住凝神細細打量起了男人俊美的面容,卻在目光自眉骨而下、一路逡巡至那雙似乎仍沾染著乾涸的血跡的、帶著剛毅線條的雙唇時,不由自主地憶起了幾個時辰前那短暫卻實在的四瓣相觸。
那時他仍滿心沉浸於對西門曄的關切、擔憂之中,又太過震驚於突然發生的一切,以至於對那個意義深刻的吻,他除了「自己被西門曄吻了」這麼個事實外,竟沒能留有其他「實質」的感觸……他記不得西門曄嘴唇的觸感,也記不得那一瞬間可能沾染上的血腥氣。意識到這一點,回想起往日流連青樓時紅顏帶著胭脂氣息的芳唇觸感,竟令凌冱羽莫名地升起了幾分惋惜……與好奇。
好奇……那雙唇吻起來,究竟是怎生滋味?
不覺間,彷彿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牽引,青年凝視著西門曄的目光已怔、上身微傾,竟就那般一分分地欺近了那近在咫尺的俊容……
直至,四瓣相疊。
最先「嚐」到的,是略顯乾燥而粗糙的觸感,而後是一如身軀般略顯灼燙的溫度,以及乾荒的表皮之下、那雙唇仍蘊有的彈性和意料中的些許血腥氣息……理當稱不上如何誘人的感覺,卻莫名地攫獲了青年的全副心神,甚至讓他就這麼情不自禁地闔上了雙眸,完全沉浸在這仍顯得十分陌生的境況之中。
足過了小半刻,神智有些恍惚的凌冱羽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匆忙移開雙唇、結束了這十分平淡卻稍顯綿長的吻。陣陣紅霞襲上清俊面容,他逃避般地低下了頭試圖藉此逃開那張依舊緊閉著眼的俊美面容,卻絲毫沒留意到以眼下二人的態勢,他頭這一縮,便形同埋入西門曄懷中一般了。
──當然,依舊昏迷著的人是無從知曉這本當令其慾火升騰的一切的。
「好奇也不是這麼個好奇法吧,凌冱羽……」
回想起剛才的一切,凌冱羽低罵一聲,心下羞窘得就差沒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了──天曉得他怎麼會好奇到當真付諸行動的,甚至還連眼睛都閉了上?好在西門曄如今依舊昏迷得徹底的,否則若讓其知曉此事,他又該如何解釋?
尤其……事情的起因,還在於那個被他視為「表白」的吻。
──表白……麼?
若他的判斷無誤、若西門曄真對他存著遠不止「友誼」的情感……他,又該如何面對、回應?
凌冱羽知道自己十分在乎西門曄,可在乎是一回事、動情又是一回事。若在乎一個人便代表動了情,他豈不早就給自家師兄迷了個死去活來?他可以很清楚感覺到自己對西門曄的在乎是有那麼些不同於對師兄的,但這份「不同」的根源為何,卻不是從未品嚐過情愛滋味的他所能分辨。
況且,若他真對西門曄有意……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又該如何了結?他在乎西門曄勝過在乎那已然消亡的基業許多,卻不代表他能容許自己因為私情便一笑泯恩仇。
「情……嗎?」
思量間,喃喃低語脫口,他將頭輕抵在那熟悉的溫暖胸懷之中,神情卻已帶上了幾分迷惘──
「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 * *
或許是先前勞累了一整晚,環繞於身周的氣息與溫暖又太過令人心安之故,本只是為了替西門曄擋風保暖而躺下的凌冱羽竟也在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直到洞外旭日初升,天候轉暖,仍殘著濃濃倦意的青年才在某種本能驅使下睜開了惺忪的雙眼。
「嗯……」
依舊不住蠱惑著他闔眼沉眠的睡意換來了青年唇間一陣細碎而慵懶的低吟。他眨了眨視線仍有些迷濛的眼,試圖藉周遭的情況釐清腦中此刻的渾沌。
──最先入眼的,是纏繞著繃帶的胸膛,而後是那張依舊陷於熟睡之中的俊美面容……如此情況令凌冱羽先是一驚,而旋即憶起了先前的諸般波折。
昨晚才剛到京城的他還沒來得及同白熾予會合,便因天邊突然炸響的紅色煙花和那流影谷漢子連城口中的「凶險」二字而匆匆趕往京城東郊。確認了曾有過的打鬥後,憂心西門曄安危的他仗著自身的追蹤之技一路尋來,終於在這處隱蔽的山洞裡發現了重傷的男人。
先是給那突來的一吻亂了心神,後來又為西門曄的傷勢忙活了大半夜,再加上早前旅途的奔波,這才讓他在一切稍微告了個段落後不由自主地……只是洞外的隱隱透進的天色瞧來不過晌午時分,自個兒仍存著的倦意更說明了這一覺頂多用了兩個時辰的光景。那麼,又是什麼原因迫使睏極的他本能地由那溫暖而令人舒心的懷抱中醒轉?
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妥,凌冱羽迅速而安靜地翻身坐起、左手持劍悄聲爬至洞口凝神細聽──但聞遠處足踏草葉的「沙沙」腳步聲由遠而近,算來足有十數人之數,更隱隱可聽得「打鬥」、「失蹤」、「少谷主」之類的交談音聲……回想起昨夜同連城的交談,知道這多半是流影谷派人搜索,凌冱羽身形未動,目光卻已轉投向山洞深處那個依舊昏迷著的男人。
該怎麼做?
就此離開,同時設法讓流影谷方面發現西門曄麼?以常理而言,這麼做自然是最為合適的決定……西門曄現下最需要的就是好生休養,若能回到流影谷,不僅傷勢能得到妥善的照料和治療,也無需擔心會因席地而眠而受涼,飲食用藥更能得到最好的……問題是,他不曉得西門曄受傷的經過,更不曉得來尋的流影谷中人是否值得信任。而以西門曄現下全無自保之力的情況,顯然沒有讓他放手冒險一搏的本錢。
那麼,守在西門曄身邊一道回流影谷?
不成……他的身分本就尷尬,若真帶著昏迷的西門曄一起現身,只怕立時便給當成了兇徒對待。如此一來,他連自身的情況都難以把握,更甭說護著西門曄了──說到底,才剛到京城的他對整個情勢根本是兩眼一摸黑,半點頭緒都無,更遑論分辨敵我?他甚至連是誰動手傷了西門曄都不清楚。若西門曄醒著也就罷了,偏生這唯一知曉一切的人如今依舊昏迷得死死的,也不知是精力透支所以喪失了對危險應有的警覺,還是因為有自己在身邊,所以……
無論如何,身為一流頂階高手、實力超絕的流影谷少谷主如今就是個任人宰割的傷號,這安危重任自然全落在了他凌冱羽身上。但他連外邊的敵我狀況都分不清楚,又如何能求救?若今日西門曄的傷勢重到了他無法處理的地步,或許還有會冒著危險與外界接觸的必要。可眼下一切都仍算在他的控制之中,比起冒險而為,還不如保守行事、順著眼下的態勢繼續掩藏行跡,直至西門曄醒來甚或傷癒後再做決斷的好。
雖說……這麼做的結果,很可能便是延誤了阻止某些陰謀的時機。
但這個念頭也僅僅是一閃而過罷了。
在暫時毋須顧忌什麼恩怨情仇的此刻,西門曄的安危便是他心頭的重中之重,自然遠非那些虛無飄渺的陰謀能比──思及此,青年心緒既定,確認這處山洞足夠隱蔽而不虞被人發現後,便即悄聲挪回了西門曄身畔,凝神戒備起可能的狀況。
回想起來,理應是昨晚除事件當事人外第一個抵達現場的他,所見著的便已是給抹去一應打鬥痕跡的現場……若非他因師兄臨別前的叮囑而心下不安,又尋得了些許蛛絲馬跡一路追索,只怕早就錯失了救起西門曄的機會。他不曉得流影谷內部的情況如何,卻不認為他們能光憑打鬥現場遺留的些許血跡便判斷出施放煙花之人的身分──一個組織行動起來的力量固然極大,限制卻也不少。在線索有限的情況下,即便那紅色煙花代表著危急,到達現場的流影谷成員也得先行釐清事態才成,更別提像他昨晚那般單靠著猜測與滿心的憂慮便匆匆追來……如此推想而下,外頭那幫流影谷成員想來並不清楚昨晚的事態,多半只是奉了命令漫無目的的搜山而已。這處山洞頗為隱蔽,他只需行事謹慎些,想來便不致於暴露才是。
──除非當事的另一幫人露了什麼風聲。
如果昨夜襲擊西門曄的人與流影谷有關,甚至就是西門曄有意除去的海天門奸細,便是另一種情況了……問題是,如果他們有意藉流影谷之力覓得西門曄再下手暗害,又為何要抹去早先打鬥的痕跡?這麼做不是只會導致流影谷方面行動延遲、徒增變數麼?莫非昨夜的事件尚有什麼內情或安排,這才迫使敵方不得不先掩蓋一切,之後再想方設法尋出西門曄?
可不論內情如何,以凌冱羽對京中情勢的陌生,這些推想也終究不過是空泛的猜測而已……心下幾分無力感因而升起,望著身側依舊昏迷著的西門曄,清俊面容已然襲上了幾分苦澀與黯然。
也在此間,遠處的腳步聲漸近,卻是有兩人巡山巡到了山洞附近,先前隱隱約約的談話聲亦隨之變得清晰──
「話說回來,昨夜的示警煙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連紅色煙花都用上了,想來該是相當危急之事,為何谷中到現在還沒個消息,只說讓咱們入山探探有無異樣,卻連該找些什麼都不言明?」
「我也不清楚,可據昨兒個第一批趕來的人說,他們到達時,這東郊四近靜得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別說凶險,就連那個放煙花的人影都沒能瞧著。若非紅色煙花在谷中只有一定層級才能配置,他們只怕會當成哪個沒腦筋的小子胡亂惡作劇呢。」
「可也不能就當作沒這回事兒吧?」
「當然。後來谷中幾個在軍中當過斥候和在衙門處理刑偵的弟兄到了,沿著可能的方位好生探尋,終於發現了地上殘留的幾處血跡。據他們判斷,應該是某位谷中的上層人物遭人埋伏遇襲,這才發煙花示警……只是發訊的人失蹤了,打鬥痕跡又遭人刻意掩蓋,照此情況看來,發訊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會吧?這可是京城,誰敢對咱們流影谷的人下手?」
「那可難說。京中勢力盤雜,以江湖層面來說或許是我流影谷一家獨大,可若論及朝堂勢力,情況可就……不過比起煩惱是誰動的手,我倒更在意那個發訊人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
「能配備紅色煙花的只有高階暗探和其他部門分堂主等級以上的要人。其他人姑且不論,你不覺得有些奇怪麼?明明是這般緊急的情況,少谷主卻始終未曾現身指揮……」
「你是說……不可能!少谷主可是一流頂峰的高手,連幾位執事都不見得勝得了他,又怎麼可能會……是了,眼下還差幾天才到三個月之期,少谷主暫時交出視事權,未曾現身指揮也是可以理解的。」
「若真是如此倒好。可你想想,這三個月來陽少和昊少捅了婁子,哪次不是少谷主出面解決的?少谷主一心以流影谷為重,這般負責任的人,有理由在這種時候不見人影,甚至連個指令都沒下麼?」
「但──」
「先前你也提到,三個月之期將屆……如今少谷主已是穩操勝券,難保某些人不會因此鋌而走險……」
「你的意思是……昨晚的事兒,是咱們谷內自己人設伏暗害少谷主?」
「不錯。」
「但以陽少和昊少的實力,根本沒可能對少谷主造成威脅不是?尤其少谷主智計卓絕,遠非他二人所能比擬,要說少谷主是受了他二人暗算而出事,我是說什麼也不會信的。」
「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個兒的推測有誤呀……少谷主可是咱們流影谷的主心骨、頂天柱,他要真有了個萬一,那……」
談話聲至此停了片刻,似乎是說話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因這個猜測與可能導致的結果感到不寒而慄──這些年來流影谷之所以能和發展迅速的擎雲山莊保持勢均力敵的態勢,西門曄的努力功不可沒。若西門曄真出了什麼事,不論是誰下的毒手,流影谷內部甚至整個江湖、朝廷的大亂都將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外頭的人因可能到來的變亂而心亂,山洞內聽著的凌冱羽又何嘗不是如此?他雖信任西門曄和師兄的能耐,可如今海天門一方已成功迫得西門曄重傷隱匿,師兄那邊似乎也有些……在這場牽繫了整個江湖的較量中,己方如今無疑已落於下風。可怎麼說也曾經是一方之主的他,現下卻只能這般枯守於山洞之中,什麼都無力改變。
相對於整個江湖大勢,他這一人一劍,終究仍是太過渺小……
「羽……冱羽……」
乍然中斷了思緒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音聲所構成的、稍嫌破碎的低喚。
聞聲,本有些出神的凌冱羽先是一怔,而旋即大驚、有些悚然地抬手捂住了身旁男人昏迷中發著囈語的唇──
「咦?你剛有說話麼?」
「沒呀。怎麼了?」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會不會有人藏在附近?」
「是風聲吧?此處離那現場已有好大一段距離,沿途也沒見著什麼足印血跡之類的,若真有人在此,怎麼說都該留下些痕跡才是。」
「也對。這林子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也沒聽到什麼呼吸聲之類的,想來是我多心了……咱們繼續前進吧?」
「好。」
伴隨著這一應聲,二人原先停滯的足音再次響起,不多時便已離開了山洞附近……知道危機已過,凌冱羽鬆了口氣正待移開先前捂著西門曄雙唇阻止其出聲的掌並探探其狀況,怎料才剛低頭,最先望見的,卻是那雙早已深深烙印於他心底的深邃黑眸──
西門曄,醒了。
第二章
僅僅是不到半年的光景而已。
去年秋天,因三弟之事滯留京城的他因故發現了師弟身邊那位「霍景」的真相,遂同情人連夜離京以圖在事情發生之前力挽狂瀾……只是他千算萬算,卻算不到自個兒的行蹤早落在海天門眼裡,甫出城門便給關清遠截了下。雖說這番阻攔的結果只是給這位「長輩」軟禁了數日後便平安獲釋,但正是這幾日的拖延,讓他終沒能阻止行雲寨的滅亡,從而導致了嶺南和淮陰等地的諸般風波。
而這,毫無疑問是他打出道以來──不論是以李列還是以白冽予的身分──所遭受到的、最大的打擊。好在一切終未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冱羽平安無事,他也因而得著了與西門曄和談的契機……可他未曾想到的是:就在雙方協議已成、一切即將好轉之際,他竟重蹈了在京城時的覆轍,又一次落入了關清遠手裡。
上一回,身為敵方首腦的關清遠之所以將他們擒下,是為了阻止他們插手嶺南之事;可這一回,所遭遇的境況相似,對方的目的卻顯然沒有那麼簡單……
被長者擒下至今,也有十天了。
那一天,離開雲生劍谷的白冽予和東方煜在下山途中為其所阻。儘管晉入半宗師境界的白冽予已多少有了幾分與長者抗衡之力,卻終究沒能阻止長者以情人為突破口出手將其制住。東方煜被擒,作為同命鴛鴦的他自然也只有束手就範的份,在關清遠的挾制下帶著昏迷的情人離開山林、而後於鄰近港口登上了長者事先備好的船。
不得不說,長者的這番安排確實令人佩服──以船隻作為軟禁自己二人的處所,不僅大大降低了他們與外界聯繫甚至逃脫的可行度,也因船隻易於移轉和隱蔽的特性使得碧風樓和擎雲山莊密布的情報網難以觸及。從察覺二人失聯展開搜查,再因陸地上搜索無果而轉往水路查探,就算最後終於探得了些許蛛絲馬跡,也必然得耗上一、兩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更別提主持山莊情報的他正是那個失蹤的人了。在此情況下,想倚仗山莊之力脫逃,無疑是相當不切實際的事。
以白冽予之智,分析出這諸般利害亦不過頃刻之事。他本就是行事極為理智之人,清楚逃脫無望,自然便不會再將心神耗費在這上頭──相比於此,眼下更為關鍵的,是釐清關清遠種種作為的真意。關清遠不會只是為了同他敘敘祖孫情誼便耗費心神安排上這一齣。唯有弄清楚對方的目的,他才能掌握談判的條件,從而得著逃出生天的機會。
可這十日間,關清遠卻始終未曾主動提起。
──更正確地說,這十日裡,除了三餐時的例行問候之外,長者便不曾再和他有過任何額外的接觸,不曾說明用在東方煜身上的手段是什麼、亦不曾說明將他擒下軟禁於此的目的……簡而言之,這些天來關清遠唯一稱得上有所「作為」的,也就是用自身的實力迫使白冽予安分地留在船上而已。
最開始,白冽予還對這樣異常平和的情況感到困惑。可隨著情人持續昏迷不醒,自身的醫術亦全無用武之地,逐漸於心底蔓生的無力感,讓青年終於明白了長者如此手段的真意。
他在逼自己低頭。
無須長者多加施為,情人的昏迷本身就是最好的威脅……以他二人的感情,只待青年認清自個兒走投無路的事實,自然會為了情人的安危而向其俯首。
可白冽予雖弄清了這一點,卻依舊沒能改變什麼……眼見東方煜的身子因連日昏迷而漸顯病態,無計可施之下,他心中縱有千百般不願和戒備,也終究只能依照關清遠所期盼地主動向其求助。
儘管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低頭的代價,多半將遠遠超出他所能接受的底限。
望著前方緊閉的艙門,回想起情人略顯憔悴的容顏,白冽予幽眸間濃濃苦澀閃過,卻終只得微微一嘆,深吸口氣後、毅然決然地敲響了眼前的門──
叩、叩。
「進來吧。」
叩門聲方落,便聽得老者的音聲自裡間傳來。青年低應了聲「是」後依言推門入內,而旋即為關清遠房內的一處光景攫獲了目光──
不似自個兒房內全無一絲光線的幽暗,眼前的艙房足稱燈火通明,裡側的舷窗更隱隱可窺得幾許江上風光……白冽予雖不認為己方能輕易逃出生天,卻依然期盼著自個兒能對眼下的處境有更為清楚的了解。無奈外間天色已暗,饒是他眼力過人,所能見著的亦不過遠岸上單調的河灘和林子而已,更遑論因此辨認出所處的河道?瞧得再用力,最後的結果也依舊只能是無功而返。
許是注意到了他視線所及,正悠然於房中几畔聞香品茗的關清遠唇角微勾,淡淡道:
「東北初見至今,不論雙方立場如何,你的表現都未曾讓老夫失望過……坐下來吧。老夫剛沏了壺茶,聽說你在茶藝之上頗有鑽研,不如便替老夫品評一番如何?」
長者所用的口吻十分親近,若讓不知情的人聽著,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眼下促使二人同處一室的,會是名為「脅迫」的關係……只是面對關清遠的邀請,白冽予卻沒有依言照做的打算──對他而言,向敵人低頭本已是十分違背本心之事,更遑論按著對方的意思起舞、假惺惺地演一齣爺孫共享天倫樂的戲碼?當下略一踏步近前,卻未依著長者之意於其對側入座,而是雙膝一彎,竟就這麼當著對方的面跪了下來!
只是青年的跪姿雖十分標準──兩條大腿打得筆直、背脊亦伸得直挺──可一應動作卻也至此而止。他未曾主動開口,面上也未顯露出分毫求懇……他像是用那一跪表達了不得不為之的屈服,卻又從頭到腳竭盡所能地傳遞、訴說著發自內心的抗拒……而關清遠自然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唇畔笑意因而微斂,他凝視著外孫的深眸微微瞇起,音聲略沉:
「雖說你常有深合老夫心意之舉,可出乎老夫意料的反應卻也不少……以你權衡利害的本事,怎麼說都該更識時務一些才是。」
「前輩迫冽予來此,難道便是想找個在旁曲意逢迎的人?」
「『前輩』麼……如此生分的稱呼也就罷了。一個老人盼著能與外孫好生聚聚共品香茗,在你看來卻是等著讓人奉承?」
「是否如此,前輩想來比冽予更清楚才是。」
「……你如此倔強,也不知是承繼了誰的性子。」
許是因白冽予的表現而回想起了什麼,饒是他的態度半點稱不上配合,可面對著的關清遠不僅未曾動怒,更在沉吟片刻後略帶緬懷地一聲嘆息。
「也罷。此時還冀望著培養什麼祖孫情誼,倒是老夫奢求了──這些天來,你對老夫迫你來此的目的,想必十分困惑吧?」
「早在十天前跟隨前輩登船之際冽予便已有所覺悟……只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前輩所要求的乃是違背天地良心之事,請恕冽予無法從命。」
決絕的目光、堅定的口吻,再襯上打入屋伊始便表露無遺的那份抗拒,所有的一切全都再清楚不過地昭示了青年口中「覺悟」的真意。如此態度讓長者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審視的目光睨向那張被冠以「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容顏,卻在瞧見表面的決絕之下、那雙凝眸深處仍舊存著的一絲冰冷銳意之後,恍然般綻出了一抹愉悅的笑意。
「在這等絕境下仍能清楚把握住老夫的心態甚至予以算計,確實不枉老夫對你寄予的厚望。」
關清遠會有此言,自是因瞧出了外孫看似寧折不彎的迂腐下真正的用心所致──後者算準了長者此番算計的目的還在於己,這才表現出一派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態勢。如此一來,關清遠有所顧忌之下自然不好逼迫太過,他和東方煜自也能因而覓得一線生機。
儘管白冽予眸中的那份決絕並非全出於作戲。
只是他的算計雖已被看穿,面對著長者的青年神情間卻始終未有一絲驚惶,那雙澄幽眸子也依然維持著初時的淡定和靜穩……瞧著如此,關清遠笑了笑,脫口的音聲明朗:
「放心吧,真要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老夫身邊有得是能手。今次迫你來此,只是因為沒這麼做,你多半不會答應老夫的要求,這才出此下策。」
「……如此,還請前輩直言。」
以白冽予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因老者片面之言便鬆了戒心。應著的音調雖然恭敬,用詞和語氣的生分卻依舊無毫改變。好在關清遠對此不以為忤,略帶深意地瞥了眼依舊筆直跪著的外孫後,才緩緩開了口,道:
「老夫下在東方煜身上的,乃是我海天門祕傳的『雙煉』禁制。雙煉分為『體煉』及『心煉』二層,要想解開,便需得以海天門無上祕典『枯海訣』真氣為引,再佐以特殊手法方能完成。至於這天下間身具枯海真氣者……便只有老夫、九音和玄兒三人。」
看似解釋的言詞,可對於最關鍵的、那所謂「雙煉」的用途卻偏偏隻字未提……知道這代表什麼,白冽予心下一緊,卻仍是強自冷靜著雙唇輕啟、問:
「前輩會以『雙煉』相脅,想來其效果必定不僅於煜此刻的沉睡吧?」
「正確來說,東方煜之所以昏迷不醒,只是老夫用特殊手段延遲了雙煉的發作罷了。至於發作的結果……放心,時候也差不多了,你馬上就會知道答案。」
「什麼意──」
見老者話下似乎另有所指,白冽予胸口濃濃不安竄起正待加以追問,怎料脫口的話語未盡,一陣彷若撕裂心肺的低吼卻於此時猛地響起、透過身後艙門竄入耳中──那是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錯認的嗓音,如今卻蘊含著前所未聞的痛苦。聽得如此,白冽予神色大變,也顧不得前方關清遠的反應便即起身衝了出去、快步衝回情人所在的艙房──
「煜……」
推門入室的那一刻,藉著艙道的昏黃燭光,白冽予最先望見的,是本應於榻上昏睡著的東方煜跪坐榻前、十指緊扣床沿不住顫抖的背影。明顯反常的狀況讓青年根本沒法因情人的醒轉而升起分毫喜悅。當下匆匆上前欲探其狀況,可還沒來得及碰著對方,那不住顫抖著的身子便已陡然劇震翻倒在地……向來總是溫柔包容著自己的四肢蜷縮,俊朗面容蒼白如紙,額際汗如雨下,雙唇更因強忍著呻吟而給其自身咬得鮮血淋漓……明顯禁受著強烈疼苦的模樣讓瞧著的白冽予瞬間明白了「體煉」二字的真意,而在意識到所有的一切全是因己而起後,青年吐息一窒、臉色一白,強忍著胸口瞬間竄起的揪疼抬臂擁住了蜷縮在地的情人。
察覺到青年的接近和碰觸,因疼痛而不住喘息著的東方煜本能地便欲回抱住對方,不想雙掌才剛攀附上青年後背,周身陡然加劇的、那深至骨髓的痛便讓他克制不住地收緊了落於情人背脊的十指──但聽衣帛撕裂響起,因過度使力而泛白的指已然抓破了青年衣衫,於其後背留下了長長的血痕……感覺到指尖沾染上的、屬於血液的黏稠和溫熱,饒是東方煜早已給體內的疼痛逼得幾欲瘋狂,仍是想也不想地一個使力便欲將情人推離自個兒──無奈他現下周身氣力已失,那環抱著自身的雙臂更有若鐵鑄,幾番掙扎下也依舊沒能迫使青年鬆手。如此情況令東方煜心下大急,原先一直死耐著痛吟的雙唇終啟、咬牙道:
「冽……你放……手……」
「沒事的。」
知道他是不願傷著自己,白冽予心疼之餘已是一陣鼻酸,卻仍只能強壓下泫然之情、柔和了音聲在他耳畔輕聲安慰道,同時嘗試著送入自身真氣看看助其引氣平復──他那身玄異真氣在療傷之上向來極有奇效,這才冒險一試。
怎料不送還好,他這真氣一送,原先還只是因劇痛而不得不縮起身子的東方煜竟瞬間整個人劇烈痙攣了起來!青年大驚之下連忙收回真氣,卻依舊沒能挽回一切。眼見情人的身子徹底失了控制,更已由原先的神智清明轉為兩眼翻白口吐白沫,無助、擔憂、自責、惶急……瞬間湧上心頭的種種情緒令青年雙眸不由得為之一溼。原先強自維持的冷靜終沒能延續下去,而在聽得身後響起的足音後、再不顧一切地抱著東方煜便朝後方靜靜佇立於門前的關清遠伏拜而下。
「冽予妄為,還請前輩……施以援手……」
這一回,同樣是雙膝落地,早先那份彷彿象徵著自尊的倔強卻已不再。他的大腿依舊打得筆直,代表的卻不再是抗拒,而是徹底心碎了的求懇……曾經直挺的背脊微躬,帶淚的容顏低垂。所有的算計在這一刻全都顯得如此蒼白而無力,不論心下是否仍有抗拒,他唯一能做的,也終究只有屈服而已。
望著青年折腰跪落的身姿,以及無雙容顏之上淌流著的兩道清淚,關清遠眸中幾分交雜閃過,而終是一聲低嘆,提步上前抬掌輕按上了東方煜背脊……他並未如最初設禁制時那般用上什麼手法,而僅是藉此送入了一道真氣。下一刻,男人軀體的痙攣已然休止,原先翻白的雙眼也在片刻的恍惚後恢復了一絲清明。
「冽……」
畢竟才剛經歷過那麼一番折騰,東方煜渾身大汗不說,四肢更是軟綿綿得連一絲氣力也使不上,唯一能試著讓面帶淒色的情人寬心的,也就只有這過於虛弱的喚聲而已:
「我沒……事的……」
可這番安慰的結果,卻是令白冽予的淚掉得越發兇猛了起來──男人溫柔而滿載關切的目光無疑更加深了青年內心的自責。他緊繃的雙肩劇顫,而終是一個俯首將頭埋進東方煜胸前,把再也難以壓抑住的細碎哽咽通通埋在了男人懷裡。
而這一幕,自也再清楚不過地落入了關清遠眼裡。
知道外孫即便情緒平復了也得再費些工夫安置東方煜,自覺不受歡迎的長者索性不再多留,一個旋身逕自離開了艙房。
耳聽長者腳步聲漸遠,足過了小半刻後,稍稍平靜下來的白冽予才在東方煜擔憂的目光中抬起了頭。帶淚的眸光對向情人總是透露著無言的支持與深情的視線,唇畔苦澀的笑意勾起,可緊接著脫口的,卻是讓聽著的人有些傻眼的一句:
「我能吻你麼?」
會這麼問,自然是因為男人唇上仍帶著傷的緣故。聽著如此,東方煜略一莞爾,卻因沒了頷首的力氣而只得輕聲允道:
「求之不──」
最後的「得」字,沒於相交疊的唇瓣間。
即便只是最輕淺的四瓣相疊、即便因混雜了淚水和鮮血而染上了腥澀,可對這幾天來始終獨自承受著煎熬的青年而言,這個吻卻依然有著讓他心神俱醉的力量……良久,直至感覺到懷中的軀體因汗溼的衣衫而添上幾許涼意後,白冽予才猛然回神般結束了這個吻,起身將情人抱回了榻上。
東方煜功力受制,身體狀況不比平時,自然不好繼續穿著一身溼衣任其自然風乾。而以眼下的情形,這擦乾身子更衣的工作,便也只能交由白冽予代勞了。
相識近十年,相戀相守也有近五年的時光了,東方煜對情人的「服侍」雖稱不上欣然接受,卻也早過了會因而感到羞窘或自信心受創的階段──他雖對自個兒身子的「脆弱」感到相當無奈,可相比於此,更令他在意的,卻是從他被關清遠擒下擊昏到突然醒轉並遭劇痛襲擊這之間的空白……見情人正忙著對他「上下其手」,一時似乎沒有說明的打算,他猶豫片刻後,終還是主動開了口,問:
「咱們是在船上?我睡多久了?」
「……已經十日了。」
聽他問起,白冽予手上以布巾為其擦拭身子的動作未停,神情間卻已襲上了滿滿苦澀……「門主在你身上下了某種禁制,方才的……便是禁制發作所致。」
「……是麼。」
回想起方才那種椎心刺骨的劇痛,即便久歷江湖見慣風浪如東方煜,亦不由得為此一陣心悸──可這番情緒不過是轉瞬之事。向來總是重視情人勝過一切的他很快便由先前的情況聯想到了什麼,當下容色大變,本已形同半廢的手竟不知從何生了氣力、猛地一抬攫住了青年正停留於他胸前的腕:
「門主威脅你?」
與「中氣十足」四字無緣的音聲,急切之情卻已是溢於言表:「他要你做什麼?」
「……說實話,我還不曉得。」
知道男人如此激動的緣由,白冽予心下一暖,微微一笑示意他無須擔心後,邊接續著先前的動作邊將這十日間乃至於方才同門主的對話逐一道了出。
青年敘述的音調淡淡,但以東方煜對他的了解,又怎會不清楚情人在這些日子裡所受的煎熬?不說別的,單是方才那一折,便已足讓他心痛欲絕了……望著眼前淚痕猶存的容顏,東方煜胸口萬般憐惜湧現,遂勉強使力示意情人貼近自己,而後將唇輕湊近他耳畔,柔聲道:
「你定又在責怪自己了,是不?不要為此自責。若非我不爭氣地給門主擒了下,今日甚至不會有這麼一遭……」
「煜……」
「等會兒……你還要去見他吧?」
「嗯。」
「那麼,我希望你記得一件事……只要不會傻到去傷害自己,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是支持的。」
「……我明白。」
白冽予輕輕頷首應了過,原先仍有些紊亂的心緒卻已因這短短的三言兩語出奇地平和了下──即便彼此的境況依舊未曾改善,可單是東方煜在旁支持著自個兒的這一點,便已讓他心中原先存著的無力感減輕許多……取而代之的,是這些年來再熟悉不過的陣陣甜意。
感覺著因這份親近而落於頸畔的陣陣鼻息,白冽予心念一動,當下順著彼此依偎的態勢俯首輕吮上男人側頸,甚或沿著情人軀體的線條緩緩下移,由喉結而至鎖骨、再到如今全無遮蔽的胸膛……十足十的調情輕易地便令男人原有些寒涼的身子溫度驟升,吐息更因而轉為急促──只是東方煜此刻疲累得連想挪動一根手指都難,更遑論做某些極為「費力」的運動?知道這代表著就算繼續下去自個兒只有任人魚肉的份,思及關清遠就在鄰近艙房的事實,連先前的劇痛都能從容以對的碧風樓主此刻卻已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身子,音聲微顫、有些不安地啟了唇,問:
「冽……你不會要趁人之危吧?」
「確實挺想的。」
而回應的,是青年顯得格外愉悅的音聲,以及不知是有意還無意地、持著布巾滑進男人雙腿間擦拭著的掌……其實還算得上規矩的動作,對此時的東方煜而言卻仍不免有些草木皆兵的危機感。好在白冽予也就是藉此轉移一下心境,倒沒有真正繼續下去的意思。過分仔細地將懷中的身子收拾乾爽後,他在東方煜明顯鬆了口氣的目光中為其穿上了衣裳,並取來隨身備著的傷藥敷上了男人先前掙扎時留下的傷口。
「好好休息吧……我去把事情做個了結,晚些再回來陪你。」
「嗯。」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儘管東方煜半點也不想讓情人去面對那個奸險的老頭,眼下卻也只能滿懷擔憂地目送著白冽予離開了艙房、二度往見關清遠。
──經過了先前的一番折騰,二度進到長者艙房中的白冽予沒再下跪,也未再刻意擺出什麼姿態。他只是靜靜地垂手肅立於長者跟前,容色淡冷、眸光微暗,模樣看似鬱鬱,卻已少了先前的緊繃,另添了幾分從容……先前的淚痕早已拭去,破損的衣裳亦已換了下。要說他身上還有什麼是能瞧得出之前那番風波的,也就只有那雙仍微微泛紅的雙眼而已。
望著眼前依舊等著他主動示弱的長者,強自穩了穩心緒後,白冽予雙唇輕啟,道出了自個兒存在多時的疑惑:
「前輩所下禁制的威力,冽予已經充分體認到了……可冽予不懂的是──前輩煞費心神安排這一切,究竟想從冽予身上得到什麼?」
「你。」
而得著的,是長者異常簡短的答案。
聽著如此,白冽予雙眉一皺:「恕冽予駑鈍。」
今日說這話的若換成別人,他或許還真會相信這簡單的一字下真蘊藏有什麼汙穢心思──對他有那等想法的人實在不在少數──可他一來不認為關清遠會是如此膚淺之輩,二來也不相信這一代魔頭還有近親相姦的興趣,是以縱然得著了回答,心下的困惑卻只有更甚。
可關清遠卻沒有馬上出言解釋。他只是逕自提杯啜了口茶後,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老夫雖早知道少樺和白毅傑那廝育有四子,卻從未真正關注過你和你的兄弟們……雖說傲天堡那趟,知曉那齊百洇竟如此汙你清名後,老夫便即斷了對他們的援助,可或許老夫真是天性涼薄之人吧!明知你四人已是老夫僅存的血親,老夫卻依然不怎麼重視這份聯繫──一直到老夫為替少樺復仇前去誅殺聶曇,卻在那兒遇著了化名『李列』的你為止。」
「你知道老夫當時有多麼震驚麼?在此之前,『白冽予』三字之於老夫,不過是個命苦而可悲的孩子,提起來也不過是一句歎息的分量。可知曉『李列』便是你的化身,從而判斷出你在這諸般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和謀劃後,老夫終於頭一次感受到了所謂『血緣』的強大之處。」
「你有少樺和她母親的倔強,有白毅傑那廝蠱惑人心的能耐,可更重要的是,你很像老夫──我知道你不會願意承認這一點,但你同樣無法否認自身不論在心計謀略、甚至武學天賦上都勝過你的兄弟們太多……如果沒有少樺的不幸身故,你也不曾為此離家,這樣驚人的天賦或許很難完全發揮,卻已足夠讓嫉妒在你們兄弟之間萌芽。到了這一步,不管你是否熱衷於權力,都很難避免被疏遠甚至孤立的結局。」
「當然,若真到了這種地步,老夫要想說服你或許還會更容易一些……可惜事情並非如此。少樺的死讓你成長了,卻也同樣加深了你和家人之間的牽絆。你的經歷和所付出的一切消弭了可能存在的忌妒。你和兄弟們雖稱不上親暱,卻也是互信互愛,彼此尊重、支持對方……實則若按老夫本意,原是想將你正式收入門下立為傳人的。但以眼下的狀況,要你背叛擎雲山莊投入海天門下顯然是不可能的,老夫自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說到這兒,關清遠微微一頓,而在瞧見眼前外孫因隱隱猜到了什麼而襲上錯愕的面容後,道出了自個兒著意安排這一切的主因──
「我要你傳承老夫的衣缽,修習枯海訣。」
「什……」
儘管白冽予早在方才聽著長者嘮叨之時便已察覺了幾分風向,可真正聽著對方的要求之時,心底的震驚仍是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拔高了聲調──但他畢竟是極為自制的人,很快便控制了自個兒的情緒,眉間微結,望向長者的目光滿載困惑:
「冽予不明白……且不提莫叔之事,便是如今,前輩不是也有了景玄那麼位高徒?為何卻又將心思……更別說冽予早有師承,即便有心,想來也難以──」
「師承?聶曇可是你的殺母仇人……至於你原先的功夫,枯海訣雖與你的內功相互克制,但在修練上卻是不衝突的。老夫只要求你修習,至於後續該如何盤算,便是你自個兒的事了。」
「……也就是說,冽予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不錯。老夫先前說過,能解雙煉禁制者,唯有枯海真氣。方才老夫不過是以真氣暫時緩解東方煜的狀況,六個時辰後便會失效……體煉每三個時辰發作一次,每次一刻鐘。你越快掌握枯海訣,便能越早替東方煜解除禁制。」
說著,他微微一頓,抬手自懷中取出一本書冊、遞到了青年面前。
「你修習枯海訣之事,老夫不會告訴任何人。海天門內依舊會認景玄為老夫的傳人,你也依舊能繼續當你的正道名門公子……老夫這麼做,只是出於一個老人期望自個兒孫子承襲師門絕學的私心罷了。以你的資質,若潛心修習,定能成為有史以來第三位將枯海訣修至大成的人。」
「……前輩厚望,冽予愧不敢當。」
回應的音調淡冷,那雙全無一絲瑕疵的手卻已恭恭敬敬地接下了所遞來的功法──既然沒有拒絕的可能,不論關清遠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白冽予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聽命而已。
他心裡雖對修習「邪派」功法確實存著相當的抗拒,但和情人的安危相比,這點抗拒自然微不足道,甚至乾脆便當著關清遠的面翻看起了手中的書冊。
作為海天門的頂尖絕學,枯海訣名義上是邪派功夫,可單從功法本身來看,除了當中某些觀念大異於尋常心法之外,大抵仍能稱得上周正嚴謹,卻是與尋常邪門功夫那等先傷己、再傷人的速成功法大異,更沒有什麼採陰補陽的偏門法子。只是枯海訣對修習者的根骨要求極高,入門方式亦非尋常的「先悟氣感、而後引氣存養」,而是需由一位已通「至人」的宗師為修習者「開靈竅」奠基……這所謂的奠基,指的就是以自然之氣淬鍊己身──之所以需得這麼一步,一是枯海訣的功法路線複雜異常,若按照正常方式引氣,只怕才完成一小半便後繼無力,練到老死都沒可能能完成一圈;二是枯海訣真氣霸道異常,若未先加固己身,繼續練下去便形同自殺。但這些限制對白冽予而言根本不是問題──曾數通至人之境的他甚至不需要經由「開靈竅」奠基便能開始修習。知道關清遠如此「看重」自己確實有一定的根據在,青年心緒稍定,而在深深望了眼面前似笑非笑的長輩後,將書冊收入了懷中。
「前輩若無其他吩咐,便請恕冽予先行告退了。」
「嗯,老夫期待你的表現。」
知道外孫必定是心繫情人,關清遠雖有些不以為然,卻仍是頷首允了過……得長者首肯,一心盼著早日功成的白冽予自也不再多留,一個行禮離開了艙房。
序章
啪、啪。
嘎──
一片幽暗中,不住耳畔迴響著的,是滔滔江水拍打著船身的規律節奏,船行操舵的嘎吱聲響,以及幾乎給掩蓋住了的、艙房內平緩悠長的兩道吐息。
感受著船體的輕微晃動,床榻之上,青年一如既往地將身子依偎在情人溫暖的胸懷之中,無雙容顏之上雙眸明睜,帶著的卻並非往昔的沉醉與依戀,而是深深的自責、懊悔……與擔憂。
因為眼前始終陷於沉睡之中的情人。
那雙總是溫柔地凝視著自己、單單一個目光便能給予自己無窮力量的眼,已足有十日未曾睜開。
而身為醫仙傳人、醫術超絕的他,卻無計可施。
一如讓兩人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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