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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第一章
江南好，
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白居易〈憶江南〉
知府江炳聰的府邸張燈結綵，鞭炮聲震天價響。
今天，是朱刺史之子來向他女兒下聘的日子。
聘禮由府邸迤邐到城門外，足足繞了三、四條街。
一向安寧的溧縣城，街道兩旁站滿看熱鬧的百姓，不斷的對著聘禮品頭論足。
江知府家的後院，卻不如前院般喜氣洋洋。
江嫣躺在床上，思緒一團亂。
小名叫八兒，長輩們暱稱她八珍的堂妹江珍站在床畔，屋外喧天的鑼鼓吸引著她；她手中絞著一條絲巾，不住的往屋外瞧，渾身不安分。
「妳別亂晃好不好？煩死人了！」江嫣終於忍不住開罵了。
「姊！」江珍跳起來。「外面好熱鬧，我……」
「要看就去看呀！」
「呃，可是，姊……」江珍猶豫著。
「快去呀！」
「姊，伯母要妳換過衣裳，和我一道出去。」江珍指著丫鬟捧著的鮮紅衣裳。
江嫣轉著鳳眼，倏地坐起來，厭惡的看那衣裙。「我說，不穿！」
這時門外響起江夫人王氏的聲音。「吉時到了，小姐打扮好了沒？」
江嫣小嘴微張，急急忙忙又躺回床上。
王氏走進房，驚叫一聲：「嫣兒，妳這是幹什麼，怎麼還沒打扮？小春，妳們怎麼伺候小姐的？」
江嫣的貼身丫鬟小春慌忙跪了下去。
「娘。」江嫣放低聲音。「不關小春的事。」
王氏瞪一眼小春。「起來！」
接著她又轉向江嫣焦急的道：「快換衣服，外面大家都等著妳吶！」
「我不換。」江嫣搖著頭。
「這事早就說定了，朱家這種家世，打著燈籠也沒處找；最重要的，是對妳爹的仕途有幫助。」
「那，就教爹嫁給朱家！」
「荒唐、放肆！教妳爹聽見就糟了！」說著，王氏伸手拿起紅衣。
「人家還小，不想嫁。」
「現在只是下聘，沒要妳嫁，妳只要端著茶盤，露個面就行。來！」
王氏強拉起江嫣，就要套上紅衣。
「哎呀！」江嫣突然慘叫一聲。
王氏嚇了一大跳，放開手，江嫣又倒回床上。
「我頭痛欲裂，渾身無力……」江嫣咬唇皺眉，一副痛苦狀。
「怎麼會？剛才不是還好好的？」王氏坐在床邊，伸手摸女兒額頭。
「人家一早起來就很難過，不信，您問珍妹。」
王氏半信半疑的扭頭看江珍，江珍只得點頭。
江嫣作勢欲嘔。「我……想吐……嘔、嘔……」
「怎麼會這樣？」
重新躺下，江嫣有氣無力道：「別喚大夫……來不及了……」
「烏鴉嘴！什麼來不及？」王氏不悅。「今天是喜日，別觸霉頭！」
「我是說……前廳……下聘的事……」
「啊！我差點忘了，這……」
一名丫鬟匆匆奔進來。「夫人，少爺來了！」
江嫣的哥哥，江漢平正站在房門外。「娘，爹請妳們速至前廳。」
「好好好，你先去，告訴你爹馬上好！」王氏焦急的扭頭答應。
江嫣氣息微弱。「娘，讓珍妹……代替我好了……我真的很難受。」
江珍容貌雖差了江嫣一大截，但在緊要關頭充一下數，卻未嘗不可。
「珍兒，妳願意嗎？」雖不是自己的女兒，但溫婉的王氏向來視江珍如己出。
「她不會有意見的，只是端茶盤露個面而已。」江嫣急急開口。
「好吧。」王氏起身，一聲令下，丫鬟們就圍住江珍忙碌起來。
不一會兒，被妝扮得嬌麗明媚的江珍，被簇擁著出了房門。
房中歸於平靜時，江嫣突然跳下床，關妥房門，還上好了閂。
侍女小春嚇了一跳，手撫胸口，目瞪口呆。「小姐，妳？」
「噓。」江嫣由枕頭下，摸出一只純銀小手鐲把玩。
小春會意的壓低聲音，挪近江嫣。「小姐，原來……妳裝病？」
「不准說！」
「是。」小春的聲音更低了。「這小銀鐲子是什麼？」
「前幾天，我在個舊箱子內看到它，我想起了……」
「想起什麼？」
「記不太清楚，好像是個夢。」江嫣完全想不起來。
那到底是夢境？還是一段記憶？
銀鐲上的亮光，讓她依稀看見了一雙明亮、炯然的熠熠大眼，那雙眼與亮光，相互輝映著——
華燈初上時，朱家派來送聘禮的人終於喝足吃飽，告辭回去。
江炳聰坐在正廳裡，大發雷霆。「這、這像什麼話！朱家下聘的人是嫣兒，為什麼變成珍兒端茶盤？」
王氏低眼斂眉，靜靜挨訓。
「妳好糊塗！要是朱家知道了，我這頂烏紗帽還戴不戴？」
「老爺，先別動怒。」王氏溫婉的說：「朱公子見到珍兒時笑得有多開心，您也看到了；這事兒只要咱們不說出去，朱家哪會知道？」
「妳是說，到時候也讓珍兒嫁給朱家？」
「不是，但嫣兒病了，又吐又難受的，根本爬不起來。」
「真的嗎？為何不叫大夫？」
「這……這種日子還叫大夫，觸霉頭……」
「哼！妳別讓嫣兒耍了！那小妮子，花樣不少。」江炳聰瞪住王氏。
「不會吧……」
江炳聰站起身。「待我去瞧瞧便知。」
這時，三、四名守在門口的家丁，連滾帶爬的跌進來，還連連慘叫。
「你們幹什——」江炳聰先是一怔，之後揚聲喝問。
但一群黑衣蒙面人，卻迅速的闖了進來，所有江家的奴婢，全都讓持刀的蒙面人趕到大廳一隅。
「何方小賊那麼大膽，敢闖知府府邸？」江炳聰故作若無其事。
為首的壯碩蒙面人，手臂一揮，一大半蒙面人隨即迅捷的往後院闖。
「來人呀！」江炳聰大叫。
那壯碩的蒙面人立刻揮刀，江炳聰見狀，連忙蹲了下去；腦袋是保住了，但頂上的冠帽卻被砍掉一截。
江炳聰和王氏都驚出一身冷汗。
「再叫，砍的就不是你的帽子了！」蒙面人粗聲說。
「你……你們是何方的賊……英、英雄！」江炳聰改口，聲調發顫。「你們……想幹什……麼？」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不一會兒，江嫣、江珍，都被那群蒙面人押到正廳。
「嫣兒、珍兒！」王氏不顧危險，奔過去以身護住兩女。
「不許動我女兒！」王氏大吼：「你們要什麼，我們都可以給。」
「她說了算數？還是你說了算數？」那首領手中的刀子，朝江炳聰揮了一下。
「不准傷害我爹！」江嫣脆聲警告。
一名蒙面人上前拉住江嫣，江嫣立刻低頭咬他手臂。
蒙面人唉叫一聲，放開手，江嫣隨即奔向江炳聰，企圖護住父親。
為首的蒙面人不住頷首，用刀尖指著江嫣。「妳比妳爹帶種！」
江炳聰老臉微紅，反挺身護住女兒。「你們究竟要幹什麼？我是朝廷命官，殺了我，朝廷不會放過你們。」
那蒙面人突然狂笑起來。「你只有一個女兒吧？」
「你……你要多少銀兩，說個數吧！」江炳聰大聲說。
蒙面人冷哼一聲，指著江珍問：「她又是誰？」
江珍早就抖得手痠腳軟，看蒙面人用刀指著自己，差點沒昏倒。
「你們究竟想幹什麼？」江炳聰不答反問。
「住口！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蒙面人怒叱。
「還不說？」說著，他將刀尖逼向江珍喉嚨，江珍幾乎軟癱。
「放開她！」江嫣出聲。
為首的蒙面人，饒有興味的打量江嫣；架著江珍的蒙面人則開口說：「副寨主，她穿著喜衣，又打扮成這樣，應是準新娘沒錯！」
「大爺，你們要多少銀兩，我家相公會奉上。」王氏顫聲說：「求你們別嚇著我閨女，她們——」
「放妳的臭屁，閉上嘴！」另一名蒙面人粗野的叫囂。
「你才閉嘴！」江嫣揚聲喝斥。「你嘴巴真髒！」
「嫣兒！」王氏忙出聲阻止。
被罵的蒙面人，憤怒的衝向江嫣。
「站住！」江嫣不退反進，指著為首的蒙面人說：「你是發號施令的首領吧？」
放下刀，蒙面人轉向江嫣，向她頷首。「我是副寨主。」
「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兒——江嫣。」
「嫣兒！」王氏惶急的叫，私心裡，她希望江珍被誤為江嫣。
江嫣不理會母親，向副寨主說：「放開珍妹，她是我叔叔的女兒！」
「好！」副寨主用力點頭，手下嘍囉就放開了江珍，同時欺近江嫣，抓住了她。
王氏急著欲靠近江嫣，竟讓嘍囉給擋住。她情急的叫：「你們弄錯人了，她不是我女兒，我女兒是她。」王氏指著江珍。
副寨主懷疑的望著江嫣，江嫣雖然手腳微顫，還是鼓起勇氣脆聲答：「我一向住在內院，何時得罪過你們，為什麼要抓我？」
「哈，這妳可得問我們寨主了！」副寨主說罷，一揮手。「弟兄們，走啦！」
「慢著！」王氏嘶聲大嚷：「別帶走嫣兒，我們立刻給你們銀兩……相公、相公！」
江炳聰似被叫醒般，輕挪一步，卻不敢發聲。
「副寨主，所謂盜亦有道，我想弄明白你們抓我的原因。」
「聽到沒有？強盜擄人、搶錢，還要有原因呢！」那副寨主哈哈大笑說完，隨即帶著大票蒙面人退出。
江炳聰禁不住王氏的哭喊叫鬧，追上幾步。「是英雄的話，就留下嫣兒！」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毒龍寨副寨主——楊清彪。」
隨著話聲愈來愈遠，毒龍寨眾人已消失在府邸外。
江炳聰轉向眾家丁怒罵。「你們這些飯桶！還杵著幹麼？追呀！」
於是乎，小小的溧縣，陷入一片緊張與愁雲慘霧中。
但江炳聰的腦袋可沒閒著，他下令封鎖女兒被賊人擄走的消息。
這絕不能讓朱家知道，否則，朱家若是悔婚，他不就完了？
江嫣是冷醒過來的。
她這才發現，自己被丟在牢房地上，而且灰頭土臉。
周遭除了粗木圍成的柵欄外，只有角落的一堆乾稻草。
「救命——救命——誰來救我？」江嫣拍打著木柵高喊。
喊了一陣，也不見半個人影，她不禁有點氣餒，但依然不放棄，直到開始口乾舌燥為止；她知道，再喊下去，只怕是白費精力。
江嫣沮喪極了，只得坐上稻草；才坐下，一條人影就悄悄走近。
來人穿著黑色衣褲，在暗沉的夜色中，江嫣完全無法察覺。
「剛才……是妳在叫？」陰沉的聲音，響自木柵欄外。
「啊！」驚叫一聲後，江嫣看見柵外的人，連忙奔向柵欄說：「救救我！只要你救了我，我爹就會賞你許多銀兩。」
「妳是誰？」
「我姓江，叫江嫣，嫣紅的嫣，我爹是溧縣知府。」
「哼！」男人突然冷哼一聲。
「你……你知道江大人嗎？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你救了我，他會重重賞你……」
「我問妳，妳犯了什麼罪？」
江嫣一怔，盯住這人。
這裡很暗，藉著微弱的天光，江嫣只知他身材高碩、懸膽鼻筆挺，眸光澄澄，宛如夜空中的寒星；此外，就是一片溶入夜色中的模糊……
「我問妳犯了什麼罪？」他口氣不耐。
江嫣神遊歸來，連忙說：「我根本沒犯罪，真的。」
「沒犯罪？那為什麼被關在牢裡？」
「抓我的是一群強盜，蒙面賊，殺人不眨眼的盜匪！」
「盜匪？」
「沒錯！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抓走，但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知道抓妳的是誰嗎？」
「唔……」江嫣想了一會，依稀記得。「好像是……毒龍寨。」
「我問妳，抓妳的人是誰？」男人口氣透著濃濃的不耐。
「啊，他自稱是副寨主……對了，他說他叫楊……楊清彪！」
「喔。」黑暗中，男人的表情讓人看不清。
江嫣急切地說：「求求你，打開柵門，救我出去。」
「妳聽聽看。」
「聽什麼？」江嫣覺得莫名其妙。
「有沒有聽到浪濤聲？」
江嫣細聽，此起彼落的浪濤聲，陣陣傳來……「有，我聽到了，那又怎樣？」
「這是一座孤島，即使放妳出柵門，妳也離不開這座島。」
「啊！」江嫣倒抽一口冷氣。
男人轉過身，徐徐往前走。
「等一下！喂、喂！等一下！」
男人果真停住了腳步，卻不發一語。
「告訴我，這……這是哪兒？」
「毒龍寨。」
這三個字，猶如當頭棒喝，透著濃濃的詭異。
江嫣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無力的拍打著木柵。「天啊，我真是天字第一號大白痴！居然向賊窟裡的小嘍囉求救！」
男人不想理她，邁開步伐。
「慢著！」江嫣不放過僅存的一線希望，急急說：「這位小哥，拜託你別走。」
已走了四、五步的男人倏地轉身。「妳叫我？」
「是呀、是呀，這裡除了你之外，難道還有別人嗎？」看他回頭，江嫣受到了鼓舞。
「我記得，妳剛才叫我什麼來著？」
「什麼？」她故意裝迷糊。
「這麼健忘？剛剛妳說，我是賊窟裡的小——」
「這位小哥！」江嫣截住他的話。「我是被關糊塗了，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拜託！」
男人走近兩步，用炯然大眼熠熠盯住江嫣。「妳很會說話。」
「如果很會說話，早就說動你救我出去了。」江嫣拂了下亂髮，露出髒兮兮的小臉。
看他笑，江嫣以為自己獲救有望，再度鼓起精神。「小哥，咱們談個條件。」
「不要亂拉關係！」男人恢復了方才陰冷的口氣。「誰是妳小哥？」
江嫣怔住，他剛才還在笑，這會兒竟變了臉。
她不敢得罪對方，只得期期艾艾的說：「這……只是稱呼，我……」
「妳就叫我小嘍囉吧。」
「不好吧……」
男人聽完，突然轉身走了。
「喂、喂，小哥、小哥！」江嫣靈機一動，改口大叫：「小嘍囉！」
男人停住身影，緩緩回頭。
居然真有這種自甘下賤的人？江嫣想著，同時，對於眼前這位個性怪誕、莫測高深的人提高警覺。
她睜大眼，想看清楚他，可惜，光線太暗。
他，簡直是夜色中的謎團一樣。
「小、小嘍囉，我們談個條件好嗎？」
「哼。」
「你、你要多少銀兩，才肯放我？」
「想用錢收買我？」
「不不不，這不是收買，咱們是談條件。」江嫣急忙搖手。
「那……妳認為妳的身價多少？」
「這……」江嫣搖搖頭，一綹髮絲掉了下來，遮住她眼睛。「自己怎能估出自己的價碼？」
江嫣伸手拂開頭髮，不料，手上的汙垢隨著手勢，在髒臉上又添一抹黑。
男人看到，無聲的笑了。
「你開個價，我殺個價，就成交了，好不好？」
「為什麼要這麼麻煩？」他低沉的反問。
「擄人不都是這樣嗎？快啊！」
「快什麼？」
「開價，我們好談條件，不然，被其他小嘍囉撞見，對你很不利。」
「唔？妳還真會替我設想。」
「還有，我告訴你，得到了這筆錢，你就可以金盆洗手、遠走他鄉，不用再做強盜了。」
「喔？」男人意外的反問：「妳懂『金盆洗手』？小看妳了。」
「哪裡、哪裡，這都是看書看來的。對了……」江嫣話鋒一轉。「繞了一大圈、說了一大堆，你的價碼還沒開出來呢。」
男人雙手交叉在胸前。「問題是，假設我放妳出來，妳是要怎樣離開這座孤島？」
江嫣呆了半晌，一會又說：「你可以弄一條船送我走。」
「不成，那太冒險了。」
「所以要快呀，趁天還沒亮。」
「妳不知道，島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稍有水聲、人影，他們立刻會察覺。」
「你這人，長得這麼高壯，膽子卻這麼小！這樣吧，我提高價——」
男人突然轉身大步走了。
「喂、喂！幹麼不吭聲就走？」江嫣拍打木柵，猜想或許是方纔的話又得罪他了。
眼看求生無望，她氣得口不擇言。「小嘍囉、小毛賊！你是傻瓜、老鼠膽，不仁不義的賊胚、爛胚！」
叫罵的同時，江嫣還踢著牢籠的木柵，一面罵、一面哭。「爛賊胚、王八蛋，祖宗三代都是賊！」
黑暗中一片靜寂，想來他已走了。
江嫣哭了好一會，累了，只得再度坐回稻草堆。
坐下來時，她碰觸到懷內的一團硬物，抹去淚，拿出來看。
是那只小銀鐲。
「啊！好在沒弄丟。」想起雙親，前一刻還在替自己辦喜事，這會，竟遽生劇變。
被關在這又冷又暗的孤島，她情何以堪？
漫漫長夜，陪著江嫣的，是未知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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