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講讀（下）

東山（豳風）
我徂東山①，慆慆不歸②。我來自東，零雨其濛③。
我東曰歸④，我心西悲⑤。制彼裳衣，勿士行枚⑥。
蜎蜎者蠋⑦，烝在桑野⑧。敦彼獨宿⑨，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果臝之實⑩，亦施于宇⑪。伊威在室⑫，蠨蛸在戶⑬。
町畽鹿場⑭，熠耀宵行⑮。不可畏也，伊可懷也⑯！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鸛鳴于垤⑰，婦歎于室。洒埽穹窒⑱，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⑲，烝在栗薪⑳。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倉庚于飛㉑，熠耀其羽。之子于歸㉒，皇駁其馬㉓。
親結其縭㉔，九十其儀㉕。其新孔嘉㉖，其舊如之何㉗？

【注釋】
① 徂：往、到。東山：指出征之地。
② 慆慆：通滔滔，有流逝之意，這裡形容時久。
③ 零雨：下雨。零，落。濛：細雨迷漫之貌。
④ 曰：同聿，乃。
⑤ 西悲：向西而悲。
⑥ 勿士行枚：「枚」借為「微」，微當為徽字之誤。古從軍將帥的下衣皆有徽識，「行徽」是軍服標誌。此句是言不再從事穿軍服的差事。
⑦ 蜎（ㄩㄢ）蜎：形容桑蟲捲曲之狀。蠋（ㄕㄨˇ）：即蠶。
⑧ 烝：久。
⑨ 敦：猶團團，臥居之貌。
⑩ 果臝（ㄌㄨㄛˇ）：即括樓，蔓生植物。
⑪ 施（ㄧ‵）：蔓延。
⑫ 伊威：蟲名，又名鼠婦，多生於潮濕之地。
⑬ 蠨蛸（ㄒㄧㄠ ㄕㄠ）：即長腿蜘蛛。
⑭ 町畽（ㄊㄨㄢˇ）：楊慎以為即田地。
⑮ 熠耀：明滅不定貌。宵行：或以為夜行，或以為蟲名，即螢火蟲。
⑯ 伊：維。懷：傷心。
⑰ 鸛（ㄍㄨㄢ‵）：水鳥名。垤（ㄉㄧㄝ′）：即小土丘。此當是以鸛鳥感氣候之變化而叫，興婦之感夫之歸而歎息。
⑱ 穹窒：即烘室。
⑲ 敦：瓜一個一個的樣子。瓜苦：即瓜瓠。
⑳ 栗薪：栗通列，列，即分佈排列之意。薪為木柴。栗薪即列薪，是用木枝搭起的木架。
㉑ 倉庚：黃鶯。
㉒ 于歸：出嫁。
㉓皇駁：皇，即淡黃馬；駁，雜色馬。
㉔ 縭：縭即蔽膝，是女子的佩巾。
㉕ 儀：舊以為婚禮儀式，「九十」言其多。或訓儀為匹，此句是說同時歸鄉的許多年輕人，都定了對象，辦了喜事。
㉖ 孔嘉：很好。
㉗ 其舊，指歸來的士兵夫妻重聚者。這兩句意思是：一對對新人固然很幸福，那麼久別重逢的舊人不是更幸福嗎？

【講評】
這是一首征人還鄉之歌。寫出了回歸路上及回家之後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悲喜交集的複雜心情。
首章憶將歸時情景。首四句「徂」字一揚，「來」字一收，三年艱辛，輕輕略過，不言之中，有無限悲傷。歸途細雨，天地朦朧，更增得多少惆悵！「曰歸」二字，從「不歸」中得來，是「悲」中得「喜」，而卻翻喜為悲，痛定思痛。如蠶野處，車下露宿情景，宛然在目。「獨宿」「車下」，淒然孤曠之態，寫盡征夫苦況。二章憶歸途情景。疊言細雨歸人，雨景添情。中六句寫途中所見荒涼景象，睹目傷神。三章憶初歸情景。婦聞夫歸喜訊，不是喜，而是「歎」，「歎」字與首章「悲」字遙應，「悲」是實寫，而「歎」則是意中景象，景中模擬。「聿至」二字，見他闊別三年，一相見恍然如夢。「瓜苦」、「栗薪」，瞥一眼院落蕭條無人料理景象，無限感慨。「自我不見」，二句是悲喜交集，不知從何說，不知如何說，但又不能不說而迸出之寒暄語，語淡情濃，弦外餘響無窮。此章寫歸後。「其羽」、「其馬」、「其縭」、「其儀」，皆從旁觀望口吻，是歸後所見。黃鶯飛鳴，婚車來往，退伍軍人，紛紛結婚，新婚燕爾，離人團聚，一片和平氣象。欣慰之情，躍然紙上。「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反撲一筆，則將以上描寫化為背景，其真樂則在一個「舊」字中。猶唐人詩言：「遠將歸，歸未別離時，在家相見熟，新歸歡不足。」

【問題討論】
〈東山〉，舊或以為周公勞士之作，或以為大夫美周公之作，此皆賦詩之意而非作詩之意。王粲〈從軍詩〉云：「征夫懷親戚，誰能無戀情……哀彼東山人，喟然感鸛鳴。日月不安處，人誰獲恒寧？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此略能體詩人之情者。而崔述則更直截了當地說：「此篇毫無稱美周公一語，其非大夫所作顯然；然亦非周公勞士之詩也。細玩其詞，乃歸士自敘其離合之情耳」（《豐鎬考信錄》卷四）。今人大多從崔氏之說，而又略作修正云：「這是征人還鄉途中想家的詩」。姚奠中先生認為此篇乃寫征人還鄉後的心情。若說途中作，則周公出征地在東方，戰爭是在東方發生的，征人西方的家園，並沒有遭到戰火的破壞，其不應想像家園破敗（二章）。再則，若說第二章是想像家園荒涼景象，是家中已無人倖存，則與第三章「婦歎于室，洒埽穹窒」相矛盾。此詩的特點就在於它通過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來體現具體環境經歷中的思想感情。詩的著筆點是第三章細雨迷濛中到家的那一刻。因為那是出征三年的結束。「我徂東山」四句，概括了出征的全過程，而「我征聿至」一句，是轉捩點。從此倒推，便有未歸、將歸、途中、到家各階段，從此下推，便出現了新生活。先生之說極是。

東山（豳風）
我徂東山①，慆慆不歸②。我來自東，零雨其濛③。
我東曰歸④，我心西悲⑤。制彼裳衣，勿士行枚⑥。
蜎蜎者蠋⑦，烝在桑野⑧。敦彼獨宿⑨，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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町畽鹿場⑭，熠耀宵行⑮。不可畏也，伊可懷也⑯！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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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自古以來有著十分濃厚的人文經典意識。一方面是傳世文獻中有豐富多樣的文化典籍（這在世界文化中是罕見的），另一方面是千百年來讀書人對經典的持續研討和長期誦讀傳統（這在世界歷史上也是罕見的）。由於廢科舉，興新學，由於新文化運動和建立新民族國家需要，也由於二十世紀百年中國的動亂不安，這一傳統被迫中斷了。但是近年來似乎又有了一點存亡繼絕的新機會。其直接的動力，一方面是自上而下的提倡大力弘揚和培育民族精神，另一方面更主要是自下而上，由民間社會力量以及一些知識分子推動的又一次「傳統文化熱」，尤其表現在與八○年代坐而論道的文化批判不同，一些十分自發的社會文化教育形式的新探索。譬如各地開展的少兒誦讀經典活動，一些民間學堂的傳統文化研習，一些民辦學校、農村新興私塾等，對學習傳統經典的恢復，以及一些大學裡新體制的建立等。其時代原因，表面上看起來與中國近十年的經濟活力與和平崛起有關係，其實比這複雜得多。至少可以提到的是：轉型社會的道德危機和意義迷失所致社會生活的新問題及其迫切性；世界範圍內各種思想的相互競爭相互激盪；在全球經濟一體化和科技至上的社會環境中，公民社會的人文精神品質正在迅速流失；在這個背景下，青年一代人中國文化特質正在迅速喪失；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由文化激進主義而帶來的弊端漸漸顯露，中國文化由遭受踐踏到重新復甦的自身邏輯以及文化覺醒；以及從經驗主義出發，從社會問題出發，實用地融合各種思想文化的資源以有利於社會全面發展和人的全面發展的新視野等等。總之，一方面是出現了重要的新機會，另一方面也有前所未有的危機。惟其複雜而多元，我們就不應該停留於舊的二元對立的思路，不應該堅執於概念義理的論爭，不應該單一地思考文化思想的建設問題，而應該從生活的實踐出發，根據我們變化了的時代內涵，提煉新的問題意識，回應社會的真正需要，再認傳統經典的學習問題。
所以，這套書我是欣然贊成的。在目前中國文化的發展出現前所未有的新機會，同時也是出現前所未有危機的情況下，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願意做一點負起社會責任的事情，體現了他們的眼光、見識和魄力。如果有更多的出版社和文化單位願意援手傳統文化積累培育工作，中國文化的復興是有希望的。是為序。

中國自古以來有著十分濃厚的人文經典意識。一方面是傳世文獻中有豐富多樣的文化典籍（這在世界文化中是罕見的），另一方面是千百年來讀書人對經典的持續研討和長期誦讀傳統（這在世界歷史上也是罕見的）。由於廢科舉，興新學，由於新文化運動和建立新民族國家需要，也由於二十世紀百年中國的動亂不安，這一傳統被迫中斷了。但是近年來似乎又有了一點存亡繼絕的新機會。其直接的動力，一方面是自上而下的提倡大力弘揚和培育民族精神，另一方面更主要是自下而上，由民間社會力量以及一些知識分子推動的又一次「傳統文化熱」，尤其表現在與八...

序 王元化 《詩經》導讀
一、 《詩經》的結集及其文化意義
二、 《詩經》的特色及其文學貢獻
三、 《詩經》所體現出的詩歌潮流的三次變遷
四、 《詩經》研究史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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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王元化 《詩經》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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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詩經》的特色及其文學貢獻
三、 《詩經》所體現出的詩歌潮流的三次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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