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我每次提著菜籃經過小店時，總覺得那年輕老闆娘帶著微笑的臉向我點頭。本來今天菜單裡不預備有鴨蛋、海帶或凍粉什麼的，但為了那個微笑太可愛了，不忍使她失望，哲進了她的店門。
天天跑菜市場，經常碰頭的菜籃族，慢慢地都捻熟了，大家一提起小店來，都有同樣地感覺，不買她一點東西，真不好意思經過她門口；她店門欄著菜市場的路，不經過也不可能。
就憑老闆娘那笑臉的魅力嗎？那也不見得。我們女人見得多，她不是最漂亮的。縱然這一天狠一狠心，或是當他忙著應付顧客的時候偷偷地過去了，則像小學生逃學似的滿肚子心虛，買了滿籃子菜，仍然意猶未盡。菜買得不夠新鮮吧，或者配菜漏買了什麼，結果還是回來，走進她的店門，買她一二樣東西，這才是十全十美，稱心如意。
小店的生意實在太好，主婦們川流不息，大家的臉上都浮著和祥親切的笑意。儘管老闆娘是那麼地忙，有些人會因為忙而未遑顧及其他事，她總是面面俱到，補充一點意見給你，使你本來迷失了的，頓時摸著了門道，一天的生活也愜意起來。
究竟老闆娘給你些什麼意見，說也說不盡，比方說她瞥了一眼你的菜籃子，很快地認出你這天裡，主菜是什麼，副菜是什麼。
「哎呀！今天你買好多菜啊！毛豆炒蝦仁，紅燒助肋排，小黃瓜煎豆腐，排骨冬瓜湯，還缺一樣啊！」
「你以為再配一道什麼菜？」我總是沒了主意，討教於她。
「葷的夠了，還得一樣素的配搭。」他也總是有意見。
「什麼素菜好呢？」
「黃瓜拉皮，又方便又營養，我給你選兩張上好拉皮，你到那邊去買幾條小黃瓜。」
等我小黃瓜買來，她的拉皮也已包紮好，雖然交易不多，但非常滿意。
老闆娘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今年讀小學，小兒子讀幼稚園，小女兒還才學走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還照顧著一個店裡的生意，真夠忙錄的了。好久好久沒有看見老闆了，真還難得見到老闆，店裡一向就是老闆娘一個人在支撐，忙裡忙外，真夠勞累的！大前年有一陣子，那年輕的老闆站在店裡幫著她照顧，看看顧主們進進出出，他呆頭呆腦的，問他啥也不懂，似乎這裡有什麼觸犯刑章的事發生，法曹派個刑警駐守小店，很不順眼。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她的老闆，是從日本回來度假的，還是留學生呢！正讀著博士學位！這也難怪，本不是作生意人的料子嘛。
也就在那一年，老闆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生了個女的，成為兩男一女，小家庭的計畫十全十美。也是在那一年之後，未曾再見到她的先生，爾今孩子都已會走路了，老闆娘則在活蹦亂跳。
「今天打算買些什麼菜啊？」
這天我起得早，也特別提早去菜市場，正逢著老闆娘有閒，就聊起來了。
「不知道市場裡有些什麼賣的？」
「呀！今天蝦子只賣十六元一斤，虱目魚只賣十二元一斤，小白菜只賣一元五角，都很便宜新鮮！」她一口氣說了好幾種菜。
「唔。」我心裡已有個主意。
「那你這裡呢？買些什麼好？」
「小白菜炒蝦皮，粉絲炒蝦米，蝦皮、粉絲、蝦米，我這裡給你配。」
「這不全都是蝦了嗎？」
「蝦才好，荷爾蒙多。」
「唔……」我正想說些什麼，她則打斷了我的話。
「這叫全蝦席！」他似打趣，又似認真地說。
也真虧她說出「全蝦席」這新鮮詞兒，使我滿感興趣。她摸一下光滑髮絲，臉上堆著親切而安閒的笑容，我很少看到她有這種心情的，兩腳站著也就不想走了。
突然他若有所思地問我：
「喂，黃先生，你這幾天看報沒有？」
「看了，什麼消息嗎？」
「日本人與共產黨建交了！」
「這不是新聞，是舊聞啦？」
「日本人也真是的，不顧信義！」
「不怪日本國民，這只是少數政客的妄行，尤其是田中角榮這個首相，像三十幾年前那些軍閥一樣，結果日本帶來無條件投降的命運，他們也不會有好的結果，你怎麼突然想起這些國家大事呢？」
「我先生在日本。」
「嗯，我忘了，妳先生好幾年沒有回國啦！」
「整整兩年。」
「學業完成了沒有？」
「唉！」她深探一口氣。「讀博士不像讀碩士，很不容易！」
「那一次妳先生怎麼回國的？」
「那次就因為得了碩士學位，才回來一趟！」
「他讀的是什麼？」
「醫學」
「那很好，回來可以打開一個醫院了吧？」
「怕讀不成了！」
「那為什麼？絕交規絕交，讀書不妨礙的，我們在日本的留學生多得很，華僑有好幾萬呢！這些人通通回來嗎？」
「我先生說要回來，他不忍著日本人不講信義！」
「那太可惜了，摘到手的果子又把它丟掉了！你的意見呢？」
「我也像你的想法，叫他讀下去。」
「他怎麼說？」
「他說恥與日本人為伍！」
「那也不必要，他是留學生，是中國人，又不是日本人，有什麼可恥的呢？」
「你有所不知，他是日本人。」
「什麼？」我驚訝得老半天張著嘴合不起來。「你的先生是日本人？」
「正是日本人，一點也不假，他想申請我們的國籍，不知道政府答不答應？」
我對國籍法一竅不通，但為了安慰她，頗為堅決地對她說：「只要有充分的理由，我想政府一定會准許的！」
「但願如此！」她也是抱著樂觀的態度。
說著說著，她抓了一包鹹鴨蛋，塞住我蔡籃子裡，我連忙搖手，推辭著說：「我今天是依照你的全席蝦，不用鴨蛋！」
「唉啊！這是奉送的！」
「無功不受祿啊！」
「念在你是我的老主顧，今天你又給我這麼好的意見！」
想是說中了她的心，你看她臉上掛著的微笑中，充滿了希望。不忍拂逆她的好意而掃她的興，我也就欣然接受了她的餽贈。
這天的早餐，我打開鹹鴨蛋配稀飯的時候，想起那老闆娘臉上掛著的笑容和眼裡含著的希望，心裡怪不是滋味。我不知道國籍法如何規定，希望她先生的申請很快的成功。
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日 寫於臺灣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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