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重量級作家賈平凹 第一部長篇小說 商州系列第一部
甫出版即造成轟動,奠定其在文壇小說大家地位
曾獲多次全國性文學獎,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亞洲週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法國費米娜文學獎、法蘭西文學藝術榮譽獎,及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紅樓夢獎
這是一本關於商州的書,但這裡所寫的商州,不是地圖上所標示的那個商州,而是作者虛構的商州,是作為一個載體的商州,是作者心中的商州。作者之所以要沿用這二字,只因為他太愛故鄉的緣故。這本書裡,作者僅寫了一條河上的故事,這條河叫州河。在作者的設計中,商州是應該有這麼一條河的,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所有的故事便圍繞著這條河而逐漸展開,深刻地描繪小鎮人們以河維生的點滴,以及官場爭鬥的黑暗面。全書內容精彩生動,節奏輕快,文字通俗地道,字裡行間深刻感受到作者熱愛故鄉的心。
《浮躁》描寫改革時期商州農村社會生活的風貌,書中的人物既對應現實改革的訴求,又蘊涵著文化的韻味。書中人物的獨特之處在於,他們總是被打上某種文化印記。金狗的身世離奇,與眾不同,胸前有墨針的「看山狗」圖案,造就了他日後不尋常的人生境遇。金狗與青梅竹馬小水似有若無的感情,總是波折不斷,只因金狗遲遲不敢表白,而讓英英有機會主動獻身,原本該有美好姻緣的一對佳人,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拆散。小水嫁給金狗的好友福運,沒想到卻是個短命鬼,以致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金狗從兩岔鎮撐排,發展到白石寨、州城,最後又回到州河從事河運工作。金狗在福運死後,終於鼓起勇氣對小水告白……
他的人物總是在文化規範體系邊緣遊走,他們時時活在僭越倫理道德的危險處境。他的小說寫出人生的苦澀、活生生的人性,以及生活中無法擺脫及抗拒的宿命。──陳曉明
作者簡介:
賈平凹
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原名賈平娃,1952年生於中國陝西南部的丹鳳縣棣花村。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曾任陝西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長安》文學月刊編輯。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作家協會陝西分會副主席、西安市文聯主席、西安市作協名譽主席,現為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
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集》、《賈平凹自選集》、《兵娃》、《姐妹本紀》、《山地筆》、《野火集》、《商州散記》、《小月前本》、《臘月‧正月》、《天狗》、《晚唱》;長篇小說《古爐》、《商州》、《州河》、《浮躁》、《土門》、《高老莊》、《秦腔》、《廢都》、《白夜》、《懷念狼》等,自傳體長篇《我是農民》。散文集《月跡》、《心跡》、《愛的蹤跡》、《賈平凹散文自選集》、詩集《空白》、《平凹文論集》等。
《滿月兒》獲1978年第一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臘月‧正月》獲1984年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浮躁》獲1988年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第一位華文創作得主)、1999年《亞洲週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愛的蹤跡》獲1989年第一屆全國優秀散文集獎,《廢都》獲1997年法國費米娜文學獎,《土門》獲1997年第五屆「西安文學獎」,《賈平凹長篇散文精選》獲2005年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秦腔》獲2006年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紅樓夢獎首獎、2008年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其作品曾翻譯為英、法、德、俄、日、韓、越等二十幾種。2003年榮獲法國文化交流部授予文學藝術榮譽獎。
章節試閱
序言之一
這仍然是一本關於商州的書,但是我要特別聲明:在這裡所寫到的商州,它已經不是地圖上所標誌的那一塊行政區域劃分的商州了,它是我虛構的商州,是我作為一個載體的商州,是我心中的商州。而我之所以還要沿用這兩個字,那是我太愛我的故鄉的緣故罷了。
我是太不願意再聽到有關對號入座的閒話。
在這本書裡,我僅寫了一條河上的故事,這條河我叫它州河。於我的設計中,商州是應該有這麼一條河的,且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商州人稱什麼大的東西,總是喜歡以州來概括。他們說「走州過縣」,那就指闖蕩了許多大的世界,大凡能直接通往州裡的公路,還一律稱之為「官道」,一座州城簡直是滿天下的最輝煌的中心聖地。
現在已經有許多人到商州去旅行考察,他們所帶的指南是我以往的一些小說,卻往往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責罵我的欺騙。這全是心之不同而目之色異的原因,怨我是沒有道理的。就說現在的州河雖然也是不真實的,但商州的河流多卻是任何來人皆可體驗的。這些河流幾乎都發源於秦嶺,後來都歸於長江,但它們明顯地不類同於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謂南方的河,古怪得不可捉摸,清明而又性情暴戾,四月五月冬月臘月枯時幾乎斷流,夏秋二季了,卻滿河滿沿不可一世,流速極緊,非一般人之見識和想像。若不枯不發之期,粗看似乎並無奇處,但主流道從不蹈一,走十里滾靠北岸,走十里倒貼南岸,故商州的河灘皆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成語在這裡已經簡化為一個符號「S」代替,陰陽師這麼用,村裡野叟婦孺沒齒小兒也這麼用。
因此,我的這條州河便是一條我認為全中國的最浮躁不安的河。
浮躁當然不是州河的美德,但它是州河不同於別河的特點,這如同它穿洞過峽吼聲價天喜歡悲壯聲勢一樣,只說明它還太年輕,事實也正如此,州河畢竟是這條河流經商州地面的一段上游,它還要流過幾個省,走上千里上萬里的路往長江去,往大海去。它的前途是越走越深沉,越走越有力量的。
對於州河,我們不需要作過分的讚美,同時亦不需要作刻薄的指責,它經過了商州地面,是必由之路,更看好的是它現在流得無拘無束,流得隨心所欲,以自己的存在流,以自己的經驗流。
××年前,孔子說:逝者如斯夫。我總疑心,這先生是在作州河考。
上卷
1
州河流至兩岔鎮,兩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極處,便窩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盆地。鎮街在河的北岸,長蟲的尻子,沒深沒淺的,長,且七折八折全亂了規矩。屋舍皆高瘦,卻講究黑漆門面,吊兩柄鐵打的門環,二道接簷,滾槽瓦當,脊頂聳起白灰勾勒而兩角斜斜飛翹,儼然是翼於水上的形勢。沿山的那面街房,後牆就蹬在石坎上,低於前牆一丈兩丈,甚至就沒有了牆,門是嵌在石壁上鑿穴而居的,那鐵爪草、爬壁藤就緣門腦繁衍,如同雕飾。山崖的某一處,清水沁出,聚坑為潭,鎮民們就以打通節關的長竹接流,直穿牆到達鍋上,用時將竹竿向裡捅捅,不用則抽抽,是山地用自來水最早的地方。背河的這面街房,卻故意不連貫,三家五家了隔有一巷,黑幽幽的,將一階石級直垂河邊,日裡月裡水的波光閃現其上,恍惚間如是鐵的環鏈。在街上走,州河就時顯時斷,景隨步移,如看連環畫一樣使任何生人來這裡都留下無限的新鮮。漫不經心地從一個小巷透視,便顯而易見河南岸的不靜崗。崗上有寺塔,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直上而成高,三戶五戶人家錯落左右,每一戶人家左是一片竹林,右是蒼榆,門前有粗壯的木頭栽起的籬笆,籬笆上生就無數的木耳,家來賓客了,便用鏟子隨鏟隨洗入鍋煎炒,屋後則是層層疊疊的墓堆,白灰搪著墓樓,日影裡白得生硬,這便是這戶人家的列宗列祖了。崗下是一條溝,湧著竹、柳、楊、榆、青棡、梧桐的綠,深而不可叵測,神秘得你不知道那裡邊的世界。但看得見綠陰之中,浮現著隱約的屋頂,是三角的是長方的是斜面的是一組不則不規的幾何圖形。雞犬在其間鳴叫,炊煙在那裡細長,這就是仙遊川,州河上下最大的一處村落。但它的出口卻小得出奇,相對的兩個石崖,夾出一個石台,直上直下,掛一簾水,終日裡風扯得勻勻的,你說是紗也好,你說是霧也好,總是亮亮的,白!州河上的陰陽師戴著一副石頭鏡揣著一個羅盤,踏勘了方圓百十里地面,後來曾說:仙遊川溝口兩個石崖,左是青龍,右是白虎,中間石台為門檻;本來是出天子的地方,只可惜處在河南不在河北,若在河北面南那就是「聖地」無疑了。陰陽師的學說或許是對的或許是不對,但仙遊川的不同凡響,卻是每一個人能感覺到的,他們崇拜著溝口的兩個石崖,誰也不敢動那上面的一草一石,以至是野棗刺也長得粗若一握了。靜夜子時,墨氣沉重,遠遠的溝腦處的巫嶺主峰似乎一直移壓河面,流水也黏糊一片,那兩個石崖之間的石台上就要常出現兩團紅光。這是燈籠,忽高忽低往復遊動如磷火,前呼一聲「回來了─」後應一聲「回來了─」招領魂魄,乞求幸運,聲聲森然可懼。接著就是狗咬,聲巨如豹的,彼起此伏,久而不息。這其實不是狗咬,是山上的一種鳥叫;州河上下千百里,這鳥叫「看山狗」,別的地方沒有,單這兒有,便被視若熊貓一樣珍貴又比熊貓神聖,作各種圖案畫在門腦上、屋脊上、「天地神君親」牌位的左右。
一聽見「看山狗」叫,河畔的白臘蒿叢裡就橫出一隻船。韓文舉醉臥著,看見岸上歪過來的一株柳上,一瓣黃月朦朧,柳枝上的兩隻斑鳩似睡未睡亦在朦朧。那雙手就窸窣而動,硄啷啷在船板上將六枚銅錢一溜兒撒開;火柴劃亮,三枚「寶通」朝上。恰火柴又滅了,又劃一根,翻開的是一本線裝古書,爛得沒頭沒尾;尋一頁看了,腦袋放沉,酒臭氣中咕噥一句:「今年又要旱了!」
旱是這裡特點。天底下的事就是這般怪:天有陰有晴,月有盈有虧,偏不給你囫圇圇的萬事圓滿;兩岔鎮方圓的人守著州河萬斛的水,多少年裡田地總是旱。夏天裡,眼瞧著巫嶺雲沒其頂,太陽仍是個火刺蝟,螫得天紅地赤,人看一眼眼也被螫疼;十多里外的別的地方都下得汪汪稀湯了,這裡就是瞪白眼,「白雨隔犁溝」,就把兩岔鎮隔得絕情!
不靜崗的寺裡少不得有了給神燈送油的人,送得多,燈碗裡點不了,和尚就拿去炒菜,吃得平日吐口唾沫也有油花。間或這和尚也到船上來,和韓文舉喝酒,喝到醉時竟一臉高古,滿身神態,口誦誰也聽不懂的經文,爬至河邊一巨石尖上枯坐如木,一夜保持平衡未有墜下。
這一晚韓文舉在船上又喝了酒,於「看山狗」叫聲中醒來觀了天象,卜了錢卦,知道天還要旱,遂昏昏又復醉去,恍惚間卻見一老人冉冉而至,身長五尺,鬚鬢蒼蒼,腰繫鬆寬皂絛,手執曲木之杖,便大驚,問其何人?那老人回答:「吾上通天機,下察地理,管人間壽命長短,富貴貧窮,若有人誦經念佛,獲福無量,若是不信,病疾死亡,官災牢獄,盜賊相侵,六畜損傷,宅舍不寧,迷夢顛倒,所求不遂,財帛耗散,鬼魅妖精,四處作祟……」韓文舉頓時匍匐在下,叫道:「你是土地神老?!」那老人卻倏然而逝。韓文舉也隨之酒醒,想起村人多在寺裡燒香送油,卻一直冷落了仙遊川村後的那座小土地廟,土地神於是來提醒他嗎?便爬起來棄船而去,直腳到了不靜崗上的畫匠家,他要囑咐畫匠明日一早就粉飾土地廟。但是,畫匠已經睡下了,他手才觸到黑漆大門的門環時,突然酒勁又復作,渾身稀軟如泥,倒在台階之上,昏沉直到天明。
土地廟復修起來,與不靜崗寺裡一樣香火紅盛,且韓文舉用墨針在胸前飾了「看山狗」山鳥的圖形,兩岔鎮的旱情依然沒有根治,一年一年,越發貧窮,鎮上好幾家到了年紀的女子就外嫁給遠遠的外地了,發誓不給這地方的某男人做老婆過糟心光景。
兩岔鎮的窮在商州出了名,但誰也得說這地方好風水,因為這裡的兩個大姓鞏家和田家,都產生了極有頭有臉的人物就是明證,而轉入貧窮,也全由於這些大門大戶的昭著人物吸收了精光元氣所致罷了。
先是四○年代,田家是船工,幾輩子人在州河混飯,一年遭國民黨抓丁,圍住了白石寨渡口的船,槍子兒蝗蟲也似的飛,田家老七鬼精靈,跳下船口噙一節蘆葦管呼吸,泅水到下游白臘蒿叢裡逃走了,老六則被五花大綁抓去,一去三年,生死不明。第四年,老六突然回轉,身分卻是陝北共產黨派回商州的聯絡員,他說他是在抓丁路上逃跑到陝北去的。這位共產黨員,一回到仙遊川就秘密組織一幫船工搞武裝。這是一夥活不下去的人,活不下去了就造反,於是,一個沒星沒月的三十夜裡摸到白石寨,將保安隊長侯三虎砸死在州河灘上,從此鬧得聲威大震。這時期,巫嶺上有一古堡,落草了一支土匪,山大王就是鞏寶山,少年英武,氣盛而善謀略。鞏家世代為獵,備受兩岔鎮長欺辱,一把火燒了鎮長家院上的山。山上古堡堅實,持二十三桿「漢陽造」,也守得固若金湯。田老六幾次想收歸鞏寶山一塊革命,鞏寶山卻是不肯,怕被吞併,只求落得自由自在。後,紅軍××××軍由南北上,途經白石寨,才派人上山說轉了鞏寶山,待到紅軍××××軍開走,帶去了州河上田家小部分人,大部分和鞏家合成一支游擊隊,田老六做了隊長,田老七和鞏寶山做了兩個支隊長。這支游擊隊作戰勇敢,以兩岔鎮為據點,沿州河向白石寨向州城進攻,每到一村就殺地主鏟惡霸,一擦黑偷襲炮樓,天明扛回七個八個草捆,草捆裡是盒子槍,草捆裡還有富人的銀元和血淋淋的腦袋。革命紅火,州河的船上就有人唱一首歌:「柳葉子長,竹葉子青,殺進商州城,一人領一個女學生。」結果,又一次攻打州城時,遭遇了一場惡仗,直打得黑天昏地,田老六就戰死了,商州保安司令部發洩仇恨,將人頭懸在州城門樓,游擊隊的勢力自此也減了。解放後,田老七任了白石寨兵役局長,鞏寶山任了白石寨縣委書記,田、鞏兩家內親外戚,三朋四友,凡一塊背過槍的都大小做了國家事。仙遊川遂成了聞名的幹部村。
講起這段歷史,州河岸上的人就最早論起仙遊川的風水,那時自然還未產生陰陽師的「出天子」的「聖地」之說,但仍考證說此村背靠巫嶺,巫嶺突兀巉峻,必是出武人之地。村前溝口的兩個石崖屬巫嶺伸展過來的餘脈,又呈懷抱狀,這是武人群起之勢。面臨州河,河水不是直沖而來,緩緩的,曲出這般一個環灣,水便是「銀水」,不犯煞而盈益。且河對岸兩岔鎮依山而築,勢如屏風,不漏不泄,大涵真元,活該幹部在這村子聚了窩兒了!但是,仙遊川有十個姓氏,同是一村風水,偏偏只蔭福了田家、鞏家?有人就說人家的祖墳好:田老七的娘死時,家貧如洗,兄弟倆用草席捲了,抬著往後山掘坑埋,行至半坡,席捲葛條斷了,就勢在那裡掘坑下葬,偏這地方恰是風水的正穴。而鞏家的老祖也是在山上打獵,正於一土崖下歇息,忽然崖崩,死於其下,鞏家亦是貧寒,並未挖尋,只在崩崖下焚化了一堆麻紙罷了。於是,後有許多人,將父母的遺體背上從巫嶺出發,循脈向尋找「龍居」。各家都在尋,各家尋的地點不一,但終沒有後輩出什麼了不得的角色,父襲爺職,兒襲父職,只是世代農民,鞭杆戳牛的尻子,恨天,怨地,鞏家田家人罵不得,倒日娘搗老子的把牛罵得有板有眼。
五○年代,這裡便出了個小子金狗。
金狗,不靜崗的土著,在州河裡獨立撐排時十六歲,將三張排用葛條連了過青泥渦灘漂忽如蛟龍。其祖天彪,清末白石寨船幫會館主,因與朝廷駐寨釐金局作對,被五馬分屍在兩岔鎮。自此代代不在州河弄船。金狗母身孕時,在州河板橋上淘米,傳說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聞訊趕來,母已死,米篩裡有一嬰兒,隨母屍在橋墩下回水區漂浮,人將嬰兒撈起,母屍沉,打撈四十里未見蹤影。
金狗身世奇特,其父以為有鬼祟,欲送寺裡做佛徒,一生贖罪修行。韓文舉跑來,察看嬰兒前胸有一青痣,形如他胸前墨針的「看山狗」圖案,遂大叫此生命是「看山狗」所變,自有抗邪之氣,不必送到寺裡,又提議孩子起名一定要用「狗」字。結果查閱家譜,這一輩是金字號,便從此叫了金狗。
金狗自幼水性好,每與村中孩子在河邊玩水,能從兩丈高的河崖上往下跳。不靜崗人家少,姓雜,弄不起一隻船,連小鰍子船也沒有。金狗就到仙遊川村渡口上混,賴在韓文舉的船上一邊替人家刮芋頭皮,一邊纏著要隨人家闖荊紫關,被人臭罵,一篙打落水中。金狗在水中半時不露頭,韓文舉慌了,叫道:「不好了,這孩子要淹死了!」七八個漢子跳下河去摸。斜對岸的水裡就冒出金狗,嘻皮笑臉銳叫:「我在這兒!」仙遊川的人以為奇,再不敢小覷他。後來,韓文舉要帶他行船荊紫關,人已經坐在鴨稍船艙裡了,金狗爹跑來用腰帶縛了他的雙手拉走。金狗爹個矮,是個畫匠,為人忠厚,對兒子卻嚴肅。當時正在仙遊川田家祠堂的大梁上畫《王祥臥冰》,聞知金狗走州河,將田家族長送他的一瓶燒酒提給韓文舉,拱拱手,道一番謝意,金狗就再沒能在船上生活。自後,被爹一雙眼睛盯死,只好幫爹研墨,調朱砂,合金粉,竟也慢慢學會藍土合縫,白粉勾線,塗雲筆,描萬字紋,連「看山狗」鳥的圖案也能畫了。……
2
……一團白臘蒿花絨悠悠飄落在小水的辮子上,紅紅的,像朵小雲彩。小水動手去捉,花絨卻浮起來,手一離開,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顆大而亮的眼淚。小水是嫉恨了韓文舉伯伯嗎?是妒忌了同學英英嗎?小水似乎不是,只覺得心空,有些不自在,現在,倒惹了伯伯傷心,小水就有些可憐伯伯了!她站起來,還笑了笑,說:「伯伯,看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咱這不是很好嗎,什麼日子還不是人過的?我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誰家喝酒,早早回來,我給咱擀了麵條子吃!」
日光荏苒,小水長高了,長美了,熟得像一顆軟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視她是菩薩,又覺她是一隻可人的小獸。仙遊川鞏家的一位幹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臉求人來說媒,韓文舉心有些動,告知小水,小水卻不悅,說: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裡胡哨的坯子!韓文舉也便轉了意,惡了那鞏家,秋天裡把小水訂婚在東七里的下窪村。
少年姓孫,屬馬,比小水小著一歲,個頭也沒小水高,人卻本分實誠。韓文舉卜了「六十四卦金錢課」,又請教了不靜崗的和尚,認定臘月二十三結婚。金狗沒在,小水請了矮子畫匠在兩隻核桃木陪箱上漆畫「連理枝」、「鴛鴦鳥」,又畫了「看山狗」,便於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連白石寨鐵匠鋪的麻子外爺也接來熱鬧。外爺是個酒鬼,遇著韓文舉,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韓文舉已經躺下了,外爺還話越說越多,看著小水在窗前對鏡用絲線、瓷片絞拔額上荒毛「開臉」,就說:「瞧我們小水,銀盆大臉,是正宮娘娘的相哩!那孫家倒積了德了,怎麼受用得了我小水的福!」
小水羞得一臉紅,說:「爺爺,你一喝酒話恁多的!」
麻子外爺說:「你嫌爺爺話多了?趕明日過了門,就難得聽爺爺說了!小水,新娘出嫁時都愛哭的,你也哭嗎?」
小水說:「爺爺!」果然幾顆眼淚就掉下來。
小水也說不上為什麼要哭,是捨不得撐船的伯伯嗎?是捨不得伯伯撐著的這隻船嗎?還是害怕那個自己覺得也說不上怎麼好、也說不上怎麼不好卻從此要白日同攬一個飯勺夜晚共枕一個枕頭的小男人嗎?反正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來的說出來也沒道理的難受,想哭也就哭了。
麻子外爺瞧小水真的哭了,忙過來要勸時,身子卻趔趄不穩,樣子滑稽,小水破涕為笑,說:「要倒了,要倒了!」話未落,麻子外爺果然就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二十三,天高風清。露明,披著紅彩帶的小女婿便到了門首,跪倒在塵埃裡給麻子外爺和韓文舉磕了頭,就鳴放鞭炮接小水上路。常來渡口與韓文舉一塊吃酒說笑的雷大空、關福運等一幫少年也買了成串的鞭炮,竟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三斤炸藥、一節導火線和雷管,製作了一個炸藥包子在門前爆響,把不靜崗、仙遊川乃至兩岔鎮的家家窗子都震得嘩啦一聲。待所有人出來觀望時,小水被一簇花花綠綠的人擁著走了,小水被一陣咿咿呀呀的嗩吶吹著走了。河灘上是人腳踩出的無數條縱橫的路,小水走了,要去過她做婦人的日子,送親的人都站在河岸上,已經做了婆婆的、媳婦的就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一幕,未出嫁的姑娘也想像到了自己將來的情景。女人這一生真是說不來的奇妙啊,你從這個村嫁到那個村,她從那個村嫁到這個村,鋪著四六大席的大炕在等待著,上四寸下四寸的石磨在等待著,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工作在等待著。小水被小男人背過了船,從娘家到婆家她是不雙腳沾土的,小水立即被背上了早預備好的一輛架子車上,艱難地從沙灘上往下窪村拉去了。小水還在回頭,她在給韓文舉伯伯招手,給麻子外爺招手,給大空給福運給所有目送她的人招手。……
序言之一
這仍然是一本關於商州的書,但是我要特別聲明:在這裡所寫到的商州,它已經不是地圖上所標誌的那一塊行政區域劃分的商州了,它是我虛構的商州,是我作為一個載體的商州,是我心中的商州。而我之所以還要沿用這兩個字,那是我太愛我的故鄉的緣故罷了。
我是太不願意再聽到有關對號入座的閒話。
在這本書裡,我僅寫了一條河上的故事,這條河我叫它州河。於我的設計中,商州是應該有這麼一條河的,且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商州人稱什麼大的東西,總是喜歡以州來概括。他們說「走州過縣」,那就指闖蕩了許多大的世界,大凡能...
作者序
序言之一(摘錄)
在這本書裡,我僅寫了一條河上的故事,這條河我叫它州河。於我的設計中,商州是應該有這麽一條河的,且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商州人稱什麽大的東西,總是喜歡以州來概括。他們說「走州過縣」,那就指闖蕩了許多大的世界,大凡能直接通往州裡的公路,還一律稱之爲「官道」,一座州城簡直是滿天下的最輝煌的中心聖地。
現在已經有許多人到商州去旅行考察,他們所帶的指南是我以往的一些小說,卻往往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責罵我的欺騙。這全是心之不同而目之色異的原因,怨我是沒有道理的。就說現在的州河雖然也是不真實的,但商州的河流多卻是任何來人皆可體驗的。這些河流幾乎都發源於秦嶺,後來都歸於長江,但它們明顯地不類同於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謂南方的河,古怪得不可捉摸,清明而又性情暴戾,四月五月冬月臘月枯時幾乎斷流,夏秋二季了,卻滿河滿沿不可一世,流速極緊,非一般人之見識和想像。若不枯不發之期,粗看似乎並無奇處,但主流道從不蹈一,走十里滾靠北岸,走十里倒貼南岸,故商州的河灘皆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成語在這裡已經簡化爲一個符號「S」代替,陰陽師這麽用,村裡野叟婦孺沒齒小兒也這麽用。
因此,我的這條州河便是一條我認爲全中國的最浮躁不安的河。
浮躁當然不是州河的美德,但它是州河不同於別河的特點,這如同它穿洞過峽吼聲價天喜歡悲壯聲勢一樣,只說明它還太年輕,事實也正如此,州河畢竟是這條河流經商州地面的一段上游,它還要流過幾個省,走上千里上萬里的路往長江去,往大海去。它的前途是越走越深沉,越走越有力量的。
對於州河,我們不需要作過分的讚美,同時亦不需要作刻薄的指責,它經過了商州地面,是必由之路,更看好的是它現在流得無拘無束,流得隨心所欲,以自己的存在流,以自己的經驗流。
××年前,孔子說:逝者如斯夫。我總疑心,這先生是在作州河考。
序言之二(摘錄)
……中西的文化深層結構都在發生著各自的裂變,怎樣寫這個令人振奮又令人痛苦的裂變過程,我覺得這其中極有魅力,尤其作爲中國的作家怎樣把握自己民族文化的裂變,又如何在形式上不以西方人的那種焦點透視法而運用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法來進行,那將是多有趣的試驗!有趣才誘人著迷,勞作而心態平和,這才使我大了膽子想很快結束這部作品的工作去幹一種自感受活的事。
序言之一(摘錄)
在這本書裡,我僅寫了一條河上的故事,這條河我叫它州河。於我的設計中,商州是應該有這麽一條河的,且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商州人稱什麽大的東西,總是喜歡以州來概括。他們說「走州過縣」,那就指闖蕩了許多大的世界,大凡能直接通往州裡的公路,還一律稱之爲「官道」,一座州城簡直是滿天下的最輝煌的中心聖地。
現在已經有許多人到商州去旅行考察,他們所帶的指南是我以往的一些小說,卻往往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責罵我的欺騙。這全是心之不同而目之色異的原因,怨我是沒有道理的。就說現在的州河雖然也是不真實的,...
購物須知
退換貨說明:
會員均享有10天的商品猶豫期(含例假日)。若您欲辦理退換貨,請於取得該商品10日內寄回。
辦理退換貨時,請保持商品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本身、贈品、贈票、附件、內外包裝、保證書、隨貨文件等)一併寄回。若退回商品無法回復原狀者,可能影響退換貨權利之行使或須負擔部分費用。
訂購本商品前請務必詳閱退換貨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