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叉球
你會來嗎？
手機顫動出這一則訊息，來自國小同班同學K。訊息裡這樣寫道：「我要結婚了，下個月五號，在河濱公園對面的飯店，你知道在哪的。」
在深夜擱下明天要考試的書本，把訊息反覆讀了一遍又一遍，試圖破解更多隱藏在字句裡的資訊，卻是徒勞。這年，我們堪堪滿了十八歲。一陣巨大的空虛感塞滿我的胸口，小學六年級時，我也是這樣執著地看著、唸著老師在日記本上給我的評語。那年王建民甫升上大聯盟，一股棒球熱潮在男孩之間蔓延，沸騰，我的整本日記鉅細靡遺地記載了職棒的大小事，儼然成了各大報的體育新聞彙整。老師說，你可以多寫寫棒球讓你學會了什麼啊。從此，更多的球場上的細節被我渲染誇大，彷彿某種程度的置入性行銷：逆轉的激情、提前扣倒對手的熱血、永不放棄的英雄淚水，總是激勵我們，「怕輸，就不會贏」……而那天日記的內容我記不得更多了，老師似乎根本沒有看完，對於內文完全忽視，只留下一句話：我和令堂討論過了，我們都認為你的生活裡除了棒球，還有很多事值得去做。譬如看課外書。
我把本子啪地闔上，感覺被徹底羞辱了。一個人趴在座位上，腦中不斷想著那句話──老師是討厭棒球嗎？還是討厭我、對我不耐煩了？K走到我身旁，問我身體不舒服嗎？我搖搖頭。「那快來打球啦！」
我和K說了日記的事，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幹嘛！還在不高興喔？」他推了我的肩膀，我也笑了起來。是啊，我們的志願是要去打大聯盟的，而且指名要洋基隊，什麼日記、讀書，一點都不重要啊！早就約定好了，三年後，國中畢業要一起去日本念高中，那裡的選手育成制度完備的多，當今中華隊最強的第一棒陽岱鋼正是如此，彼時還沒闖出名堂的他老早被我們奉為圭臬。我甚至連離家出走的細節都仔細推演過了許多遍：考完聯考的深夜留下一封信在桌上，無聲無息地離去，義無反顧的旅程裡，我們要先去找K在體委會工作的遠房舅舅……
那時只要下課鐘一響，我們一群人便狂奔下樓，半個躲避球場就正好當作球場，對於湊不到九個人一隊的我們來說，那場子大小剛剛好。我們兩邊總是互相幫忙守備；而學校是嚴禁「棒球」這種危險物品的，所以球只好以報紙壓揉而成。每回投打對決通常只有三種結果：三振、保送、安打（人太少難以守備啊）。然而我們打起球來卻毫不馬虎，煞有其事：有聯盟、有紀錄，有總冠軍賽、有交易制度，腦中所設想、所推演，早已不是彼時嬌小的身軀所能負荷。
事實上，母親也從來沒有反對我打棒球。只不過他常常不經意地問起K的事情：他的成績好嗎？你們在學校相處得怎樣？都做些什麼？這總是使我不知所措，老師的那句話突然就在腦中變質，發酵，膨脹，占據了所有空間。我只能惶惶地敷衍帶過，最後虛張聲勢地大聲回道：「你問這個幹嗎？」K是老師心目中，你們大人心目中的壞小孩。他上課會睡覺會吵鬧，作業隨便寫常缺交；他的制服永遠髒髒皺皺的，滿身汗臭味讓人難以忍受，甚至連指甲檢查也從來沒有通過。除了我們打棒球的這群人，K幾乎沒有朋友，班上功課好的女生看見他就躲得遠遠的，卻私下和老師打他的小報告，這使得K經常在各種懲罰之間輪迴。他倒也不在意，安安份份地罰抄完課文，扔下筆衝往球場，陽光注滿深陷的酒窩，毫無哀戚怨懟之情。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想，老師叫我別打棒球，是不是叫我別和K走得太近？有次換座位，成績最好的女孩C換到了K旁邊，她的母親便來學校和老師爭論許久，隔天C就被換地遠遠的了。她坐到了我前面，非常低聲跟我說：「我媽媽特別交代我別跟那種人往來，說我會變壞，怎麼辦，你不怕嗎？」那時我不解地搖了搖頭。我是要到了畢業後很久才知道，K的父親與大哥都是管訓過的流氓，他是祖母獨力撫養長大的。
那時為什麼沒有人多問問K的棒球打的怎樣呢？他可是我們之中最強的投手啊。那時他不知從哪弄來一本棒球雜誌，裡頭有各種不同變化球的投法，常常上課瞥到他低著頭，右手握住紙球，五根指頭來回交疊，像是恣意排列組合的積木。其實大部分的球種都得倚賴縫線，才能產生變化效果──指叉球例外。讓食指中指像叉子一樣夾住球，出手時，兩指內側瞬間向下發力。指叉球離手後比一般直球更為剛猛，到達本壘板的最後一刻會突然下墜，像是從筆直的懸崖墜下一樣，令打者措手不及。
K的指叉球幾乎是勝利的保證，可是卻誰都不願意和他一隊。因為這樣就永遠當不了投手。那時我帶了一個新的手套來學校，黑色的，上面繡著「40」還有洋基的隊徽，同伴們全是羨慕不已，每個人輪流戴在手上，眉毛總是止不住喜悅地跳動。K戴在手上卻是不願拿了下來，他擺出祈禱的手勢，扭動著身軀，睜大雙眼嘟著嘴，故意撒嬌地說：「拜託嘛，我是王牌投手耶！」我拗不過他的請求，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他就突然換了張臉似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嘴角大幅上揚，「就知道你最好了！」
從此，他總有不同方式不同理由硬要我把手套借他：「我今天幫你抬便當耶。」「所以咧？」「借我嘛，真的最後一次了。」「不要。」「那我不要跟你好了，不要就不要啊。」
「好啊！怕你喔！」
「而且為什麼每次都是你當投手！」我作勢要把手套搶回來。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為什麼會有這樣激動的回答，可是才一脫口就後悔了。K哼了一聲，脫下手套，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誰希罕你這爛東西啊，到時候我叫我爸買十個都不成問題！」
好幾次忍不住向母親抱怨起K總是搶我的手套，舌根潮水反覆沖刷，話卻始終擱淺在喉頭。我很怕母親把K當作壞朋友，更害怕他因為任何小事阻止我打棒球，特別是他最討厭我和別人發生衝突；何況，小男生吵架嘛，隔天我主動交出手套，當K的捕手，聯手完封對手也就和好如初了。可是從那次事件以後，我站上打擊區，面對K總是特別起勁，總是使盡全力揮擊，想要把他的球轟得又高又遠，挫挫他的銳氣──卻頻頻遭到三振。總是揮了棒才發現球正在下墜，而一切都發生在那麼一瞬間，我還來不及回神，隊友的嘆息已經從四面八方洶湧襲來。
「你會來嗎？」訊息末尾附了張相片，K染了一頭金髮，懷裡摟著一個女孩，女孩笑得燦爛，K卻是正經八百地抿著嘴，眉毛微微皺著，眼睛凝視鏡頭，那是一種不屬於我們這年紀該有的陰鬱。如果此刻在路上相遇，我還能認得出他嗎？照片正是在他預定要結婚的飯店前拍下的，陽光穿過河畔垂懸的柳條，小小的方格裡，天光漫溢，我不由得惦念起那些完整俱足的單純與快樂。我也因此想起畢業典禮前一天，我們去河濱公園打了最後一場球。
K說那是小聯盟的總冠軍賽，結束後就要努力升上大聯盟。那時我們互看了一眼，有默契地右手握緊拳頭，敲打著自己左胸膛，電視上的選手都是這樣為彼此打氣，彷彿是在說：「我可以的。」
我們真的可以嗎？現在回想起來，老師會那樣寫不是沒有原因的。有些事，再多的臆測也不會有個結果，總要經過時光之流的淘洗，隱藏的脈絡才會逐一清晰。大聯盟是個多麼虛妄而遙遠，一個說出來誰都會嘲笑的夢想啊！有多少男孩曾有過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呢？又有多少人窮盡一生的氣力，只為了更靠近那座棒球聖殿？
那天比賽的過程我記不得更多了，一路拉鋸吧，來到九局下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平手、滿壘、兩好三壞，我緊緊握著棒子，一輪溶溶的落日在不遠處懸浮，金檳的光繡在水面上，像是寶石切面，我的心怦怦地急速跳著，也是那般輾轉閃亮。
K深吸了一口氣，抬起腳，跨出一大步，幾乎劈腿平貼地面，把自己繃成一張稍縱即逝的弓；手臂延展，伸直，一個白影從指間噴射了出去。他的球只有兩種，直球、指叉球；我也只有兩種選擇，揮棒，或不揮。
因為把球牢牢卡在兩根手指內側，所以指叉球飛出的時候幾乎沒有橫向的旋轉，空氣阻力比直球小得多。那時，被呵護安好、被潤飾剪裁的世界正是這樣浩浩蕩蕩地在K和我的眼前攤展。我們當然知道要成為一位偉大的棒球選手，要能夠打大聯盟，得從更小的時候就開始接觸、得經過一長串不見天日的磨練，要有天分、要有體能……而我們什麼都沒有。
逆光的視野裡，K的球彷彿刮下了一片煙霞，直直朝我這邊衝撞過來，層層赭紅沿著噴射的軌跡燃成一炬大火，傾刻燎原，華麗斑斕。那些蓬勃的憧憬都鎔鑄到了其中，沒有阻力，比普通直球更為剛猛。我幾乎能確定那是指叉球了。
少了空氣阻力，重力影響更是肆無忌憚，這反倒進一步干擾了氣流，產生亂流。指叉球便是藉此達到倏地下墜的效果，我的眼睛緊緊盯著，被騙倒過那麼多回，不會再上當了。我不會揮棒的。
可是如果出手時，放球點刻意高一些的話，指叉球下落後會剛好削進好球帶。這使我的心開始動搖，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在兩個選項之間急速懸擺。整個胸膛被搔地癢癢的，球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晚風被極致擠壓，啪啪啪的聲響逼迫我做出決斷。
球落下了，懸崖邊滾下來那樣。
我的頭腦還沒下達最後的指令，球已經無可挽回地落下了。
那是一幀周遭色彩灰白、聲音頓失的畫面，像是卡帶定格的老電影。
然後三壘上的小A叫了出來，K也是。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那麼一瞬間，我還來不及反應，一切的失序便嘎然而止。球落在地上，揚起了本壘板旁的砂土，一陣風吹過，迴旋連綿成一帷瀉下的簾幕。小A又跳又叫地跑回來，推了我一把，其他的隊友也是。「壞球保送啦！我們贏了！」
K落寞地走下投手丘，匆匆收了自己的東西便要走了。「不是剛剛誰說了要去吃冰？」
K沒有回答，留下我們面面相覷。
忽然間什麼都不一樣了。茫然的日暮，微涼的晚風，霞光烘頰，餘曛在樹。我們就這樣惶惶地升上了國中。
K一開始還有加入棒球校隊，可是輸掉一次重要的比賽後，禁不起教練的責備，大吵了一架，便退出了。據說他跟隨父親的腳步踏入了灰黑的邊緣地帶，學會了抽菸喝酒，到處聚眾鬧事。有次他在臉書上了放了一張拇指佈滿紅色痕漬的照片，洋洋灑灑炫耀著如何以少搏眾，打退了另一群人。我以為那是受傷了，近看才發現那是在警察局做筆錄，蓋指印留下的痕跡。「不過是蓋個章而已嘛！」他這樣寫道。
世界於此慢慢地向我們展露完整的一面，而這一切其實在一開始就已然註定，只是我們最初那超乎常人的熱情、天真、狂妄，輕易地屏蔽了真實世界的殘酷。我參與了K在夢想初初萌發的那段時光，比任何人都還熱烈而近乎瘋狂；然而現實殘酷的引力慢慢取得了主導權，太強大的誘惑使得K在熱情燃燒殆盡後急速向下沉淪。同時間，我上了一所升學導向的國中，心思整天繞著課業成績打轉，猶豫，徬徨，還來不及反應，K的人生已經完完全全偏離了好球帶。他突然告訴我，他要結婚了，他要當爸爸了。這一切，在一開始就註定不一樣了。
關上手機螢幕，閉上眼，我兀自揣摩球場上，那些懸繫著命運的軌跡。毫無疑慮，這次朝我飛來的是一記坦率的直球。
希望這球會安安穩穩地進到好球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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