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
ㄅ
握著久已不用的鈍剪,嘎然一聲,及肩的長髮瞬即落下,望著焦黃歧亂的髮絲,散落一地,再也不用撿起的這撮頭髮,真的已經毫無用處?
在生活的磨蝕下,早已銹黃的剪刀,仍能一再地剪斷歲月的軌跡,剪斷我漫長的等待,是地上散亂的髮絲,禁不住時間的呼喚,兜不住滿心的悵惘,終將落入深長幽黑的時空漩流裡,在生命闃暗的底處迴繞。至於曾有的髮式與容顏,我當我已經遺忘,並且在記憶的岔道中逐漸褪色。
原本期望能於糾結的髮絲中,找出一些有關於妹妹的事,但是妹妹呢?妹妹是從來不需要自己整理頭髮的,她只要躺在母親懷裡,就能被打扮成公主一般,紮著兩條小辮子,展示於大人中間。尤其是每年過生日,媽媽和爸爸會帶著妹妹,去「國際攝影」照相,買一個大蛋糕,包下整個西餐廳,爸爸會牽著妹妹,一桌一桌去敬酒,每位叔叔伯伯都想抱起妹妹,親親她胖嘟嘟的小臉。那年,妹妹六歲,最後一次過生日。
妹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玩伴,只知道爸爸媽媽,所以無論妹妹要什麼,無論多遠多貴,媽媽一定叫爸爸要立刻買來,除了買不到一個妹妹或弟弟外;妹妹也從來不喝白開水,她的白開水就是澄黃的柳丁原汁,她的早餐是一杯五百CC的牛奶及一粒克補,因為,妹妹有一個媽媽。
妹妹是公主,但她的媽媽卻每天穿著破舊的睡衣。
妹妹有的只是一個媽媽!
ㄆ
妳走了,並不是妳自願要走的,是他們把妳抬走的,抬進了火化爐裡!
那天,最後一次見到妳,他們幫妳化了粧,掩去妳蒼白憔悴的容顏,幫妳穿上一件寶藍色旗袍,是妳最喜歡的一件,幫妳戴上的假髮,是妳半年前訂做的,不曾正式地戴過。而今,在這莊嚴肅穆的場合裡,妳全都穿戴起來了,卻沒有笑容,像具蠟像般地躺在這具長形木盒子裡。
妳帶走了妳最喜愛的東西,獨獨遺漏了我!我跪在地上低著頭,思忖著母親是什麼?是妳拿著一條毛巾,幫我墊在背上吸汗;是妳握著一根湯匙,一瓢一瓢地挖美國蘋果餵我吃,是妳蒼白的唇喝令我不准頑皮地亂爬亂跳。而妳真的不再言語了嗎?不再逼我吃任何東西?我相信這絕對是一個騙局,妳會以另一種身分出現,帶我走向另一個人生,妳既沒有走,也不會走!
妳走了,而我沒有哭,因為我不知道該給無言的妳怎樣的回應?如何相信那具蠟像竟是拍著我睡覺的妳?!但在蓋棺的那一剎那,我終究是哭了,當乾媽打我時,她說妳是為我而死的, 是我把多病的妳給折磨死的,我努力使自己哭,很努力地!
是否妳也相信這樣的說法?
妳沒有說,沒有喊我,沒有叫我喝牛奶,直到火化爐裡的火焰熊熊燃起時,妳還是沒有喊我!
ㄇ
假使她沒有死,今天的妳又會是怎樣的景況?
她以一種過於絕對的愛來愛妳,超乎於她自己生命之上的,把妳供養在一間無菌室裡,不能隨便跟小朋友出去玩,不能流汗吹風,不能在別人掃地時走過去,不能有任何的細菌和傷害,妳是她生命全部的希望與寄託,她唯一的至寶,於是妳不知天高地厚,只能在她所創造的無菌室裡,幻想著外面的世界。
她對於妳的一切,也就成為妳對愛的詮釋,妳用這樣的愛去衡量周遭的人事,世界就不再屬於妳的了!這樣的人格塑造,這樣絕對的愛,加諸一個六歲大的孩子身上,是幸抑或不幸? 她為妳所創造的一個世界,難道不是她為自己所創造的一個夢?
她的夢結束,妳的世界也就碎裂!
妳看,妳身上一直罹患的過敏症,難道不是她所造就的嗎?是她使妳對真實的世界敏感,無法適應。如果她還活著,在她長久的重重圍護下,妳將是一個更為驕縱、任性、頑劣、只知 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孩子,不知世事人情,對外界毫無抵抗力,這樣的人又能做些什麼?
她的夢必須結束,而妳的世界也必須經過碎裂!
ㄈ
我盼望今晨的雨能持續地落著,那點點雨絲在風中翻飛,混雜著泥土香味,風一吹,從紗窗外飄了進來,深吸一口氣,隨著雨點飛出窗檐,進入迷濛的畫境,那是一片積水的泥濘地,在泥地裡,我跟小朋友們用蓋房子的黑沙,做成一個個泥球,被打爛後又揉起,正沉浸於童年的懽悅中時,媽媽叫了我:「妹妹,下雨不要趴在窗口。」我離開紗窗到母親身邊,仍然想著, 今晨的雨或許會下個不停,但下或不下,都沒有太大的分別。
媽媽的手上正一針一針地織著毛衣,毛衣的樣式我並不喜歡,媽媽那雙手的樣式我也不喜歡,那是雙乾癟枯黃,佈滿皺紋的手,而且有著濃重的藥味,令我幾乎不敢正視或暱近,但總在我疲倦欲睡時,媽媽的一隻手會拍著我的背,另一隻手放在我的胸前,讓我撫摸她的肘關節外側皺紋處,如此我才能入睡。
一上午,我盼望能有客人來,常常,我偷偷傾聽媽媽和客人說話,學習他們的應對言語,想像大人的世界,於是我學會了「謝謝」、「不敢當」等語。但是這一上午,沒有人來,我只有趴在爸爸的單人床上,練習寫ㄅ、ㄆ、ㄇ、ㄈ,大、中、小等字,直到媽媽累了,叫我跟她一起睡覺,只好從爸爸的窄床上爬到我跟媽媽的大床上,等媽媽渾然入睡時,我再起來自己玩辦家家酒。
今晨,風雨聲聲交奏的樂章中,沒有歌聲和笑聲,因為不必去幼稚園上學,因為下雨,因為睡晚了,這樣也好,這樣媽媽就不用在教室門口陪我直到放學。媽媽說:「路上壞人很多,專門拐騙小孩子,妹妹千萬不可以跟陌生人說話喔!」我說:「好,謝謝,不敢當!」
媽媽始終不放心,她怕失去我,我更怕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