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之井

得獎紀錄：＊ 一九九五年：《穿越時空．地下鐵》獲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
＊ 一九九七年：《鐵道員》獲第十六屆日本冒險小說協會大獎特別獎。同年也榮獲第一一七屆直木賞。
＊ 二○○○年：《壬生義士傳》獲得第十三屆柴田鍊三郎賞
＊ 二○○六年：《お腹召しませ》（暫譯：請幫我切腹）獲第一屆中央公論文藝賞、第十屆司馬遼太郎賞
＊ 二○○八年：《中原之虹》獲第四十二屆吉川英治文學賞
＊ 二○一○年：《終わらざる夏》（暫譯：永不休止的夏天）獲每日出版文化賞

第一章　載澤殿下的舞會　一九○二年（光緒二十八年、明治三十五年）

榮幸之至啊，閣下。沒想到我竟能和大英帝國的海軍司令共舞這首小步舞曲，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呢。
而且，今晚是不知道睽違了多久的舞會呢！

一、二、三──從那次翻天覆地的政變發生以來，算一算也有四年了吧。

如果皇上和年輕官員的理想在一八九八年成真的話，北京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載澤殿下的王府也應該會天天舉辦舞會吧？

皇上的維新政治只維持了百日，保守的西太后就重掌政權。即使載澤殿下深受西洋文化影響，但他自小就如同親生手足般敬愛著皇上，眼見皇上被幽禁在南海離島、往來密切的改革派官員又無一倖免，怎麼可能有心舉辦舞會？

您看，載澤殿下時不時就直盯著司令您看呢！

您不用在意，我不是載澤殿下的戀人，就算有人這麼說，也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我？

今晚我該如何稱呼自己呢？對了，社交界人士都喚我「張夫人」。至於其他嘛，司令您要是繼續深究，可就無趣了。

我的英語是和曾經擔任洋務學者的父親學的，法語、德語則是在天津租界習得的。語言能力讓我得以代替通事，自小就和公使千金一同參加舞會。

我是滿人還是漢人？這件事很重要嗎？滿人建立大清已經是兩百幾十年前的事，現在的滿人，無論長相或語言都和漢人一模一樣。那麼，容我請問您吧：

艾德蒙．索爾斯貝利司令，您是蘇格蘭人還是英格蘭人呢？您說，這個問題是不是很愚蠢？

一、二、三──話說回來，兩年前的義和團事件實在太悲慘了。

當時整個北京都陷入火海。究竟有幾十萬人因這起事件而喪命，完全不得而知。外國軍隊大舉入侵、肆意掠奪，最後連西太后、皇上都逃往西安。

就這點來說，載澤殿下可真了不起。我想當時的滿洲皇室，也只有載澤殿下還留在北京吧！不過我想他應該是認為他和外國公使、軍人們平常就因舞會而往來密切，與其逃跑，還不如留下來比較安全。

結果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其他人去樓空的王府都遭受嚴重的損害，不過您看看這府邸，就連載澤殿下引以為傲的英國馬車也未動分毫。

但載澤殿下似乎有些苦惱。您看，他又心煩意亂地更換舞伴了。

他苦惱可不是因為我喲，是因為西太后以煽動義和團的罪名流放了大阿哥溥儁，溥儁還是西太后之前指名的大阿哥呢。這下子，眾人的目光可就集中在載澤殿下身上了。

您別看他那樣，載澤殿下可是愛新覺羅家的直系血脈，是高宗乾隆皇帝的玄孫。他和當今皇上是堂兄弟，就年齡來說，就算他繼位下任大清皇帝也不足為奇。

不知道西太后如何評斷他深受外國影響這一點。我聽說每次西太后召見，他就會佯裝有病在身無法進宮，看來他絕對不想讓此事成真吧。

您說的對……要真是那樣，或許我也會被選入後宮，成為嬪妃之一也說不定。人生如此漫長，應該不全是壞事。

一、二、三──真是太美了，司令。今晚我醉得好厲害，但不是葡萄酒的緣故。

對了，我聽說司令閣下此次來，是為了調查八國聯軍掠奪的實情？

您可要澈底調查啊！

不愧是開明的大英帝國議會，讓人打從心底佩服。女王將如此重任託付給您──索爾斯貝利閣下，我對您的人格也是打從心裡尊敬。

任何人都不該掠奪其他人的東西。人的生命都是一樣重要的──我想這就是英國自由主義的主張吧。

說到那時八國聯軍的無法無天，只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從他們攻陷北京當天開始，各國軍隊就發出指示：隨意燒殺擄掠三天。

什麼，您不知道？

我說的一點也不誇張。至少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就下令：「用對付野蠻人的手段對付中國人」，難道只要對方是野蠻人，就可以任意殺害嗎？這種說法違反了基本人道吧！

無論其他七國是否也做出這種指令，事實上，將領們的確公然默許掠奪的暴行。

說到底，眾人選德國的瓦德西（Alfred Graf Von Waldersee）將軍──那個惡魔般的男人──為八國聯軍總司令就是天大的錯誤。

您仔細想想。

從軍隊人數來看，指揮權非日本將軍莫屬；若從各國在中國的權利來衡量，那麼應該聽從英國的指揮；如果是站在宗教角度，則一直在中國傳教的法國比較適合。就連與中國比鄰的俄國都比德國有資格。

讓德國的瓦德西將軍擔任總司令，就是說各國只在乎「公使遭殺害」這個事實嘛。這個樣子，不正說明了八國聯軍從頭到尾只是單純的非法報復行為嗎？

德軍在德國皇帝的命令下帶頭暴動，各國軍隊也有樣學樣，不管是美國、義大利還是奧地利，大家都一樣。

一、二、三──您的臉色不太好呢，是不是我說了什麼讓您心情不好的話？

先不把責任推到瓦德西身上，那位年邁將軍以總司令的身分來到北京時，已經是事發後兩個月的事了。但他受德國皇帝之命，從地球另一邊下達「用對付野蠻人的手段對付中國人」這件事可是千真萬確的。
不管怎麼說，八國聯軍完全沒把軍紀放在眼裡，持續進行個人的掠奪行為。他們還會把自己侵犯過的婦女拐到裱褙胡同，甚至還成立慰安所。

您相信嗎？一見到女人，不管對方是貴賤老少，就只想拿她們來洩欲。所以無論是不敢參與暴行的懦弱軍人，還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相信上帝的軍人，都會到裱褙胡同買春。事情走到這般田地，已經不是某個人的問題了，因義和團事件到中國來的八國聯軍全部都是共犯啊！

我和直隸總督裕祿閣下的千金們從小一起長大。當父親肩負戰敗責任，在北京郊外的楊村服毒自殺，他那七位美麗的千金還能有什麼下場？

直隸總督等於河北太守，雖然是地方官，卻是權威足以與一國宰相匹敵的大官。他們可是太祖努爾哈赤公之後的滿洲貴族啊，就連這等顯貴的七位千金都被帶到裱褙胡同，淪為野獸般士兵的慰安工具。更不用說那偌大的府邸，當然也是洗劫一空、付之一炬了。

一、二、三──索爾斯貝利閣下，您喜歡莫札特嗎？

為什麼寫出如此美妙音樂的西洋人，居然不停地重複這種畜生不如的惡行呢？就連我國完全不懂西洋文化的人，一聽到莫札特的音樂也會馬上著迷啊！

您知道天主教的北堂嗎？義和團事件剛開始時，義和團團員就殺到這裡，引發了激烈衝突。

北堂有名非常優秀的神父，名為樊國樑，他來到北京時還很年輕，非常照顧附近的遊民與孤兒。對他來說，傳教並沒有那麼重要。他每天都盡全力照顧那些無依無靠的人，為了讓孤兒們將來能自力更生，他會利用教堂後院的玻璃工房教給他們一技之長。到了星期天，舉行彌撒也只是其次，重點是演奏美麗的協奏曲，讓貧困的人內心獲得救贖。

被義和團視為目標的天主教教友全都躲進了北堂。當時北堂還有一些法國軍人，連樊國樑神父也拿起步槍守衛。

在他們擊倒和遊民沒有兩樣的義和團團員時，聽說神父不斷說著天主的聖言。

我在聯軍攻陷北京的時候，曾經改扮男裝造訪北堂。

樊國樑神父將孤兒們的屍體排放在斷垣殘壁之中，仰望著天空哭泣，一句話也沒說。

我請求他為眾人禱告，但聽到這句話，他豐腴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好像還說了這麼一句話：

「張夫人，我再也不信主了。這些孩子究竟做了什麼？」

他以小提琴代替禱告，不停演奏莫札特的音樂。我永遠無法忘記神父在夕陽輝映下，一面喟嘆一面拉著小提琴的身影。

一、二、三──閣下，請您抬起頭來。對閣下這麼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來說，這故事是不是太悲傷了？
讓我給您一個忠告。

我看得出索爾斯貝利閣下您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到北京赴任，還有您的正義感與責任感。

閣下打從心底希望能因著主的聖名，糾舉當時所發生的各項非人道行為。

但那只是白費力氣。

再怎麼調查或審判那些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惡行，都無法恢復主之聖名與人之正道。

請您仔細想想。

義和團團員之所以造反，也是基於愛國心啊。我認為主張鎮壓他們的袁世凱，才是阿諛列強的叛徒。

結果絕大多數的官軍都和義和團合流，逼得西太后只能向世界宣戰。

究竟此事是賭上國家威信的聖戰？還是單純針對外國人和基督徒狂暴的虐殺行為？若是不先釐清這一點，索爾斯貝利閣下，您的任務一點意義也沒有。

請讓我表示一下個人意見。

事實上，當德國皇帝威廉二世下令「用對付野蠻人的手段對付中國人」，也沒有哪個西洋人認為他失言啊，不是嗎？

德國皇帝只是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罷了，日耳曼人天性如此；對，就像貝多芬交響曲那般悲壯。

列強各國，包括唯一的有色人種──日本人，都認為我們是不可原諒的野蠻人。

所以巧取豪奪是自由，玷汙婦女、殺害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中國人不是人，所以沒有人會因此而感到良心不安。

閣下，這純粹是我個人的看法。

我國的有識之士聽說大英帝國議會決定派索爾斯貝利閣下前來調查時，每個人都在笑，說這簡直就是一場鬧劇。

一切都只是為了要國際社會譴責大英帝國未來的假想敵──德國罷了。難道不是嗎？

司令的人品的確高潔無匹。無論問哪個西洋人，回答都會一樣。

正因為如此，大英帝國議會才會推選您擔任特別調查團團長吧。

一、二、三──怎麼了，閣下，您的腳步有點亂呢！

對，讓我靠在您穿著筆挺軍服的胸口，讓我為您的俊臉意亂情迷。

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您試圖恢復主之聖名、人之正道的工作毫無意義。

您可別太認真，別成為貴國茶餘飯後的笑話。

哎呀，載澤殿下不跳舞了。

您看看，他得意洋洋地一邊摟著一個俄國女人，一邊還用蹩腳的法語說笑。聽他說笑話是件很痛苦的事，我想閣下在不久的將來就會體驗到。

一、二、三──我們到角落一點的地方去吧。我還是別太高調了，要是載澤殿下為此而生閣下的氣，我不就成了罪人嗎？再怎麼說，對方可是一隻腳踏在第十二代大清皇帝的寶座上呢！

啊，不過載澤殿下最近越來越適合燕尾服了，還有西式短鬍鬚。

義和團事件發生時，我還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第一個就找上載澤殿下。不過拳民一在城裡現身，載澤殿下立刻將馬車藏起來、在這幢西式建築裡擺出長槍、旗幟等王府象徵，他本人也急忙換上華麗的朝服。

他還在那邊的陽臺發表演說，讚揚義和團團員忠君愛國、十分辛苦。當時一品鎮國公的旗幟和杏色的「澤」字公爵旗就豎立在他左右。

正因為他的處事方式如此，要是他真的登基，說不定也能一帆風順呢！

對了，事情發生到現在，就算對西洋有興趣也不用怕任何人知道。載澤殿下前一陣子還差點把辮子給剪了，還是隨侍的太監拚命阻止，殿下才打消主意。

不管怎麼樣，要是他真的剪了辮子，西太后是不可能坐視不管的。

看是要賜死還是流放新疆內地；就算運氣好，大概也就是和皇上一起幽禁在南海離島吧。

一、二、三──再怎麼說，皇上也太可憐了。

從百日維新失敗後，皇上徒有皇帝之名，卻過著與囚犯無異的生活。皇上的三餐還是得從宮裡的御膳房運過去，不知道他每天怎麼看待那些不知道是否下了毒的冰冷飯菜……真是太讓人同情了。

對了，索爾斯貝利司令。

聽說閣下與大英帝國首相有親戚關係？以您如此高貴的出身，一定能理解當今大清皇室的心情吧？

皇上是先帝穆宗的堂弟、西太后是先帝穆宗的親生母親，也就是皇上的姨媽。而載澤殿下跟先帝穆宗、當今皇上也是堂兄弟關係。

血緣關係如此親近的人們相愛、相恨；有人夭逝、有人被囚；有人離經叛道散盡家財，也有人用盡心力支撐國家大局。一想到皇室裡每個人的立場，即使是外人如我也感到心痛無比。

一、二、三──看來載澤殿下終於要放棄我，與美麗的俄國女人一同離開了。

載澤殿下，請您千萬別見怪。我今晚為這位英國紳士心醉。

對了，司令。

那麼，司令。

讓我告訴您，您此次任務中唯一有意義的事吧！

就算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還是有件不容忽視的大案子。

現在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詳情，就連東交民巷的外交官、擁有昆蟲般觸角在市中心飛來飛去的報社記者都不知道。

兩年前的夏天──對，就是八國聯軍讓義和團、大清軍隊一敗塗地，如雪崩般湧入北京的那一天。

當時皇上和西太后正準備逃到遙遠的西安，在一片混亂中，一位美麗的皇妃在紫禁城內失去了性命。

而且她是頭朝下被人丟進井裡的，一口又小又深的井。

對讚揚王室權威的大英帝國議會來說，這難道不是一起重大案件嗎？

請您仔細想想，現在可不是列強各國爭權奪利的時候吧。

世界政治的趨勢究竟偏向何處？是君主立憲制？共和制？還是自由主義？或者是近來正在俄國抬頭的共產思想？

兩年前的夏天，在這個以君主為絕對權威的巨大國家裡、在皇帝的宮殿裡，一位皇妃被人殺死了。雖說那是權謀霸術下的結果，卻無疑是一起足以動搖帝制根基的重大案件。

至少對擁有君主的大英帝國、德國、俄國和日本來說是這樣沒錯。

一、二、三──我知道的也不多。

我只知道皇妃的名字叫「珍妃」。一如其名，她擁有世上少有的美貌。

年輕貌美的她集皇上的寵愛於一身，而且受到宮中所有人敬愛。

這位珍妃，在北京遭到攻陷、一片混亂之際遭人殺害──頭朝下被人丟進一口又深又小又黑的井裡。

欸，索爾斯貝利閣下。

我不想看到我尊敬的閣下成為這場鬧劇的英雄。

將以皇帝威廉二世為首的德國暴行公諸於世這種想法只是權宜之計，不僅違反了大英帝國議會的自由主義，更會讓女王陛下失去威信。

請您以更長遠的眼光，找出「殺害皇妃案」的凶手。只要閣下有此意願，相信日本、德國、俄國也會留意到這起案件背後的歷史意義。

一、二、三──我？您真是讓人傷腦筋啊，我是張夫人。我的個人隱私，就算您去調查也是沒用的。

若您真的想知道，就去問西太后吧！不過我想，說不定在您知道答案以前就會身首異處了呢！

一、二、三──司令，您喜歡莫札特嗎？

我喜歡莫札特，也喜歡貝多芬，但我最愛的還是莎士比亞啊，愛得一塌糊塗。

啊，馬車走進車道了。您看，車夫在向我打信號。我獲准可以任意使用載澤殿下的綠色馬車。

不過載澤殿下卻不能任意操控我，想到這點，還真有點同情他呢！

一、二、三──

那麼，艾德蒙．索爾斯貝利司令，儘管心裡捨不得，我還是得先行告退了。

請您讓我走吧。

見到您是我的榮幸，我們後會有期。

第一章　載澤殿下的舞會　一九○二年（光緒二十八年、明治三十五年）

榮幸之至啊，閣下。沒想到我竟能和大英帝國的海軍司令共舞這首小步舞曲，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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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從那次翻天覆地的政變發生以來，算一算也有四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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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維新政治只維持了百日，保守的西太后就重掌政權。即使載澤殿下深受西洋文化影響，但他自小就如同親生手足般敬愛著皇上，眼...

第一章 載澤殿下的舞會
第二章 誰殺了珍妃：《紐約時報》駐華記者──湯瑪斯．巴頓的證詞
第三章 老公胡同：前養心殿御前太監──蘭琴的證詞
第四章 梟雄：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兼北洋常備軍總司令──袁世凱的證詞
第五章 來自魔宮的邀請函：光緒皇帝妃子──瑾妃的證詞
第六章 現場搜證：永和宮首領太監──劉蓮焦的證詞
第七章 小惡魔：廢太子──愛新覺羅溥儁的證詞第八章 天子

第一章 載澤殿下的舞會
第二章 誰殺了珍妃：《紐約時報》駐華記者──湯瑪斯．巴頓的證詞
第三章 老公胡同：前養心殿御前太監──蘭琴的證詞
第四章 梟雄：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兼北洋常備軍總司令──袁世凱的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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