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我陪上海和蘇州的四位作家、編輯跑了湘西五縣一市,整個湘西自治州轄區七縣一市,只有龍山和瀘溪沒有涉足。不二門、邊城茶峒、保靖、王村古鎮,鳳凰古城、整整九天,我們沿著白河和沅水漫遊,一路放歌,一路豪飲,也一路侃文學和時事,聊沈從文文字裏的湘西,還有沒有文字的湘西的未來。幾乎所有的地方我都是故地重遊,但體驗和感受卻是全新的。四月十二日他們回去時,我給在火車上的《萌芽》老編輯孫文昌先生的短信回復是:「我應該感謝你們,陪我在自己的故鄉跟自己談了一場戀愛。」
也許,這樣的表達不太準確,當時我只想強調我內心的那種震撼。這是我離鄉在外遊蕩了十多年之後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我四十歲之前的最後一次,在集中的時間內橫穿我的故鄉——湘西。此次穿越,不僅僅把我胸腔內的一顆在外面磨礪得粗糙和堅硬的心變得溫潤、軟柔起來,而且讓我真正找到了回家的感覺,一顆心落地了,安定下來了。是的,回湘西一年多來,我的心一直處於漂泊時的狀態,是不安的,動盪和懸浮著,現在終於在這片既是我肉體的故鄉更是我精神的原鄉的土地上落了下來。這片土地也以它寬厚的胸膛接納和擁抱了一個在外多年的遊子的回歸。
說湘西是我肉體的故鄉,那是因為我出身地在這塊土地上,它是母親生我時流過血的地方。也是我的祖先流過血的地方。我生於斯長於斯,一直到十九歲,才去外面遊蕩;說它是我精神的原鄉,是因為我的寫作一直離不開湘西,這些年來,無論我遊蕩在這個國家的北方還是南方,堅定我寫作的信念和激發我寫作的靈感還是來自於我的湘西「母地」。我迄今寫下的近二百萬字的作品,幾乎都是關於湘西的或者是與湘西有關的文字。
湘西,是我文字的全部,也是我生命的全部。
而我回報過了這片土地什麼呢?
一聲歎息!
這部小說集《一粒子彈有多重》,都是關於湘西的故事。我自己把它們界定為歷史故事。所謂的歷史,就是」過去時」,是已經發生過的事件。這部小說集講述的就是那些遙遠的歷史和剛剛發生不久的歷史。從開篇的《一粒子彈有多重》主人公外公出生開始,到終篇的《在風中掉落》主人公劉大春暴屍荒野止,正好一個世紀。一百年,這是好幾代人的生存史,也是他們活命的掙紮史,更是一個地方的政治、文化、經濟,倫理等等的變遷史。雖然我選取的僅僅只是貓莊這樣哪怕是在湘西地圖上也找不到一個點的只有幾平方公里的小小的村莊,歷史同樣在那裏風雲集會過。最重要的,是村莊裏的那些人,這才是我的關注點。我關注的是他們的命運,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榮辱得失,儘管他們中有些人,宿命般地註定了悲劇性的結局,而另一些人則永遠走不出那片土地,只能在那裏生生不息,奮鬥不止,更有一些人,他們抗爭過,呐喊過,但聲音根本傳不出去,被貓莊周圍的山嶺彈了回來……
再聲歎息!
輯入這部集子的五部中篇,最早的《屋裏有個洞》寫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最遲的《一座山有多高》寫於二○○八年,前後歷時十多年,是我公開發表的十部中篇精選出來的六部,其中的《一粒子彈有多重》《屋裏有個洞》和《貓莊的秘密》等都是我的珍愛之作,如今我再重讀這些篇什,它們既令我些許地欣慰,也讓我無比地感傷。它們有的是我在鄉下老宅的煤油燈下寫成的,有的是在漂泊的途中完稿的,有的則寫於寒冷湘西的冬夜,也有的成稿於廣州炎熱的夏天。它們見證了我的那些逝去的歲月,見證了我那時的生存狀態,也記錄了我那時的思想、學識和筆力。思想、學識和筆力,通過學習、思考也許還可以更上一層樓,而那些青春歲月,是再也回不來了。
三聲歎息!
最後,我要說的,不再是歎息,而是感謝。感謝我已經故去二十二年的祖母廖楚英,她在我童年時給我講的故事讓我寫成了處女作小說《斷魂嶺》,並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在這本書裏,同樣也有我從她那裏聽來的故事;感謝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我年輕的時候,每次從異鄉回家挎包裏裝的是脹鼓鼓的稿紙而不是鈔票,他們毫無埋怨;感謝這麼多年來幫助我鼓勵我的編輯老師和朋友,是他們使我從一個種地的農民變成了一個種植文字的作者;感謝秀威出版公司,以及我的責輯與各位同仁,是他們使得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集能夠順利出版問世。
我衷心地希望臺灣的讀者朋友們能喜歡這本書。
于懷岸
辛卯年七月初五淩晨草就於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