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特色
★暴君設計師VS. 新手時尚採購,展開一段「深夜調教」的日子……
★輕小說大賞得主 吐維 × 耽美界人氣畫師 喜喜果,攜手演繹奢華時尚圈羅曼史!
──當他伸出舌頭的瞬間,我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彷彿再往前一步,前頭就是萬丈深淵──
在男仕西服部門當櫃哥的亞涵,
突然獲知受到當紅設計師Nick欽點,
調到少淑女服飾部門當採購。
對異性不感興趣,對女性品牌更是一竅不通,
亞涵忿忿不平地上門興師問罪,
沒想到抗議不成,反而被Nick拎到街頭,
要他直接街訪女性做品牌市調。
經過這段深夜調教的日子,
亞涵逐漸被霸氣又性感的Nick吸引,
但他深知,這是一段
不可能的戀情……
(C)wenjuchou Illustration:喜喜果
作者簡介:
作者:吐維
被詛咒的作者,無可救藥的寫作宅,家貧故多能鄙事,夢想是成為禿頭大叔在家裡數錢睡到自然醒,不過大概一輩子都實現不了。興趣是夢遊、看推理小說和在浴缸裡洗芒果。
2011年獲得「第三屆台灣角川輕小說大賞」銀賞,作品有《怙惡之眼》、《秉燭夜話》、《以愛為名》等。
個人部落格:俄式百年孤寂 http://wenjuchou.pixnet.net/blog
插畫:喜喜果
插畫師與漫畫家。
代表作品《糖果CANDY》、《落雪成白》、《孤芳不自賞》等。
章節試閱
Chapter 01 街訪
一切的開始是在某個夏天,蘇梁把我叫到辦公室去。
那時候距離蘇梁離婚已經兩年,他和唯一的兒子維持一個月見面一次的頻率。我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失婚的痕跡,他仍舊那樣沉默,那樣曖曖不明。用西裝品牌來比喻的話,我覺得蘇梁適合GIVENCHY,溫柔、神祕、剛柔並濟。
蘇梁讓我進辦公室,請秘書掩上房門。大多數時候他穿的都是ARMANI,老美有句名言:「不知道該穿什麼的時候,就穿ARMANI吧!」所以我想蘇梁和我一樣,只是單純懶得為第二天的穿著煩心。
「店長想升你。」蘇梁單刀直入地說。
我感到訝異,我在Gabrielle做了三年,業績向來不是第一,也沒有做出什麼特別亮眼的成績。對男服雖然算是小有心得,也不到能夠獨當一面的程度。
櫃姐上去就是部主任,而現在的部主任長我十五歲,我唯一勝過他的地方只有髮線比他靠近眉毛一點兒。
「店長想讓你做採購。」蘇梁又說。我這才明白,Gabrielle每個時裝部門都有配屬採購,比較大的部門會有相應的採購,比如男裝部就有採購主任。
採購的任務是觀察時尚、負責挖掘新品牌,和新的設計師和設計商品簽約,勸退已經退潮流的設計款,以確保店裡隨時走在時代的尖端。
「但是我對西裝……對男服的品牌,並沒有那麼多的研究。」
我老實地說,與其做上了不相稱的位置再被打槍,不如一開始就坦承以告。我對男人的作法也是如此,與其和看不對眼的搭訕對象虛與委蛇,不如一開始就明確地拒絕,如此一來人生可以省掉很多繞遠路的時間。
蘇梁雙手握拳,擱在L型的辦公桌上,像在猶豫什麼。他很少如此,工作上的蘇梁有話直說,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種表情,可以說是躊躇,躊躇中又帶著一絲憐憫。
「不是男裝部的採購。」
蘇梁終於出聲,我發現他在觀察我的表情。
「是女裝。店長希望你做少淑女服飾部門的採購,亞涵。」
現在回想起那時候的心情,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覺得荒謬。
我看著落地窗上映照的自己,一百七十五公分,修長的腿形,以男人而言顯瘦而不突兀的軀幹,瘦而不單薄的胸肌,是最適合西裝這一種歷久彌新男服的骨架。來替先生購買西裝的太太們總是會詢問我身上的西裝是哪一款。
這樣的我,站在少淑女服飾的展示櫃前,逐一調查現在賣得最好的品項、窺視來訪的少女們臉上喜悅的面容,藉以判斷哪一款的裙子長度最能打動她們的芳心。
這樣的情景我無法想像,當時的我,連想像這樣的場景都覺得屈辱。
「我猜我保留拒絕的權利?」我說。
蘇梁像是早知我會這麼說,只見他舉起手指,搓揉眉心,像是以這種無聲的方式抱怨上司把這樣一個棘手的差事交到他手裡。
「具體而言,你對女性服飾品牌理解多少,Albert?」
他叫我的英文名字,但這無助於抒解我的徬徨與怒火。
「一點也不了解。」我依然誠實。
「說說看,你知道現有的少淑女服飾品牌?」蘇梁沒有放棄。
我凝眉,絞盡腦汁。
「香奈兒?」
蘇梁的指尖從眉心放下來,那地方的弧線彷彿在對著我嘆息。
「香奈兒嚴格來說並不會被歸類為少女服飾品牌。少女服飾有個最大的特點,在於它們的消費族群限定在十四到十九歲的女子,而這個年紀的女孩通常不會擁有太雄厚的資金。香奈兒的商品即使是香水,價位也在四個零以上。」
蘇梁使用的語氣令我感到羞愧,必須承認從我盯著保險業務員的腹肌猛瞧那刻開始,就很少把我1.0的視力用在窺視女孩子的任何細節上。
我絞盡腦汁地思索我人生中少得可憐、關於女性的所有資訊。我想到一位外甥女,說起來她並不是我真的外甥女。我母親認了一位香港籍的乾女兒,她是那位乾女兒的女兒,本身開朗健談,有點男孩子氣。現任職業越野車手。
我想起幾次陪伴她去百貨公司Window Shopping的經驗,在模糊的記憶中搜尋可用的影像,最終我擠出一粒渣滓。
「gozo?」
我第一次覺得蘇梁的臉像是訓導主任,讓站在他面前的學生隨著他五官線條變化猜測自己的命運。
「gozo是英利生出品的仿日品牌,是台灣本土的自創品牌,不過確實它的首席多數都是日本設計師就是了。罷了,至少你還有基本的Sense。」
蘇梁吐了口長氣。我意識到他有結束談話的打算,如果我現在轉身離去,他就會把這個荒謬的工作交到一個只認識gozo這家少女品牌的男同性戀手裡。
「我無法接受,蘇梁。」
我直呼他的名字,而他正拿著擱在桌上的派克鋼筆,抬頭看我。我猜測他打算拿那支筆簽署我的職務異動命令。
「至少給我一個理由。我不適合男裝部門的理由,或是我適合少女服飾的理由。」
蘇梁看了我一眼,擱下鋼筆,又拾起鋼筆。從他的動作判斷出他心中的焦躁不亞於我,我想那是因為他心裡把我當成朋友,朋友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他卻找不出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這對正直的蘇梁來說肯定十分痛苦。
他最終還是放下了鋼筆,對著我嘆氣。
「我聽說,只是聽說。」
他強調著他的消息來源,我聳聳肩。
「有人看見了你的工作狀況,剛好是你在西服專櫃站櫃的時候。他因此強烈建議店長,把你調去少女服飾部門,但因為少女部門只剩採購主任有缺,他們只得把你調去那裡。」
「誰?」
我腦袋混亂,疑問堆積如山,只能抓住最先冒到唇邊的問句。
「那個人是誰?」
「……一位設計師。」蘇梁顯得有些猶豫。
「設計師?」
我學著蘇梁皺緊了眉。我的人生一向平庸,即使在Gabrielle這樣時髦的店工作,下班回家的娛樂也只是打開電視,看看最近當紅的綜藝節目。設計師在我的私交名冊裡是連關鍵字都搜尋不到的行業,而且在我稍嫌失禮的印象中,這類人多半性格古怪,私生活混亂,喜歡穿窄管的七分褲,而且都是Gay。
我確認自己不曾得罪過任何一個設計師,足以讓他在我人生過得如此愜意平順時,從背後捅我一刀。
「哪個設計師?」
「DaoMau的簽約設計師,DaoMau是我們店裡專屬的簽約品牌。你如果看過我們店裡女裝部的業績分布,就會明白那個男人對我們店裡的重要性。他的本名是Pham ThangKhanh,是位越南籍的設計師,但通常我們不用這個名字稱呼他。」
越南籍?我承認我在剎那間失望了一下,我對那個面積是我們九倍大的東南亞國家只有三種認知:越戰、過橋米線還有越南新娘。
「他是華僑,正確來說,他的父親是越南人,母親是台灣人。」
蘇梁擅長從我臉上的表情讀取我的心思。從過去數次交談的經驗,我知道他是一個相當細膩的男人,細膩到有點可怕的地步。
我自認是個能把心事藏得很深的男人,但蘇梁只要用那雙憂鬱的眼睛看我一眼,我就有種被層層剝光的悸動感。
我曾想過如果蘇梁上了我,那會是什麼感覺。蘇梁的手指渾厚柔軟,我在一次店裡尾牙的酒拳中偶然得知,那種手指撫在小腹上有特殊的觸感,容易讓人勃起。男人勃起的時間取決於同伴的床技,而床技又和手指的技巧息息相關。
我曾經想像蘇梁用那雙手撫摸我,從大腿到鼠蹊、從鼠蹊到髖底。那種想像讓我處在勃起的邊緣,最終只能靠自己補全。
但想像終歸是想像。蘇梁是個直的,截直取彎這種天方夜譚,我從十四歲以後就不相信了。
「他有個英文名字,叫Nick,Nick Pham,據說是領養他的親人替他取的,時裝界現在多半都稱呼他為范老師。」
蘇梁還在說明著,沒有半點察覺我對他的意淫,這令我稍微解氣了些,算是一種精神勝利。
「他非常堅持讓你異動到少女部門當採購,而且我聽說,他告訴雨蘭,假若我們仍然讓你待在男裝部門,他就解除Gabrielle DaoMau專屬設計師的合約。」
雨蘭姊是我們店的副店長,店長的左右手,以人畜無害的溫柔外表與雷厲風行的行銷手段馳名於時裝界。
「他做過男裝?」
「不,他堅持只設計女裝。」蘇梁說。
「為什麼?」我感到迷惑,並努力回想,自己在坐櫃時有沒有任何穿著七分窄管褲的男人經過我身旁。「為什麼是我?」
「我不知道。我說過了,一切只是聽說。」
蘇梁開始跟我打官腔,我便知道從他這裡得到的資訊到此為止了。蘇梁這個人就是這樣,條理分明,一旦他在你面前畫了條線,你就算擁有奧運跳高選手的實力也無從跨越。
他想了下,打開抽屜,從裡頭抽出一張名片。我看他拔開筆蓋,在我的調職令上簽了最後一個簽名。本來最後一個簽名不該是他,我想他是基於我們的情分做了某程度的抗爭,這才讓他成為向我說明原委的那個倒楣鬼。
「店長說,那個叫Nick的設計師說了,如果你對他的建議感到不滿,可以去找他。」
他把名片連同調職令推給我,我無心細查,現在的我滿懷鬱悶,也滿腔怒火。
「蘇梁,你這是在逼我。」我耐著性子,想從蘇梁皺緊的眉間找到一絲轉寰的可能性。我甚至開始後悔先前為何如此與上司謹守分際,如果我和蘇梁有多那麼零點一公分的交情,或許我就能在此時找到可乘之機。
但我心底明白那終究是不可能的。蘇梁公私分明,沒有人比他更精於這兩者間的楚河漢界。就像他明明如此思念他與前妻的結晶,卻仍然遵守法律給予他和親生兒子間劃下的那道界線。
「Albert,你站櫃也站三年了。」
蘇梁平靜地說服我。
「總不能一直這樣走馬看花下去。採購是深入了解你過去所經手商品箇中意義的重要職務,好好做,你會頗有收穫。我從前也做過採購助理,相信我,那對你而言會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但至少也應該是男裝。」
我看著蘇梁那一身ARMANI,連我平常最喜愛的細條紋款式,看起來也像是在刻意惹火我。
「我對女裝一無所知,也沒有管道讓我親近它們。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你難道……你難道不覺得店裡用人應該適才適性嗎?」
我考慮這時候出櫃,讓蘇梁改變主意的可能性。先別說蘇梁會不會因為我是個Gay,就對把我調到少女部門的事產生疑慮,就我所知多數知名女裝設計師都是男同性戀,異性戀者反而是少數。我想那是因為只有在你對衣服下的東西毫無半點興趣的時候,才會專注在衣服本身。
而我更擔心的是坦白後的效應。蘇梁如此正直,從他平日的言行舉止可以看出他很古板,萬一他是個恐同者,我們之間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友誼很可能到此為止。
「女裝和男裝的界線,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大,Albert。很多你所孰悉的時裝品牌都有跨足男裝與女裝,例如HUGO BOSS是德國軍裝和工作服起家的品牌,你無法想像早年他們的設計線條有多麼陽剛,但二十世紀初他們也走入了女裝,而現在BOSS Black依然是德國女裝界數一數二的品牌之一。」
蘇梁侃侃而談。
「LOUIS VUITTON現在雖然是一流的女性包款品牌,最初也是做最硬派的男性軍用行李箱的。就連你經常批評的ARMANI,西服界的翹楚,二十一世紀後也逐步打入女裝市場,在此之前他們的設計師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設計女裝。」
蘇梁展現著他熟稔的品牌知識,但這無助於消弭我的怒火。
「看來我並沒有拒絕的餘地,是嗎?」
我問蘇梁,態度像在詢問一個耶誕節前和你提分手的男朋友。
蘇梁鬆開了擱在唇前的手。
「我想是的。我希望還能在Gabrielle與你多共事幾年,亞涵。」
***
隔天我腰痠背疼,騎機車時顛得我了無生趣。倒不是因為縱慾過度,真要說的話還有點縱慾不足。
昨晚最後我默默地射了精,但總覺得不痛不快,就像吃了飯必定會拉屎,拉屎時並不會覺得特別爽快,只是生理自然反應。
我回想昨晚的性愛,總的來說挑不出什麼大問題。那個男人縱使是個顏射控,還是個早洩的,但他很有禮貌,紳士做盡,一切結束後還記得替我穿衣拿東西,還打電話給櫃台為我叫了輛計程車。只是計程車錢由我自付而已。
我也早已過了迷信性愛萬能的年紀,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性愛就是享樂,一夜情就是追求身體的滿足。而好的性愛必定使人迷醉,下了床還會失神地回味三日。
但如此典型的性愛終究只存在A片裡,人的身體皮囊終究缺陷太多,性愛和伴侶一樣,你可以要求他專心,但無法要求他盡善盡美。
因此我的心裡雖然諸多不滿意,心底還是草草打了個六十五分。如果對蘇梁的性幻想能夠持續到最後,我相信昨晚的高潮會來得痛快得多。
不過看得出來,虛張聲勢先生極力討好我這個只是露水姻緣的對象,他送我上計程車時還遞給我名片。這多少讓我覺得虛榮,有一種寶刀未老的自負感。
我在車上檢視那張名片,名片上的頭銜寫著:「○○資產管理公司副店長」。我知道天下間資產管理公司都有個別名,叫作「討債公司」,附注「黑道」。我在下計程車時順手把名片丟進了我家附近的活動垃圾筒。
蘇梁倒是一大早就來我辦公室找我。我見到他時怔然好一會兒,任何一個人看見前一晚的性幻想對象西裝筆挺地走向自己,恐怕都會有這種反應。
他卻對我的反應深感不解,然後沉靜地叫我起身,把我領去位於五樓的女裝部門。
「你的調職令下週才生效,在這之前,店長讓你在女裝專櫃先站一週的櫃。」
走在他身後時我一路觀察,蘇梁步伐正常,儀態從容,和以往我認識的那個蘇梁並無任何不同。我期待他在步入電梯時露出破綻,腰閃一下或是大腿打顫什麼的,但什麼也沒有。
這讓我懷疑昨晚驚鴻一瞥的記憶。或許我精蟲上腦,錯把幻想當成現實,那只是一個和蘇梁長得很像的人,這種事情常有。但心底某個聲音卻告訴我,我沒認錯。
我能確定的只有蘇梁完全沒注意到我,否則即使是這個蘇梁,也無法在一個目擊他跟男人(還是那種部分Gay夢寐以求的山熊族)開房間的下屬面前神色如常。
蘇梁在櫃姐面前充分展現他的演說功力,他極盡所能地推銷我的工作能力,和昨天考驗我對少女品牌認知能力時的態度判若兩人。櫃姐們對他的誇大渲染沒有半點懷疑,這就是蘇梁的本領,完全把我當作一個嫻熟於女裝的型男櫃哥。
接下來的一個下午我完全像個廢物。男裝部的客人多數是女性帶著男性,最近年輕一些的潮男會獨自來挑選西服,但在這個男人還不需要淨靠外表吸引女性的年代,這終究還是少數。
而女裝部的客層完全不同。多數女性是和同性女伴結伴而來,挑選衣服對她們而言就像另一個社交場合。
來到西服賣場的夫妻通常十分專注,他們會安靜地試穿你為他們挑選的西裝,聽你說明品牌、質料、縫工與價格間的交互作用。
但在女裝部,你永遠不知道你的顧客是來串門子的還是來買衣服的,她們對於自己該穿什麼永遠有一套獨特的見解。即使你推銷的顏色和肩線明明更適合她的身段,她也可能因為她愚昧的女伴一句:「可是我覺得剛剛那件妳穿起來比較顯瘦。」而把你專業的建議拋諸腦後。
這是我依照蘇梁的建言,在各櫃之間像個看板般站了一下午的成果。
我曾聽人說Gay和女人的關係有兩種,一種和女人過從甚密,完全把自己當成眾姊妹中的一員,另類的閨蜜。
而另一種多半被女人傷過,明瞭她們並非如同外表那樣小鳥依人,Gay和女人之間終究存在著植物與海生物的戰爭,不可能妥協。
對我而言以上皆非。我並不厭惡女人,也不像有些同志嚮往擁有女人們的某些特質。我只單純對她們不感興趣,換言之,沒感覺。
女裝部門對像我這樣的Gay而言,誠然是最糟的選項。
蘇梁現身了幾次。他身為忙碌的店經理,每天有搞不完的接待和大量的訂單要審核。以前在男裝部門,偶爾會看到他到賣場巡視,但機會不多。
但今天我確定他多經過了幾次,雖然其中幾回是帶著外賓匆匆路過,但看見我手足無措地站在某個SCOTTISH HOUSE的櫃裡,還和我對上了幾眼。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臆測昨晚的事。蘇梁很可能只是失婚過久,在女人那裡遭受到太多挫折的男人很容易因此對異性失望,轉而投向同性懷抱的機率不是沒有。但更大的可能是蘇梁穿了太多年的直筒褲,忽然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渴望著七分窄管褲。
我又忍不住想起蘇梁談起他離婚的原因。他說外遇的人是自己,卻沒有侃侃而談外遇的對象。我回想過去幾年對蘇梁的觀察,以這個人工作狂的個性,二十四小時中有十八小時都待在Gabrielle店裡,卻沒有一位店小姐和他眉來眼去。
難道蘇梁也曾經主演過斷背山?蘇梁不愛釣魚,也不穿Neil Barrett的牛仔外套,但我無法否認這種八卦劇情發生的可能。
如此一來,我與蘇梁之間的友誼就值得重新探討。我相信他對我並沒有那個念頭,憑我那種容易讓人會錯意的天資,倘若他對我有一丁點那樣的意思,我們倆早就乾柴烈火,一起上山釣魚去了。
想想,情場老手、失婚多年的優質男人,我們見面的地點不該是老氣的咖啡屋,而是蒙地卡羅的蜜月小套房才對。
但既然都想到了這裡,就不免深究蘇梁對我興致缺缺的原因,這種想法令我感到鬱悶。一直以來我在夜生活裡過關斬將,只要不是個直的,哪怕小指有那麼一點微彎,我都有自信能吹得它隨風飛揚。沒想到卻在蘇梁這裡嘗到了敗績。
「抱歉……請問這件有其他顏色嗎?」
女性的詢問聲喚醒我。
眼前這個看起來只有十九歲出頭的少女,拿著SCOTTISH HOUSE的褐色格子襯衫仰望著我,無辜的眼神可比小羊。我才驚覺我竟想蘇梁的事想得出神,連站櫃的職責都拋諸腦後。
「當然,請稍等一下。」我擺出專業笑容,回頭求助於女裝櫃的資深同事們。
一天站櫃下來,我對少女品牌的理解沒有一點進展,辜負了蘇梁的用心良苦。倒是對蘇梁的理解多了不少推敲。
我對蘇梁此人有了全新的認識。
其一、蘇梁並不如我所想像的筆直,至少不是全直的,當然他也有可能是個雙插頭,前頭虎軀一震和前妻生小孩,後頭含苞待放和男人在深夜開房間。
其二、蘇梁極可能是個Bottom,喜歡被捅屁眼遠勝過捅人。
其三、蘇梁喜歡上山打獵,對熊有特殊偏好。
其四、以上三點,蘇梁都隱藏得很好,至少作為職場上與他最親近的人,我斷定蘇梁沒有向任何人出櫃過。
其五、他並不想讓我知道。倘若蘇梁知道我看穿他的褲底,我們友誼的裂痕可能會比我向他出櫃更嚴重。
基於以上五點,我決定保持緘默。就連下班之前,蘇梁特地又回到女裝櫃前,探看我是否倖存的時候,我也裝作一副老僧入定的派頭,眼觀鼻、鼻觀心,還能笑著和蘇梁表示一切都好。
蘇梁卻對我這樣的修為報以擔憂的目光,他在櫃姐們下班後主動湊近我。
「需不需要去喝一杯,Albert?」
我拒絕了蘇梁的邀約,原因倒不是我發現他的小祕密,而是我太疲倦,可能也因為驚覺蘇梁對我沒興趣而有點挫敗。
我當然沒有自負到以為全天下的Gay都會對我感興趣的程度,但,怎麼說,這就像是你本來以為你考不進夢寐以求的學校,是因為錄取的學生個個開外掛走後門;有朝一日才忽然發現,原來是你在入學考時有科根本拿了零分。
這種感覺不算太好,雖然不至於到有陰影的程度,但心底總有個疙瘩。
蘇梁對我的推拒顯然也感到困惑。他大概以為我被女人催殘一天後,會需要一個穩重體貼的朋友促膝長談,撫慰心中的憂煩。
隔天的狀況一樣糟糕。我像個人形立板般矗立在各個少女櫃裡,永遠分不清迷你裙和收腰裙有何不同,搞不清楚25.5腰和26腰間的微妙差異,圓領、V領、尖領、V領荷葉邊在我眼裡看來只是鴨子和鵝的差別。我對蕾絲和綁帶束手無策,對多層次穿搭完全無感,我甚至無法像我的同事一樣,隨手就替少女們調整出合適的胸線。
一天下來我疲累至極,不是身體,而是心靈。
我想念我的西服櫃台,想念BOSS流暢的腰線和ARMANI精亮的袖釦,想念那些上了年紀的夫妻們,想念高腰褲下鬆緊適中的褲襠,更想念窄管褲下筆直緊緻的大腿。
我和櫃姐們一字排開,鞠躬送走了今晚最後一個穿著蕾絲圓裙的客人。我拖著疲憊的腳步離開Gabrielle,就連便利商店前閃爍的霓紅燈,在我眼裡看來也是黑暗的。
我想過再找個人撫慰我的身心,但上次的際遇讓我得到教訓。與其來一場不時尚的性愛,還不如一個人獨處。
除了疲憊外,這幾日催殘下來,我發覺隱藏在我胸中的還有憤怒。
我胡亂在便利商店買了包DUNHILL,對著路燈吞雲吐霧。對街路燈下有對小情侶正在爭吵,女生的下半身穿著KnightsBridge的格子裙,而我今天才把這個品牌和Kinloch Anderson的新春到貨搞錯,畢竟兩個品牌都是我第一次接觸。
我心中怒火高昇。堂堂一個Gay圈老手,我犯什麼得搞清楚這個與我無緣種族的穿著?
而這一切的一切,全歸咎於一個人,那個多管閒事的設計師。全是他的錯。
我伸手往褲袋裡摸索,蘇梁給我的名片僥倖還在。我盯著上頭的地址,大安區和平東路,那地段全是低調的公寓大樓,一坪的價格就足夠我一年的房租。
這讓我更無名火起。我叫了計程車,直接報了名片上的地址,車把我載到大樓樓下時,我才驚覺我正在做什麼。
我自覺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大學畢業以來我換了兩、三個工作,其中也不乏機車的老闆。但就算是情人節前夕要我留辦公室加班,我也只是在臉書上抱怨個兩句了事,不至於衝進辦公室裡用辭呈扔老闆的臉。
然而Gabrielle的工作,是頭一個讓我感覺「啊,說不定這輩子就這樣了」的職業。不單單是因為我在那裡認識了蘇梁,我想我從那些穿著時裝的人身上,感覺到了某種激情,所謂Passion。那讓我有了長治久安的想望。
我那個在當賽車手的外甥女,兩天前寫信給我,說她不打算再跑賽車了,要去學影像動畫設計,信是從首爾寄來的。她告訴我,她找到了動畫影像設計的「瞬間」。
依據我那位外甥女的哲學,每樣職業、每個嗜好都有它的「瞬間」。我的外甥女做過對她這年齡而言過多的職業類別,而且一個比一個怪。
她當過人體彩繪藝術家,做過口風琴老師、在市政府前當過街頭藝人,考過玉山國家公園的野生動物保育員,做過保險公司的業務,還在花園夜市裡賣過石板烤肉。
「亞涵叔叔,你知道嗎?每樣工作都有它的瞬間。超越最強對手的瞬間、拍攝到最佳鏡頭的瞬間、拉出最美麗的一首旋律的瞬間、看見走失的小狐狸和母親重逢的瞬間、想到最能說服顧客一句台詞的瞬間,找到自己最滿意的身體角度的瞬間……
就連石板烤肉也有瞬間,你試過把肉放到滋滋作響的烤盤上,等待油花濺起的片刻,從石板上一把撈起,享受那種恰到好處的滋味嗎?那就是石板烤肉的瞬間了。
只要能看見『瞬間』,你在那份工作上的一切努力,就值了。」
雖然我並不喜歡石板烤肉,但她的話不無道理,帶給我許多思索。
時裝的「瞬間」是什麼?或者說,時尚的瞬間是什麼?我想絕不會是看見試穿西服的客人拉起一度卡住的褲襠拉鍊。
如果能在西服部門待下去,我有自信總有一天,能夠看見時尚的「瞬間」。但有人突然殺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地奪走了那個機會。
我按了電梯,上了地址指示的十七樓。果然是天龍人住的天龍級公寓,上電梯途中我還遇到一對母女,母親的手上戴著至少四枚戒指,就連那個目測不滿七歲的女孩脖子上,也掛著一條看起來相當昂貴的項鍊。
我在門前停下,按了門鈴,卻沒有人來應門。我在門口等了兩分鐘,又按了一次門鈴,門內才傳來像是有人對話的嘈雜聲,足以判斷這個越南設計師或許並不是獨居。
我拉好身上G2000的西裝領口,至少第一印象我得顯得沉著穩重,不能給對方潑婦罵街的感覺,否則在氣勢上就輸了一大截。門被打開,那個越南人是個小心的人,還上了門鍊,我從門鍊細縫中窺見一個高大的人影。
「你好,請問范先生在──」
那人很快打開了門鍊,我幾乎直覺地就判斷出來,來應門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高大的程度令我吃驚,至少高我一顆頭以上,讓我對東南亞人的歧視剎那間少了大半。
他的皮膚也沒有我想像中的色澤,確實黑了一點,但那是健康的太陽才曬得出來的古銅色,讓我想起CSI中在邁阿密海灘露齒一笑的衝浪手。
男人搔著頭髮,他的頭髮染成深具品味的淡金色。多數人不適合染淡金色,特別是亞洲人,那會讓他看起來像個廉價的中古夜壺。
但我不得不承認這男人是我見過最適合淡金色的人,襯上完全不做作的低層次羽毛剪,讓我有股衝動想探問他的髮型設計師大名。
男人的五官也恰到好處,沒有台灣男性慣見的扁平嘴,又不似歐美人士誇張的深邃,在扁臉族和鷹勾鼻間取得巧妙的平衡感。這是一張很有品味的臉,我心想。
回想起來,那是我和Nick第一次見面。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並非他從頭到腳油然而生的時尚感,我習慣從服裝品評一個男人的格調,這也是唯一引以為傲的專長,也是我的優勢。但這個人卻讓我第一次會面便失去所有的優勢。
我事前對他的一切推斷全都不管用,他看起來既不像我刻版印象中的越南人,態度也不如想像中高傲,沒有預期中的古怪。他也沒有穿著七分的彩色窄管褲。
事實上,他什麼也沒穿。
我用眼角快速確認了一次,沒錯,連下面也是空的。
我想我沒有心理準備會遇上這樣一個時尚裸男。這樣的情境讓一向自忖任何場面都能從容應付的我,有了三到五秒的空白。
而當時的Nick以一個好夢被打擾的呵欠聲作為開場白,擊破我的沉默。
「找誰?」他問我。
我還處在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的夾縫中,這時有隻手臂攀上了眼前的裸男。我確定我看見了一雙名為乳房的人體器官,有個輪廓深邃、留著一頭標準西西里風情金髮的女人,用兩手摟上眼前裸男的脖子。
我看見Nick轉頭向那個女人說了什麼,他們在我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前擁吻。Nick的手掌順著女人的腰線下滑,脫下了女人穿上一半的紅色連身裙裝,我看不出裙裝的品牌,但可以確定它沒有好好縫緊胸部的鬆緊帶。
過程中我至少三次目擊她的乳頭,縱使我對女人的身體興致缺缺,那並不代表我可以隨意目擊人類的乳頭而神色如常。
Nick和女人纏綿了片刻後,才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從他們兩人交纏的細縫望進內室,裡頭的光景說不熟悉是騙人的,至少橫陳了一打以上的男男女女,典型派對隔夜的風情。
他身後的女人摟住他的脖子,向Nick索求一個更令她滿意的吻。我從她迷濛的眼神判斷她很可能是用藥了。
好在我眼前這個裸男還算是清醒。Nick的手掌撫過女人飽滿的臀肉,在不動聲色地把她卸下脖子時順勢拍了她的屁股。
女人嗤嗤地笑,罵了一聲什麼,很可能是髒話,可惜這世上可以用來罵髒話的語言太多。
「你找誰?要做什麼?」
這個渾身上下挑不出庸俗之處的男人問我。但我腦子嗡嗡作響,手心盜汗,滿心只有窘迫與尷尬,別說我原本就對來見Nick這事沒有打腹稿,這種狀態下沒人能夠做出有建設性的交談。
我開始懷疑,蘇梁會不會只是在誑我,這男人看來完全不認識我。如果說他是因為我在男裝專櫃工作時不小心惹到他,因而想要整我,那麼他至少應該記得我的臉。我自忖我這張臉沒有大眾化到讓人隔不到一星期就從記憶中抹消的程度。
蘇梁知道我肯定對調職令抱持不滿,所以編了個理由,揪了隻戴罪羔羊出來搪塞我。他熟知我的脾性,不會拉下自尊拿著名片按圖索驥,卻沒有料見我一生一次的衝動。
想通了這點的我更加窘迫,我竟然在這種理應狂歡的週五夜晚闖進一位設計師的性愛派對,在別人打砲的中途質問自己被調職的理由。
這樣的情境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幾乎不記得我說了些什麼。
「抱歉,我按錯門鈴……」
我低下頭,讓女人的乳房和男人的下體消失在我的視野裡。我急於逃離那裡,如果安全門可以使用的話,我想我會毫無猶豫地打開雲梯爬下去。
「是嗎?但是這層樓只有我這一間,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搞錯樓層的人。」
我無心讚嘆他小小的敏銳,掉頭闖進身後剛好開啟的電梯。
我隱約聽見那個男人在身後叫了什麼,但我耳根和腦袋都是熱的,甚至不記得何時按下電梯的關門鍵。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站在大樓對角的紅綠燈前,等著過馬路搭公車回家,結束我人生中最窘迫的一日。
我下公車時一摸口袋,才發現我竟沒有拾起那張名片。不過罷了,這種丟臉事,此生再不做第二次。
回家之後我一頭栽進被窩裡,連澡也沒洗。我從小習慣如此,一旦遇上了我的自尊無法負荷的糗事,就會盡力讓自己進入失去意識的狀態中,但我不菸也不酒,而讓人體失去意識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睡眠。
我換了便服,脫了鞋襪,倒頭抱住棉被便打算呼呼大睡。然而還沒見到周公,我就聽見外頭傳來喇叭聲。
我住的是分租公寓,對房有什麼聲響,豎直耳朵穩聽得到,像我就知道我對門的平頭男剛交了個很會叫床的女友;而隔壁那個老愛穿內衣出來倒垃圾的豪放女,上星期剛和那個喜歡叫她「叫啊!叫得浪一些!」的警察男友復合。
我睡眼惺忪地從棉被裡起身,拉開頭頂的老式日光燈,走到我這間房唯一的窗口。那扇窗在某一年颱風吹壞了之後便沒好過,只能開到半人大小。
我隔著窗縫往外看,看見外頭停著一台藍寶堅尼的敞篷低底盤跑車。我再確認了一次,瞪著車頭燈上方那頭蓄勢待發的公牛,確認那真是藍寶堅尼。雖不是現在最夯的車款,但我很確定它的價格肯定超越我的年薪再三次方。
而這車上的人也像頭發怒的公牛。我聽著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不少住戶已經開窗在看是哪個混蛋了。
我猜想這或許是某個酒店的公主,施展魅術迷惑了哪家的年輕財主,把人家騙吃騙喝、吃乾抹淨之後卻逃之夭夭。而富少由愛生恨、為愛走天涯,開著藍寶堅尼到公主躲藏的公寓興師問罪來了。
我忍不住注意富少身後有沒有跟著一隊超跑,或許我該準備相機,拍下富少擄人的畫面好投稿給水果日報。
藍寶堅尼的前車門打開了,果然如我所料,有個男人怒氣沖沖地走下來。我還來不及看清他的臉孔,他就心有靈犀般地抬頭,和正在窗口窺視的我四目交投。
我吞了口涎沫,因為我發現,這位「富少」我兩小時之前才見過。那是Nick。
「喂,你!」Nick很快捕捉到我的窺視。
他戴著男用墨鏡,如果我對墨鏡的眼光沒有因為驚嚇而偏差,那應該是Chopard的經典款,我這輩子只在好萊塢影星和Gabrielle今春的型錄上看過。
Nick拉下墨鏡,當著我這麼多勤於實行人類繁衍本能的鄰居面前大吼。
「你是來找我的對吧?為什麼跑走?」
我呆若木雞,凝在窗前不動,人遇到超越理解範圍的事情時,往往會呈現這種程式過載的狀態。我就像週五晚上的影音網站,保持靜止畫面看著Nick走向我的公寓大門。
「你下來。」
這位越南人用中文在樓下喊著,好多鄰居的窗都是開著的,包括我隔壁那位豪放女。我想明天我會成為這條街的名人。
「這張名片是我給你的對吧?你特地來我家門口找我,卻把這玩意兒扔在地上,我不明白你想表達什麼。」
這個男人和我在門外驚鴻一瞥的樣子已全然不同。他那頭低層次羽毛剪梳理整齊,渾身上下裝束筆挺,宛如剛從奧斯卡頒獎典禮退席的電影明星。
他的上身是VIKTOR & ROLF的條紋領襯衫,我對這個品牌所知只有台灣進貨極少,也沒有設櫃,我只在去年的巴黎時裝週影片中看到。而下半身的男褲品牌我竟看不出,鞋子好像是TOD’S,但我沒有自信。
這男人渾身上下充斥著風格獨特的單品,搭起來卻又毫無違和感。他還穿了件ARMANI的橫紋西裝外套,同樣是ARMANI,在蘇梁身上和Nick身上卻有致命性的差異。
如果蘇梁穿起來是隨波逐流的溫潤優雅,這男人就是獨樹一格的跋扈囂張,我從未見過能把ARMANI穿得如此標新立異又深不可測的男人,令人敬服。
但我對他品味的景仰並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我闖出門時,看見隔壁的豪放女穿著一貫的內衣站在她家門口,對我抱以曖昧莫名的目光。我不用多猜就知道她心底的小劇場,一個男人在夜半三更被另一個男人從自宅叫出門,這故事可比本土連續劇還精彩。
我還沒走到Nick面前,就被他一把拉住了手,他好像嫌我慢,一路把我拖到他的車旁邊。我接觸到他寬大的掌心,這樣一個強硬胡來的男人,掌心竟柔軟的像團蜜,令我訝異不已。
我無暇多品味他手心的溫度,就被他拉上那台我此生摸都沒摸過的藍寶堅尼的副駕駛座,他隨後進了駕駛座,關上車門、踩動油門。
我驚魂未定地坐在他的身側,看著他戴上太陽眼鏡,雖然我不清楚太陽眼鏡在半夜十二點的台北有何作用可言。
我很快意識到我的處境。這個男人在半夜十二點到我公寓樓下叫囂,讓所有鄰居誤會我的貞操後,把我擄上車。而照他目前開車的方向和速度,不出一個小時我就會連自己身處何方都不知道。
「你……怎麼找到我的住址?」
我想我得先開口說些什麼,以防自己在沉默中被載去賣掉。
「我打電話問Ann的。」男人太陽眼鏡下的視線移向我。
Ann是雨蘭姊的英文名字,原來他們早有勾結。
「你和楊副店長認識?」我再問他。
Nick推了他的太陽眼鏡,我不得不承認,Chopard的遮光效果一流,我完全看不見Nick那時候的神情如何。
「Ann是我的前女友。」他說。
我無法形容乍然聽聞這項情報的震驚之情。不單是那位剪著短髮、向來不茍言笑,能夠穿褲子就絕不穿裙裝的雨蘭姊,竟然存在「前男友」這種生物。
「你是雨蘭姊的前男友?你不是Gay?」我驚叫出聲。
「為什麼我會是Gay?」我確信Nick瞪了我,墨鏡遮得了光,遮不了殺氣。
我手足無措,現在回想起來,我人生中鮮有這樣衝動不經大腦思考的時候,決意跑去找Nick是一次,而短短一個晚上,我在同一個人面前就失態了兩次。
「但你……你是設計師,我一直以為你應該是……」我結巴了。
「我不喜歡男人,也從未想過和男人上床。你如果不覺得猜測一個初見面的男人是Gay有點失禮,可以不用向我道歉沒關係。」
我懷著敬畏之心說了聲「對不起」,卻無法抹去盤踞心頭的那分震驚。Nick看了我一眼,他在打方向燈之前就左轉,車子駛進河堤下的便橋道路,窗外的燈光變暗,Nick的側臉也變得模糊。
「你叫什麼?」他問我:「我只在Gabrielle專櫃見過你一面。Ann告訴過我一次你的名字,但那太不起眼了,我記不得。」
這個剛才教訓我猜測初次見面的人是Gay很失禮的男人,此刻卻大言不慚地評價我的名字。我永遠弄不清這個男人的禮貌標準。
「亞涵,鄭亞涵。」
我盡量把中文說得完整。我才發現一件事,Nick的中文十分標準,蘇梁說他是越南華僑,還是個混血的,但這些顯然沒有影響到他的語言本能。
Nick對我戶籍謄本上登記的姓名抱以極盡失禮的反應。他皺著眉頭的樣子,讓我想起沒有藝術細胞的我,十三歲在畢卡索的畫展中看見「格爾尼卡」時,絞盡腦汁想對這位畫壇巨擘擠出評語的神情。
「英文名字?」他問我。
「Albert。」我照實說。他這回的表情像看見了「亞維儂的少女」。
「鄭先生,那麼……」
他這樣叫我,顯然是不打算用以上任何一個名字稱呼我。
「你來找我做什麼?」
我睜大眼。我得承認,我人生中鮮少被人激怒,十次中有九次都是在和Nick談話的時候,有一次是和別人談論Nick的時候。
「我以為是你跟我們店長……或是跟雨蘭姊說,說我可以來找你。」
「我說過?」
Nick皺起眉頭。他用手揉了揉鼻梁上方,拔下他毫無作用的太陽眼鏡。如果不論他欠缺常識的性格,Nick的五官平心而論稱得上賞心悅目。像一整套的法式晚宴,雖然眼耳鼻口拆開來看都不是你的菜,合在一起時,就是天菜。
我事後回想,這或許是我忍著羞慚侮辱,卻仍著魔似地被Nick那樣當傻子耍弄的原因。我喜歡蘇梁的性格,但他的臉和身材追根究柢並非我所好。而Nick無論身材和臉蛋都像是上帝根據我的理想手冊創造出來的,可惜性格讓人退避三舍。
如果有什麼方法把這兩個人調和在一塊就好了,認識他們倆多年之後我仍常這麼想。可惜世事本不能盡如人意,就像我也曾幻想過一個有著郭○城的胸肌、○尊的臉蛋、彭○晏的腰身、阮○天的眉毛、吳○祖的顴骨和趙○廷髮型的男友。
但人總有些不完美,否則韓國的整型事業就不會這麼發達了。
「算了,姑且不論你的情報從哪來的。」男人用那張天菜級的臉嘆了口氣:「你來找我肯定有話要說,那你現在可以說了。」
我思考著如何措辭,才不會顯得我愚昧庸俗。
「我不知道一位外聘設計師,能夠插手管Gabrielle的人事事務。」我選了個保守的開場白。
「我並沒有干涉,我只是建議。」Nick說。
「根據我得到的情報,你威脅我們的副店長,如果不把我調去女裝部門,你就要和Gabrielle解約。」
我耐著性子說。
「我沒做過這種事。何況你對威脅的定義有問題,拿他人可能造成的損害當把柄要求他人給予自己利益,那才是威脅。DaoMau是我的自有品牌,我要在哪個賣場設櫃是我的自由,跟任何人都無關。何況當初我只是建議Ann,並沒有和她做任何條件交換。」
這個越南人的中文果然還是有問題,我無心糾正他。
「但我卻因為你的『建議』,很可能失去我本來打算做一輩子的工作。」
「我並沒有建議他們開除你。」Nick的語氣帶著訝異。
「但你把我扔進一個我全然不熟悉的領域,那等於是逼我離開Gabrielle。」
「採購是熟悉時尚圈的捷徑,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我不是指職位!」這個男人終於成功惹火了我:「你明知道我是西服部門的櫃哥,卻故意把我換去少女服飾櫃裡受羞辱。」
「羞辱?」
Nick的嗓音近似尖叫,前方的號誌由綠轉紅,Nick因而重重踩了煞車,藍寶堅尼在人行道前停下來,我真擔心台灣粗製濫造的水泥會傷害這輛價值連城的敞篷車。
「你認為做少女時裝的採購,對你而言是一種羞辱?」他又重複一遍。然而即使他重複再多次,我也不認為我的質疑有何不妥。
雖然我承認,Nick突如其來的情緒反應多少讓我受到動搖,但既然都上了賊車,怎麼也不能在這時候屈服於敵手。
「難道不是嗎?恕我直言,承蒙你對Gabrielle親切的建議,我在少女專櫃待了一整個禮拜,而這個屈辱的一週給予我最大的感想是,這世界上最不懂時尚的人,莫過於那些在少女服飾專櫃消費的顧客。」
我看得出Nick在生氣。他臉頰繃得死緊,鼻孔歙張,薄唇抿成一線,而令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竟對這張忿怒的臉看到目不轉睛。
我以為Nick會叫我下車,把我扔進下一個離這裡最近的垃圾處理場。但他踩了油門,速度快到擔心我會像可可.香奈兒的情人亞瑟.卡柏一樣,在一場意外的車禍中身亡。
但我不得不讚賞藍寶堅尼,不愧是歐系車款中的皇帝,價格昂貴之餘穩定性一流。Nick在闖過幾個紅燈、嚇倒幾個夜歸的路人後,平安無事地抵達他心中的目的地。
他開了車門,示意我跟他下車。我認出這地方是西門町,老台北人都知道的年輕人約會勝地。
即使已經午夜一點過五分,這地方仍然群聚不知充分睡眠有多麼珍貴的孩子們。他們成群結隊,彼此知道另一群的勢力範圍,相安無事地守在各自的領域裡,他們有的吞雲吐霧,有的做些比吞雲吐霧更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下公然為之的事情。
其中也不乏夜歸的路人。遠遠有個穿著平價成衣品牌黑直紋褲款的男性迎面走來,從他的步伐可以看出他身體內部的酒精濃度,十之八九是應酬。工作到這麼晚還只能用平價成衣撐場面,我對台灣的上班族抱以深厚的同情。
Nick明顯沒有我這樣的同理心。他從擱在副駕駛座下的包包裡抽出一支鉛筆、一本記事本,在路燈映照下我才看清包包是agnes b.,我一直好想要個同款的。
「拿著。」
他把紙和筆遞給我,連那個看似不起眼的活頁筆記本,我目測應該也是出自於無印良品。
「從現在開始,每個人一頁,把它們通通寫下來。」
「它們?」我不確定他的賓語所指為何。
「那些女孩子,她們身上穿的衣服。上衣的品牌、裙子的品牌、長褲的品牌、外套的品牌,還有鞋子和飾品的品牌,Anyway,任何你認得出來的品牌都寫上去,可以的話,連推出的年份也一起。」
「要是不知道怎麼辦?」我一臉茫然。
「那就去問。」Nick摘下墨鏡,雙手抱臂。
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困窘的一個夜晚。比起當年和保險業務員初夜時,我以為男人和男人做愛只是彼此撫慰對方的性徵,射精之後就完事了,而那位我不記得名字的業務員在傾聽我的見解後放聲大笑,並很快用他的行動證明我的認知是錯誤的。
我以為那已經是最糗的了,往事不堪回首。但事實證明,人生的樂趣就在於行到水窮處,你卻不知道那裡還有個九十度的大轉彎。
Chapter 01 街訪
一切的開始是在某個夏天,蘇梁把我叫到辦公室去。
那時候距離蘇梁離婚已經兩年,他和唯一的兒子維持一個月見面一次的頻率。我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失婚的痕跡,他仍舊那樣沉默,那樣曖曖不明。用西裝品牌來比喻的話,我覺得蘇梁適合GIVENCHY,溫柔、神祕、剛柔並濟。
蘇梁讓我進辦公室,請秘書掩上房門。大多數時候他穿的都是ARMANI,老美有句名言:「不知道該穿什麼的時候,就穿ARMANI吧!」所以我想蘇梁和我一樣,只是單純懶得為第二天的穿著煩心。
「店長想升你。」蘇梁單刀直入地說。
我感到訝異,我在Ga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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