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任班導
週一，天清氣朗，豔陽高照。
從今天開始，星峰高中開始換穿夏季制服，校園裡出現一雙雙渾圓飽滿的美腿，意味著熱情的夏天即將到來。
第一節課鐘響之前，一個男人跌跌撞撞的從公車跳下，他穿著不合時宜的舊西裝，熱得滿頭大汗，厚重鏡片蒙了一層霧氣。
他慌忙整理一頭油膩的亂髮，氣喘吁吁的，似乎整晚沒有睡好。
校警見他行跡可疑，上前盤問：「先生，請問你是來做什麼的？洽公的話請出示證件，登記過後才能進入校園。」
男人手忙腳亂地翻找公事包裡的資料，突然手一滑，整個公事包掉在地上，紙片散落一地。
「啊啊……我又搞砸了。」男人跪在地上收拾資料時，不禁自言自語。
走進校園的學生們好奇的看著這一幕。
「我說，先生，你慢慢來，別急啊。」
男人從凌亂的公事包中找出一紙文件，結結巴巴的說道：「我我我是羅方誠，今天剛到任的教師……」
「原來是羅老師，唉，你早說嘛。」校警連忙蹲下幫他收拾資料。
「校長已經交代過我了，麻煩跟我到校長室去報到。」他領著羅方誠走進寬闊的校舍。
羅方誠看來非常緊張，把公事包緊緊抱在胸前，不時左右張望。
校警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忍不住又搖頭嘆氣。
＃＃＃
上課前，二年四班的女孩兒們興奮期待著新任班導的到來，為了給新老師一個好印象，劉之于和林孟仙特地早起打扮了一番。
她們倆嘰嘰喳喳的討論著老師可能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是不是又高又帥，風度翩翩。
「唉呦，如果發展成師生戀那該怎麼辦？」林孟仙已經無法從幻想中自拔。
「那妳就會上報啊，妳媽會哭著跟媒體說，我女兒是被拐騙的，她從小就很乖，考試都考第一名。」
搭腔的是坐在林孟仙左近的楊香倩，頂著一頭蓬鬆的捲髮，家中非常富有，因此行為舉止都帶著嬌氣，她自詡為星峰高中的第一美女，處處皆與三年級的范愛雅競爭比較。
「楊香倩，我可沒問妳話，沒事搭什麼腔啊？」林孟仙素來與她不睦，怒瞪了她一眼。
「是啊是啊，我說錯了，因為妳考試根本就不可能考第一名，沒倒數五名就該偷笑了。」楊香倩竊笑道。
林孟仙冷哼一聲：「我可不像某位千金大小姐回家都有人接送，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籃球隊要練習，回家還得幫忙做家事，哪有那麼多時間念書？」
「矮冬瓜。」
「臭捲髮！」
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眼看就要爭吵起來。
溫慧玲連忙上前緩頰：「喂，別吵了，鐘響了啦。」
林孟仙回到座位上，整理自己的頭髮：「喔，對對，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必須給老師一個好印象才行。」
「哼，花痴。」
「妳說什麼！」林孟仙杏眼圓睜，氣呼呼的鼓著雙頰。
叮咚──
上課鐘聲響起，所有學生回到座位上，興奮期待著新來的男老師。
扣扣。
前門被人輕敲了兩下。
全班同學屏息以待。
期待以久的新任班導終於到來，但走進教室裡的卻是一名頭髮油膩，身材乾癟，彎腰駝背，毫不起眼的瘦小男子。
他把點名板放在講桌上，輕輕挪動髒兮兮的眼鏡，對台下四十名女孩說道：「大……大家好，我是新來的班導師，負責的科目是地理，很、很高興能來到星峰高中，以後請……請大家多多指教。」
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教室裡卻是一片鴉雀無聲。
羅方誠轉過身來，下意識的搔著頭，頭皮屑如雪花般落下，女孩們開始交頭接耳，一時嘰嘰喳喳個不停。
林孟仙重重哀叫了一聲，她是最期待帥哥老師的人，想不到夢想在羅方誠走進教室的那一刻就無情破滅。
「怎麼會這樣啦……有夠倒楣的，走了一個老姑婆，竟然來一個噁心的宅男老師。之于，我們好衰喔。」
劉之于失望之情也是溢於言表：「他猛抓頭耶，頭皮屑超噁心，我快吐了，到底是有沒有洗頭啊？」
溫慧玲低聲提醒：「喂，妳們說太大聲了啦，老師都聽見了。」
站在台上的羅方誠臉色一陣青紅，想不到自己第一天到校，竟然遭到班上同學如此奚落。
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能沮喪，否則又將回到流浪教師的生活。
全台的流浪教師人數已經突破七萬人，這些人等待學校釋放出工作機會，輾轉流離於北中南的國高中校園之間，他們過著沒有保障的生活，連想找一份僅供餬口的飯吃都不容易。
羅方誠賦閒在家三年半，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成為星峰高中的教師，卻因為生性害羞，容易緊張，接連幾晚沒有睡好。
但是今早，他卻睡過頭了。
他連澡都來不及洗，匆忙趕車來到學校，偏生他帶的又是女生班，愛乾淨的女孩們根本難以忍受髒臭的男人，以致於受到如此難堪的對待。
教室裡開始哄鬧，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們開始釋放她們不滿的情緒，完全無視於台上的老師。
羅方誠瞪大眼睛，難以理解這是什麼情況。
「現在的學生說話都這麼直接嗎？她們是不是討厭我？我才剛來而已，都還沒認識我就開始討厭我了？」羅方誠容易緊張的個性讓他開始出汗，一瞬間已經汗流滿面。
「哇啊，他是怎麼回事啊，頭上是裝了水龍頭嗎？」不知哪裡爆出一聲譏笑，同學們的目光全部往羅方誠集中。
他更緊張了。
雙腳開始發抖，現在才知道，原來站在講台上，面對四十名不友善的學生是這麼令人緊張的一件事。
「各、各位同學，我們開始上課，請把課本打開。」
第一堂地理課，整整五十分鐘，羅方誠都面對黑板，不斷抄寫筆記，不敢轉過頭來面對學生。
下課鐘響，彷彿酷刑逼問的這堂課終於結束，羅方誠垂頭喪氣走出教室。
他前腳剛走，林孟仙便大叫一聲：「我最討厭死宅男了。」
她知道羅方誠一定聽得見這句話，只是稍微紓解心中不滿罷了。
劉之于捏著鼻子：「他身上好臭，我都快吐了，隔這麼遠都還聞得到耶。」
「對啊，妳還好，我坐在講桌正前面耶，呼吸都不敢太大口。」坐在前排的王思潔跑過來加入討論。
眾女討論一陣，林孟仙突然靈光一閃，小嘴邊浮現了狡猾的笑容。
「吶，妳們都不喜歡那個宅男對吧？想想看往後一年多的時間都要給他帶班，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我想今天晚上應該會做惡夢。」劉之于光是想像往後每天都要看到那個噁心的宅男，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們想辦法讓他自己離開學校如何？」林孟仙道。
「讓他自己離開？要怎麼做？」
「光是對他不理不睬是沒有用的，說不定他還會在心裡偷偷意淫我們，偷看我們換衣服之類。我們必須主動出擊，逼那個宅男離開學校。」
劉之于和王思潔一聽興趣都來了，眼神放亮，圍攏在一起。
林孟仙低聲道：「我們從明天開始惡整他，讓他沒辦法在我們班上待下去。」
「整老師喔……不太好吧？」王思潔有點遲疑。
林孟仙道：「思潔，難道妳想被他意淫，他看起來超色的耶，腦子裡不知道裝了多少噁心的東西，妳坐在最前面，說不定還會被他的口水噴到喔。」
「嗚啊，我才不要……好噁心好噁心，噁心死了啦！」
「要怎麼整才夠狠？」劉之于問道。
林孟仙嘿嘿一笑：「放心，整人的方法多得是，重點是不能被學校抓到把柄。」
三女討論熱烈，剛走進教室的楊香倩耐不著好奇心，走到三人身旁，聽見了他們打算惡整導師的計畫。
林孟仙抬頭看著楊香倩：「喂，大小姐，偷聽什麼啊，很沒禮貌耶。不參加的話就閃一邊去，少礙事喔。」
楊香倩冷笑一聲：「就憑妳那塞滿籃球的蠢腦袋難道能想到什麼高招嗎？況且萬一事情鬧大了，沒有我爸出面，誰能收拾善後？」
楊香倩的父親楊金龍是工程公司的董事長，包下了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公共工程，在地方上也頗有名望，更是星峰高中家長會的會長。
他每年捐獻給學校上千萬元資金，自校長以下，無不對他言聽計從。
「喔？這麼說妳是想要加入囉？」
「當然，這麼有趣的事情怎麼能少了我呢？」楊香倩擺出一貫趾高氣昂的高姿態，不過在這時候看來，卻像是林孟仙等人最可靠的夥伴。
有家長會長當後盾，她們更能肆無忌憚惡整羅方誠。
溫慧玲一直在旁邊憂心忡忡的傾聽她們的討論，她雖然也不喜歡羅方誠，卻隱隱覺得整老師是不對的行為。
一個天真且邪惡的計畫就此展開，女孩們放學後聚集在速食店，當同學們相約逛街購物時，她們討論著各種足以壓迫羅方誠的心靈，使他無法忍受導師工作的招數。
傍晚下了點小雨，街道上溼漉漉一片，感覺又濕又熱。
羅方誠解開領帶，一個人踏上回家的道路，他的頭彎得比飽滿的稻穗還低，一路上唉聲嘆氣，活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不是不想努力振作，大學畢業至今已有四年，他二十八歲了。
班上的同學們有許多人已經是熟練的高中教師，捧著穩定的鐵飯碗結婚生子，有車有樓，生活甜蜜美滿。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學識輸給那些人，只不過是內向了點，又不擅以漂亮言詞表現自己，每次都在面試這一大關卡落敗。
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無論如何不能放棄。
哪怕是他極度討厭與女生相處。
他知道自己必須忍耐，無論如何都得忍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
他早已習慣來自女性的鄙夷眼光，打從高中開始，只要是性別屬於另一邊的人類，就沒人正眼看過他。
人人都以宅男二字稱呼他。
事實上，羅方誠既不玩遊戲，也不沉迷動漫畫，他只是不擅走出戶外與人接觸罷了。
「好恐怖的女孩子們……竟然當著我的面說我噁心……沒禮貌也要有個程度。」羅方誠喃喃自語，胸口一陣惡寒。
班上女同學們眼神中蘊藏的反感猶如芒刺在背，到現在都還難以忘懷。
「不行……我必須忍耐，繼續在家裡待下去，會被大學同學們看不起的。」他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附近的生鮮超市，一口氣買了五條活魚。
售貨員滿臉狐疑的看著他，這個外型猥瑣的宅男不買已經事先處理好的魚片，卻指定活跳跳的活魚，僅讓他用鎚子把魚敲暈便帶走。
橫看豎看這種宅男也不像是會自行下廚的類型，買了難以處理的活魚究竟要做什麼？
羅方誠在距離學校車程約十分鐘的市區內租了一件便宜的小套房。
三十五年的四樓公寓，隱身在黃昏市場深處的靜僻角落，他提著五條活魚上樓。走進採光不良的陰暗房內，他隨手把魚丟在流理台，便脫了衣服進浴室洗澡。
早上就是因為睡過頭而來不及整理服裝儀容，才會讓班上的女孩小覷了。
他心想著。
蓮蓬頭噴出冰涼的水線，羅方誠洗澡的時候從不開熱水，因為他必須節省電費支出。
對他來說，這是一種訓練忍耐力的修行，唯有克服自我肉體上的障礙，才能將靈魂昇華至更高的境界。
他雙手用力搓揉著頭皮，發出了刷刷刷的聲響。
不斷的搓不斷的搓不斷的搓，直到頭上已經沒有泡沫了，他才氣喘吁吁的罷手。
「明天一定要振作起來，盡力讓那些女孩喜歡上我的課。」
盥洗完畢後，羅方誠也不吹頭髮，僅圍著浴巾走到廚房，空手抓了塑膠袋裡微微發出魚腥味的吳郭魚。
他把魚放在覘板上，然後取出一柄薄如蟬翼，打磨得異常鋒利的切魚刀，輕輕劃過魚的下腹，取出內臟，再以俐落的手法剃除魚骨邊沾粘的血塊。
吳郭魚的肚子裡已經空空如也，他面無表情的舉起剁肉刀，狠狠一刀斬斷魚頭。
以此步驟接連殺了五條魚，他把零碎的魚塊包回塑膠袋裡，沖洗雙手，然後回頭泡了一碗泡麵。
邊看電視邊吃麵的時候，羅方誠背脊微微顫抖，他還心想著，必須在睡覺之前把魚冰起來，否則明天一定會發臭。
買了魚，殺了魚，卻不吃魚。
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夜深人靜，桌上擺著一碗沒有吃完的泡麵。
電視螢幕光芒閃爍，羅方誠聚精會神的看著他租來的電影。
影片中，穿著白袍，帶著口罩的醫生正在替病人動開腹手術。
但是，病人的眼神驚恐。
他的肚子已經被人切開了，卻沒有施加麻醉。
沒開燈的房裡，只有老舊電視發出的閃光耀亮羅方誠的臉龐。
他面無表情，緊盯著電視裡一聲的一舉一動，耳裡聽的是……
怒罵、哭求、慘叫、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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