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媽！不要！對不起啊……」
「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聽話！」
我們一家四口在客廳靜靜的看著電視。
「夭壽喔！每天這樣打，欸西郎啦！」爸爸拍著桌子站起來。
「別人的家務事不要管啦！」媽媽連忙拉著爸爸。
「小孩哪能打？」爸爸無奈的搖頭。
「對啊，她小孩多大？跟阿弟一樣嗎？」哥哥吃著水果看著我。
我搖搖頭，「小我兩個年級，二年級。」
「好痛！我下次不敢了！媽，對不起！」
「上次你也說不敢，我今天一定要打到你記住！」
我們客廳又一陣沉默。
爸爸站起身來走向電話，「我可以打113吧？」
媽媽點點頭。
「也不知道打第幾次113了。」爸爸邊說邊按著那熟到不能再熟的號碼。
我眼睛盯著晚間的綜藝節目，但耳朵卻聽著從樓下傳來的陣陣打罵與哭嚎。
那時我才小學四年級，還住在南部老舊公寓的五樓加蓋，隔音非常不好，加上鄉下夜晚寧靜，樓下打小孩的聲音總是格外清楚。
我看過樓下阿華的長相，瘦瘦小小，比一般二年級的小孩還營養不良，而張媽媽漂亮的眼睛下有著大大的眼袋和黑眼圈，每日天還沒亮她便開始送報紙、收資源回收，有時會在學校附近的垃圾場看見她在撿垃圾，把還能用的東西帶回家。
阿華有一台破爛的腳踏車，座墊上有貼補好幾次的膠帶，也是張媽媽在垃圾場撿到的。
張媽媽家就她和阿華兩人，阿華的爸爸不知道為什麼不在，爸媽總說小孩子不要知道這麼多。
隔天早上，爸爸說要去菜市場，於是和我一起出門上學，走到四樓時差點和剛發完報紙、手裡拿著一疊紙箱的張媽媽相撞。
「對不起。」小小又昏暗的樓梯裡我退後了一步，讓張媽媽先上來。
「早安。」張媽媽憔悴的臉露出笑容，她拿出鑰匙開啟她家那油漆都掉得看不出是紅色的鐵門。
「張太太，」爸爸突然開口，「妳每天這樣打小孩不行啦，小孩是要用教的，113都沒有跟妳講清楚嗎？」
雞婆的爸爸邊說邊嘆氣，張媽媽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隨後露出凌厲的眼神。
「原來電話就是你打的！我怎麼教小孩是我的事情，你管得著啊？」張媽媽生氣的咆哮著。
「話不是這樣說的，這樣孩子有天會被妳打死，他才國小而已，比我們阿弟還小，我們家可從來沒打過他。」爸爸指了指我。
「不要把我們家和你們家相提並論！我的孩子我自己會管。」張媽媽依舊大聲的說著。
聽到爸爸和張媽媽大聲對話，媽媽從樓上跑了下來。
「欉下啦！哎唷！歹勢喔！張太太。」媽媽邊說邊拉著爸爸往上走。
爸爸不開心媽媽衝出來妨礙他講道理，於是更大聲的對著張媽媽說，「打113妳不怕，那拎背就打119，叫警察抓妳啦！」
「有本事你就打打看啊！這麼有空不會去多賺一些錢？讓一家人都住違建裡，看警察來了抓誰！」
爸爸被張媽媽的話激得滿臉通紅，口無遮攔的回罵。
「妳就是這麼潑辣，一天到晚嫌棄老公不給你們過好日子，老公才會去搶銀行殺人啦，搞得現在妳家暴小孩、生活又不好！」
爸爸此話一出，張媽媽的臉隨即僵掉，爸爸也馬上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同時間，媽媽打了爸爸一巴掌。
「啪」的一聲，劃破了清晨寧靜的天空。
「一大早你就發酒瘋喔？什麼話能講什麼話不能，你這麼大的人會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見媽媽這麼生氣。
「歹勢啦，張太太。」爸爸自知理虧，對張媽媽鞠躬道歉，她沒有理會爸爸，進入鐵門後砰的一聲關起大門。
剛剛張媽媽的眼角似乎有眼淚，原來是這樣，他們家才沒有張爸爸。
雖然每天張媽媽都在打阿華，但我知道，其實張媽媽很愛阿華。
兩個禮拜前，我去樓下拿羊奶，看見張媽媽拿著膠帶在黏阿華的腳踏車座墊，她一邊黏、一邊哭。
因為那座墊很明顯是被人用美工刀割破的，阿華在學校總是被欺負，我曾聽到他們班的人叫阿華小偷，雖然我不懂為什麼，但我和阿華根本不算認識，所以我也總是假裝沒看到。
可是每天夜裡，阿華迴蕩在公寓中的慘叫總讓我起雞皮疙瘩，老師說愛之深、責之切。可是會痛耶，被打好痛的，雖然我沒被打過，但聽阿華的聲音我就知道，一定好痛好痛。
「你多關心阿華吧，在學校被欺負，回到家裡又被打，唉。」在我告訴媽媽這件事情時，她這樣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突然樓下又傳來阿華的叫喊聲。
「你要我說幾次！把東西還給別人！」張媽媽吼著並且用藤條類的物品打阿華，咻咻的聲音連我們都聽得到。
媽媽嘆著氣搖頭。
我們無能為力。
「又再打了、又再打了！」爸爸抓著他圓滾滾的肚皮進來廚房，順手拿了桌上的花枝球吃。
「十塊、二十塊對別人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我們來說卻很重要！我也不是偷，只是我沒提醒他錢掉了！」阿華哭喊著，這是他第一次反擊，聽到這句話時，我不知怎麼有點難過。
爸媽面面相覷，就連客廳的哥哥也把電視音量調小了。
「這也是偷！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我們更要嚴己自律，爸爸也是為了我們去搶，但那是對的嗎？」張媽媽哭了出來，「別人會因為爸爸的事情不斷來譴責我們，你要我怎麼教你才會懂？」
後來就都沒有聲音了。
我們家也一片寧靜，今晚除了阿華的哭聲讓人難過外，還多了另一種辛酸。
我覺得胸口好悲傷。
「你知道你說的話，對別人傷害有多重了吧？」媽媽冷冷的看了爸爸一眼。
爸爸把那顆花枝球丟回盤內，搖著頭離開廚房；說出去的話收不回，即便爸爸現在多後悔，那傷痕也已經存在。
隔天我要去上學時，在樓梯看見阿華正要出門。
穿著短褲的他腳上滿是傷痕，臉上黯淡無光，空洞的眼神一點都不像小學生該有的表情。
「早、早安。」我對阿華打招呼。
他似乎嚇了一跳，慢慢的對我露出笑容。
「早安。」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華的聲音；第一次聽到，他沒有哭的聲音。
當下我有點開心卻又難過，原來只要簡單的跟他說話，他就會這麼開心。
「你有吃早餐嗎？我們去吃早餐好嗎？」
「我不餓。」阿華搖著頭，但他看著早餐店的眼神卻是那麼憧憬。
「我請你啊，最近我零用錢比較多。」我拉著阿華的手準備進去，但阿華卻甩開。
「不用！」他驚恐的拒絕我，但隨即又露出抱歉的眼神。
我想到昨天張媽媽說的話，所以我從書包拿出羊奶。
「那這給你喝。」
阿華驚訝得又想拒絕我。
「我最討厭喝羊奶了啦，我偷偷告訴你，到學校我都倒掉，你幫我喝就當幫了我，好嗎？」
阿華猶豫的接過羊奶，但他卻露出一個非常可愛的笑容，是啊，這才是二年級該有的天真。
我真是做了件好事，即便我其實非常喜歡喝羊奶。
阿華往一樓的二年級教室走，而我往四樓的四年級教室走，一路上大家對我打招呼，邊討論昨天的卡通還有等等要默寫的課文。
我每天都很快樂，所以我想把我的快樂分一點給阿華。
中午，看見營養午餐附送的養樂多我才突然想到。
忘記跟阿華說羊奶瓶要還給我回收。
於是我往二年級教室跑去。
我探頭探腦的，就是沒看見阿華。
「阿華去哪裡？」我問著走出教室的二年級女生們，她們竊竊私語的笑著。
「他又偷東西了，現在被大牛他們追著跑，哈哈。」語畢，一堆女生又大聲笑了。
她們的笑聲令我感到刺耳。
「為什麼說他又偷東西？」
「剛剛體育課就他沒來，大牛他們提早回教室，結果發現阿華正從他抽屜偷拿錢啦！」她們又笑成一團。
正打算叫她們閉嘴時，砰的一聲，有東西掉到我身後的樓梯上。
我還在疑惑有什麼聲音這樣沉悶，那幾個二年級女生卻一臉驚恐，放聲尖叫。
一瞬間圍觀的人很多，大家都從教室跑出來，一樓教室都是低年級生，有的開始乾嘔、有的放聲大哭、有的嚇到暈倒。
等老師和主任們趕過來，我才慢慢的轉身，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為什麼阿華會躺在那裡？
阿華頭朝下，手和腳呈現不協調的彎曲，右手微張的手掌裡有一張紅紅的紙，那是一百塊錢。
我看不清楚阿華的臉，他的頭都壓平了，腦裡的東西全噴在綠油油的草皮上。
我緩緩的走過去。
「阿華，我跟你說喔，羊奶瓶要回收，你記得帶回家。」我搖晃著他的手，但卻摸不到溫度，也摸不到骨頭。
老師們連忙拉開我，我搞不清楚狀況，怎麼回事？
為什麼大家臉色都這麼難看？
「阿華，要記得喔！」我對阿華喊著，他再也聽不到了。
※※※
樓下的張媽媽臉色慘白，她就像是死了一樣，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穿著黑衣服，手上抱著阿華的照片，呆呆地坐在客廳中央。
爸媽原本不准我下去，他們怕我年紀太小會煞到。
「他都看過現場了，沒差參加葬禮吧？」哥哥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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