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笠嶼

當時年紀小

整理女兒房間時從枕頭套內清出了一堆紅包袋，這些都是過年時大人給的壓歲錢，按照習俗，我要她們至少放到過完年才可以將錢抽出來。年早已過完，錢也拿出來花用了，繳了補習費、學費、以及某些老爸老媽不想幫忙出的錢，紅包袋應該都已清空，但又不放心，還是一張一張的再檢查，若真被我找到，理應是我的吧！
孩子大了，可以不用凡事跟在後頭收拾善後，但如果不做點事，感覺起來不像父母，可憐天下父母心，只有眼睛閉起來時才可以說：不管了，因為你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紅包對孩子的吸引力其實已經一天不如一天，她們都清楚了解，什麼叫做過路財神，數著一張張有紅有綠的新鈔，也只是過過乾癮而已，膽敢就這樣把它花掉，後果會很嚴重。
我童年時的壓歲錢可能只有現在孩子的零頭，但父親的心態跟現在的我一樣，先讓你保有幾天再繳回來，沒料到才一天就出狀況。大年初一穿著新買的制服，一大早就去看舞龍舞獅、看電影、逛街，下午回到家時，全身鞭炮味，制服上沾染各種顏色的塗料，看得母親膽戰心驚，趕緊脫下來洗，父親似乎也意識到狀況不對，要我把錢交出來，蒐遍所有的口袋，只剩一堆零錢。追問之下，數百塊的壓歲錢竟然全用於買鞭炮，放完了，花完了。父親一定很為難，要不要在大年初一揍小孩，最後決定讓我在大廳內罰跪。長大後，我對看煙火一直沒有太大的興趣，即便是台北一○一大樓的跨年煙火秀，從來不曾參與。許多人覺得燦爛的煙火很美，對我來說，煙火是充滿罪與罰的回憶。
家住海邊，有阿兵哥的衛哨所管制海岸安全，檢查出海作業船隻。到了晚上，夜黑風高，難免有點肅殺氣氛，軍營本來就會有一些鬼來鬼去的故事流傳。在金門前線，情節更是加油添醋。對岸是大陸，聽老一輩的說，早年確實有共軍的「水鬼」來摸哨，把耳朵割下來，游回去領賞。到了我這一代，只看過大陸漁船上的漁民，再也沒看過水鬼，但是對初來乍到的菜鳥新兵來說，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嚇死他。偏偏碰到一群惡質的小孩，對著他發射沖天炮，炮打中鋼盔時，衛兵驚慌失措的冏樣，引來一陣歡笑聲。當時年紀小，不知危險，要是當時衛兵嚇壞了對著黑影就開槍，那我們這幾個當真變成「水鬼」了。
戰地政務時代，煙火列為管制品，能夠偷偷買到的只有沖天炮和水鴛鴦。水鴛鴦點燃後需要一些時間才會爆，拿在手裏，算準時間再丟，這是比勇氣的一種遊戲，看誰的膽子較大。輪到我時，用力一丟，竟然丟到屋頂上去。平房的屋頂放著一堆薪柴，上面晾著衣服，只見衣服開始冒煙，小孩一哄而散，我獨自一人無奈地看著煙變成火，這是如假包換的「煙火」，為了這場煙火，父親賠了鄰居數倍的壓歲錢。
鄉下孩子，少有不頑皮的，即使犯錯，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父親從未動手打過我，倒是小學臨畢業前，一次無心的錯被老師打到終身難忘。放假天，在校園內騎腳車，看到女同學在路上走，經過時抓了一下她的辮子，力道大了點，同學大哭，老師從走廊衝過來，連人帶車拖進教室，拿出鞭子狠抽數十下。看著腫得像麵龜的雙手，從手指頭痛到手腕，我忍住淚水不哭，人之所以傷心是因為有委曲，我知道錯，因此不敢哭。
長大後，讀了很多心理學的書，終於了解這其實是一場美麗的錯誤，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用了一種不恰當的方式來表達對心儀女生的愛慕之意，因為暴力而使情愫變了調。P.S.，只有溫柔的對待才是真愛。在我那個年代，體罰是常有的事，我曾被導師罰打牆壁，把整片白灰的牆捶到掉下一大塊。身為班長，求好心切，一旦權威受到挑戰，衝動之下難免有肢體上的接觸。新學期開始，女兒被推選為班長，她絕對無法想像，班長也會被處罰。
在現今的社會，對與錯、罪與罰有時候是個人的自由心證，法律的背後畢竟還是人，想要扮演上帝，結果往往成為魔鬼。身為人父，孩子犯錯會嘮叨幾句，嚴重時也會加以訓斥，但要孩子心服口服真的不容易，大人的價值觀和小孩的想法總是有段差距，每次罵完小孩我都會覺得難過，我的智慧顯然不如外祖母。
舅舅家的鄰居種了一棵葡萄樹，蔓藤延著傾頹的牆壁長到外面來，我每次騎車經過，高度正好可以摘幾顆來吃，鄰居受不了跑來向舅舅告狀：「你外甥又來偷摘葡萄了。」外祖母聽到走出來，她沒有罵小孩，也沒向鄰居低頭，用「偷」字來指控人令她生氣。天生萬物以養人，葡萄既是自生自滅，本就不應據為己有，何況葡萄從未成熟到可吃，不應讓無知的小孩來承擔這種指控。
外祖母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葡萄不能吃。」我當然知道不能吃，因為我吃過，但不吃一下怎知不能吃，那種酸的程度，一次也只會摘幾粒，不像龍眼，一次可以摘一把。擁有龍眼樹的鄰居比較上道，沒有來告狀，看我手中拿著一串龍眼，照樣開罵。龍眼沒有熟，不該糟踏，確實如此，但我必須誠實的說，我三天兩頭從樹下經過，這棵龍眼樹的龍眼從來不曾熟過，也沒有人採來吃過，最後都是掉滿地，熟了才可以摘，擺明了是騙人的話。
如今，當年一起摘龍眼的小孩都已當了爺爺，龍眼樹也愈長愈大，但是長出來的龍眼依舊那樣小粒，依舊未成熟就掉滿地。我從地上撿了幾顆剛剛被風吹落的龍眼，剝了一顆，像小時候一樣吃看看，現在的我似乎比以前更能忍受那種苦澀的味道，沒有立刻就吐出來。咀嚼著未成熟的龍眼肉，想起外祖母，想起舅舅，想起我在這棵龍眼樹下度過的童年。記憶像張看不見的蜘蛛網，人是在網上爬行的動物，一輩子都被困在裏面出不來。一轉眼也到了白髮蒼蒼的年紀，視力衰退，連聽力也有問題，一直覺得有個似有似無的聲音在風中廻盪：「你外甥又來偷摘葡萄了！」

當時年紀小

整理女兒房間時從枕頭套內清出了一堆紅包袋，這些都是過年時大人給的壓歲錢，按照習俗，我要她們至少放到過完年才可以將錢抽出來。年早已過完，錢也拿出來花用了，繳了補習費、學費、以及某些老爸老媽不想幫忙出的錢，紅包袋應該都已清空，但又不放心，還是一張一張的再檢查，若真被我找到，理應是我的吧！
孩子大了，可以不用凡事跟在後頭收拾善後，但如果不做點事，感覺起來不像父母，可憐天下父母心，只有眼睛閉起來時才可以說：不管了，因為你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紅包對孩子的吸引力其實已經一天不如一天，她們都...

自序

當我開始知覺已步入中年時，最大的改變就是話變少了，懶得講話，懶得去管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也許是在課堂上講太多了，也許是因為沒有人願意聽，話愈講愈少，愈講愈小聲，被說是連蚊子都不如，如果不是重要的事，通常也懶得再重複一遍。因為不常講話，反而可以多些時間思考，有些事雖然不講，卻無法不想，於是就把想講的東西寫下來，漸漸變成一種習慣，作為自我逃避與情緒宣洩的出口。
年輕時也喜歡為賦新詞，舞文弄墨，得過一些不說的話沒人知道的獎，寫作對我而言不是難事，只是我一直沒敢把寫作當一生的志業。即使在今天，經濟基礎比以前好，還是沒敢瘋狂到放棄一切，去追逐那個年少時短暫浮現的作家夢。我自忖不是文學創作的料，更重要的是太過務實，缺少浪漫，別說是煮字療飢，食無魚、食無肉都難以忍受。
一個太在意物質與生活享受的人，注定寫不出感人的好作品，尤其已過了追逐情愛的年紀，還來寫一些風花雪月的詞句，未免讓人覺得虛情假意，自己看了都會不好意思。通常到我這年紀的人，最愛回憶過去，任何生活上的小小感觸都會讓情感氾濫成災，更奇怪的是一些年輕時失落的童年趣事，這會兒全都跑回來了。許多人在年輕時從未寫過文章，也沒受過任何寫作的訓練，卻在上了年紀後個個成了作家，寫出來的回憶，清晰到好像昨日才剛發生。我實在不想被歸類成這一群人，偏偏就是愈來愈像。一旦戀上寫作，往往欲罷不能，原本只是一些碎碎唸的句子，沒想到竟然可以累積成書，真的是始料未及。
這本書可以出版最先要感謝的是《金門文藝》的總編，由於他的邀稿讓我有機會在停筆二十幾年後，再度體會「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雖然只是一篇一千五百字的散文，寫寫刪刪，刪刪寫寫，竟然拖了近一個月，怎麼讀都不順暢，如果不是已允諾交稿，真想放棄。平常寫論文，東抄西抄，可以參考的資料很多，不會有文思枯竭的問題，只要夠勤勞，沒有寫不成的論文。
換成寫散文，同樣都是文字的排列組合，結果完全不一樣，使用的詞彙不同，思考的模式，乃至陷入的寫作情緒也不同。之前讀《金門文藝》時，心裏偶爾會嘀咕：「這也算文章！」這樣也可以投稿？可能有很多人同我一樣的想法，有這種想法不是壞事，就看能不能付諸行動，印證自己的能耐。我之所以會不務正業，多少是基於這樣的心理，想測試自己是否還能寫，還能找回年輕時對文藝的愛好。《金門日報》的「副刊文學」為我提供了這樣一個擂台與戰場，也為我實現了年少時的寫作夢。
多年來這座虛擬的花園培育出許多知名的作家，我對文藝的愛好，對寫作的初衷，以及這本書得以出版都是從這個園地開始。感謝主編的厚愛，接受這些文章，兩年來我陸續在這塊園地發表了二十餘篇的雜文，多屬生活感觸的記述，兼抒發對家鄉的懷念。原本只是玩票性質，沒想到會一寫成迷，一寫成癮，寫到足以編印成冊，印製成書，真的要感謝「副刊文學」這塊肥沃的土地，無心插柳柳成蔭，也算是一種緣份。
本書共收錄了五十篇文章，之所以取五十之數當然與現在的年歲有關。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我向來駑鈍，對天命所知不多，即使已過半百，生活仍在跌跌撞撞之中，很多事情放不開，很多事情放不下。這樣一個角色，天地君親師，人在五倫內，心在紅塵中。萬事萬物離不開一個情字，親情與人情，情字這條路走起來雖辛苦，總還是能留下一些甜蜜回憶。我本想將這些文章分成三部份，關於親情的、關於人情的、關於物情的，最後沒能歸類成功，主要是這些感情總是糾葛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於是索性放任它亂，不分章節，隨意隨性，隨便翻，隨便讀。
雖然是隨性而寫的文章，記述的都是事實，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也是傳記，一種散文式的傳記，記錄我曾這樣生活過。自十八歲那一年離開家鄉，故鄉的印記愈來愈模糊，這一輩子可能連落葉歸根都有困難。只是不知何故，最近老是作夢，夢到殘破的家園，夢到小時候的情景，夢到一些至愛的親人。我把這些感觸詳實地記錄下來，能夠這樣自在地活著，心中充滿感激。回首來時路，有親人、家人相伴，有師長、長輩提攜，有同學、好友相知相惜，要感謝的人太多了，我以謝天的虔誠心意出版這本書，作為我對所有人事物的感恩與懷念。
遠方有一個離島，有我童年的記憶，有我眷戀的親情，有我割捨不掉的牽掛，那座島的名字，古時候叫做笠嶼，我常在夢裏回去，故以此為名。

自序

當我開始知覺已步入中年時，最大的改變就是話變少了，懶得講話，懶得去管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也許是在課堂上講太多了，也許是因為沒有人願意聽，話愈講愈少，愈講愈小聲，被說是連蚊子都不如，如果不是重要的事，通常也懶得再重複一遍。因為不常講話，反而可以多些時間思考，有些事雖然不講，卻無法不想，於是就把想講的東西寫下來，漸漸變成一種習慣，作為自我逃避與情緒宣洩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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