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闖入
1. 陳年舊夢
詹姆士‧龐德置身夢裡。詭異的是，他當下便明白夢境的時間地點了──大戰期間，年少的他沿著諾曼第（Normandy） 一條凹夾在濃密樹籬間的鄉間泥徑前行。龐德在夢中繞過一處拐角，接著他看到泥濘路旁的淺溝裡，堆疊著三名透溼的英國傘兵屍體。龐德驚駭而本能地駐足凝望──擠縮的屍堆竟似茁生的植物般與大地相融，絲毫不像人體──這時背後傳來一記怒吼，命他繼續挺進。淺溝後方的農田裡，一名農夫跟在兩匹費力邁步的犁馬後，辛勤地耕著田，戰爭彷彿不曾發生，那些死屍和這一群戰戰兢兢，在他田徑上巡邏的突擊隊，也與他的生活工作毫不相干。
龐德醒來坐在床上，被這場詳實鮮活的夢境擾得心神不寧。他心口碰碰地跳，彷彿仍走在那條行經死兵的泥徑，朝目標前行。龐德能確切指出那一刻──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近午，入侵法國後的一天──諾曼第登陸後一日。為何夢見戰爭？他很少闖入記憶的森林，探看戰爭時期的回憶啊。龐德將手插入髮中，重重吞嚥，感覺喉嚨一陣刺痛。是昨晚喝太多了嗎？他伸手拿起床頭几上的水杯灌了幾口，躺回去細想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的事。
龐德苦笑著，裸身下床走入套房的浴間。多徹斯特飯店（Dochester） 有倫敦最強勁的淋浴，龐德站在細針般的噴水下，感受膚上刺痛的水壓，意識到一九四四年那日的傷痛回憶，開始漸漸隨流水淡去。淋浴最末二十秒時，龐德將龍頭旋至冷水，並開始考慮早餐要在房裡享用，還是下樓去吃？下樓吧，菜會比較新鮮。
龐德刮好鬍子，穿上深藍色的精紡西裝，搭上淡藍襯衫與黑色絲織領帶，當他打理喉上的領結時，夢裡的細節又開始不自由主地浮現。當時他十九歲，任皇家海軍志願後備軍特種部隊的上尉，是B小組（BRODFORCE）的「觀察員」，B小組隸屬於三○突擊隊，乃一支專事搜集敵情的精英突擊隊：包括文件、檔案及加密裝置。當時龐德正在尋找一台新型的威瑪（Wehrmacht）密碼機 ，希望快速攻進，出其不意地先發制人。
三○突擊隊有許多小單位在D-Day當天降落諾曼第，並當即展開行動。B小組是其中最小的一支，僅有十名突擊隊員，加上一名軍官，陸軍少校奈范恩‧布洛迪──以及海軍上尉龐德。他們已於破曉一小時後，從登陸艇搶入「黃金海灘」的吉格區段了 ，並由軍車載往內陸邁佛蘭肯城堡（Chateau Malflacon）附近，一處叫聖薩賓（Sainte-Sabine）的鄉鎮，諾曼第的SS親衛隊總部 便設於該鎮。一行人下了軍車後，隨著一批加拿大前鋒步兵徒步前進，鑽入諾曼第深幽的雜樹林徑裡，來到偏僻的鄉間。他們從「黃金海灘」急速挺進，根本不管所謂的前線，B小組超越英軍及加拿大軍隊，全速衝往等在邁佛蘭肯城堡裡的戰利品。接著他們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傘兵，而大吼著要龐德繼續前進的，就是布洛迪少校……
龐德將不斷鬆落額前，不肯乖乖聽話的頭髮梳回去。也許該換個髮型了，像那個叫什麼來著的電視主持人一樣，龐德漫不經心地想，他懶得分線，乾脆跟流行地將短短的瀏海梳向前。不行，跟本人風格不搭。龐德又嚥了一次口水──喉嚨真的在疼。龐德離開房間，鎖上身後的門，晃過走廊朝電梯走去，他按鈕等著，心想吃點炒蛋和培根，灌一堆咖啡，抽根菸，應該又是活龍一尾了……
電梯門開了。
「早，」裡邊一名女子說。
「早，」龐德自動回應並踏入電梯裡，他立即認出那令人難忘的芳香──嬌蘭「一千零一夜」（Shalimar）的香草及鳶尾花香──那是他母親慣用的香水，龐德化做灰也忘不了，童年記憶的門扉像被敲開了──今天的往事可真是紛至沓來呀，龐德心想，回頭望著倚在角落的女子眼眸。女人好奇地朝他微微一笑，揚起一邊眉毛。
「生日快樂？」女人問。
「妳怎會知道是我的生日？」龐德勉強抑住詫異的語氣。
「不小心猜中罷了。」女人說，「我看得出你昨晚在慶祝，我也是──這種事可以感受得到，我們這種人就是愛慶祝。」
龐德摸著領結，清清喉嚨，想起昨晚這名女子就坐在餐廳離他幾張桌外的地方。
「是的，」龐德有點喪氣地說，「的確是我的生日……」他設法拖延幾秒鐘，讓腦子轉醒。他今早真的很反常，電梯嗡嗡作響地降至大廳。
「那……妳在慶祝什麼？」這下子龐德想起來了──當時兩人都在喝香檳，並同時舉杯遙敬對方。
「慶祝離婚四週年，」女人淡定地說，「這是我的習慣，犒賞自己一頓雞尾酒、晚餐、佳釀香檳，到多徹斯特套房住上一晚──然後把帳單寄給他。」
龐德估計這位高挑的女子年約三十五，她有張美豔堅毅的面孔，濃密的棕金色秀髮自額前後梳，浪垂披肩。這位碧眼女郎可是北歐人？女子穿了件深藍色連褲緊身裝，搶眼的金色拉鍊自胯上直伸頸部，緊貼的衣布襯出她豐挺的胸部，龐德用男性的欣賞眼光瞄了一眼，接著看到她亦回望一眼，表示：我看到了。
電梯來到一樓，門「叮」地低聲開了。
「祝你愉快。」女子燦然一笑，大步邁入寬敞的大廳。
在餐廳裡，龐德點了四粒炒蛋和半打原味薄培根，培根煎熟，另外擺盤。他灌了一大口濃黑的咖啡，點燃今天第一根菸，等早餐送來。
龐德坐在昨晚用餐的同張桌子，當時女子就在他左邊三張桌外，從龐德的角度微微轉頭，兩人便能將對方看仔細了。雖說夜幕初降，龐德已在飯店的「菲爾汀」（Fielding）喝掉兩杯辛口馬丁尼了，他在這間私人賭場裡玩「十一點」，二十分鐘內輸掉近一百英鎊，但他並不因此壞了興緻。龐德點了瓶一九六○年份的泰廷爵粉紅香檳 配第一道菜，白醬蘇格蘭煎干貝。他對自己舉杯──默祝自己四十五歲生日快樂──龐德瞥見女子同樣舉起香檳杯自顧自地敬著。兩人四目交會──龐德聳聳肩，微微一笑，對她敬酒。女子跟著回敬，之後龐德便未再多想了。女人離開時，龐德正凝神評估點來搭配主菜──一分熟牛肉加焗烤洋芋──的一九五九年份巴塔葉莊園紅酒 。
因此當女子輕快地掠過他桌邊時，龐德並未多予留意，僅知道她有一頭金髮，身材修長，穿了一襲乳白色洋裝，踩著金色粗跟鞋子。女子走出餐廳時，金色的鞋跟在桌燈照映下閃燦生光。
龐德在炒蛋上撒胡椒，豐盛的早餐，乃美好一日之始。他跟秘書交待過，今天不進辦公室了──這是他給自己的禮物之一。若照例上班工作，他根本無法面對自己的四十五歲生日，就像不吃頓像樣的早餐，便會無以為繼。龐德又點了壺咖啡──燙熱的咖啡令他喉嚨舒緩。龐德沒料到竟會在電梯裡遇到那名女子，更奇異的是女子竟然猜中他的生日……也太巧了吧。龐德想起諜報工作的首要法則：看似巧合之事，很可能並非湊巧。不過──人生本來就充滿單純的巧遇，這點是無可否認的，龐德自圓其說地想，而且女人非常妖媚，他喜歡她的髮型，修飾卻不失自然……
餐廳領檯為龐德送來一份《時代》（Time）雜誌，龐德瞄了頭條一眼後──「越共攻擊死傷慘重」──揮手要領檯拿走。謝了，今天不想看。
女人緊身衣前的拉鍊，彷若一種逗弄與挑釁，吶喊著要人將它拉下。龐德逕自笑著想像扯下拉鍊的情形，一邊猛灌咖啡──我畢竟還是寶刀未老啊。
龐德回房收拾昨晚穿的晚宴服、襯衫與內衣。他拿起盥洗包，檢查有無遺漏。他得吞兩粒阿斯匹靈治治喉嚨了。咖啡雖能暫時紓解喉痛，但喉嚨還是十分濁重，吞嚥也不甚舒服。是流感嗎？也許只是一般感冒──幸好他沒發燒。今天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過──雖有些雜事得辦，但他答應自己，有好多慶生的事想做。
櫃檯邊圍著十幾名日本觀光客，同時要求結帳。龐德掏出菸盒，挑根菸放進嘴裡，沒想到他昨晚竟然抽掉三十多根菸，因為他去賭場前把菸盒裝滿了。今天就別去想減菸的事了，龐德告訴自己，不行，不成──今天該好好縱容自己──就在他翻找口袋裡的打火機時，又聞到嬌蘭的「一千零一夜」了，他再度聽見女子的聲音。
「能跟您借個火嗎？」
龐德為女人點菸時，她用兩指為龐德托穩指節。女人腳邊擺了一只乳白色的皮製旅行袋，她也要退房──是巧合……嗎？龐德點好自己的菸，定定望著女人，她側臉吐煙，然後泰然自若地回望著他。
「是你在跟蹤我，還是我在跟蹤你？」女人問。
「我們倆常常碰到面，妳是對的。」龐德說著伸出手，「我叫龐德。詹姆士‧龐德。」
「我是布萊絲‧費瓊（Bryce Fitzjohn）。」女人說著，兩人相互握手。龐德發現女人的指甲修短了，且未塗指甲油──他喜歡那樣──且手勁很足。「你一向獨自慶生嗎？」她問。
「未必一向如此，」龐德答道：「只是今年不想有人陪。」
她抬起眼，一大群觀光客開始離去。
「終於要命的走了。」女人說，龐德覺得她有股淡淡的聲腔。布萊絲‧費瓊……是愛爾蘭人？
「妳先請。」龐德表示。
女人打開提袋，拿出一張卡片遞給龐德。
「我為離婚辦了場小小的雞尾酒派對，在我家，今晚。會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士出席。歡迎你光臨，我們六點鐘開始，到時再看看怎麼樣吧。」
龐德接下卡片──心中發出小小的警鈴聲。對方公然邀約；一對藍眼率真無欺，我想再見到你，是主要訊息──可能會有歡情，則是暗示。
龐德歉然一笑，但依舊將卡片收入口袋裡。「唉，可惜我今天已經有行程了。」
「沒關係，」女人一派輕鬆地說，「也許明年我還會在這兒見到你。再見了，龐德先生。」
她扭向櫃台，龐德看著女子纖瘦絕美的背影，心想這麼做才是正確的，但又不免懷疑，自己如此斷然拒絕，是否太過草率……
龐德搭計程車回雀爾希（Chelsea，註：倫敦高級住宅區）的公寓，車子駛入斯隆廣場時，他的心情也隨之雀躍起來。每次見到斯隆廣場（Sloane Square）與愛柏特橋（Albert Bridge）這兩大倫敦地標，龐德便覺得開心，無論是白日黑夜，春夏或秋冬──這表示他就快到家了。他喜歡住在雀爾希──「那個綠蔭蔥蘢的靜謐空間……我工作、漫步於斯。」這話是誰說的……？龐德要計程車停到綠樹繁茂的威靈頓廣場。管他是誰說的，反正他心有同感。龐德晃過廣場，來到自家前門，門打開時，龐德正在翻找口袋裡的鑰匙，管家朵娜達就站在門口。
「唉呀，真高興您回來了，先生。」管家說，「家裡有出點小狀況──油漆工人發現客廳裡有些漬痕。」
龐德尾隨朵娜達進入公寓，將手提物放到走廊上。朵娜達已經跟著他六個月了──她是梅姨的姪女。忠實可靠的梅姨替龐德工作多年，最後終於敵不過關節炎，而情不得已地退休了。朵娜達便是梅姨推薦來的。「最好找自己人來做，詹姆士先生。」梅姨說：「我們很親。」
朵娜達是位精瘦嚴謹，年近三十的年輕女子，帶著淡然而怯生生的笑容。她從不化妝，剪著短鮑勃頭與瀏海，修女的髮型。龐德覺得朵娜達若肯稍事打扮，應該會好看一點，但她把梅姨交辦的管家工作打理得天衣無縫，龐德一點也不希望她的效率因其他原因而改變。某天早上還是梅姨當班，接著第二天朵娜達便被介紹來了。當時有兩週的見習時間，由梅姨和朵娜達一起幫他打點家事，等梅姨離去後，便由朵娜達接手了。家裡的例行作息絲毫未有變動：他的咖啡煮得一樣濃，炒蛋口味沒變，襯衫燙得一模一樣，購物採辦妥當，家裡潔淨到一塵不染。朵娜達像是自小接受管家訓練似地，融入他的生活了。
龐德走進客廳，地毯全捲起來了，他的書從高立的書架上搬空──悉數裝箱儲放起來──地板上空盪盪的，家具集中放在客廳中央，罩上了防塵布。新漆的收斂劑刺得他鼻癢。裝潢師湯姆‧道格指著房間西側角落，櫃子移開後，露出的一片水漬。龐德不得不同意讓他做進一步檢查，並簽了張一百二十五鎊的支票，支付下一期工程。多年來他一直答應自己要重新裝潢公寓，他喜歡自己的家──喜歡它的大小與地點──壓根兒不打算搬遷。何況他的租期還有四十四年，龐德盤算了一下──萬一能活那麼久，到時都八十九歲了，但按他的工作性質來看，可能性微乎其微──接著他對自己著惱起來，何苦尋思未來的事？他要的是當下與及時行歡，彷彿為了證實自己的格言，龐德花了一小時檢視所有完成的公寓改裝，並故意四處挑剔毛病。
當他徹底把道格和他的工班搞得怨氣橫生後，龐德才交待朵娜達不必為他張羅晚餐（朵娜達六點就回家了），然後丟下一批在背後國罵不絕的工人，逕自離去。
午后陽光舒潤，天氣清和，龐德愉快地沿著國王路，朝畢卡索咖啡館漫行，打算吃頓午飯。國王路十分熱鬧，但龐德發現自己並未將心思放在熙來攘往的行人上──一群群的採購者、趾高氣昂的行人，好奇而無憂的年輕人，打扮得像要去某處演場大戲似的。龐德被一記鬧聲、一個偶現的影像，勾起了今早的夢。龐德彷彿回到了一九四四年的北法，穿越古老的橡樹林，朝一座孤堡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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