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思念的蒲公英

第一章　魔偶與貓的使命


迪雅，妳知道什麼是雪嗎？
它好像櫻花的花瓣，會不斷從天上飄落，然而握在手裡時便會融化成水點。這樣解釋好像太不浪漫了，畢竟我唯一認為能媲美故鄉的落櫻，就是雪花紛飛的情景。
只要棲身在白茫茫的景色中，所有煩惱便宛如被積雪淨化似的，心情不自覺變得輕鬆起來。
真希望也能讓妳看看。
說來，我第一次看見雪的時候還以為自己過度思鄉產生了幻覺。無垢而沉靜的飄雪中，彷彿又能看到妳在櫻樹下的身影。
然而妳所在的地方，是那個充滿綠意的故鄉。

§

我第一次離開玩偶店，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
這裡和我們的小鎮不一樣，沒有橘橘紅紅的楓樹，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松樹林。
咦，這是什麼？
我伸手接下從天而降的小白點，放在掌心輕輕搓弄。它微小得像雨，可是比雨更美麗，也不會順勢流走。
「對了，蒲公英還沒見過雪喵。」
走在前方的黑貓卡拉，似乎察覺到我的疑問，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主動為我解答。
……雪？
「天氣太冷的時候，雨就會變成一顆小小的冰塊喵，人類把它喚作『雪』。」
卡拉忽然打了個哆嗦，降落到他身上的雪都掉到地面了。
「趕快進城吧，快冷死了喵！」
踏入冰劍蘭國後，卡拉不時會喊著「好冷好冷」。雖然我沒辦法感受，可是冷似乎讓人不太舒服。
「對不起，我馬上就來。」
見卡拉轉身就走，我只好加緊腳步追上。
再見了，雪。
「說起來……卡拉，見過雪了嗎？」
「從前和主人旅行時，早就見怪不怪喵。」
真羨慕啊……我也想和老爺爺一起看雪。
自從和卡拉展開旅程，我深深感到這個名為「世界」的地方，實在比玩偶店大上很多很多。
展望松樹林的盡頭，是一堵冰藍色刻有劍蘭圖案的拱形城門，卡拉說這是冰劍蘭國的邊境城鎮。
老爺爺是不是也曾經看過同樣的風景呢？
城門的背後，還會遇見什麼新奇事物嗎？

「雖然很遺憾……」
在城門前負責入境登記的接待小姐，穿著厚厚的大衣、長裙，以及像卡拉一樣毛茸茸的靴子。我摸摸頭上戴著的遮陽帽，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蕾絲及膝裙……差距太大了，我好像和這裡有點格格不入？
不過比起衣著，她說的話更令我們在意。
「但如果沒有人類陪同，除非已經預先辦理貨物入境申請，否則魔偶不能隨便進城。」
卡拉和我不禁面面相覷，沿路以來的城鎮也沒這種規定啊！
「可是，我們的主人萊恩．貝爾默先生，三個月前與世長辭了……」
如實告訴接待小姐的話，應該能稍微通融一下吧？
「我們正在替他寄送一封很重要的信件，請妳幫幫忙。」
比起剛才，接待小姐的笑容好像多了些困惑：
「對不起，冰劍蘭國縞月城就是這麼規定的……」
這下該怎麼辦才好？我想再說些什麼央求對方，卡拉卻示意我住口。
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難道……要使出那招了嗎？
只見卡拉姍姍走近接待小姐的腳邊，一雙瞳眸睜得圓圓大大，直盯著對方的眼睛。
「喵嗚……小姐，真的不能通容一下喵？」
他輕呼一聲躺了下來，然後露出肚子在地上磨磨蹭蹭。
「好可愛……」
看到卡拉的這副模樣，接待小姐的表情馬上軟化，忍不住蹲下來搔搔他的下巴。
不一會兒，她便滿心歡喜地取出一份文件，偷偷遞給我們。
「雖然這樣不太恰當，不過現在來補辦手續的話──」
接待小姐果然中招了！
「卡拉，這到底是什麼魔法？」
每次看到這幕我都覺得很神奇，他是怎麼令人類輕易就範的呢？
「反、反正對妳又沒效……別管那麼多了，快填完進城喵。」
不知為何，卡拉總是不願意告訴我。下次──下次我一定要仔細看出端倪。
現在，還是好好申報資料吧。

貨物名稱：蒲公英
種類：魔法球體關節人偶
來源地：風車葉國艾寶城八點半街　貝爾默玩偶店
尺寸大小：五顆蘋果高　五個蘋果重　造型為十三歲少女

「申請表確定沒問題，貨品入境費是五萬勒多。」
原來還要付款才行啊。
五萬勒多……五萬勒多……
咦咦──這金額，不是玩偶店合計三個月才有的營業額嗎？
「另外，這隻貓咪還沒填寫表格哦。」
「喵喵喵，小姐妳搞錯了，本大爺才不是魔偶。」
卡拉正襟危坐、尾巴一甩，頸圈上的月光石似乎也變得閃閃發亮。
「本大爺是夜貓族的純種黑貓妖，是活生生的稀有品種喵。」
聽完卡拉自我介紹，接待小姐笑了一笑：
「真是非常抱歉，基於公眾安全，沒有寵物證明書的魔物一律禁止入境。」
卡拉陷入沉默。
「喵，如果現在補辦……」
「證明書一定要有人類簽名才行哦。」
「其實本大爺也是一隻魔偶喵……」
「那麼，請先填申請表，貨品入境費一共是十萬勒多。」
「嗚……十萬就十萬喵！」
「卡拉，不行！」
「又怎麼了喵？」
「錢不夠。」
於是，方才還滿心期待接下來的旅程，沒想到現在連門檻都沒跨越，就已經被拒絕入境。
看著眼前緊閉的藍色大門，卡拉明顯一肚子悶氣。
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要是繞點遠路，能過去嗎？」
「不行喵，縞月城是兩座高山之間唯一的平原。想繞路的話──」
卡拉用貓爪遙指左右兩方、頂端一片白茫茫的山峰。
「除非我們是山羊，否則不可能在那種懸崖峭壁攀爬喵。」
換句話說，要是不能通過這裡，就沒辦法到達目的地，老爺爺的信也永遠無法寄出。
這下麻煩了，難道別無他法了嗎？
「哼，愚蠢的人類，你們才攔不住本大爺喵！」
尾巴重重甩了好幾下，卡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三步併兩步匆匆走進松樹林。我吃力追上他的步伐，沒多久便聽到樹林深處傳來潺潺水聲。
是河流嗎？
我們來到河邊做什麼？
撥開阻礙視野的灌木叢，呈現眼前的竟然是個隱藏在叢林中的下水道排水口。
「抓緊我的尾巴喵，不然待會太黑看不見路，要是掉進水可就麻煩了。」
見我抓緊了他的尾巴，卡拉馬上昂首闊步朝排水口走去。
咦？等等，我們要去哪裡？
什麼太黑？什麼掉進水？
「卡拉，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連忙拉住他的尾巴緊急剎車。我們現在應該要爭取時間，想辦法入境才對呀？
他的舉動令我感到費解，沒想到他說出了更加不明所以的答案：
「不就是進城喵？」
進城……從下水道？
我懂了！這麼狹小的排水口，人類根本沒辦法鑽進去。
但換成貓和魔偶的話，情況就完全逆轉了。
「難、難道我們要非法入境？」
老爺爺不是常常教導我們，不能仗著自己體形嬌小，貪圖方便而犯法啊！
「喵喵喵……蒲公英妳說錯了，我們只是不尋人類途徑進去而已。」
卡拉非常不認同地搖搖頭，糾正我的話。
「再說我們本來就不是人類，管他什麼法律喵。」
或許是因為卡拉的見識比我豐富，他的想法有時候獨特得令我難以理解。一如現在的發言，好像說得通，又好像有哪裡不對……
算了，總之跟著卡拉走準沒錯。

§

和卡拉所說的差不多，下水道十分幽暗，四周迴響著滴滴答答的水聲，路面也凹凸不平。我半爬在水尚未淹浸的邊緣，要不是抓住卡拉的尾巴，我大概早已摔進水裡好幾次。
我不喜歡這裡，如果可以早點找到出口就好了。
因為老爺爺說過，玩偶待在充滿水的地方太久會發霉。霉對魔偶而言是種可怕的頑疾，一顆顆黑點從各處冒出，不停擴大，最後侵蝕整個身體。
還有就是……這裡不知為何令我想起老爺爺下葬的時候。
「卡拉，老爺爺待在那個地方，會習慣嗎？」
棺木裡沒有燈，泥土又把棺木蓋得密不透風，老爺爺只能躺在黑暗中，會不會很難受？
「……說什麼傻話喵。」
我們在下水道裡左拐右轉，卡拉或許是一直在專心探路吧，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開口回答了我的疑問：
「主人不會再醒來，有沒有光已經沒關係了。」
永遠不會醒來的午睡。
卡拉說，這就是死亡。
「這邊有光，看來快到達城裡了喵。」
卡拉忽然指指前方上端，那裡有個能看到天空的洞口，還飄下了幾片雪。
愈接近排水口，通道愈變得陡斜又狹窄。現在不用抓住卡拉帶路了，我索性鬆開尾巴伏地爬行，卡拉則興奮地加快腳步，率先鑽了出去。
我有些艱辛地爬出排水口，眼前的景色馬上令我感到茫然又不可思議。
眼前的卡拉一臉得意洋洋，好像正等著我誇讚他一樣。
「歡迎來到縞月城喵。」
我們身處的位置說不上一覽無遺，然而仍可清楚看到城裡以藍白色為主調的建築物，有些房子的屋頂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不遠處的市集熙來攘往，人潮聲隱約傳來，與城外寧靜的松樹林相比，城裡比想像中熱鬧得多。
這就是──冰劍蘭國縞月城。
嗯……雖然用了奇怪的方法，不過總算抵達了。
「快點找個暖和的地方休息喵，明早還要找方法出城呢。」
話音未落，卡拉已經俐落地從下水道邊躍下。
出城啊……
回望那條漆黑又濕漉漉的下水道，我一邊邁出腳步，一邊打從心底希望接下來不要又鑽進下水道就好──
咦？沒有著地？
「啊──」
回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正不斷往下墜，混亂中好像撞到了什麼雜物，還聽得見卡拉焦急的呼叫聲。
噗！
我似乎掉落到一個帳篷上。
然而糟糕的是，帳篷並沒有阻止我的跌勢，還反彈了一下。我在半空中偷偷一瞥，下方似乎是一條沒雜物沒帳篷、沒遮沒掩的街道。
我們明明剛爬出下水道，為什麼出口會距離地面這麼高？
這下鐵定要摔散一地了──快貼近地面時，我不由得閉上眼睛。
雖然不會痛，但還是好可怕啊！
咚咚咚噗！
……著陸了嗎？
手呢？腳呢？嗯嗯，還在還在。
啊，不對不對，頭部才是最重要的吧──呼，也好好黏在脖子上沒搞丟，太好了……
亂抓亂踢了一陣子，再三確認四肢健全，我才敢張開眼睛，打算找找看是不是有什麼零件脫落──
「哇！」
當我張開眼睛，一個小男孩的臉龐便映進眼簾。
我被突如其來的陌生臉孔嚇了一跳，他卻笑得很燦爛，還主動扶我坐起。
「謝……」
「妳是爸爸新造的魔偶，對吧！」
什麼？
當我正想向小男孩道謝時，他突然說話了，可是我一點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還沒搞清楚為什麼會憑空出現一個十來歲的金髮小男孩，他已十分粗魯地一手將我塞進懷裡。
請不要抓住我！
「等一下……」
「爸爸真厲害，她和白雪好像哦！」
咦，他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他朝後方非常高興地叫嚷，然後雙手用力推著椅子兩旁的大滾輪扭轉方向──原來他右腳包得腫腫的，需要靠輪椅代步。
「爸爸！你終於願意做個新魔偶給我了嗎？」
「對不起，你誤會了……」
小男孩的身後是一間禮品店。他迫不及待似的衝向店門，完全不打算聽我解釋，看來要先等他冷靜下來才行。
可是，我該如何通知卡拉？我焦急地左顧右盼，倏地一個黑影直直飛撲上小男孩的手臂。
──是卡拉！
「哇呀呀呀──好痛──」
「小偷！快放開蒲公英喵──」
「卡拉！不可以咬人！」
「發生什麼事？」
小男孩痛得亂哭亂叫、卡拉狠狠亂咬亂抓、我抱著貓尾亂拉亂扯，然而所有混亂止於一聲雄厚有勁的怒吼。
只見一名看似是禮品店老闆的中年男子，匆匆從店裡跑出來了解情況。
「爸爸──黑貓要搶走我的新魔偶啦！」
小男孩一看到父親，馬上哭哭啼啼地告狀。父親聞言，望著仍緊抱貓尾一動不動的我，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不是我做的，是別人的魔偶。」
「可是她明明和白雪那麼像！」
「丹尼，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會做新魔偶給你嗎？」
「明明爸爸這麼厲害，為什麼就是不做一個新的白雪給我啦！」
小男孩忽然又放聲大哭起來，父親只好努力安撫他。一陣混亂中，我的袖子驀然被猛力一扯，抬頭便看到卡拉偷偷叼著我跳回地面。
「趁現在快逃喵！」
「卡拉，你抓傷了別人，我們應該要好好道歉……」
「別忘了我們非法入境喵！被抓到又得鑽下水道了！」
咦？卡拉，你不是說過別管人類法律嗎？
「哎呀！我想起來了！」
正當卡拉和我僵持不下時，小男孩的父親忽然叫了一聲。
被發現了──
「快逃喵！」
我的雙腳再也碰不著地，卡拉不容反抗似的迅速把我抬到背上狂奔起來。
「難道妳是貝爾默先生的魔偶？」
聽到熟悉的名字，卡拉瞬間停下了腳步。
是認識的人嗎？
我們回頭認真地看著那對父子，然後又互望了一眼。
眼前的陌生男人，怎麼會知道老爺爺的名字？

§

「要不是爸爸吩咐，我才懶得理你們！」
如今丹尼不只右腳，連左手也包得腫腫的。
這對父子的禮品店跟我們的玩偶店一樣，屬於住商混合。不過，他們的生意似乎比我們好多了，丹尼的爸爸分身不暇，只好交代兒子招待我們。
「丹尼，請問你們認識老……呃，就是貝爾默先生……」
「不知道！」
我的話還沒說完，丹尼便很不耐煩地回答了。
他一邊鼓著腮幫子，一邊領著我們進屋。
是在氣卡拉抓傷他嗎？
還是氣父親不依他呢？
經過琳琅滿目的店面，轉眼間，我們來到一道厚實的大門前，上頭掛著「非請勿入」的木板。
丹尼用力又粗暴地敲著門……家裡還有誰在嗎？
「蒲公英，好好躲在我後面。」
不知怎地，從獲得丹尼父子邀請至他們家作客到現在，卡拉一直緊盯著丹尼，一臉警戒地擋在我前方。
「總覺得門後有不好的東西喵。」
不好的東西？
我把目光投向深楬色的門，越過卡拉，穿過輪椅。此時門把從內緩緩扭開，狹長的縫隙裡滲著一絲光芒──
驀地一個黑影遮蔽了上方的光，一隻大蜘蛛猛然從門後閃出！
「何方妖孽喵──」
卡拉弓起身子準備攻擊……不對，仔細看清楚，那不是妖怪啊！
我連忙抱住卡拉的脖子，阻止他撲上前。
「卡拉，是魔偶！」
「歡迎回來！少爺──」
那隻以絨布做成的大蜘蛛熱情地撲到丹尼的臉上磨磨蹭蹭，八隻爪緊緊纏著他的頭不放，丹尼掙扎了幾下，拚命將她拉開。
雖然是魔偶，但這畫面實在是……
「晚餐已經準備妥當了！今天的甜點有少爺最喜歡的蘋果奶凍唷！」
「行了、可以了！放開我！」
「少爺不用害羞，少了白雪就由我們來──咦？」
蜘蛛說到一半，忽然注意到輪椅旁的卡拉和我，四隻眼睛盯著我眨呀眨。
一抹涼意從腳底竄出，卡拉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天啊──大家快看，是新魔偶耶！」
她朝門後又驚又喜地高呼一聲，隨即放開丹尼，吐出白得像蜘蛛絲的繩子飛快降落，八隻爪落在地面，啪嗒啪嗒地高速靠近。
「嘶嘶──別靠過來喵！」
卡拉，不可以！
卡拉嚇得連尾巴也炸毛了，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伸爪一記拍在蜘蛛臉上，整隻蜘蛛咚、咚、咚地把半掩的門撞了開來！
門後出現了七位比我更矮小的小矮人魔偶。
繼涼意之後，壓迫感倏地竄出，十四隻圓眼閃亮亮地盯著我、請問是、怎麼了嗎？

新魔偶！
她好像白雪！
比白雪還要像人類！
主人萬歲──

──雖然沒有嘴巴，無法發聲，可是我能感應到他們的想法正七嘴八舌地襲來。
「不對，不是這樣的……」
他們蹦蹦跳跳走來，手牽手繞著卡拉和我，無聲地載歌載舞，霎時間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才對。
蜘蛛收回繩索，吊在丹尼面前手舞足蹈，興奮地問：
「主人終於製作新魔偶給少爺了嗎──」
「真是夠了！」
丹尼倏地丟下這句話，怒氣沖沖地推著輪椅衝入房間，撞得蜘蛛失控地搖搖擺擺。

少爺生氣了。
少爺為什麼生氣？
舞蹈不好看？
不喜歡跳舞？

──原本正熱烈慶祝著的小矮人立刻愣在原地，一臉茫然。
不是你們的錯哦，只是因為……
「他們不是新魔偶，是客人啦。」
丹尼父親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他伸手穩住了蜘蛛。
「別站著說話，進來坐吧。」
我們來到客廳，壁爐映出柔和的橘黃火光，沿牆的木架擺放了大大小小、種類和材質也不盡相同的娃娃。旁邊的零件和工具零星散落在工作桌上，中央還有一個尚未完成的布偶。
……好懷念啊。
這張寬大的工作桌突然跟我記憶中的那張桌子重疊了，許多回憶頓時湧現心頭。
老爺爺的工作室裡有張狹小又凌亂的工作桌，閉上眼睛，我仍能清楚看到夜裡他獨自坐在桌前，專注地製作玩偶的背影。
這個時候我會端上熱茶，幫忙做點細活。偶爾卡拉也會來湊熱鬧，可惜最後不是把毛線球抓得亂成一團，就是占了大半張桌子呼呼大睡。
但老爺爺從沒因此生氣。每次卡拉幫倒忙時，老爺爺總是笑著抱起他，或是摸摸他的頭，然後繼續默默工作。
「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住在縞月城的魔偶師，洛威．蓋比特。」
蓋比特先生的話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老爺爺說過，魔偶術是一種古老又複雜的魔法，能驅使沒有生命的東西活起來，為施法者效命。習得這類魔法的人一般稱為魔偶師，而那些被施了魔法的娃娃則被稱為魔偶。
所以，他跟老爺爺一樣是位魔偶師？
洛威．蓋比特……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喵喵！莫非，你就是──」
卡拉比我快一步想起對方是何人，驚訝得連瞳孔也放大了。
「──不時會和主人書信來往的那個洛威．蓋比特喵？」
蓋比特先生笑了笑，指使蜘蛛吊在書櫃前翻找。
「多年前，貝爾默先生曾經造訪敝店，得知我同是魔偶師後，有幸交流了一下。」
不一會兒，蜘蛛抽出幾封信件遞給他，隨後吊回天花板離開了。
「這些年來，他常為我解答製作上的疑難雜症，真的是位很出色的魔偶師。」
我們接過信件，上頭滿是老爺爺的字跡、簽名，以及玩偶店的專屬蠟印，而且收件者全都寫著蓋比特先生的名字。
沒想到居然能遇見老爺爺的故知！
「我想你一定是卡拉了吧？當年還是小貓，現在都圓圓胖胖了。」
聞言，卡拉氣得將耳朵向後翻。
「不是胖是健碩！還有，本大爺是夜貓族的純種黑貓妖，不是普通的家貓喵！」
嗯……卡拉，對不起，除了能和人們交談外，其實我也看不出你和普通的貓有什麼分別。
蓋比特先生輕笑了數聲，轉而語調輕鬆地問及了一個沉重的近況：
「是說為什麼你們會在縞月城呢？我記得風車葉國距離這裡頗遠啊？貝爾默先生近來好嗎？」
「……」
卡拉和我同時沉寂下來，客廳霎時變得靜悄悄的。
「老爺爺……在三個月前病故了。」
卡拉默不作聲地撇過頭去，只好由我告知蓋比特先生這個惡耗。
說完，我不自覺伸手按著由珠扣錢包改造而成的斜背包。除了零錢和一些雜物，裡面還有一封泛黃的舊信件。
「我們正打算前往墨櫻桃國，尋找一位名叫迪雅的小姐。老爺爺生前寫了封信，我想親自交給她。」
老爺爺下葬後的一星期，卡拉和我無意間發現帳簿裡夾著一封信。
信裡寫著的一切，全是卡拉和我從未聽老爺爺提及過的往事。
關於遙遠的故鄉，關於思念一個人。
為什麼老爺爺沒有寄出這封信呢？
卡拉說，信上的日期恰巧是玩偶店開幕的前一天。那麼，會不會是玩偶店開幕時太忙，結果忘記了？
如果真是這樣，迪雅小姐永遠都不知道老爺爺的心意，不是太可惜了嗎？
「卡拉，墨櫻桃國距離玩偶店有多遠？」
那時我看著信封上的地址，是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
「以我們的比例，大概是──」
說到一半，卡拉似乎察覺到我的意圖，一雙貓眼變得銳利不已。
「妳打算幹嘛喵？」
坦白的話，卡拉大概又會說我沒常識了，我甚至能預料到他接下來的質問。
不過，我決定了。
「我想親手把這封信交到迪雅小姐手上。」
妳知道墨櫻桃國在哪裡喵？
知道有多遠喵？
連八點半街和七點半街也能搞錯的妳，竟然說要遠行？
一個娃娃流連荒野、攀山涉水，妳知道有多危險喵？
妳到底知不知道這個決定有多愚蠢喵──
「……明白了喵。」
想像中的話語，一句也沒有出現。
卡拉起初的確欲言又止，後來卻只是搖搖尾巴，無奈地嘆了口氣，完全沒有嘲笑和責備我，連半句勸說和反對的話也沒有。
「但玩偶店沒人顧，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眨眨眼睛，思考了一會兒，仍不明白卡拉的意思。
「不是有卡拉在嗎？」
「本大爺怎麼可能放心妳一個旅行喵！」
「原來卡拉會不放心啊……所以玩偶店又怎麼了？」
「一、起、去──我們一起去墨櫻桃國喵！」
咦？卡拉打算跟我一起去旅行？
沒想到能得到他的支持，我已經巴不得立刻跑出店門了！
可是……對啊，玩偶店要怎麼辦呢？
「反正最近客人愈來愈少，擱著應該沒關係吧？」
「我想老爺爺會很在意這句話喵……」
後來我們幸運地得到八點半街的店家幫忙，大家願意義務輪流顧店直到我們回來的那天。卡拉和我感謝大家後，便匆匆出發。
一封沒有寄出的信，一份尚未傳遞的心情。
我決定了。
我想為老爺爺做點不一樣的事。
我想代替老爺爺見迪雅小姐一面，還有代替老爺爺向她說聲再見──

「主人──」
我從回憶中驚醒，只見蜘蛛吊在房門前大聲呼喚。
「外面有客人！」
蓋比特先生霍然站起，匆匆結束話題：
「時候不早了，兩位今晚就留在這裡休息吧？」
太好了！這樣卡拉就不用躲在堆滿雜物垃圾的後巷，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盹，可以好好休息了。
「不好喵，不打擾你們。」
我正想向蓋比特先生道謝，卡拉卻一口回絕了，為什麼？
蓋比特先生也錯愕了一下，伸手拍拍卡拉的頭。
「不用客氣，就當作是給我一個機會還貝爾默先生的人情好了。」
這次不等卡拉回答，他已邁步離開。
「卡拉，這裡有什麼不好？」我小聲地問。
「當然不好喵──」
卡拉正想解釋，但看到蜘蛛降落地面，啪嗒啪嗒地走過來時，他便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一聲不響地趴在我的大腿上，尾巴十分用力地擺啊擺、甩啊甩，瞳孔還瞇成一線盯著蜘蛛。
到底是怎麼了？
「卡拉，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不用在意喵。」
「我聽見你們的事了，真是遺憾啊。」
蜘蛛哀傷地說，一隻手從自己的尾端抽出手帕、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一隻手扶著額頭、一隻接過手帕擦擦她的四隻眼睛……不過我們是魔偶，應該沒有眼淚才對吧？
「剛才還以為你們來代替白雪，實在是誤會大了，對不起。」
「令你們失望了，我才該道歉。」
我驀然想起一個疑問：
「對了，白雪到底是……」
「跟小姐妳一樣，白雪是個球體關節人偶哦！」
蜘蛛似乎打算走到我身旁，可是瞄瞄卡拉後便停在原地，開始說明：
「少爺一向和同齡的小孩相處得不太融洽，白雪是他最親密的玩伴了。」
不知什麼時候，小矮人們合力端出一個小舞台。
紅色布幕緩緩揭開，背景像極了縞月城的藍白色房屋。一個打扮很像丹尼的小矮人，和一個穿上裙子的小矮人，手牽手跳著舞。
他們應該是在扮演丹尼和白雪吧？
咦？「丹尼」為什麼沒有坐輪椅呢？
看著看著，蜘蛛忽然用手帕掩住臉，同時抱頭哀嚎：
「可是半個月前白雪跟少爺外出遊玩時，嗚嗚……她不見了！」
一塊黑布從舞台上方飄落，蓋住了「白雪」。
「丹尼」伸手一扯，穿裙子的小矮人便消失無蹤，遺下他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舞台中央。
玩伴不見了，難怪丹尼這麼悶悶不樂啊……
「居然還會表演魔術喵！究竟躲在哪裡？」
「卡拉，不能打斷表演啦。」
卡拉似乎對忽然消失不見的小矮人很感興趣，鬍鬚都向前翹了，我只好拉住他的頸圈，防患未然。
「為了找尋白雪，主人和少爺幾乎走遍縞月城。少爺也是在那時候不小心……被馬車撞斷右腳了！嗚哇──」
兩名小矮人在舞台上方撒下紙碎，彷彿漫天飄雪一般。「丹尼」一邊來回奔跑，一邊四處張望，冷不防閃出一隻木馬，將他撞倒在地。
蜘蛛看到這幕，原本只是小聲啜泣，終於忍不住掩臉大哭……雖然沒有眼淚，但我知道她的確在哭。
「講不下去了！講不下去了！嗚嗚嗚──」
舞台背景換到一半，混亂中出現了腳套和輪椅。正忙著切換場景的小矮人們聽到蜘蛛這麼說，紛紛失落地擱下手上的道具。
看來他們似乎也演不下去了。

白雪和妳一樣！
她可以離開禮品店到處走。
白雪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只能在屋內活動。
我們沒辦法取代白雪陪他外出！

現場瀰漫著一股哀傷的氣氛。草草交代後續發展後，小矮人們跳到台下，圍在蜘蛛身旁，無聲地安慰著她。
接下來的事，我大概也明白了。
丹尼一直希望蓋比特先生製作新魔偶，所以看到我才會這麼高興。
「蓋比特先生為什麼不順著丹尼的意思，造一個新的魔偶給他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不禁喃喃地問。
在玩偶店工作時，不時會有客人來尋找某些特定的玩偶。細問之下，他們多半是出於不同原因，失去了原本的玩偶，於是想找一個相同的來代替。
有幸找到的話，他們會顯得相當高興，像是放下了心頭大石。
如果造出一個新的白雪，丹尼想必會很開心吧？
為什麼蓋比特先生不這樣做呢？
難道是因為製作魔偶的工序太複雜了嗎？
「喵嗚──本大爺很好奇喵──」
啊──
一個不留神，卡拉掙脫了我的束縛，飛奔而去！
「可惡喵！到底躲在哪裡？」
他一掌打翻了舞台，接著一記猛撲，緊緊抱住以紙板做成的舞台，又咬又蹬，紙屑飛得滿地都是，藏在台下的小矮人就這樣被踢飛出來，趴在地上。
「卡拉，不可以！」
只見他瞳孔擴張俯伏在地，尾部緊張地扭動扭動扭動，一副瞄準小矮人準備撲擊的姿態，拉也拉不住他了！
有誰可以阻止他啊──
「丹尼──」
千鈞一髮之際，蓋比特先生自走廊疾走而來，分散了大夥兒的注意。
「剛剛收到醫生的回信，他答應這星期來縞月城診治你的腳！」

有醫生來！
來做什麼？
來醫好少爺的腳！
真的假的？

──聽到這個消息，小矮人們紛紛追隨主人跑出客廳。
「少爺終於能痊癒了嗎？太好了！」
蜘蛛瞬間破涕為笑，躍到半空連翻吐出繩索，急急忙忙擺盪而去。
「少爺──噢！」
可是，她的身影隱沒在轉角沒幾秒，便以拋物線的方式被丟回走廊，噗通一聲摔得八腳朝天。
卡拉和我不明所以地互望一眼，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幫忙。
「我不管！總之爸爸要是不造一個新魔偶給我，我就不看醫生！」
我忍不住上前扶起蜘蛛，卻聽見走廊轉角的房間傳出丹尼的怒吼聲。
抬頭一望，我發現小矮人們都站在房門前專注窺探。
丹尼似乎在鬧脾氣，丟得地板滿是雜物。
「這是冰劍蘭國醫術最高明的醫生，難得的治療機會，不要用雙腳來要脅爸爸好嗎？」
蓋比特先生緊緊握住皺巴巴的信件，聲音聽起來好像在壓抑著什麼。
「哎唷少爺，你就乖乖聽主人的話吧！我們魔偶的手腳斷了，甚至是頭不見了，請主人做個新的零件便能修好，只要不影響到藏在體內的魔法陣就沒問題。」
蜘蛛也鍥而不捨，再一次走進房間勸說：
「但少爺你可是人類啊，一輩子只有一條右腿，不好好醫治的話就真的要永遠坐輪椅了！」
聽完，丹尼忽然往門邊掃視。
我倏地感到自己跟他的目光對上了數秒鐘。
「要我聽話也是可以──」
呼……聽到他願意配合，大夥兒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連我也不知怎地感到很欣慰。
隨後卻聽到他漫不經心補上一句：
「除非蒲公英留下來吧。」
這樣啊，只要我願意留下來的話……
我留下來的話……
咦咦──要我留下來嗎！
十二雙眼睛有如釘子，同時往我身上狠狠敲鑿。
明明我只是路過此地，為什麼一下子就變成關鑰匙人物了？

第一章　魔偶與貓的使命


迪雅，妳知道什麼是雪嗎？
它好像櫻花的花瓣，會不斷從天上飄落，然而握在手裡時便會融化成水點。這樣解釋好像太不浪漫了，畢竟我唯一認為能媲美故鄉的落櫻，就是雪花紛飛的情景。
只要棲身在白茫茫的景色中，所有煩惱便宛如被積雪淨化似的，心情不自覺變得輕鬆起來。
真希望也能讓妳看看。
說來，我第一次看見雪的時候還以為自己過度思鄉產生了幻覺。無垢而沉靜的飄雪中，彷彿又能看到妳在櫻樹下的身影。
然而妳所在的地方，是那個充滿綠意的故鄉。

§

我第一次離開玩偶店，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