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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式的閱讀
——馮品佳教授著《她的傳統:華裔美國女性文學》序
李有成
經過約二十年的慘澹經營,亞裔美國文學研究在台灣逐漸形成一個小有規模的學術社群,人數不能算多,研究能量卻相當充沛,在亞裔美國研究的國際學術分工中佔有一席之地。最近由梁志英(Russell Leong)、唐.中西(Don T. Nakanishi)及單德興所主編的《全球屬性,在地聲音:〈亞美學刊〉四十年精選集》中譯本在臺北出版,多少印證了臺灣學者在亞裔美國研究方面所受到的重視。這套書分上、下二冊出版,近一千頁,合六十餘萬字。參與這個跨太平洋亞美研究翻譯計畫的譯者絕大部分是臺灣的亞美研究學者。
在臺灣的亞美研究社群中,馮品佳教授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她在美國念書時師事第一代亞美研究學者林英敏(Amy Lin)教授,在林教授指導下完成的博士論文即以莫莉森(Toni Morrison)與湯亭亭(Maxin Hong Kingston)為研究對象。回到臺灣後在國立交通大學外文系任教,她仍然延續其博士論文的關懷,投身研究弱勢族裔文學與文化,特別是離散亞裔(包括東亞與南亞)與非裔(包括英美與加勒比海)作家與導演的研究,認真勤奮,成績斐然。我們只看到馮教授憑其優秀的研究屢獲重要的學術獎項,有時候可能忽略了她其實不是一位獨善其身的學者;除了曾經多年擔任任教學校的學術行政工作之外,她對學術社群的服務也從來不落人後,而且不限於台灣一時一地而已。
《她的傳統:華裔美國女性文學》為馮教授所撰與華裔美國女性文學相關的專書,正是她這幾年在亞裔美國文學研究方面的部分成果。這本書討論的英語與華語語系華裔女作家主要包括了伍明慧(Fae Myenne Ng)、任璧蓮(Gish Jen)、譚恩美(Amy Tan)、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聶華苓及嚴歌苓等幾位著名小說家。林玉玲、聶華苓及嚴歌苓等皆為第一代移民,其離散經驗又與伍明慧、任璧蓮及譚恩美者大不相同,在身分上尚可分別納為馬來西亞、台灣及中國作家,從這個角度看,馮教授這本書所關注的還涉及跨太平洋的文學連結與遭遇,特別是亞太經驗如何形塑當代美國文學的問題。自一九九○年代以後,亞美研究學者如駱里山(Lisa Lowe)、劉大偉(David Palumbo-Liu)等俱已注意到美國文學中亞太經驗的重要性,馮教授的新著更進一步以具體的文學事實與論證介入這個議題的討論。亞美研究,用馮教授的話說,也像亞美社群一樣,「不斷有新進的亞裔移民加入而需要與時俱變」。
馮教授是位具有自我意識的學者,對自己的批評立場瞭然於心。她說:「就方法論而言,筆者在閱讀華裔美國女性文本時,除了一貫的女性主義立場,以及對於歷史、社會與文化脈絡的重視,也認為面對不同的文本應當採用切合的理論爬梳、詮釋文本。」馮教授之所以能夠模塑這樣的批評立場,其實是出於長期涵浸於弱勢族裔——特別是亞裔——美國文學的結果。她難以認同那種一成不變的理論與方法,因為許多文本經由這樣的理論與方法馴服之後,最後似乎只剩下一個文本,其結果是眾口一聲,這樣普世化理論與方法其實無異於削足適履,其局限性與危險性可想而知。我同樣也不相信任何理論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在經驗上更懷疑某個理論家或思想家的幾個觀念可以統攝許許多多的文本。這種做法等於忽視了文學的繁複多樣,將面貌互異的文本套入單一的理論中,結果未必成就了理論,卻不免傷害了複雜的文學文本。
馮教授對此顯然有深刻的體認。她認為「亞裔美國所屬的弱勢族群形成的歷史非常複雜,屬性揉雜,任何單一的批評理論與方法必然都會有所不足,也不應該採用一成不變的批評模式閱讀其文化創作」。在實際的操作上,馮教授提出她所說的「關注式的閱讀」,也就是「一種參與式的閱讀方法,以讀者自己的知識底蘊與批判訓練,與作者共同建構出文本的意義」。處理弱勢族裔或第三世界的文學,我們會特別重視這些文學的政治與意識形態層面,凸顯這些文學的歷史性與社會性,卻在有意無意間忽略了其內在的美學要求或者我們久矣不談的文學性。當然,美學也有其政治性,因此我們會討論美學政治。採用何種文類、何種形式,或者使用何種語言、何種結構,其實都可能有文學政治的考量。亞裔美國文學的成就不全然只在於如何介入美國歷史或日常現實議題的討論,應該還包含了在美學上如何顛覆美國的文學典律,挑戰主流美國文學的歷史發展,甚至改變學院的文學教育、文學批評的規範及一般讀者的閱讀習慣與品味。馮教授提醒我們,「亞裔美國文學研究經常處於政治決定論之下」,她刻意重視作家的美學成就不是沒有道理的。關注式的閱讀方法即希望在政治與美學之間取得平衡。
馮教授同時有意識地以離散的架構來探討華裔美國女性文學。她顯然同意我在別的地方提到的離散的生產性與創造性。她說:「離散的位置雖然看似邊陲,但是也具有雙重、甚至多重可能的視域,因此可從中產生更敏銳的洞察力與批判力。」就亞裔美國的情況而言,馮教授也注意到所謂「認據美國」(claiming America)與「認據離散」(claiming diaspora)兩個批判立場之間的爭執。在她看來,這兩個立場其實是「亞裔美國研究中共存且並行不悖的情態,提供不同探索亞裔美國的模式與途徑」。我同意馮教授的看法,不過我想進一步指出,經過了數十年的鬥爭,在策略上與實質上「認據美國」大抵已經完成其階段性的任務,亞裔美國的文學生產在新一代作家的大量加入之後,世代興替與典範遞嬗是無可避免的事。在這種情形之下,「認據離散」可能是個更能夠反映晚近亞美文學生產的現況。原因不難想像。哈金與趙健秀(Frank Chin)之間,或者李翊雲(Yiyun Li)與湯亭亭之間的關懷必然會有世代與歷史經驗上的差異,「認據美國」可能已經不再是新一代作家最為迫切的問題。儘管如此,我也相信「認據美國」是一件不能放棄的持續性的工作,對弱勢族裔來說,其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這篇序文無法仔細檢視馮教授新書的各個章節。我的整體印象是,馮教授這本著作少有空泛的理論,其論證無不落實在文本的分析,既以理論消解文本,復以文本驗證理論,行文時時可見其歷史意識,因此有敘有議,不難親近。晚近的亞美研究學者——尤其是出身亞洲的學者——有很多具有至少雙語的背景,除了英文的著作外,以華文、日文、韓文等語文發表的有關亞美研究的著述日漸增多,掌握英文以外的一種或多種主要的亞洲語文恐怕是難以避免的事。這是跨太平洋的另一種遭遇。而在可預見的將來,在亞美研究的國際分工中,亞洲學者勢將扮演更為吃重的角色。這容或也算是亞洲學者的利基。亞洲學者更無須妄自菲薄,他們的感性、他們的歷史經驗,甚至他們的文化記憶,其實可以為亞裔美國研究提供不同面向的思辨,或者開拓新的視野和可能性。馮教授的新書無疑代表了這方面的重要嘗試與成果。
這本書的讀者不應該只限於華裔或亞裔美國文學研究的學者。馮教授所關心的議題與其關心議題的方式對其他語種的文學研究也有參考價值。她所建構的離散框架對華語語系文學的研究更具有啟發的意義。我認識馮教授多年,她是我平日經常問學的好友與同事,以我對她的認識,我相信這本書只是她某個階段研究的總結,同時也是她另一個新階段研究的開始。我對她未來的研究同樣充滿期待。
——二○一三年四月九日於中央研究院
(本文作者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