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

「明年五月就要基測了，我幫妳找了間補習班，好好讀書，知道嗎？」
終究，還是敵不過媽媽的一句話。
坐在冰涼的鐵椅上，我略略不安地環顧這個陌生環境。
長條型的教室，從講台前到最後面導師辦公桌前，左右分別靠牆，各有十五張可容納三人座位的課桌椅。座位與座位之間非常狹窄，就連中間唯一的走道也僅能容下一個人。即使現在學生都還未到班，但已能想像當這間教室被各樣顏色的制服給填滿時，會有怎樣的壓迫感了。
我坐在左邊倒數第二排，靠走道的位置，只要一個轉身，再往前約四，五步就是門口。蹺課吧，這樣的念頭，從進教室後，就不曾間斷，但一直到接近五點半，學生們開始陸續出現，我卻依舊坐在位置上，一動也不動。
為了不讓新來的我顯得突兀，攤開剛剛班主任給的講義，一邊假裝埋首書中的同時，我轉而將注意力移到那些即將和我相處一年的同學們身上：戴著大眼鏡的書呆子男，提著裝有自助餐餐盒塑膠袋的小胖男，頂著俏麗短髮的女生，有著紅紅臉頰的可愛女孩，還有一些跟我一樣一眼看過就忘掉的沒什麼存在感的人……漸漸的，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第十一排，第十二排都坐滿了。唯獨我前後兩排，還是空的。
一個人坐在前後空蕩的中間位置，就像課本上用黃色螢光筆標示出來的特別地帶，會自動發光，自動聚集目光。我的頭埋得更低了。內心的焦躁也隨著上課時間的逼近逐漸擴大，最後整個腦子裡只剩下「難道沒人坐嗎」這幾個字旋轉著。
「都到了嗎？」
老師不如何時走進教室，站上講台。
我微微抬起頭，抓著裙襬一角的手冒著汗，不祥的預感湧上。
「魏呈旭和韓蔚崎還沒來。」回答的是坐在右斜前方的短髮女生。
老師點了個頭後，往我的方向看來。
「咦？有新同學啊？」
下一秒，好奇的視線紛紛從四面八方聚焦到我身上，頓時，有種無所遁形的困窘感。這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是個隱形人，或是有件哈利波特的隱形斗篷也好。
「新同學叫什麼名字？」
「任瑋。」喉嚨好乾，差點發不出聲音。
「嗯，歡迎妳。那我們翻開講義第四十六頁，上次說到……」
老師和同學們沒有將注意力放在我這裡很久，讓我鬆了一口氣，但似乎還有一道目光沒有離去，我用餘光瞄了一眼，那是來自我右手邊，同樣坐在十三排靠走道位置的女生。她朝我笑了笑，雖然我非常不擅長這類交際，但還是禮貌性地扯了個不算太難看的笑容，然後匆匆收回視線。
呼，好累。
偷偷吁出一口長長的氣後，望著前方的空位，我忍不住暗暗地埋怨起那兩個遲到的人。
就在這時，『刷』地一聲，教室的門突然被拉開。
一個手拿籃球，身穿綠色運動服的男生走過桌邊，拉開我前面的椅子，同時間，身後也傳來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
一瞬間，一股熱氣，前後連貫的將我包圍。
空氣似乎被擠壓了。
整節課下來，我的臉頰和耳根都因為缺氧而熱得發燙。當下課鐘聲響起時，我決定到教室外呼吸新鮮空氣。
「妳要不要喝飲料？」
一道細柔聲音從同學間吵雜的交談聲中躍出。我不確定問話的對象是不是我，但還是停下手邊收書的動作。
「我們一起去買！」
說話的是剛剛對我笑的那個女生。此時的她，臉上也掛著和剛剛一樣的笑容。
「走吧！」
未等我回答，她逕自將我拉離座位。我感到莫名其妙地盯著還握在手腕上的她的手，有股想撥開的衝動。
「我叫陳薇臻，草頭薇，至部臻。妳呢？哪個ㄨㄟˇ？」走出補習班時，她忽然回頭問道。
「呃……玉部瑋。」我趕緊收回視線，有些慌亂地回答。
「妳的名字很好聽耶！可以叫妳瑋瑋嗎？」
我愣了一下，心想：我們很熟嗎？該不會也要我叫妳臻臻，或是薇薇吧？但看著她那彎成一道弧的笑眼，我卻只是面無表情地表示，「都可以。」
「那瑋瑋妳想喝什麼？」
來到飲料專賣店時，她的語氣比剛才更加自然且親暱。我卻覺得有些彆扭。
「不用了，我沒帶錢出來。」
「沒關係，我請妳。綠茶好不好？」
說著，她又自己走向了點餐區。
兩杯綠茶。她的尾音微微上揚。
我站在原地，一邊想著剛剛的互動，一邊打量起眼前這個完全和我不熟的人：美麗的外表，自信的態度，活潑的個性……真是像極了我周遭那些喜歡跟人裝熟，還喜歡擅自幫別人做決定的人們。
「妳的。」再度回到跟前的陳薇臻，將其中一杯飲料遞給我。
「謝謝，等一下回教室再還妳錢。」
「不用啦，就說要請妳了。」
我扯了個笑容後，默默地喝起手中的綠茶。綠茶是半糖的，剛入口時甜味在舌尖漫開，但是滑過喉嚨後，卻感覺到些許的苦澀。
我想起了剛剛的我。
虛偽嗎？應該算是吧！那時幫忙做作業是這樣，幫班上女生傳信是這樣，還有剛剛陳薇臻問我可不可以叫我瑋瑋時也是這樣，明明想說「不可以」，我卻回答「都可以」。口是心非的話說來簡直一如反掌，想要扮演同學中好相處的角色，好像也不太難，只是如果這些煩人的交際都免了，不是更好？
一口氣將綠茶喝到底，苦澀味一層層的覆蓋在舌頭上，就像那些日積月累堆疊在心底的疲憊。
「我們班啊，雖然都不同校，但大家都是從一年級認識到現在，所以還滿熟的。」安靜一會後的陳薇臻，又自顧自的開口，「特別是我，陳嘉樺，喔，就是坐在我前面那個短髮女生，還有魏呈旭和韓蔚崎，我們四個人因為座位相近，感情特別好。常常一起約去圖書館看書，或是一起去打球……」叭啦叭啦的，她說得起勁，完全一副認為我應該會有興趣的樣子。
是嗎，喔，這樣啊。即使我已呈現放空狀態，這些假裝我有融入話題的字句，還是會適時的出現。
「對了，下次妳也一起來啊！」陳薇臻忽然提高音量，有些興奮地拉著我的手。
「啊？」恍神許久的我，回神。
「下星期六，我們和班上幾位同學約好去打球，妳也一起來。」
「我不會打球。」
「沒關係啊，我也不太會打，不然妳在場邊看就好了。」
「我媽管我很嚴，可能不行。」
「是喔，不然妳跟妳媽說補習班那天要留晚一點。」
通常，只要把媽媽搬出來當擋箭牌就會奏效，但用在陳薇臻身上卻完全沒作用。
「再看看吧。」我的言語中透漏著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可是……」
難道妳看不出來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嗎？我們又不熟，去那裡看男生打球也只是浪費我的時間。我不想去，一點都不想去！看到陳薇臻還是不放棄，我很想這樣對她說，但是我只是努力地壓下內心的不耐煩，婉轉地告訴她，「反正是下星期的事，我看那天狀況怎樣再說。」
「嗯，好吧。」
我生硬地笑了笑後，悄悄地閉上眼，心想：真希望當我睜開雙眼時，陳薇臻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對了！妳知道韓蔚崎和妳同校嗎？」
就像永遠不嫌累的，陳薇臻結束一個話題後，馬上又開啟另一個話題。
我睜開眼，漫不經心地回問：「妳說誰？」
「坐在妳後面的那個人。」
「我不知道。我沒看見他是什麼學校的。」
「喔……」
聽陳薇臻那拖長的尾音，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我沒打算再繼續問她，因為經驗告訴我知道的事情愈多，麻煩事也會跟著變多。

＊＊＊
回到教室後，才剛踏進第一步，我就因眼前的景象又止步了。
「怎麼了？」身後的陳薇臻探出頭。
「那個……」我看著一群女生佔據我的位置，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
「喔，那是正常的啦，因為是韓蔚崎和魏呈旭嘛。」陳薇臻說得理所當然。
正常的？意思是……班上受歡迎的人嗎？
「妳等一下喔。」
陳薇臻越過我，走到我的位置。
在她的幫忙下，我總算順利入坐，但雖說是坐下來了，其中三分之二的空間仍舊被身旁的侵略者給佔據，我只好先暫時往裡面的空位移動，未料，才一離開，座位隨即被填補上。
動作還真快。拿出英文課本時，我在心裡嘀咕了一句。
耳邊，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仍持續，干擾得我完全靜不下心來。突然一個特別明顯的笑聲傳來，我好奇地抬眼。
「我頭髮哪裡像栗子啊？」
是那個短髮女生，好像叫陳嘉樺。她抓抓有點澎度的短髮，沒好氣地抗議。
「就真的很像啊。」
我前面的男生已經笑到倒向左邊的空位。他就是魏呈旭吧，心裡這麼想的同時，我下意識的又多瞄了幾眼，發現他的確有一張好看的臉，而且再搭上他那一頭棕褐色短髮，完全就是那種會受歡迎的陽光型男孩。
「對了，我問你喔，這題?什麼是這個答案？」
結束了因為頭髮事件而引發的短暫打鬧後，陳嘉樺翻開魏呈旭桌上的生物講義，問道。
魏呈旭輕拍她的頭，「妳很笨耶，昨天不是跟妳解釋過了嗎？」
「再說一次啦。」
「好啦好啦。」

這麼又偷偷的觀察一會後，我想起剛才陳薇臻說過大家都很熟的話。
果然一點都沒錯。
因為不僅是陳嘉樺和魏呈旭，其他同學也都聚成一圈圈的互相交談，感覺就像是學校下了課的班上，雖然環境不同，氣氛卻是相同的。而我呢，還是這麼格格不入，不管是在班上還是補習班，完全就像是存在於另一個空間。如果能完全沒被看見就算了，卻必須像這樣尷尬地坐在一旁，偶爾還會接收到幾道好奇眼光，簡直就是種折磨。
「任瑋。」
正要收回視線時，陳嘉樺忽然叫了我的名字。原本在說話的其他人全都安靜下來看向我，那些目光就像是要把我看穿般，令我坐立難安。
「這是妳其他科的講義。」她笑著將書放到我的桌上，「剛剛老師要我轉交給妳，我差點忘了。」
「謝謝。」我迅速收下，然後別過頭。
瞬間，安靜的一群人又動了起來。
我們班的？對啊。我以為是來試聽的。不是，前幾天我在櫃檯看見她跟班導說話。是喔，怎麼現在才來補習？不知道功課怎樣……
托陳嘉樺的福，我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
這種氣氛真討厭，不管是大家聚在一起說話，還是安靜地注視我時。
原本托著腮幫子的手往上移，蓋住了耳朵。


（待續）

「明年五月就要基測了，我幫妳找了間補習班，好好讀書，知道嗎？」
終究，還是敵不過媽媽的一句話。
坐在冰涼的鐵椅上，我略略不安地環顧這個陌生環境。
長條型的教室，從講台前到最後面導師辦公桌前，左右分別靠牆，各有十五張可容納三人座位的課桌椅。座位與座位之間非常狹窄，就連中間唯一的走道也僅能容下一個人。即使現在學生都還未到班，但已能想像當這間教室被各樣顏色的制服給填滿時，會有怎樣的壓迫感了。
我坐在左邊倒數第二排，靠走道的位置，只要一個轉身，再往前約四，五步就是門口。蹺課吧，這樣的念頭，從進教室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