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梔子花開〉
院子裡開了一株梔子花樹。
「宥恩,你過來。」爺爺坐在面向庭院的長廊上,向正在替他倒茶水的我招招手。「過來看看。」
他指著庭院角落的那株梔子花。
梔子花在夜晚中蒙著淡淡的月色,嫩白色的花瓣邊緣像是半透明一般,恬靜又安分地守在庭院一隅,彷彿一個受過良好禮教的孩子,既美麗又不張揚,唯有那清淡的芬芳輕手輕腳地來到我們面前,擁抱住爺爺單薄的肩膀。
爺爺伸出手觸碰空氣,像是要回應這份擁抱。
我放下茶壺,問:「怎麼突然有了這株梔子花?誰來栽的嗎?」
爺爺搖搖頭,放下舉在空中的手。「宥恩,你再聞聞這香氣,再仔細聞聞。」
我閉上眼感受了,卻還是不明白爺爺的意思。
「宥恩。」爺爺的語氣像是輕聲嘆息。
他始終看著那株梔子花,彷彿再也移不開視線一般。
我看著爺爺的側臉,突然發現,這是五年來爺爺頭一回叫回我的名字。
爺爺生病,是五年前的事了。
從五年前開始,他開始認不得身邊所有的人,而我彷彿就是這個現象的引爆彈。
當年我還沒來得及讀國中,爺爺就將我送出國念書,期間我沒有再回來台灣,只定期跟從小撫育我長大的爺爺通電話、報告近況。我聽說爺爺身體狀況開始變差,是大學畢業之後的事。為了照顧爺爺,我不顧爺爺在電話中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回到台灣。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爺爺替我做的決定。
回到家鄉,我發現存在記憶中家鄉的畫面早已模糊不清了,彷彿被雨水糊濕了一樣,扭曲成看不清楚的線條。我在這似是非是的熟悉感當中,回到小時候住的大宅院,日式的建築,精緻小巧的庭園,以及坐在長廊上,爺爺早已衰老的背影。
我對著那背影,哽咽地喊一聲「爺爺」。
爺爺回過頭來,看了我很久很久。
從那天開始,爺爺的病就好不了了。
他忘記所有的人,忘記我。他開始喊我「景恕」。「宥恩」彷彿從他腦海中被擦除一般,從此以後,他只認得景恕。沒有人知道景恕是誰,也許他就是爺爺腦海中的一個人,也許他未曾存在過,但爺爺卻深深惦記著他。也許在幾十年來的生命裡,爺爺一直沒有忘記過「景恕」。
然而今天,宥恩卻活過來了。
「爺爺。」我小心翼翼地再喊他,爺爺卻沒有回應了。他依然看著那株透著淡淡白光的梔子花,癡迷一般地看著。
我再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在抬頭的剎那,我看見那穿著學生服的男人站在梔子花前,臉色蒼白透明,眼神望著這裡,卻彷彿穿透了幾十年的時空。
我以為看見了「自己」,但卻很快反應過來。那並不是我。
是景恕。
我在心中唸著。
※
梔子花在天亮的時候消失了。
我來到昨晚梔子花樹在的那個角落,用手指觸碰平整的泥土。
我懷疑昨晚是一場夢,但若那是一場夢,就是一場我與爺爺共同作的夢了。我們一起在夢中碰見了景恕。
給爺爺餵飯的時候,我問爺爺:「爺爺,梔子花今天還開嗎?」
爺爺沒有回話,但我曉得他在等。
夜晚來臨的時候,我跪坐在爺爺身邊替他煮茶,就在茶香飄散開的時候,梔子花香也透了出來。這次我確切地聞見了,梔子花淡淡的幽香裡面,旋繞著亡者的思念。
我抬起頭,看見了景恕。
他依然是一身的蒼白,但這次卻距離我們多近了一步。
他望著爺爺的方向,眼神一片空虛沉寂,毫無波瀾。他們不像久別重逢的好友或戀人,激動地擁抱對方,向對方熱切又壓抑地說一聲「好久不見」。他們只是這樣互相凝視著,帶著生者的溫熱,以及死者的冰冷。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交會,又在空中錯過。景恕的眼底沒有情緒,只有一片死寂,亡者不能夠擁有情緒,也許他早就失去了表達情緒的能力。
也許他會困惑,自己為何而來,為何會出現在這地方,他也許只是記得一份承諾,一份情感,又或者是一個在腦海中早已模糊的身影。
爺爺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包容著他這份困惑的笨拙,只是微笑地看著他,沒有起身迎向前,更沒有一句問候的話。他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等著那個人來到自己面前。
「爺爺,喝茶吧?」
我將茶端到爺爺面前,爺爺卻搖搖頭,用手輕推掉了。
他輕聲問:「宥恩,你這幾年在國外過得好嗎?」爺爺的聲音顫顫的,宛如枯葉,既粗糙又脆弱。
這是回國五年來,爺爺第一次如此問候我。我感到一陣錯亂,彷彿時間拉回五年之前,我站在紙門邊,爺爺回過頭看我,喊我一聲宥恩,而非景恕。
我低下頭,「一直很好。」
「學習呢?」
「託爺爺的福,狀況都不錯。」
「你一直是個聰明又乖巧的孩子,不惹人擔心。」
我沒有回話。默默地含了一口熱茶,透過茶香,透過梔子花的香氣,透過景恕,我看見梔子花瓣在月夜下的嬌嫩,森森的清冷。
我想問爺爺,景恕是他的什麼人,但卻問不出口。
我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臉。當了五年的景恕,景恕的陰影似乎覆蓋在我身上,我甚至曾經要以為景恕與我合而為一,但五年過去,當梔子花開的時候,我才猛然發現景恕並不是一道陰影,身為影子的是我。
如今我終於淡開、散去,露出了宥恩的樣貌。
或者我不該問景恕是爺爺的什麼人,而該問景恕是我的什麼人──是什麼樣的關係,才會有這樣彷彿照鏡子般的臉孔。我曉得答案就在爺爺身上,但我並非真的有意願將那層濃霧撥開。
是誰並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景恕之於爺爺的那份重量。而在這份重量之前,我只是一個默默看著的局外人。
我將茶具收好,默默地離開了爺爺的房間。
拉上紙門前,爺爺的背影還坐在那,始終望著庭院,像是要回報幾十年的想念一般,捨不得移開視線。
終於,紙門將這一幕阻擋在我視線以外。
※
隔天整個早上都下著雨。
我撐著傘站在庭院內,昨晚梔子花綻放的地方。
我想替這株梔子花樹撐傘,即使它在白天總是不見蹤影,但這麼撐著、想著它,也彷彿能聞到那股幽幽的花香。
爺爺還坐在長廊上,淡淡地看著這滿天的雨。
我勸不進爺爺到室內休息,我告訴他,再這麼坐著他身體會受不了的,但他只是看著庭院,彷彿我的聲音被阻隔在這世界之外。
我曉得他還在等,他捨不得闔眼。
我撐著傘,再度走到他身邊,「爺爺,休息吧,他不會出現的,您這麼等又是何必呢?」
爺爺搖頭,沙啞地說:「這是債,我欠的。」
「……您欠了他什麼?」
爺爺終於短暫地閉了眼,「時間,還不起的。」
我到了這場雨外。
這場雨外,我看著爺爺依舊在大雨中的身影,苦苦地等著一個人。
我彷彿又聞到了梔子花的香氣。
我不禁懷疑景恕只是一個幻覺,一個爺爺用深深的愛意與想念交織而成的幻覺,而這份情感實在太深太重了,使得爺爺的幻覺映到了我眼裡。讓我參與了爺爺這場治癒不好的病。
五年前,當爺爺抱著我痛哭,一聲一聲喊著景恕的時候,親戚們都說爺爺瘋了。爺爺的性格變得很怪異,不再像過去那樣親切可愛,他陰晴不定,不願意接近我以外的人,又或者應該說,他只接近「景恕」。
他抱著我,不肯放手,他說他等到了。
可我曉得爺爺等到的只是一個影子,一個他想要以為卻不是他所以為的人。當別人嫌惡他瘋了的時候,只有我伸出手,回抱住他瘦弱的肩膀──從此自願成為他朝思暮想的人。
只是五年過去,我的偽裝被揭開,就像是一個演技蹩腳的演員,被趕到了舞台之外。
而我在舞台之外望著舞台中央的爺爺,依然那麼孤獨,那麼壓抑。
※
梔子花開後的不曉得第幾個夜晚,我拉開爺爺房間的紙門,看見景恕的身影已近在爺爺面前。
他伸出蒼白的手,像是想拉住爺爺,卻還差那麼一點。
爺爺抬著頭望他,眼神中仍有無可救藥的思念。
我端著茶具,忍不住問:「爺爺,您會離開嗎?」
爺爺沒有回答我,反而輕輕喊我的名字:「宥恩。」
「爺爺?」
他嘆氣,「你今天以後,就不用過來幫我煮茶了吧。」
我看著幾乎就要觸碰到爺爺的景恕,以及爺爺那望著他,又苦澀又喜悅的愛意。
庭院裡的梔子花瓣開始轉黃,眼看就要凋謝了。
我低著頭,回答:「好。」然後拉上紙門,將那不屬於我的世界留在舞台上,而舞台下的我也差不多該離場了。
我始終是沒辦法違逆爺爺的,爺爺從小對我說的「宥恩真乖巧」,就像是潛藏在我血液中的魔咒一般,緊緊的束縛住我。所以我毫無異議的出國,然後在爺爺的命令之下不得回國,乖巧的成為景恕,最後如同往常一般乖巧地退出了劇場,拉上紙門。
我想著,明天早上我是不是能看見一地散落的梔子花瓣,是不是能再聞到那清清淡淡,卻又滿是愁緒的慘慘花香。
〈你的花〉
「謝謝你……讓你們這麼費心,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大家都是同學,應該的。」葉慈將視線從庭院裡拉回來,被落日染成橘色的制服在微風下微微晃動。他隨手撥開被風吹到眼前的瀏海,朝眼前眼角已有幾抹皺紋的婦人點頭,「那阿姨,我先回去了。」
婦人也微笑著朝他點頭,她似乎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依舊只能彎出這樣勉強的弧度。「你……葉同學,路上小心。」
葉慈將稍微滑下肩頭的書包背帶重新帶回肩上,這短暫的交談似乎讓婦人很疲倦了,她抱著手上的牛皮紙袋,瘦弱的肩膀無精打采地垂著,在暮色的照映下,彷彿一朵即將凋零的黃花。
最近她覺得自己困乏得什麼也做不到了。寒暄、笑、說話,甚至是任何一個動作,都讓她累得喘不上氣。她看著眼前的男孩子,很漂亮的孩子,笑起來就像夏天的晚風,這讓她願意與他多說幾句話。他讓她想起他的孩子。雅冬,她想,雅冬就像嫩綠色的新芽,總是讓人看著就覺得喜歡、覺得開心。
然而現在想起她的雅冬,只讓她覺得疲倦,累得連呼吸都凝重起來。
「雅冬他……他就在那裡,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去看看他。」
葉慈目送婦人進屋,又兀自在門前站了一會。
像被撕下的棉花糖般的雲一塊塊飄在天空,棉絮裡染著各種顏色,靜靜地飄過那山腰上的獨棟洋房,飄過少年頭頂。
帶到雲靜靜飄開,葉慈才轉過頭,清澈的眼睛望向庭院那頭。
庭院裡栽著數棵高大的老樹,林蔭將這棟老式的洋房隔絕在陽光之外,各種植物蔥蔥郁郁滿佈整座庭院,甚至望不見深處。
在最深處,江雅冬就在那裡。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看的那些卡通,在茂密的森林裡面,迷路的孩子會聽見空靈的歌聲。
循著歌聲走,會看見唱歌的妖精。
天空的雲看著少年移動腳步,走入森林深處,被層層樹葉遮住去向。葉慈撥開庭院裡恣意生長的植物,有時得矮著身子避過橫來的樹枝。學校的皮鞋踩在腐爛的樹葉上感覺軟軟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他回過頭望著來處,綠色隧道的開口恰恰能看見江家深鎖的大門側面,那麼的安靜,就像這棟房子已經人去樓空。
他又拉了拉書包背帶,繼續撥開眼前的枝枝蔓蔓,去找唱歌的妖精。
在森林盡頭,他終於看見江雅冬。
胡亂生長的植物在這塊地方停下腳步,在盡頭留給那朵小花一處乾淨的空間。沒有一點雜草,甚至有一縷陽光特別為它穿透樹枝,暖暖的陽光照在粉嫩的花瓣上,柔軟的花莖微微垂著,彷彿正在午睡。
葉慈想起他曾經有種感覺:這世界上沒有人不喜歡江雅冬的。
第一眼看到他就會喜歡他,想對他好,就像那些沒規矩的植物們會特地為他禮讓出一小塊淨土,天空會禮遇他一束陽光。江雅冬身邊的位子,就好比VIP席次,人人爭著要。
過去的他總是站在人群外圍,看著人群內的江雅冬,那麼耀眼,彷彿打從那時就有一束陽光特別照在他身上,讓他笑起來都比別人好看上幾分。那時候他總想著,這個人究竟有什麼好的,值得他們這麼拋頭顱灑熱血的愛著。
他並不討厭江雅冬,但也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爭相靠近他,他只是不明白究竟江雅冬有什麼過人的魅力,就像所有的風雲人物那樣,什麼也不幹就能有無數的人報名當他的朋友。
他看著眼前泛著淡淡白光的小花朵,心想,這樣受歡迎的江雅冬竟也死了。
※
他做了一件壞事。
葉慈愣愣地坐在床邊,看著被他放在床頭、裝在小盆栽裡的小花。
他想,他做了一件壞事。他偷走了別人的兒子,要是那因喪子之痛瀕臨崩潰的婦人發現了會發瘋的。
他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
江雅冬火化後的骨灰就埋在那一小方地中,在泥地上,愛他的家人為他栽種了一朵小花。
那時,他蹲下身近距離地看著這朵小花,粉色的花瓣、嫩綠的葉子,普通的就像路邊隨處能看見的野花,卻讓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觸柔軟的花瓣。他出神地想著過去的事,他與江雅冬沒有交集,這麼耀眼的江雅冬也許記憶裡不會出現葉慈,但葉慈……不,應該說是所有人的記憶裡,一定都有一塊專屬於江雅冬的地方。
他感到惋惜,便鬼使神差地說了:「江雅冬,你為什麼要自殺?」
就在那瞬間,他感到柔軟的花瓣在他手中蹭了一下,很輕、很細微,但他確確實實感受到了。
他睜大眼睛,心想這花活著,他內心裝不下其他懷疑,只莫名地篤定:江雅冬還活著,他藉著這朵小花重生了。就在這裡、他的面前,他活著。
他沒有死。
葉慈回過神來,看著自己滿手的泥土,一時間全身都發冷起來。他倏地衝進廁所拚命洗掉手上的土,手抖得差點連門把都扭不開。
「還回去……還回去……」他急促地低唸,一踏出浴室望見那擺在床頭,像是正欣賞著新環境的小花,那急切「還回去」的想法就像被強制退出CD的播放器,戛然停止。
他為什麼要將江雅冬帶回來?他從來都不是那個風雲人物的粉絲,偶爾站在人群外圍看他一眼,眼神甚至有些鄙夷的味道。他承認他並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不在意,有時候他看著他們一群人鬧在一起,會在心裡鄙視地想著一群小鬼頭、無聊、幼稚。
他還能夠聽見江雅冬死前的葉慈在心裡冷冷地想,他並不屑與他們為伍。他成績好、人生目標明顯且循序漸進,這種小孩子的打打鬧鬧,他只覺得煩,這些人難道不能有一刻安靜一點?最顯眼的江雅冬理所當然變成他心裡最不耐煩的一個人,甚至連知道他自殺的時候,他也陰陽怪氣地想:真想不到啊,這麼受歡迎的人也會想自殺。
但現在,數個月後,他卻將他最不耐煩的人帶回家,擺在他的床頭。
他不耐煩的江雅冬化身成一朵小花,心情很好地適應著自己的新環境──葉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妄想症,他覺得自己明白江雅冬在想什麼,或是他正在做什麼。
就像現在,江雅冬收回了到處觀察的視線,用像以前一樣笑瞇瞇、這世界都是好人哦──的溫和樣望向他,有點期待葉慈會跟他說些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看他這個樣子,葉慈一把火在心裡莫名燃起,忍不住對一朵花發飆起來:「笑什麼笑?開心什麼?既然你這麼樂觀這麼開朗,當初幹麼去自殺!長得帥家裡有錢朋友又多,你自殺個屁啊!現在又在笑個屁!還……還害我把你挖回來!」
葉慈平常是很難得發怒的一個人,對一朵花口不擇言起來罵得他氣喘吁吁,其中停頓了好幾次思考要用什麼很難聽的字來形容江雅冬,雖然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好像罵得很虛,但是成效意外的不錯,小花蔫了,委屈地不想說話。
葉慈一邊喘一邊想,他真是瘋了。他竟然對一朵花大吼大叫……確切來說,他還把這朵花當成他的同學,他也許真的精神不正常了。
他抹抹臉,一邊想著自己發瘋了,一邊又感覺到江雅冬不斷委屈地偷偷瞄自己,覺得自己都快精神衰弱了。
早知道不要答應老師拿江雅冬的東西去他家了。
小花侷促起來,他很渴。
葉慈從指縫間瞪他,對自己神經病一樣的行為感到很火大,但一看他水分不太夠的土壤,又良心不安地去替他澆水。
一邊澆,他一邊彆扭地對花說:「明天就把你送回去……明天就送回去。」
小花當沒聽見,專心喝水。
今天發生的事太超乎常理,葉慈覺得自己異常疲倦,於是提早熄燈休息,關了燈室內就只剩從外頭灑進來的一片月光,葉慈覺得自己很累,卻又睡不著,只好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小花沾著月色,開始唱歌。
伊伊啦啦,唱著不知道來自哪裡的歌,完全沒有聽過的旋律,冷冷清清,清遠悠揚,彷彿能傳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傳到森林妖精的耳中。葉慈想,這是來自地底世界的旋律嗎?
江雅冬,這首歌,是你去了死者的世界之後學來的嗎?
在那裡你看見什麼?
葉慈閉上眼,覺得自己莫名有點難過,明明當初聽到江雅冬的死訊時他還能嘲諷兩句的,就像看著新聞上的悲劇,除了一點同情以外沒有其他感覺。
但是現在……在江雅冬死後的三個月,他卻第一次為了這個不太熟的同學的死,感到一點悲傷。
「江雅冬,你為什麼要自殺?」
小花卻唱得忘我了,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
陽光溫熱的點滴落在他眼皮上,葉慈困難地睜開眼,恍惚一會猛地坐起身,回頭望向床頭櫃──江雅冬還好好地待在那,似乎已經醒了,舒服地沐浴在陽光底下,見他看過來,開心地就像條狂搖尾巴的小狗。
「……」葉慈覺得自己真的瘋了,「這只是花、只是花……不是江雅冬。」
他抹抹臉起身,拖著剛睡醒的腳步想去刷牙洗臉,走兩步卻又停下來,像憋著什麼一樣難受地回頭對小花說:「等等,你……昨晚,唱歌了嗎?」
小花望著他,不明白似地搖搖花瓣。
葉慈摀著胸口心想自己真的得幻想症了幻想症……他甩甩頭衝去刷牙洗臉,然後奔下樓去吃早餐,一下樓就見早點已經擺在桌上了,他邊吃邊忐忑不安地想著等等該怎麼把花還回去,翻牆什麼的……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
「唉。」他面色凝重地放下咬了幾口的早餐,再也吃不下了。
早知道不要去江家,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
他突然想起幾個月前那場喪禮。自殺又早逝,喪禮理所當然的越低調越好,但那場安靜無聲的喪禮中,江雅冬的父母還是給他買了無數的白色小花,一大盆一大盆的簇擁在典禮邊、遺照旁,照片上的江雅冬依然溫煦地笑著,讓沉悶的喪禮彷彿開滿野花的小山坡上的一場聚會。
他們全班都去了,好多人都泣不成聲,葉慈望著江雅冬的照片,心想……
那時候他想,江雅冬,你為什麼要自殺呢?葉慈心臟加快。對了,他想起來了。
那時,跟著大家離開前,他瞇眼望著外頭的艷陽高照,下意識就回頭朝靈棚望去。在艷陽底下、白花盛開邊,江雅冬就站在那,歪著頭,用說不清道不盡的無奈神情朝他道別。
「再見。」他緩慢地動著嘴唇。
他眼睛稍稍睜大,那幻影消失了,只剩下江雅冬的遺照還在那,彷彿還對他笑著。
葉慈三兩下奔上樓,喘著氣看著困惑著他為什麼跑得這麼急的小花。
葉慈抹抹眼睛,抓過一個紙袋氣勢洶洶地將花盆丟進去,小花尖叫一聲救命救命!葉慈煩躁地吼:「閉嘴!」
小花嗚嗚嗚。
「……」葉慈咬牙,當沒聽到,抓了鑰匙快步出門,「我要是變成神經病,都是江雅冬害的!」
他跑得很快,袋子搖搖晃晃,小花在袋子裡撞來撞去,怯怯地抬頭瞄瞄心情惡劣的葉慈,小媳婦一樣地低下頭。
他在江雅冬那棟別墅的家前停下腳步,邊緩和著喘息邊打量眼前高高的圍牆。
直接進去的話,他偷走花的事就會曝光了。他打量著圍牆,心想如果踩著大石頭也許有機會翻上去,只是這樣的別墅應該都有防盜裝置,到時候警報響了那就更加有口說不清了。
他抬起袋子看看袋裡的小花,又迎著陽光看眼前高大的房子,正拿不定主意,他影子旁突然走近另一個影子。
葉慈直覺地回頭。
身後的男人簡直是再過二十多年後的江雅冬,只是比起同齡的人來說,男人頭髮上的白頭髮簡直太多了,神色也比正常年齡蒼老了好都歲。葉慈在喪禮上看過他,這是江雅冬的爸爸。
他趕緊朝他點頭:「伯父……」
袋子裡的小花花瓣動了動,像是也想從袋子裡探出頭看一看。
江父飽含疲態的雙眼看著他,許久才說:「你是……雅冬的同學?」沒等葉慈回答他就逕自點點頭,手上拎著一袋食物走過葉慈身邊,「我對你有印象,在……喪禮上。你來看雅冬嗎?進來吧?」
葉慈趕緊跟上去,在心裡七上八下地想著等等如果遇到江雅冬的媽媽,要怎麼解釋自己又跑來的事情,幸好他爸爸進了客廳後將食物往桌上一放,一邊往廚房找東西一邊說:「雅冬的媽媽回鄉下去了,我不像他媽媽會招待客人,你自己隨意坐吧。」
「沒有關係,呃,謝謝伯父。」葉慈拘謹地坐下,將袋子放在腳邊,盡量往後塞以免被看見。
江父回來,手上拿著兩杯飲料,看了他一眼後說:「你叫什麼名字?跟雅冬很好嗎?那小子朋友很多,我實在記不得。」
「還好……還不錯,呃,大家都處得不錯。我叫葉慈,伯父應該……應該對我名字沒印象,畢竟他朋友真的太多了,哈哈。」他不擅長說謊,說得結結巴巴冷汗直流,覺得自己簡直要咬到舌頭了。
「葉慈?」江父拆便當的手一頓,一直黯然無色的眼睛一下子好像醒了過來,「你就是葉慈?你跟他感情不是最好嗎?雅冬常常說起你啊,老是說什麼什麼事情如果是葉慈來做就可以做很好。我們還常要他有空帶你來家裡玩,小子卻一直推說你很忙,」他話音一頓,乾笑兩聲:「沒想到真正看見你,卻是這種時候。」
葉慈懵了。
他跟江雅冬是最要好的朋友?葉慈覺得自己簡直像在聽別人的事,「另一個」他不知道的葉慈活在他們的記憶裡,是江雅冬的好友。
葉慈想問他是不是搞錯了,但是在這種狀況下他又沒辦法問出口,只得壓下心裡困惑。他低下頭看著袋子裡的花,下意識心想:江雅冬,是你說的?
「你們實在都是一群很好心的孩子,唉,雅冬有你們這群好同學,卻……」他抹抹眼睛,笑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容,「你們送的東西我們都掛在雅冬房裡了,我們沒清理他的房間……哈哈,他媽媽堅持如果有一天他回來了,才會認得自己的房間在哪裡。」
江父低下頭,疲倦地彎彎嘴角。
葉慈視線落在他的白髮上出神。
江父猶自喃喃地說:「那時候我跟他媽媽打開房門,就見他吊在房間中央……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都不明白……」他拳頭一擰,突然回過神來,慌張地抹掉眼裡的水霧,「沒什麼沒什麼,你如果要看雅冬,他就在庭院那裡,我帶你過去……」
見江父要起身,葉慈很快看一眼腳邊的袋子,突然揚聲道:「伯父!我……我能去看雅冬的房間嗎?」
江父一愣,許久才點頭,「可以……我帶你上去吧。」他領在前頭,乾笑著說:「你們肯定都很想念他吧?他媽媽也是,太想念他了,都想出病來。」
葉慈沒有回答,前頭的江父在一扇白色的門前停下腳步,回頭朝葉慈說:「這就是雅冬的房間,你進去吧,伯父就不跟你進去了。」
葉慈點點頭表示明白,朝江父說他不會碰東西的就進了房間,江父替他帶上門,他聽到他腳步聲遠去的聲音。
待到他離開,葉慈才緩緩看了這簡單的房間一圈。很乾淨,沒有多餘的擺設,但給人感覺很優雅很舒服,一大片的落地窗接近一大片陽光,往外望,便能看見江家庭院裡美麗的各種綠色。
葉慈摸了摸發燙的落地窗,然後從袋子裡撈出蔫著的小花,輕輕放到江雅冬的書桌上。
「……你明明就有很愛你的父母。」
小花看著熟悉的住處,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也許,也許江雅冬拋上那條繩子的時候,也曾這樣緩緩地環顧這陪伴了他十八年的房間。
「我覺得你應該要後悔。」葉慈說:「只不過後悔也沒用了。」他望著那被掛在牆壁上的卡片,是全班一起送給江雅冬的,上頭貼著無數張照片,江雅冬被圍在人群中,笑得那樣耀眼,但那些照片裡面從來沒出現過葉慈。
葉慈將小花舉起來,在房內轉了一圈,「看完了嗎?」小花默默不語,葉慈在心裡嘆氣,心想自己真的是瘋了,這種事他真做得出來。
將小花重新裝回袋子裡,他走出房間,替江雅冬關上門。
他想好了,回憶也回憶完了,他真是仁至義盡了,那麼江雅冬,從你死後就開始的種種不正常,也該落幕了。
他走下樓,江父正好循著腳步聲回頭,勉力笑著說:「你們送的卡片很可愛,謝謝你們。」
葉慈當然說不出他從頭到尾沒參與禮物的製作過程,只是跟著笑笑。
江父按著膝蓋起身,「我帶你去庭院吧。」
他帶他來到庭院裡,越靠近那片樹林,葉慈就覺得緊張狂冒冷汗,幸好江父似乎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就像他們總是說著「雅冬在那裡」而不是說「雅冬埋在那裡」,彷彿走進去會面對他們難以忍受的事實,所以他們不願意去看。
葉慈心裡明白,也偷偷鬆了口氣,正越過江父要走進去,突然江父喊住他:「葉慈,你手上那個……」
葉慈手上一抖,嚇得連話都不敢說,似乎連小花都屏息起來,以為停止呼吸就能施展隱身術。
「那是花嗎?」江父探頭過來。
葉慈不曉得該怎麼說,江父卻看著看著微笑起來,「這花可真可愛,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就覺得……就覺得很喜歡。」他困惑地搖搖頭,「你這花真好,我們栽在雅冬……的那株都還沒開花呢,待到幾個月後長大開花了,一定很美。」
「還沒……開花?」
「是啊。」江父漫不經心地說,探手進袋子裡,用指節蹭蹭花瓣,「這小花真可愛,下回雅冬的媽媽回來,應該讓她也種種這種。」
他說完,又依依不捨地看了小花好幾眼才離開。
葉慈站在原地許久許久,突然拔腿狂奔,衝進江家那片樹林中。
小花好像想開口喊他,卻發不出聲音來,只能任葉慈衝進樹林深處,耳邊那妖精的歌聲唱得越發急促,然後在他踏入那一小方天地時戛然停止。
他看著眼前膝蓋這麼高的植物,上頭長著綠葉,還未開花。
他喘著氣,而後慢慢地、慢慢地低頭,看向袋子裡的小花。
※
袋子掉在地上,倒出一盆花來。
「你是誰?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不、不對……這只是一朵普通的花……我、我又……」
葉慈告訴自己要冷靜,但他一直感覺到那朵小花的慌張,像是亟欲向他辯解些什麼似的,倒在地上的恐懼讓他更慌,他試圖想爬起來,但可惜他是一盆花。
他是一盆花。葉慈覺得太好笑了,他真的要發瘋了。
他望向那株真正開在江雅冬屍骨上的花,那麼的安靜,這才是植物的本分啊?倒在地上那盆花吵死了,為什麼一直想說話?
葉慈覺得腦子很亂,他開始懷疑這盆花是子虛烏有的,難道這一切都是他想像出來的?可是剛剛江爸爸分明也看見了這盆花……或是一切都是他在作夢?
啊啊,打從江雅冬死後,這一切一切的異常為什麼都衝著他來?
江雅冬離開了,但他的存在卻仍對他陰魂不散。
打從幾個月前那天開始……再到他踏入這棟宅子,什麼都要不對勁起來。葉慈後退幾步,罔顧小花的喊叫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江家。
葉慈做了一個夢。
夢中,江雅冬房間裡那張同學們送的卡片,上頭貼的照片竟然每一張都有他。
在角落、無意間被拍到,視線永遠不是看著鏡頭,但好幾張裡面,江雅冬跟同學打鬧歸打鬧,視線卻飄向他的方向。
然後葉慈想起來一些事情。在他半夜驚醒的時候。他想起來他跟江雅冬並不是完全沒有交集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一回下課他們要換教室,葉慈很習慣一個人走,那天他稍微晚了點,匆匆要趕去另一間教室的時候,發現江雅冬竟然一個人走在前面。
他想裝沒看見他快步走過,可是完全假裝沒看到又很怪,他只好經過江雅冬身邊的時候回頭看了他一眼。
江雅冬對他這一眼彷彿很吃驚,連忙喊住他:「那、那個,葉慈。」
葉慈頓住腳步,抱著書很不討人喜歡地問:「幹麼?」
「沒有……」江雅冬搖搖頭:「你怎麼這麼晚?」
「你不也一樣嗎?」葉慈帶點惡意說:「真難得看你一個人走。」
「會嗎?」江雅冬歪歪頭,「我今天比較晚,不過其實我也時常一個人走的。」
葉慈急著想趕去教室,有點不耐煩了。
「大多數時候,」江雅冬說:「我都是一個人。」
聽到他這句話,葉慈不解地回過頭,江雅冬卻笑笑的扯到別處,「好難得你會跟我講話喔,你好像很討厭我。」
葉慈沒想到他這麼直接,臉上僵硬了一下。
其實與其說討厭不如說嫉妒……不過這種話怎麼說出來。葉慈尷尬一會,乾乾地說:「沒有啊。」
江雅冬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很惋惜一樣地說:「好可惜,其實我很崇拜你的。」
「啊?」
「真的啊,你什麼都好。」
要不是江雅冬表情太認真,葉慈幾乎要小心眼的覺得自己被擠兌了。
「你又聰明、又負責任,什麼都做得很好,而且你很獨立,我每次看著你上台報告或是什麼,我真的都覺得……都覺得好崇拜你。」
每一個留意的眼神。上台報告、跩得二五八萬地上台領獎、總是一臉冷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看人總像在看白痴、不需要大家的簇擁也可以很自信地活下去。
這樣的人酷得要死。這樣的葉慈,是那個風雲人物江雅冬每一個留意眼神向著的對象。
葉慈想起來了,他想起來江雅冬曾經說過的這段話,那時候他只覺得江雅冬神經病,根本沒有在意,很快就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雅冬常常說起你啊,老是說什麼什麼事情如果是葉慈來做就可以做很好。」
葉慈抹過臉,心想江雅冬你老是跟你爸媽說這些事做什麼。
你的崇拜根本都是想像出來的,你的每一個留意的眼神,都帶著腦補過頭的幻想。
「……你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非要來羨慕我。」葉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回憶中一次一次地想起江雅冬的那句「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一個人」。
……莫非江雅冬自殺是因為這個原因?
在江雅冬討人喜歡的笑容背後藏著的不可能只有一件事情。就像他們不知道他的寂寞、他的自卑,還有他對葉慈迷信一樣的崇拜。
就像所有登上社會版的自殺事件,自殺原因全都只有一個,但在這之前,原因也許有千千萬萬個,只是全被藏在故事的身後,斷在那條繩子上。
只要江雅冬不開口,他們都不會知道他究竟碰上了什麼難題。
究竟要什麼樣的難題,才能將這樣光芒四射的他困死。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是過不去的,讓他掙扎求生不得最後只能求死。葉慈遮著臉,呼吸急促起來,最後露出壓抑的哭聲。
在得知江雅冬死訊時的平靜甚至揶揄、面對喪禮時的微微惋惜,那股悲傷一直到幾個月後才後知後覺地爆發。因為他們都還太年輕,還無法真正感覺到死亡、感覺到天人永隔,總覺得那人應該還在身邊,總覺得他還活著。
但事實是江雅冬早就死了,他吊在那條繩子上,隨後開門進來的父母甚至看了他吊在空中的身體微微搖晃好久、好久……
他怎麼想都想不通,這世界上總是事情這麼難熬,可惡的痛總讓那些值得被愛、或正被愛著的人看不見自己有多好。
※
江父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走入江雅冬長眠的地方。
他在月色下踏進植物長得太過誇張的庭院內,踩過柔軟的樹葉,聽著細小的樹枝斷裂的聲音。
然後他來到那方淨土,月色穿過特別乾淨的那塊天空,落到那株尚未開花的小花樹上。
他出神地看一會,突然餘光瞄到地上的袋子,跟倒在那有些可憐的小花。他嚇一跳,連忙將小花扶起來,檢查沒有問題才鬆了口氣,將盆栽揣在懷中。「葉慈怎麼放在這了?」
他想著該怎麼將盆栽還回去,但一低頭看見小花,那股無由來的喜愛又湧上心頭,還帶著一點懷念。
他伸出指節,蹭了蹭柔軟的花瓣。
他垂下眼,嘴角不自覺地拉出一抹好久沒有出現過的微笑,發自真心的、不是勉強為之的笑容。
又蹭了蹭花瓣,他笑道:「真是漂亮的花,要是我太太回來能看到該多好,她肯定也很喜歡你。」
江父將盆栽放下,擺在那花葬之上。「你就先在這裡吧,明天帶你去找葉慈。」他站起身,望著那矮小的盆栽出神道:「如果雅冬回到這裡看到你,也許也能開心起來。」
想了想他笑著搖頭,轉身離開。
清晨來臨時,露珠將會滑過嫩綠的葉子,滑過粉色的花瓣。然後,就如同眼淚一樣落到土裡,滋養每一朵盛開的花。
你是誰,你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
為什麼要在撒手離開後,千里迢迢回到這個世界?
葉慈一早便來到江家外頭,猶豫著不曉得該不該按電鈴。他正躊躇著,突然肩膀被一拍。「葉慈?」
葉慈嚇一跳回過頭,發現是江爸爸,手上還捏著一份晨起去買的日報。
「伯父,我……」
「我知道,」他揶揄道:「你有東西掉了對吧?真是粗心,一盆花都能掉在這。」
他將葉慈帶進小徑深處,那朵花跟那株未開花的花樹排排站,小花看見他們來了,像是被遺棄復又看見主人的小狗一樣開心。
江父彎腰捧起小狗……花,遞給葉慈,「我將它擺好放在這的,放心,沒事。」
葉慈捧著小花,再望著眼前的男人。他已經不再年輕,有了皺紋、白頭髮,在這樣的時節,遭逢重變,卻能夠勇敢的調適過來,來到小徑這頭,為早逝的兒子栽上一株將會盛開的小花樹,擺上一盆漂亮的小花。
他想這就是父母,他們總能咬牙撐過所有事,然後給予孩子最美的一切。
他開始不忍心帶走這盆花,這應該是屬於這對老夫婦的,江父見他還發呆,輕拍他額頭笑:「怎麼出神了?走吧,吃早餐了嗎?我正好有多買一點,對了,過兩天雅冬的媽媽就回來了,我能不能借你的花兩天?」江父叨叨絮絮地走出去,葉慈只好捧著花跟上。
「所以,」江父回過頭指指他,「我太太還沒看過這盆花,你要好好照顧喔。」
葉慈只好用力點頭。
回到家後,葉慈將小花重新擺上床頭,小花回到房裡似乎放鬆下來,因為他昨天在叢林裡度過了渾身發抖的一夜。
葉慈湊近他,很認真很認真地問:「你真的是江雅冬嗎?」
小花一頭霧水。
「難道你不是江雅冬?」
小花努力思考,覺得好像不是這樣。
「好吧,算了。」葉慈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太怪異,心裡有點疙瘩地走開幾步,但又不死心地繞回來。
「如果你真的是江雅冬,為什麼那時候你要出現在我面前?」
小花沒反應。
葉慈奇怪地近距離觀察……發現經歷驚險一夜、被打翻險些死掉、旁邊出現好多巨大同類的飽受驚嚇小花……安心地睡著了。
「睡?你不是花嗎?」葉慈很火,然後對自己對花吼的行為感到更火,而且不自在地毛骨悚然。他敲敲腦袋,踩著拖鞋啪躂啪躂離開。
身後的小花睡得很沉,他夢見很多開心的事,夢中在這個溫暖的小房間裡面,有舒服的陽光,看得見窗外的藍天白雲,小花自信英挺地站在床頭櫃上,身邊有一對好可愛的夫婦,還有一個他一直一直好喜歡的少年。
少年戳著臉頰裝可愛問他:「你是誰呀?你為什麼來這裡?」
小花發現自己能說話,於是開心自信地回答:
「我是你的花,我來到這裡,因為愛著你唷。」
〈梔子花開〉
院子裡開了一株梔子花樹。
「宥恩,你過來。」爺爺坐在面向庭院的長廊上,向正在替他倒茶水的我招招手。「過來看看。」
他指著庭院角落的那株梔子花。
梔子花在夜晚中蒙著淡淡的月色,嫩白色的花瓣邊緣像是半透明一般,恬靜又安分地守在庭院一隅,彷彿一個受過良好禮教的孩子,既美麗又不張揚,唯有那清淡的芬芳輕手輕腳地來到我們面前,擁抱住爺爺單薄的肩膀。
爺爺伸出手觸碰空氣,像是要回應這份擁抱。
我放下茶壺,問:「怎麼突然有了這株梔子花?誰來栽的嗎?」
爺爺搖搖頭,放下舉在空中的手。「宥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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