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歸

得獎紀錄：第64回 每日藝術賞
第57回 吉川英治文學賞
雙料得主

小鍋裡有一顆白色的蛋，正在咕嘟咕嘟晃動。在三好超市，十顆一盒賣一百九十八圓。在這附近最便宜。一天吃一顆，可以吃十天。便宜又有高蛋白且烹調簡便。只要放入冷水開火煮十五分鐘，就能煮出偏硬的水煮蛋。
「你知道蛋的本質嗎？沸騰後再煮八分鐘就會完全煮熟凝固。換言之，放入冷水煮十五分鐘，就是水煮蛋。這就是蛋的本質喔。烹飪最重要的就是知道食材的本質。」
這是礒谷太太在老人安養院食堂的固定台詞。雖然在輪椅上肅然端坐，散發儼然不可親近的氛圍，但是粉紅色睡衣上，沾滿吃東西掉落的污漬。
礒谷這個姓氏是從未見過的奇怪漢字，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唸，有人唸成螞蟻的蟻。結果，她略帶輕蔑地訂正，「那個字的發音是『磯』。」
那種情形屢屢發生，所以現在就算無人搭話，礒谷太太也會自己指著沒有掛任何名牌的單薄胸膛，主動表明：「這個字唸磯。」就這樣，她成了不分對象，不分地點，一天到晚在說「蛋的本質」和「這個字唸磯」的老太太。
不過，安養院的食堂，不會供應水煮蛋。因為很多老人都無法自己剝殼，而且說不定還會噎到。雞蛋料理只有味道特別甜的高湯煎蛋捲（很受歡迎），或者勾芡的蛋花湯，偶爾會有溫泉蛋。
所以，礒谷太太這個人為何如此執著水煮蛋，誰也不知道。後來，有傳言說她以前從事烹飪方面的工作，大家對她失智的狀態因此能夠抱著愛心看待，蛋的本質論也傳得人盡皆知都說她講得有道理。
可是，有個看護人員根據上網看到的資訊說，食材的本質云云好像是某位知名烹飪家平時經常說的話，從此，礒谷太太每次說「蛋的本質」時，本來還有點同情的眾人，就變得只是敷衍地隨口稱是了。而礒谷太太，沒過多久就罹患感冒，併發肺炎猝然逝世。
沸騰後再煮八分鐘會凝固如果是蛋的本質，女人體內的卵子本質又是什麼？如果用煮的不知幾分鐘會凝固。礒谷太太啊，請告訴我卵子的本質。理紀凝視鍋中，一邊呼喚懷念的名字。
理紀在安養院當看護，是二十一歲至二十三歲四個月這段為期不足二年半的時間。耐著性子一忍再忍，費了這麼多時間只為存夠二百萬。能夠把薪水將近一半都存下來，說來理所當然，是因為住在家裡。
理紀從北海道東北部的短期大學畢業後，在自家附近新開的老人安養院受雇當職員。父母都很高興，說他們遲早也會住進那裡，所以這下子豈不是正好。可理紀上班的頭一天，就目擊老太太在床上試圖將自己的大便搓成丸子，當下就想辭職了。她無法相信竟然有人做出那種事。
不過，工作做不久，似乎不是老人安養院的錯。不管去何處，做哪種工作都一樣。來到東京後，理紀始終沒有固定工作。有段時期也曾苦惱過，懷疑自己缺乏定性。但她察覺，在自己到底想做什麼、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都還沒想清楚之前，她不想就這樣草率決定今後的工作。
她覺得能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毅然走上那條路的人，或許更強大也活得更輕鬆。這麼想，是在她聽說高中時交情還不錯的朋友成為美甲師時。那個女孩，在東京的美甲學校念了一年後，進入學校經營的美甲沙龍上班。如今在澀谷的總店據說已頗受器重。看那女孩的IG，不僅工作幹練，好像也有在原宿當美髮師的男友，令人嫉妒。不過千萬別誤會，令人嫉妒的不是什麼澀谷原宿或什麼沙龍和男友，而是那種充實感。
來東京後只見過那女孩一次。地點是在那女孩據說常去光顧的惠比壽某家咖啡店。正好是理紀開始在西日暮里某家專門給印刷品分類的公司打工時。
理紀本來就對惠比壽這個場所心懷敬畏，當那女孩頂著幾近染成紅色的褐髮異常時髦地出現在理紀面前時，不只是理紀，周遭的人都被那種氣勢鎮住了。然後，看著女孩手上精心設計的指甲彩繪，理紀在精神和肉體上都退縮了，就連坐的椅子，都忍不住向後拖。
她很後悔，只因為自己沒有固定的正職，彼此的差距居然變得這麼大，但是當對方驕傲地給她看指甲彩繪說「這是我自己做的」，她又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毫無天份所以無可奈何。
來到東京為何也沒有任何好事，反而越過越糟？就算返鄉也找不到工作，當初來東京時還和父親大吵一架，所以就算為了爭一口氣也不想回去。重點是，也沒錢買車票。
當初明明是帶著二百萬的鉅款出門，六年光陰卻花光了所有的錢。租房子的禮金和押金，買冰箱和微波爐，還有買床、寢具、鍋子、餐具。買完這些東西，填補短缺的生活費，不知不覺那筆錢就如泡影消失了。現在，她天天過著零存款的日子。
找不到好工作的不滿，對自己毫無才能的自卑感，以及，如烏雲籠罩理紀每一天的，是巨大的欠缺感。她沒想到缺錢居然會令人如此徬徨、喘不過氣。只要一次就好，真想過著不用煩惱缺錢的生活。
在即將打烊的超市搜購打折的食品，節省水電費，靠著徒步移動省下交通費，只能在二手店買衣服的這種悲慘。哪怕只有一次也好，真希望能從那樣的日子解脫。
手機的鬧鐘響起。水滾之後，煮八分鐘整。理紀倒掉鍋裡的熱水，加入冷水，冷卻煮好的雞蛋。站在廚房的流理台前，剝除蛋殼。水煮蛋有些地方有空氣。通常是底部。先滾一滾讓蛋殼出現細小裂縫，再從底部剝的話就能輕易取下蛋殼。
這就是水煮蛋的本質——要是能這麼告訴礒谷太太就好了。不過，就算告訴她，她八成也只會狐疑地瞇起那雙小眼睛不肯相信吧。虧她對那不知哪來的料理研究家說的話就能囫圇接受。連礒谷太太都不把自己放在眼裡，自己還真是個隨便在哪都沒差、無關緊要的女人。
理紀把水煮蛋泡在小碟的醬油中。從小，她就喜歡拿醬油沾水煮蛋吃而非鹽巴。所以，遠足時老師只准他們帶鹽巴，讓她有點不開心。聽到她這麼說，來到東京後交往的第一個男人，露出非常輕蔑的表情。
「妳還真是鄉下人。居然喜歡醬油。」
比她大三歲的男人留著山羊鬍看起來有點做作，北關東腔的口音很嚴重。他們是在說好聽點是舶來精品店，說穿了就是洋貨行打工時認識的。男人辯解，因為只有這間店說留山羊鬍也沒關係。
你自己還不是滿口鄉音的鄉巴佬。理紀暗想，但她沒有說出口。結果，看出她想法的男人，堅稱自己的縣位於首都圈，和北海道偏僻的鄉下截然不同。此人唯獨對別人的負面情緒特別敏銳。
男人完全沒把感情比較內向晚熟的理紀放在眼裡，滿嘴謊言，不只有小三還有小四，可是，自己爽完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
從此，理紀開始思考男人到底算什麼。粗魯愚蠢沒禮貌，說到他們的想法，全是自私自利。髒鞋子隨便脱下一扔從來不會放好。馬桶蓋掀起來用完也不放下，地板滴了尿也沒發現就直接踩過去。擅自開別人家的冰箱，喝別人當成寶貝珍藏的發泡酒。床明明很小，他卻張開手腳呼呼大睡，把理紀一腳踹到床下。他覺得女人天生就該做牛做馬，所以射在裡面也滿不在乎。理紀抱怨萬一懷孕會很傷腦筋，他就嬉皮笑臉說，萬一理紀拿孩子逼他奉子成婚他才傷腦筋。
理紀來東京後認識的男人，全都是就算二人單獨漂流到無人島，也死都不想和對方性交的傢伙。她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男人，單身就好。但這年頭單身的薪水低得無法糊口。

小鍋裡有一顆白色的蛋，正在咕嘟咕嘟晃動。在三好超市，十顆一盒賣一百九十八圓。在這附近最便宜。一天吃一顆，可以吃十天。便宜又有高蛋白且烹調簡便。只要放入冷水開火煮十五分鐘，就能煮出偏硬的水煮蛋。
「你知道蛋的本質嗎？沸騰後再煮八分鐘就會完全煮熟凝固。換言之，放入冷水煮十五分鐘，就是水煮蛋。這就是蛋的本質喔。烹飪最重要的就是知道食材的本質。」
這是礒谷太太在老人安養院食堂的固定台詞。雖然在輪椅上肅然端坐，散發儼然不可親近的氛圍，但是粉紅色睡衣上，沾滿吃東西掉落的污漬。
礒谷這個姓氏是從未見過的奇怪漢...

第一章 水煮蛋
第二章 與時間戰鬥
第三章 受精行腳
第四章 BABY 4 U
第五章 赤子魂

第一章 水煮蛋
第二章 與時間戰鬥
第三章 受精行腳
第四章 BABY 4 U
第五章 赤子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