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評審團推薦獎得獎作品!
為什麼喜歡島嶼?
她仍願意重複一次︰「在這裡,很容易碰到事情發生。」
陷落的晨勉總是假想著另一個晨勉的清醒,如此的與自己對話。
這個晨勉和晨安是一對姊妹,另一個晨勉與晨安是一對姊弟。居所在不同城市的四個人,他們心中各自擁有自己的小島。他們性格迥異卻能從家庭的基因裡找到共同的宿命感,並急欲擺脫或歸附,以自己的方式。在理性與感性之間,透過身體進入靈魂,用力切割的愛與性卻如此模糊,如此對愛的深層需要,為了填補原生家庭裡失落的一塊,為了明白生活的真相,同時定位自己。
「你為什麼喜歡島嶼?」「我覺得完整太大的空間對我沒有意義。」
記憶使人不再孤獨,當船進港之後,有了去處的船隻便不再是島嶼。
作者簡介:
蘇偉貞
祖籍廣東,降生台南。黃埔出身前砲校中校、日日新租書店老闆之女。
知名小說家。現任教於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曾任《聯合報》讀書人版主編。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飲譽文壇,曾獲《聯合報》小說獎、《中華日報》小說獎、《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推薦獎等。著有各類作品十餘種,包括:《租書店的女兒》、《時光隊伍》、《魔術時刻》、《沉默之島》、《離開同方》、《過站不停》、《單人旅行》、《夢書》等。
張愛玲研究者,相關著作包括《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孤島張愛玲:追蹤張愛玲香港時期 (1952-1955) 小說》、《描紅:臺灣張派作家世代論》、《魚往雁返:張愛玲的書信因緣》,以及主編《張愛玲的世界:續編》。
章節試閱
1
晨勉一直記得「她們」三十歲生日以後的事情,她在當天離開台北返回香港。
變換城市,是那幾年她最重要的生活經驗。六月底,往機場高速公路兩側,她抵達初,盛開的杜鵑花期已經結束了。
那次台灣休假,她整整停留了二個月,一個人,不,她和「她的晨勉」。她的身世那刻完全放空。她二十五歲時母親死在牢裡,帶大她的外婆三年前過世了,她唯一的妹妹遠在英國,至於父親,她對他的記憶是五歲時看到的從不發脾氣毛髮豐茂白臉男人。
有另一個晨勉,是她大學畢業出國前最後一次去監牢探望母親發生的。有人喜歡幻想自己存在另一度空間,以便偷窺別人︰她不是,她不要不真實的東西。但她無法迴避視線親睹自己的命運而需要另一種人生的情況下,她有了另一個自己。與她命運相反的霍晨勉,由她構築衍生。她曾經問那個晨勉︰「妳要妳這個人生嗎?」她的晨勉沉默。她說︰「至少還有人問妳要不要這個人生。」她和她的晨勉初步交談居然毫無窒礙。以後,命運是她們兩個人的事。
她母親過世前,關於他們家,一切都是聽來的,但缺乏資料,傳到他們耳裡也就停止下來。流言裡父親有荷蘭血統,母親則從小性格怪異。她母親考完大學去加工廠等放榜認識了她父親,隨即就住在一起。懷上她,母親不肯拿掉結了婚。她年輕的父親開貨車,沿途找女人,若無其事回到家,一問便招。她父親從不說謊,認為麻煩。父親二十七歲那年,她母親殺了他,被判無期徒刑。
別人孩童時期,未必會去想自己的父母為什麼在一起,她和晨安一向知道,她母親和父親是性。外婆常說她個性是母親的翻版,沉默異於常人,如旅行異鄉啞了口的外國人。她和晨安急著長大,力氣用在世道人情之外,一路前三名上去,在學校累積了無數傳奇,寒暑假最重要的功課是每周去監獄看母親及打工。鄰居都說罪犯的孩子特別聰明,她們什麼工作都做過,電子加工、食品製造、路邊攤洗碗、手工洗車、加油站……充滿機動性。她們把每一毛錢都存起來當學費、生活費。她自覺這輩子,最沒受分裂的價值觀,是對待金錢的心理,她從來不因為受過錢的罪而覺得苦,她由錢看到的只是錢。
事件過程中完全不受影響的,是她們母親。母親在牢裡停止了生長,晨安說因為沒有性。母親不怕麻煩的留了長髮,每次會面,單薄清麗的臉龐彷彿越長越小,她和晨安固定結伴去,然後隔周輪流進去一個會客。有時她外婆也去,她母親不太開口,完全沒有當母親那套叮嚀。會客的時間感覺是片段、片段的靜止在飄浮,但是並不覺得漫長。她總側耳傾聽別人講什麼,旁邊說︰「我們很好,你在裡面別擔心。」她心底複述一遍,她不曾學會與母親交談,但仍盼望和母親隔週一次的會面,她感受得到母親的本能,母親似乎也在沉默地輻射。
她大學畢業後出國念書,出國前去看母親,母親問她修什麼?她說︰「心理。」那年她母親外表退到幾乎和她一般年紀,甚至比她小,因為神情。她和晨安長相似母親,白則像父親,她們遺傳母親的相貌,母親卻像她們犯了錯的女兒。母親第一次開始敘述準備多年的話,包括和晨勉父親未結婚前去住旅館的細節。打工的生活非常沉悶,未成年的女生主動帶浪子去旅行,性的國度旅行──小女生一直就了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晨勉絕對相信因為某種力量,使母親未接受太多啟發,即有能力分辨感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她母親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感情。甚至走到殺人被關地步,渾身仍沉默而堅定地釋出一股對愛的神秘信仰氣息,並且因為這份信仰,使她一直保持年輕。
會客時間結束,她母親率先站起身,毫無眷戀︰「我寧願你們一切像你爸爸,而不是像我。你父親是個很有活力的人,充滿了變化。他能控制我們的關係,卻無法控制自己該去的方向,我們情感無路可走,他必須把我們推到沒有空間的地步,生,或者死。」母親懼怕沉悶無變化的生活,想到母親在牢裡這麼多年,那裡任何變化也沒有,生命裡最小的空間。就在那一刻,那種痛,晨勉生出另一個自己──正同步與美麗、不解憂愁、重視兒女前途的母親在家裡話別。「那個晨勉」將出國讀戲劇,於是晚上全家──她、父母及弟弟將會到餐廳聚餐。那個晨勉個性明亮,內在如謎、處處流露性格矛盾散發出的迷人氣息,並且,嚮往作夢的能力。那個晨勉,不懂感傷。那是她第一次她和符合世俗價值的晨勉交換視線,一個真實的晨勉。晨勉望著眼前母親青稚的臉龐,如此虛幻,她將透過「真實的晨勉」傳達生命訊息,完成另一種生活。她確定了──那個晨勉將隨她一起呼吸,填補她的空白。她說︰「媽媽,再見。」
她母親內心並沒有她和晨安,感覺母親只是單一活著,思念丈夫情感上的好,刻意輕忽自己殺掉他的錯。她母親只關心這件事,最後等著告訴她及晨安。
她在國外兩年,晨安大學畢業出國前夕去看母親,母親亦說了同樣內容的話,晨安上飛機後,母親在牢裡自殺。她在國外保持每周打電話回家的習慣,外婆不認識字,她非常不放心外婆和晨安,母親死時,晨安仍在飛機上,外婆不要她回去,一切都在外婆意料中。老人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回來也改變不了,現在我反而心定了。」她發現他們家最了解母親的,是外婆,至此,愈發確定母親二度活著是為她和晨安,沉悶的活著。
晨勉拿到學位,一天都沒有多留。「真實」也該念完書回國了吧?沒有事情發生,她暫時無意視見另一個秩序。她回國後,進入一家外商公司擔任市場分析,把外婆從南部接到台北住,將以前的背景整個切除。她無意隱藏身世,但總不能碰到人就自白,何況沒人問,她讓事情變成這樣。找到依靠後,外婆很快變成一般老人,開始嘀咕女孩子婚姻最重要。她和晨安學業有成能獨立後,外婆加速老去。親眼看到外婆來日無多,她非常不安,她必須擋住外婆老化的速度,她和晨安商量她們之一得儘快結婚,安慰外婆。
晨安動作還真神快,不久放出消息將和英國人亞伯特結婚,晨勉由衷大笑道︰「你跟外國人結婚等於沒結婚,外婆哪懂洋文。」晨安說︰「真是的!那這個算了,我另外再找。媽說爸爸那種男人好,有活力,不懂方向,我只遺傳了不懂方向這點,我再試試看,也許媽講得對,有活力的,就不懂方向。」她們現在比較能開自己的玩笑了。她回應︰「外國人就外國人吧!我連半個外國人都找不到,也許這樣亂搞,結局好點。」她那時不知道,她說的正是自己。
晨安要外婆一定主持婚禮,婚禮在英國倫敦近郊一個小城舉行,晨安將住在那兒。
外婆第一次坐飛機出國,那簡直是天大的事,老太太甚至要晨勉教她幾句洋文。晨勉教了以後,老太太回復小女孩時期求知精神,整天背整天忘,晨勉興致極佳,不斷補充新句子。結果她外婆從搭飛機到目的地全簡直教晨勉大開眼界,說什麼海關、空中小姐都懂。外婆的意志力,她是見識到了。
老太太很喜歡洋孫婿,當場賞了個大紅包,洋人天生對金錢有套衡量標準,也很歡天喜地,反正是作戲,她暗暗覺得可悲,她外婆是真心的。外婆一輩子沒真正高興過幾天,全教那幾周給占了。晨安偷偷告訴外婆已經懷孕。外婆笑著罵︰「遭天雷噢!這樣沒規矩!」她知道外婆是高興的,終於有個人比丈夫更血親陪晨安,晨安的「成就」顯然是大過女兒,又有學問又嫁得好。反正那段時間整天鬧,又吃又喝又玩,完全不像她們的生活,也完全不像來參加婚禮。沒有內容的日子更累人,但那一刻真希望外婆能留在英國別回到以前的輪迴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問晨安︰「你會一直愛亞伯特嗎?」
晨安︰「什麼一直,我從來沒愛過他!」
她一點不驚訝?「那孩子呢?」晨安說︰「哪有什麼孩子,哄阿嬤開心罷了!」抬起頭笑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才不要真的愛上人呢!」這句話多年來一直最教她心疼晨安。晨安不是沒有愛的能力,是壓抑自己愛的能力。時間到了,她決定帶外婆回台北。再演戲下去,就要穿幫了。
晨勉牽著外婆回到台北,透過進出國門的旅客身影,她需要另一個世界的秩序,召喚出「那個晨勉」穿越機場進入大廳,憑關係進入國家劇院,熱鬧無憂地結了婚,先生叫馮嶧,她老了,那個晨勉和丈夫還年輕,關係牽絆安於生活,從來不缺乏情感。「那個晨勉」天生明快,敏於嗅聞真實的情感。
她回台北後,又碰過幾個男人,發現自己這輩子比別人更容易碰見男人,但從不拿這當回事罷了。事實上她也還年輕,才二十六歲,卻比別人更注意結婚這件事。她需要情感,她清楚意識到這點,不是急,是無法想像那種從沒發生過的全新生活,對她多麼遙不可及。她那股深沉的對命運質疑的味道、恍惚、神祕,無法複製或大量打造,使她更吸引人。男人覺得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她沉默、思考而且善於承擔。更因為她漂亮得不俗,他們相信那完全因為她的想法,而使她有不同的容貌。
毫無個性可言的生活方式,晨勉再度失去那個晨勉的消息。唯一值得遵守的秩序是晨安在該生孩子時,寄來了和嬰兒的合照,不知道哪兒借來的嬰兒,完全是個洋娃娃,晨安光明正大說謊,但是她們外婆相信隔代遺傳,說嬰兒像外公。她們這世紀了,還發生十九世紀時代的事,晨勉覺得荒謬,但是她知道晨安一向比她決絕──她們為自己最在乎的人活,又不為別人!晨勉踐行這規律的記性特別好,不知道這點像父親還是母親,她只知道,在這樣的命運裡,突然越來越想了解她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個性強烈,卻不抵抗命。人生真的全是偶然嗎?像外婆過世後,她去應徵香港工作,十五分鐘便決定了她的未來。
兩個月假期比想像短,晨勉還記得那天,飛機升空後,她不知怎麼頻頻下眺,台灣真小,比她第一次離開時更小,飛機很快就出海了。她是到後來才明白,那刻她是在對三十歲以前的生命告別。她在台灣那段時間,回過一次南部,甚至到以前住過的巷子逗留,最後在大門種有鳳凰樹的旅館住下;行經母親死在裡頭的監獄;上父母親的墳。母親死後,外婆將骨灰領出來與她父親合葬,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組合,母親生前殺夫,然後還愛他,最後葬在一起。是誰同意的呢?母親自殺並未留下任何遺書。
晨勉在南部小旅館住了十天,過和停留台北時一樣的生活與步調,閱讀及思考,循著她的思考路線到達每個事件中心,便久久停留在那裡。除了愛情,她想,這就是她的全部了。
事實上她待在哪裡都一樣,而她就是越來越沒有辦法在一個地方固定太久。她非常明白,如果有一天她決定在一個地方長期停留,一定是她生活中發生了無比重要的事。比她母親死亡更重要的事。她母親死亡,代表生機戕斷了,對她,所謂「更重要」,必然因為導致「改變」,因改變而繼續。這改變,重要而不可怕,否則她會放棄。以她目前已經沉悶了一長段時間的生活形式,她隱約覺得正在等待的那刻即將來臨。
當時說來,她的一生大半呈靜止狀態,她不願意用「尚未開始」這字眼。譬如做愛,她雖然讓此保持靜止狀態,飄浮在她生命最高層,不表示她尚未開始懂得這件事。唯一經常的行動,是和晨安聯絡,無論人在哪裡,她們保持交談的習慣。
晨安博士學位拿到後,因為論文分數高又年輕,被學校留下任教,還被台北的大學請回來開過幾次會。晨安研究資訊傳播很有股學者風采,然而晨安學術上的成就一向與生活無涉。晨安和亞伯特講好不生孩子,這點亞伯特特別能接受。晨安說過,亞伯特覺得她的東方親戚像外星人──外婆以及她們的私生活關係的全然陌生;但長久保持高度興趣的,是對晨勉的好奇。這有點邪惡的成分。偏偏晨安提起這事反倒十分淡漠︰「去他的王八蛋。」
她們也曾討論晨安的性生活,晨安說︰「大概東方人天生和西方人不適合吧?他從來沒有啟發過我,我也不想啟發他。外國人往往思想嚴謹,但行為很單純。」晨勉有時候擔心晨安對性的態度太複雜了。但是晨安又還有別的。
外婆過世,晨安兼程趕回,亞伯特因為好奇,想一道跟著,但晨安沒同意。晨安想保持與外婆、晨勉關係的完整性。晨安甚至從來不對亞伯特提起自己父母,晨安認為那是私事,無關他人與情感好壞。晨勉知道其實那正是晨安嫁外國人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她們父親像外國人。
晨安抵台北,她們同心為外婆做誦經法會;外婆生前她們為她所做的一切,和死亡比起來,都顯得多餘。儀式最後將外婆遺體推進焚化爐時,晨安突然狂喊道︰「不要燒她!她會死!不要燒我媽!」晨安完全崩潰。精神、實質,她母親都在外婆身體裡。跨越記憶與生死,晨安視外婆為母親,更老的母親。事後她們把外婆的骨灰送回南部她母親同座靈骨塔。她們不明白自己的心理,難道老人生前透露出依戀女兒的心事嗎?晨勉無法釋懷這個決定,因為她無法說服自己︰有何道理死了要葬在一起?死亡唯一的支撐是,她離開一個地方不再在乎與當地的人、事糾葛。外婆離開了這世界,應當也原諒了女兒給予的夢魘吧?那種人生的方式,實在超乎外婆的能力。彷彿駕馭無法控制方向的風浪板。外婆當初將她們母親的骨灰領出來和她們父親葬在一起,有否得自誰的指示呢?譬如託夢?外婆火化第二天,晨安即返復原有角色,但人很虛茫,過分沉默的提早離開台灣。
她們的血親相繼死亡,代表她們身分標誌消失了,她們是誰?一座未開發過孤島?
香港也是一個島。也許她出生在島上,所以她喜歡島嶼,喜歡島嶼的可見,小而完整、孤獨。她在香港已經停留一段長時間,她為一個全球性香水公司在亞洲地區擔任巡迴顧問,公司希望得到她專業的市場需求分析,那是她當初應徵這份工作的理由之一。那時,她決意徹底由舊環境出走。
離開台灣前,她問那個晨勉︰「跟我一起走好嗎?」晨勉搖頭,散發嚮往正常生活的光亮,讓她無法直視。開始工作後,她經常出差,在亞洲地區走來走去,照說應當無法有效累積碰到對象的經驗,事實卻不。她接觸的人幾乎都是未婚的洋高級主管,即使東方人,英文也像母語。這些「桃花」,她跟他們如同兩座島──必須經常、固定和他們聯繫卻各為主體。這也許相當投好男性心理吧,她的情感市場附著香水氣息輻輳開來。
總公司在香港設置亞洲地區總經銷中心,她人在香港時才需要每周固定進公司。她不住香港本島,住離島,每天渡輪載著她過海,她住的那個島有不少人這樣生活。但是她並不覺得他們的生活是相同的,她喜歡流動的生活而非分級的生活。她思考過,其實她的生活是一片一片的,只有生活本身沒有因家庭教育養成的生活習慣。譬如她可以在很多地方閱讀,但是沒有在光線恰當、四周寧靜、空氣飄送咖啡香的地方閱讀的習慣。生活對她就是二十四小時的轉動。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她非常明白她和晨安以同樣的方式對待生活,因為她們沒人教。
她住的那個離島,每到假期大量情侶蜂擁而至。有時為了好奇,晨勉會離開山坡上的屋子走到人群裡。黃昏時分,街上的燈是暗的,流動的人潮卻像螢光棒。成束成束地走進每處亮著燈的店鋪裡。她夾雜人群裡如同街道一般暗。「離島假期」的名號打響後,連外國人到這裡都是成雙成對︰她在別處旅遊,常看到隻身度假的外國人,在離島他們像恐龍一般絕了跡。
離島的度假村被隔成一單元一單元出租。度假村不大,房間卻不少,她從來沒看過那麼小的套房。白天那些情侶們在沙灘遊蕩、追逐,日正當中還曝曬在烈陽下,發瘋病似的需要陽光,黃昏時則呼群引伴上街進餐或買回去煮。不管白天、夜晚,面外的套房總拉上窗簾,不知怎麼,像難民村。光看那些拚命發洩精力的男女,那些房間到夜裡,不知有多少性愛發生。
她曾經對晨安說起這些,晨安大笑︰「人家雙宿雙飛,那你就更沒機會了。」晨安要她形容那些男女的長相給她聽,她想了想︰「沒什麼特別,只覺得那些人不男不女,尤其男人,性徵不太明確。」
晨安樂了︰「那你怎麼知道他們要做愛?」
「他們認為這是度假裡的一部分嘛!只得全套履行。看不出他們有什麼腦子。」她因為感慨衝口而出︰「如果有一天我在這些人群裡發現單獨度假者,我就主動追求他。」晨安當下要她發誓,她發了誓。
關於香港,她從來沒一種主動感,她只是站在那裡等待事情發生。香港是一個太真實的地方,沒有傳奇,那是她敢發誓的主因;其次,她的生命從來十分模糊,沒有可供分辨的時期,沒有愛情時期、友情時期……,愛情時期裡又沒有什麼麥可、喬治、威廉時期……,她看不出「度假者」的可能。
那天,她又重新回到一個她熟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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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勉一直記得「她們」三十歲生日以後的事情,她在當天離開台北返回香港。
變換城市,是那幾年她最重要的生活經驗。六月底,往機場高速公路兩側,她抵達初,盛開的杜鵑花期已經結束了。
那次台灣休假,她整整停留了二個月,一個人,不,她和「她的晨勉」。她的身世那刻完全放空。她二十五歲時母親死在牢裡,帶大她的外婆三年前過世了,她唯一的妹妹遠在英國,至於父親,她對他的記憶是五歲時看到的從不發脾氣毛髮豐茂白臉男人。
有另一個晨勉,是她大學畢業出國前最後一次去監牢探望母親發生的。有人喜歡幻想自己存在另...
作者序
《沉默之島》二十年
蘇偉貞
文學寫作和其他事情不一樣,它可以預言,可以虛構、紀實,甚至可以再現。
然而對《沉默之島》,寫作可以是什麼?我試著用以下敘事作為回答。
一九九三年八月三十一日至九月五日,我應新加坡藝術理事會之邀參加「新加坡國際作家周」,在那裡停留了一周。當時寫作正進入第二個十年,也就來到一個建立風格與開創題材的焦慮階段,世界混沌無形狀,而我總是別過臉以餘光挨延著迴避「去寫」的實踐,小說主述介於張愛玲所說「我像是一個島」及英國詩人John Donne的名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擁有全部的自己」(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之間的辯證。我生長於台灣,島嶼的封閉象徵與瑣碎形式,迴盪騷擾又沉默,樸素又華麗,狹小又寬敞,局促又渴望遠方……的複雜水紋。身為寫作者,我很容易因著人生碎片不完整,在某個時刻創造情節賦予小說複音多線索形式,好讓自己安全地藏在人世的摺縫裡。小說,使封閉不完整的人生有了趨向完整的可能。再拖不下去,好吧,就圍繞這粗略的構想寫一本「沉默之島」吧!
開筆之初,總處在惶然漂流狀,我會突然走進機場買一張最近航班機票飛往香港,抵達,下機,穿越市區,搭渡輪往更小的離島,無目的游魂似在小島亂晃,攤在桌上的稿紙,並沒有太多的展開。寫下開篇首句「晨勉一直記得『她們』三十歲生日以後的事情,她在當天離開台北返回香港。」就打住不知道書裡的女主人公晨勉接下來何去何從。我明白,一定還得等待什麼到來。
之後到了赤道以北136.8公里新加坡。乍見熱帶城邦島國多種族多元文化多了一個迴旋空間,當下生出將新加坡納進「我的島嶼」的衝動。我的台灣、香港、新加坡三島到齊了。等的,原來是地理空間,晨勉才有退路。
日後寫完《沉默之島》,並得到一九九四年中國時報第一屆百萬小說推薦獎。將我順利的推向另一條寫作軌道。作家筆下人物來來去去,但創作者總是孤獨的,關於《沉默之島》寫作的過程這種感覺的時時刻刻,我寫在得獎感言裡:
我不懼怕等同命運一般的孤獨,我相信是這個時代的小說將我送達文學的對岸,生命的另一邊。
《沉默之島》轉眼二十年。二○一三年夏,我應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邀請擔任第一屆國際駐校作家並與會年底的「國際作家節」,冥冥之中,那位當年決定讓她筆下人物晨勉困於「這個城市,……時間彷彿凍住了,過去得非常緩慢,沒有任何事發生」而撤離的作者,離開二十年後,將自己送回了新加坡。見證了虛構的力量。值此,只能說因緣際會,二○一一年在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認識的新加坡作家Jeremy英譯完成《沉默之島》,交由Ethos Books出版社,同步於「國際作家節」發表新書,讓小說得以以另一種語言面對原生地。適因《沉默之島》中文版之前的合約到期,新版便交給印刻文學,不復創作當初的惶惑,此時此刻唯心平氣靜踱往另一輪文學之年。
所以,文學可以是什麼?可以是一種想像,一種實踐。
《沉默之島》二十年
蘇偉貞
文學寫作和其他事情不一樣,它可以預言,可以虛構、紀實,甚至可以再現。
然而對《沉默之島》,寫作可以是什麼?我試著用以下敘事作為回答。
一九九三年八月三十一日至九月五日,我應新加坡藝術理事會之邀參加「新加坡國際作家周」,在那裡停留了一周。當時寫作正進入第二個十年,也就來到一個建立風格與開創題材的焦慮階段,世界混沌無形狀,而我總是別過臉以餘光挨延著迴避「去寫」的實踐,小說主述介於張愛玲所說「我像是一個島」及英國詩人John Donne的名句「沒有人...
目錄
《沉默之島》二十年(新版序) 003
在沉默中了解完整(得獎感言) 007
沉默之島 010
《沉默之島》二十年(新版序) 003
在沉默中了解完整(得獎感言) 007
沉默之島 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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