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落堪惜酒,夜深沉,昏茫北國,算來離久。
錦瑟青衫今何在?鏡裡朱顏空瘦。
門前柳,年年新舊。
謾憶前朝繁華事,竟難分一場情真謬。弦欲斷,憑何奏。」
樂聲忽然就止了。
石婆樓飲盡手中一碗酒,緩手放下,道:「說。」
「一張瑟。」廖觴候在案前,躬身稟道:「帶出去的是一張瑟,櫸木斫成,長七尺二寸、廣尺八寸,二十五弦。通體髹黑漆,繪雲龍紋。」石婆樓聽得一愕,笑道:「這般詳盡?」「原是宮中宴樂常用的,太子府上下總有過百張之數,昨夜帶出去的那張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只是由蘇秦親身背負了出去,想來便是了。」
正要交代前後思量,石婆樓揮手止住他說下去。「不管是不是,捉住人,任他什麼東西也派不上用場。」「是。」廖觴俯首應道,「昨夜從太子府脫走的一行共七十餘人,會同城防人馬自西北、正東、東南分五路逃遁。這五隊人都換了裝扮,夜間辨別不出石弘所在人馬,只得分頭遣人追上去,從寅時起陸續有消息回傳,正東斬殺了一隊人,往西北去的也有接仗,尚未見功。」
「鐵將軍往何處?」
「鐵將軍尚在襄國城下,不明石弘去路,不敢貿然領大軍追截。」
石婆樓以指擊案,微沉吟了一陣。
「石弘逃出襄國城,算來只會投奔兩處。西去遼西有鮮卑段氏,石弘舅公為一族之長,必有接應。往東南過河便是兗州,刺史蘇風伯為蘇秦之父。以常理論,蘇風伯自不及段氏親厚,不過石弘小兒少年氣盛,行事又狠決,他既不能輕信蘇氏,必會親往兗州穩住蘇風伯,再徐圖後計。」
「如此,便請鐵將軍往東南追。」廖觴行了一禮,要退下去。
「不忙。」石婆樓倒些酒水在案上,手指沾了橫豎劃開地理圖形,這才道:「西南,往上黨去。」「西南?」廖觴失口問了一句。石婆樓長身起來,他身量本較常人壯闊,立在高台几案之後,更覺威儀。「西南平谷是我義陽王的封地,自上黨至司州一路都有我的人馬。石弘小兒要逃命,天下再沒有比這條路更凶險的,也再沒有比這條路更出人意料的。石弘頗具膽量,蘇秦智計過人,這二人此行必定兵行奇著,先至上黨再轉水路往兗州去,正是絕境求生的法子。」
「是!」廖觴欣然應道:「屬下這就去請鐵將軍出兵。」
廖觴領命出去,石婆樓卻抱了酒壺下來,行到右首邊樂師所踞長案前。樂聲又起,清和沖淡,不絕如縷,正是鼓瑟之音。
「連昭,」石婆樓長飲一口,道:「這曲子只有半闋。」
「王爺聽瑟,從來聽而不聞,這是頭一回問起連昭的曲子。」
「昏茫北國,算來離久。」石婆樓並不答她,自顧說道:「自上回出襄國,也過去七年了。」
「曲是端木先生的曲,詞是連昭任意配上。」連昭微抬眼,見他側身站在案前,只是仰頭喝酒。於是續道:「連昭少時在襄國城外遙遙聽過先生鼓瑟,不過數聲,後來就給蘇秦師兄捂住了耳朵。數月前師兄出使平谷,連昭央他授曲,師兄公務繁重,連昭又愚鈍,也只記下了半闋。近日隨王爺自南而北,返司州,近襄國,心有所感,便將這半闋奏了出來。」
「蘇秦智計過人,行事卻真正愚鈍。」石婆樓道:「他若降我,我保他一世功名無憂。他一意追隨石弘,便算大功得成,奪回天下之日,也是石弘取他性命之時。」
「昔年端木先生一曲天下聞,他不入官場,不求功名,連辭封賞,最後也只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師兄離開平谷之時,曾對連昭說起,朝堂天下,既投身進去,不過有死而已。」
石婆樓飲盡懷中酒,隨即長笑出聲。
「錦瑟青衫今安在?端木此曲,果然久不曾聽聞了。」
二
上黨城北百里之外有重山一脈,山勢連綿,飛崖層疊。山中道路險峻異常,少有人跡。自東北崖口入山,急行五日,攀過連座險峰,至深山一片丹崖之下,有竹海萬畝,森森林立,蒼翠無際。
出襄國兩日便被大軍追及,護衛人馬死傷大半,不得已離了官道轉入山間,只是往荒僻處奔逃。連日翻山越嶺,行至此處才稍有停歇,一行只剩下二十餘人,均為強弩之末。
石弘在一叢青竹之下站定,一一巡視隨行死士。
這一段時日變故迭起,先帝石衍赴司州城外圍獵,暴病而返。他自忖天年無多,連下九道旨意命義陽王石婆樓返襄國。石婆樓報稱病弱,一路耽擱,至司州再不肯前去一步。石衍駕崩之後,石婆樓近萬伏兵重重圍困襄國。蘇秦同城中將士護著石弘趁夜脫逃,連布疑陣,南下上黨。不意仍是給石婆樓窺破了機關,現下他麾下大將鐵守城的人馬想必就在山中搜尋這一行人,生擒活捉只是時日遠近。
蘇秦親自命人在林間鋪好了座墊,過來請他暫歇。石弘端立不動,沉聲道:「督尉看來,此行勝算有幾成?」蘇秦默然垂首,道:「下官失策,累及太子。此際情勢凶險,待平安赴兗州之日,再請太子責罰。」
「一路至此都是石弘自己認定的去處,如何怪得督尉?現下只盼眾人同心,共渡此劫。」
「是。」
蘇秦抬頭,眼見石弘極目遠眺,神色肅然,雖滿面塵土卻不掩氣度。想他年歲不過十五,遭逢此等境遇仍是無憂無怖,心思深遠,不由心下一凜。
馬匹早就棄在山外,石弘步行了這幾日,艱險處雖有侍從背負,仍是疲累難當。蘇秦扶他坐下,親衛二人上來幫他除了鞋襪,揉捏腿腳淤腫。蹲著的末武、站著的胡七均是太子府中的近身侍衛,伺候慣了。石弘也就放心的閉目仰靠在竹竿上,稍做休憩。
蘇秦正往林中探路,帶著兩名兵士,三人分別往東、東南、南三面行去。蘇秦輕身功夫最好,他拔身上了竹端,遙望不見山道人跡。於是接連縱躍,在竹林之顛趕了一程,東面林中似乎聽聞水聲潺潺,隱見一片空處。
蘇秦落下地來,正要前行,忽然覺出林中風聲有異。他伏在地面聽了一回,面色大變,展開身法疾疾往來處趕回。
石弘聽得有兵士大叫了一聲:「地遁!」未及睜眼便覺地面一動,同一時頭頂上寒光耀目,一柄剔骨鋼刀自竹頂徑直劈下,破開竹身,攜千鈞之勢直斬面門。
不過是剎那之間,身旁有人大力推了他一把,他從刀鋒之下躲出去,遠遠滾開在一旁。翻身起來瞧見胡七伏在他方才所坐之處,頂門中了一刀,身後也給一刀戳中背心。刺客一自林端、一自土中夾擊而至,來勢奇詭,若非胡七捨命護衛,石弘竟要立斃當場。
兩名刺客抽刀出來追斬石弘,末武擋在他身前,左手刀,右手鞘,拼力攔阻。四下已躍出近百兵士,同二十餘名死士混鬥在竹林內外,正是鐵守城遣入山的搜捕人馬。那領頭的揚手將傳信煙花放了出去,大軍不一時就要陸續趕至。
石弘抽出隨身佩劍,擋開刺客一刀,他功夫雖日日習練,卻少臨陣搏命,被接連擊退數步,撞在一叢竹竿上,眼見不敵。末武嘶喊一聲撲過來,仍是不及救援。
鋼刀及頸之際,一泓長劍從竹叢之後無聲無影地刺出,挑著刀身劃開一個圓弧,又沿刀刃而下,直送入那刺客胸口。
刺客應聲栽倒,蘇秦從竹後出來,轉到石弘身前,只道了一句「護駕來遲」。數十名兵士圍攻而至,蘇秦回身接下四方兵刃。末武也趕到近前,蘇秦一面廝殺,一面命他:「你護衛太子往林中躲避,東去三里之外有一處水源,到那裡候我!」「督尉小心!」末武尚未答話,石弘應了一句,抽身往林中去。末武看著蘇秦和一眾兄弟,拱手為別,護著石弘走遠。
往密林中深入,殺伐之聲漸消,兩人一前一後埋頭趕路,只聞腳步踩踏落葉的響動。行到一片叢竹稀疏的所在,眼見前方林中大片光亮,到了一處空地。
石弘撥開竹竿躍步而出,忽然腳下一絆,往前跌倒。身側一杆彎竹自地面騰空而起,竹梢尖利,彈起之時堪堪向他腰背劃出。末武搶上一步,抱著他滾倒,兩人摔在空地上。石弘聽見末武一聲悶哼,起身查看,竹上連著一柄色澤暗沉的魚鉤,已然沒入他肩頭。
四下並不見來敵,末武忍痛起身,道:「是獵人布下的捕蛇機關,無妨。」「魚鉤連在竹上,要拔出來,你忍住了。」石弘扶住他肩頭,咬咬牙,將鐵鉤生拽出來,撕了衣襟幫他綁縛。末武受他這般體恤,一時惶恐不已,悄聲不出的蹲著。
林中卻響起些微聲息,竟有人走近。來人腳步落的重而緩,像是特意表明有人前來,並無敵意。石弘示意末武不可妄動,抬頭看見一名大漢自空地對面行出,獵戶打扮,手持一杆碗口粗的竹竿。那人走到近處卻看得石弘驚駭不已,一張臉橫豎密布了無數刀疤,色澤暗褐,不辨本來面目。末武護著石弘退了一步,那人也站住不再往前,伸手指指方才的捕蛇機關,躬身陪了一禮,卻是個啞巴。
石弘瞧他不過普通獵戶,又不能言語,無法打探山路去向,揮揮手示意無礙,就要繼續往水源處找去。
二人走過那獵戶身邊,錯身之際,四下林中動靜再起。無數弓弦拉張之聲合作一聲嗡響,跟著傳出一聲大喝,是數十人同聲喊出。追兵已至。
石弘靜立當場,一名將領從林中步出,單膝跪地,肅聲道:「義陽王恭請太子返襄國!」石弘不答。眾人齊聲喊了出來:「義陽王恭請太子返襄國!」
末武抽刀欲戰,石弘按住他手將兵刃推回鞘中,長嘆了一氣。
正要邁步,忽然覺出那獵戶神情有異,他雙手持緊了竹竿,喉嚨中咯咯作響,慢慢轉頭來看石弘。正僵持著,圍兵又喊了一回,石弘再不猶疑,挺身前行。一根碗口粗的竹竿橫在身前,那獵戶衝他搖搖頭,跟著竹竿直指敵軍將領。末武舉刀護在石弘身前,一起對著四下圍兵。
那將領面色漸沉,瞧石弘不再前行,揮手道:「放箭!」
三
獵戶大喝一聲,如山中虎嘯,頓生穿雲裂帛之勢。他手中竹竿橫掃出去,大步直取來軍將領,當者披靡。那將領疾退,周圍兵士上來亂鬥,獵戶步法不見稍頓,兵刃一一接下擋開,運竹如大刀,敵眾稍有沾帶非死即傷。他大步行到那將領面前,一竿擊殺,跟著掃倒身側二人,持著盡數染紅的竹竿立在當場,一時無人再敢上前。
石弘一路上也見慣了殺伐,此刻眼見他這般氣勢,仍是心下暗驚。他出手雖凶狠,張弛之間氣度儼然,竟是千軍之將臨陣殺敵的諸般打法。
末武揮刀擋落石弘身周箭矢,自己中了數箭。周遭慘叫迭起,敵軍或亡或傷,去了大半,餘下十數人四下遁入密林之中。
石弘抱拳為禮,想要請教義士姓名,卻想起他並不能言語。一時語塞。
獵物收起竹竿,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行軍中大禮。石弘伸手扶他,他跪著退了一步,自行起來。招手要末武到身邊,以竹枝在地面畫下山中道路,指明去向。末武似懂非懂,強行記下。獵戶交代已畢,起身收拾了捕蛇機關,就要離去。
石弘尚未出聲挽留,便聽見身後有人長聲道:「顏將軍請留步。」
語聲未落,獵戶卻加緊了腳步,剛入林中又退了出來,卻是蘇秦自林中步出,青衫長劍,背著一個長形包裹。獵戶轉身便走,蘇秦腳步虛晃,後發先至,仍是在他面前躬身行禮。「顏將軍請留步。」
如是數次,獵戶心知躲他不過,站定了望他。「顏將軍樣貌雖改,身手仍同舊年一般武勇非常。顏家刀法『破軍十二斬』,式式如風雷,天下再沒有第二人使得出。」蘇秦朗聲道:「顏將軍離朝野多年,遠逸山川之間,本不該相擾。只是此間情勢凶險,將軍既施援手,必是心念朝廷。蘇秦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將軍首肯。」
石弘聽他一席話,心中暗暗稱奇。這獵戶竟是舊朝名將顏伐,曾任禁軍督尉。七年前他親身追捕一名欽命重犯,一同墜落山崖而亡,不知為何會在此處出現。
顏伐默然良久,張開口,一字一字說道:「我,不,是。」
他竟而出聲說話,只是語音喑啞,便如從喉間撕扯出來一般,十分難聽。雖只有三字卻字字拐調,顯是多年不曾出聲。蘇秦於當年一事,知曉的又比石弘多些。瞧他再不肯承認,心思轉了又轉,問道:「顏將軍,端木可在?」
顏伐一張臉雖溝壑縱橫,仍見得面色一沉。蘇秦不容他不認,接連說道:「顏將軍請引蘇秦與端木一晤,舊年雖只見過寥寥數面,言語多不投機,仍蒙他以友人相待。端木為人雖曠放,終究知大事輕重,以天下為先。將軍難道不知?」
顏伐盯著他,神色更是駭人。
「如今時局傾危,先帝駕崩,石婆樓領軍作亂。此人出身不正,難以服諸侯,難以服天下;行事又暴戾獨斷,多傷無辜,在野可為猛將,在朝絕非明君。將軍難道不知?」
「石婆樓。」顏伐沉聲念道。
「將軍不知,端木總是知道的。」蘇秦語輕意重,果然看見他怒意起來。這才轉頭對石弘施了一禮,道:「太子身繫天下,安危卻懸於此處。蘇秦懇請將軍同端木先生援手,護衛太子往兗州去。」
蘇秦屈膝跪了下去,顏伐抬眼望天,良久不動。山中有呼哨聲時起時落,是追兵再度集結,要合圍過來。顏伐俯身攙住蘇秦手臂,要他起來。蘇秦面有喜色,道:「將軍首肯了?」顏伐悶聲道:「去見他。」「極好,」蘇秦笑道:「端木絕不能推拒於我。」
話未說完,他身形一頓,重重向前摔倒。顏伐手快接住,末武趕緊上來攙扶,石弘也走來問詢。蘇秦已然昏暈過去,顏伐解了他背上包裹,瞧見他肋下一處傷,撕開衣服,是一截矛頭埋在肉中,血流愈多。
方才林邊一戰,餘人皆沒,蘇秦雖趕到此間,也是重傷在身。
此際不便施救,顏伐將隨身的止血藥物取出來,拍在傷處,以布帛裹緊,扛他上肩。一面伸手對石弘道:「太子請。」石弘當先走,末武拾起地下包裹要背上,蘇秦卻抓住了顏伐衣襟,昏蒙中強撐著說道:「那張瑟,是連昭贈予端木。」顏伐聽了,從末武手中拿來背在另一邊肩頭,蘇秦這才安心暈去。
兩人跟著顏伐往密林深處走,道路迂回曲折,往往在盡頭處又是一轉。顏伐雖背著人,步履仍是大步流星,跟著頗覺吃力。走了一程,漸漸不聞其餘人聲。果然瞧見一處水源,細流蜿蜒,從落葉青石間綿綿延展。涉水而上,漸漸行到丹崖之前。見一帶飛瀑掛在岩壁上,水流急而不亂,靜靜流瀉而下。
顏伐脫下外袍罩住蘇秦,當先往水中行去,走到瀑布之前仍未停步,徑直穿水簾而入。他伸出一隻手來招二人,末武背了石弘,也跟著趟水過去。穿過瀑布,背後是一處水岩洞,陰暗溼滑不辨去路。岩壁內傾,道路狹窄處僅容一人,三人在岩洞中魚貫而行,末武一路扶持石弘。
走了百餘步,眼前漸漸光亮,從岩洞出來,竟是到了山中另一處所在,只覺山石樹木豁然開朗,再無森森林立之勢。
此間有水,遙見一彎淺水泱泱而過。水中有人,一人打了赤足立在河心,高高甩開一根釣竿,魚鉤劃了一道銳光,落入水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