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洗不乾淨的衣服
三天前，美福洗衣店。
無盡的長夜，時間一分一秒過得極度緩慢，大多數人都已經陷入沉睡的時刻，兩個男人窩在蒸汽繚繞的洗衣場內，捲起袖子奮力刷洗衣物。
這裡是偶爾能在街頭巷尾流傳的鬼怪軼聞中聽見的洗衣店，他們的事蹟在不少靈異愛好者之間悄悄流傳開來。
大家都說，這間洗衣店洗的不是人的衣物。
他們洗的，是鬼衣。
「阿堯，你拿刷子的方式不對啦，要像我這樣由下往上刷，不然汙漬清不掉。」
「喔！我明白了，原來如此，看我的厲害！」
周俊堯忙得滿頭大汗，而他手裡一件滿是嘔吐汙漬的白襯衫也在努力之下，漸漸褪去髒汙。
隨後，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洗衣台上浮現一名中年男子的半透明形體，他半睜著眼，表情十分痛苦，頸部還纏著指頭粗細的麻繩。
「他是上吊自殺而死。」薛薰淡淡說道，同一時間，他負責的衣物也浮現女性身影。
「聽聽他們想說什麼。」
周俊堯停下手邊動作，把耳朵靠到鬼魂的口邊，傾聽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呢喃碎語。
「菸……呃喔……菸……」
周俊堯抬起頭：「他說他要抽菸。」
「這麼簡單的願望，快去買，送他上路！」
周俊堯火速到旁邊的便利商店買了包菸和打火機，點起一支，放在中年男性鬼魂嘴邊。
他喃喃自語：「上吊自殺的人，為什麼會想抽菸？」
「也許是呼吸困難，想要舒緩一下吧？」薛薰笑道。
中年男性痛苦的表情慢慢平和下來，胸腹徐徐起伏，彷彿真吸得到菸似的。
滿足了鬼魂的願望，洗衣台上的形體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只留下原來的白襯衫。
另一邊，薛薰也洗淨了那件女用T恤。
忙了一整晚，都是為了趕上交貨的期限，再過不久「那邊的使者」就會親自過來取貨。
薛薰看著手錶：「還有半小時，先把衣物烘乾吧。」
「收到。」
等待衣物烘乾的時間，兩人得以稍微喘口氣，回到辦公室內，癱軟在沙發上。
周俊堯起身沖泡兩杯即溶咖啡，一杯給了薛薰，寒冷的冬夜，這是唯一能暖和身子的方法。
「我記得你說過，這城市裡不只我們一間專洗鬼衣的店吧？為什麼那邊的使者老是找我們？而且這次的量也太誇張了吧，十八件耶，要是每一件都像姚佳慧那麼難處理的話，哪忙得過來？」
薛薰半瞇著眼，聳肩道：「我哪知道他在想什麼？要是我猜得到，還用在這洗衣服嗎？」
他隨即嘿嘿一笑：「不過，搞不好真的有其他洗鬼衣的洗衣店，只是我跟同業也沒什麼往來。」
「那純粹是你太孤僻沒朋友的關係吧？」周俊堯哈哈大笑。
他回想起剛認識薛薰那時，這間被排除在都市更新之外的破矮樓房就像是一顆毒瘤，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爆炸。
何況薛薰又是身材瘦長，膚色白皙的模樣，三更半夜突然碰到他，說不定還會以為自己見鬼了。
「對啦，沒朋友，都死光了啦。」薛薰笑罵道。
「說到朋友，小白好久沒來了。」周俊堯望著手中的咖啡杯，想起了那個酷愛即溶咖啡的白無常。
「你這麼想見她？待會問問那邊的使者，說不定他會告訴你該怎麼去見她。」
薛薰頓了一頓，又竊笑道：「不過答案很簡單，想見無常鬼差，死掉就行啦！」
「別咒我死，我可一點都不想死。」周俊堯猛搖頭。
薛薰嘆了口氣：「那邊的世界不知道長什麼樣，我們曾去過完全相反的世界，難道那就是所謂的地獄嗎？」
「這還不簡單，死掉就知道啦！」周俊堯此話一出，兩人相視大笑。
薛薰是死過一次的人。十年前，一場怪病讓他差點丟了性命，後來鬼差放他一馬，所以這十年之間，他任勞任怨，替鬼洗衣，替它們完成未了的心願。
套用佛教的說法，薛薰的工作能夠替他累積陰德，在死後可以獲得更好的待遇。
不過薛薰本人卻不相信這套說詞，他見過死後的世界，沒有牛頭馬面，沒有十殿閻羅，那兒什麼都沒有。
他之所以努力工作，純粹是因為只有他能做這份工作。
關閉的鐵捲門開始不自然地震動，匡啷巨響彷彿有人在外頭猛力撞門似的，叫人心生惶恐。
薛薰起身到後面洗衣場取下這次送來的十八件鬼衣，再走到前庭，靜待「那邊的使者」現身。
周俊堯靠在牆邊，搓著手臂上冒出的雞皮疙瘩，不管多少次，他就是無法習慣那張詭異恐怖的肉臉。
黑影穿透鐵捲門而來，龐大的身形瞬間使他們感到強烈的心理壓力。
「那邊的使者」居高臨下，俯視著兩人。
「這裡是十八件鬼衣，全數清洗完成。」薛薰恭敬說道。
「那邊的使者」一言不發地彎下身子，肉臉上無數的眼球滴溜溜轉動，檢視著這次的成果。
隨後他揮出一條鐵鍊，串起所有的靈魂，發出了震懾人心的詭笑聲。
他的笑聲相當驚人，連掛在洗衣場裡的衣物都隨之擺動，周俊堯也不由得摀起耳朵。
「這大概是開心的意思。」薛薰回頭說道。
「聽不出來，怎麼聽都像是怒極而笑，我覺得你還是別站得離他太近才好。」周俊堯搖頭。
笑完一陣，「那邊的使者」拖著鐵鍊，轉身穿越鐵捲門而去。兩人這才鬆了口氣。
周俊堯不禁要想，同樣是無常鬼差，小白的人形模樣就顯得平易近人許多，至少還能心平氣和的與她對話。
反觀「那邊的使者」，也就是黑無常，他那張生了無數眼珠子，加上長滿鐮刀般利齒的血盆大口，宛若自地獄深淵中撈出的巨大肉臉，難免叫人打從靈魂深處恐怖畏懼。
雖說小白真身恐怖的程度也不遑多讓。
薛薰猛打呵欠，時間悄然來到三點四十分，今夜的工作算是完成了。
「沒事了，回去睡覺吧。」
周俊堯脫下制服，換回自己的外套：「今天真是累爆了，我有預感待會一秒鐘就能睡著。」
「那我應該是零點五秒。」
「連這也要計較，你小學生喔！」周俊堯大笑。當他正要走出辦公室，桌上的電話忽地鈴聲大作。
嘟嚕嚕嚕嚕嚕──
一瞬間，兩人都用不解的神情看著電話，別說現在是深夜三點四十分，就算是平日，這支裝飾用的電話也不曾響過。
周俊堯回神過來，接起電話：「美福洗衣店您好。」他按下擴音鍵，放回話筒。
「嗯哼，請……請問是洗衣店嗎？」電話那頭是個中年男子，嗓音相當混濁。
「是，請問你這麼晚打電話過來有什麼事嗎？」
「啊，是這樣的。」男子突然像是醒了過來，聲音清晰了不少。
「我想請問你們洗衣店有沒有到府洗衣的業務？」
「到府洗衣？」
「因為一些私人原因，我家裡的髒衣物堆積如山，而我又忙得不得了，實在沒時間洗，我太太都發火了。」
他頓了頓，又說：「錢的方面不是問題，能否請你們過來我家幫我太太洗衣服呢？」
周俊堯看向薛薰，尋求他的意見。
薛薰走進辦公室，對著電話說：「我姓薛，是這間洗衣店的老闆，先生請問貴姓？到府洗衣的地點在哪裡？」
「我姓陳，住在桃園，地址是……」男人說了地址，周俊堯連忙拿筆抄下。
「那好，陳先生，清洗單件衣物是一百元，毛衣外套另計，到府洗衣的費用則是兩倍計算，這樣可以嗎？還有，若有必須特殊處理的衣物，我們會當場跟你報價。」
男子一聽大喜：「太好了，只要能解決我的問題，花多少錢都沒關係，我聽朋友說你們這間洗衣店有求必應，果然如此。」
薛薰皺眉道：「朋友這麼說？不實的傳言勸你還是別隨便相信比較好，我們只是一間洗衣店，除了洗衣服外，什麼都不會。」
男子笑呵呵的回道：「我知道，我知道，那麼請你們三天後的傍晚過來，我會提早下班等你們。」
周俊堯突然像是想到什麼，搶著問道：「陳先生，能不能說一下是在什麼場合聽見那些傳言的呢？」
男子似欲回答，但回話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沙沙作響。
薛薰輕拍電話機，罵道：「媽的這支爛電話，裡頭該不會住蟑螂了吧？」
嘟──
電話斷訊。
這種舊式的電話機無法看見來電號碼，兩人也無法回撥，只能放棄。
「這傢伙鬼鬼祟祟，心裡肯定有鬼。」薛薰說道。
「該不會是殺了人，要我們去洗血衣吧？」
「三天後就知道了，我現在只想回去睡覺，快滾吧你。」薛薰揮手趕人。
周俊堯睡意竄上腦門，哈欠連連。他快步穿越馬路跑進對面的社區，搭乘電梯回到自己家裡。
漆黑的房裡，電腦螢幕卻是亮著的。
「唉，別隨便開我的電腦，要電費的啊。」
他嘆了口氣，摸索著牆面開燈，房裡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人，很顯然周俊堯這句話是說給不存在於這個空間裡的「人」聽的。
譬如深夜電腦自動開機、電視傳出不明聲響、馬桶自動沖水等等靈異現象，他早已經見怪不怪，上回遭遇羅剎鬼惡作劇的時候，浴室裡的雞血還讓他洗了一整個下午。
既然電腦沒關，他便忍著睡意，打開網路瀏覽器。
羅剎鬼事件時，少女柯姿穎也曾經提到自己聽同學說過薛薰的洗衣店。
看來街頭巷尾之間，確實有些他們不曉得的傳言正在蔓延。
接連輸入了幾個名詞，諸如「美福洗衣店」、「深夜乾洗店」、「血衣清洗」等等，搜尋出來的結果都是恐怖電影，或以其為題材的相關創作的網頁。
直到他鍵入了「洗鬼店」三個字，在眾多雜亂的搜尋結果中，出現了讓他在意的文字。
「如果家裡有不管怎麼洗都洗不乾淨的衣服，該怎麼辦？」
網友的討論之中，出現了這樣的問句。
「我說的不是全然洗不乾淨，而是同一塊汙漬清除之後，隔天會再度出現，不管試幾次都是這樣。」
而其下方的回答中，則有這樣的答案。
「那件衣服應該是過世親人留下的吧？如果是的話，建議你別穿了，若真的想留下來做紀念，可以送到專門洗鬼衣的店去，他們會替你處理。」
周俊堯暗自心驚，洗鬼衣雖然不是秘密，但他們也不曾對外大肆宣傳，想不到在網路上竟會出現這種討論串，也難怪柯姿穎和那位鬼鬼祟祟的陳先生會自動找上門來。
「唉，只希望這次別又是稀奇古怪的事件，像今晚那位只要菸抽就滿足的大叔一樣不是很好嗎？」
天快要亮了，他躺在床上，心裡想著網路上的留言。
薛薰這十年之間，應該不僅只為鬼洗衣，也替不少人解決過疑難雜症。
那位網友是他曾經往來過的客戶嗎？
又或者是，藏身於這城市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和他們一樣在深夜開門營業，為鬼魂洗衣的店家？
「如果真有別間專洗鬼衣的店，我還真想去拜訪看看，畢竟大家是同業，混熟了往後彼此有個照應也好。」周俊堯心想。
天空泛出魚肚白，周俊堯也沉沉睡去。
對他們來說，天亮了，這漫長的一天才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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