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中的確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
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
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皆空。
本書對小說文本的研討,辯證地運用還原批評和接受美學相結合的方法,且嘗試著將文本、文獻、文化作整合一體的研究。這在方法論上也是個可喜的創獲,令人耳目一新。
本書是作者自一九八二年以來從事《紅樓夢》研究的心血結晶,關於紅學考證與論述的又一部力作。上編三篇,考中含論,從不同角度考證了《紅樓夢》的著作權、曹雪芹的生卒年,以及小說的成書過程和大觀園的時間跨度等重要問題。中編十篇,論中含考,從不同層面研討了《紅樓夢》的思想意蘊、主題學、結構學、文化學、審美特徵等。下編五篇,就《紅樓夢》的道德觀念、人性觀念、審美觀念、社會觀念,分別與中國另五大古典小說作了比較研究,以見其對傳統思想和寫法的打破。
作者簡介:
張錦池,1937年2月生,江蘇靖江人。196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哈爾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學科領導人。著有《紅樓十二論》、《紅樓夢考論》、《中國四大古典小說論稿》、《西遊記考論》、《中國古典小說心解》、《漫說西遊》等多種,以及論文多篇,亦為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紅樓夢》新校本注釋者和注釋定稿者之一。
1986年中國人事部授予「國家級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稱號,1991年獲中國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2003年獲中國首屆國家級高校教學名師獎,2008年獲黑龍江省「龍江文化建設終身成就獎」。社會兼職有: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文學遺產》編委、《紅樓夢學刊》編委等。
章節試閱
《紅樓夢》作者考
一 小引
《紅樓夢》的作者是誰?是曹雪芹,可又不時有人提出質疑。《北方論叢》1979年第1期發表的戴不凡先生的〈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質疑文章。「謎」底是:「曹雪芹是在石兄《風月寶鑑》舊稿基礎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的。」
認為曹雪芹只是《紅樓夢》的改寫者而不是原作者,這說法雖則並非始於戴不凡先生,乃是歷史上的一種意見;然而戴不凡先生從多方面作了考證、論述,提出了有關的新見,這對於我們進一步研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頗具啟發。這是個沒有真正解決而又值得探討的問題。因為,從胡適於1921年發表了〈《紅樓夢》考證〉,認定《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以後,很少再有異議,也就沒有人再去作過專題研究予以進一步證實;但胡適的這個論斷,卻是避開歷史上的不同意見而僅憑所需的一條證據作出的。所以,戴不凡先生重新提出《紅樓夢》的作者問題來進行討論,我認為是有意義的。不待說,這類學術上的問題,經由各抒己見,互相爭鳴,更容易得出比較正確的結論。因此,我不揣謭陋,也把自己的看法寫出來,以就正於戴不凡先生和廣大的《紅樓夢》愛好者。
二 乾隆年間的看法
戴不凡先生說:「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一手創作的祖師爺,就是『新紅學』的祖師爺胡適。」可是,我所接觸的證據卻不是這樣;早在乾隆年間,就有不少人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袁枚的《隨園詩話》卷二中有一段敘述:
康熙間,曹練亭(練當作楝)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
袁枚是乾隆進士,曾任江寧等地知縣,與曹雪芹同時代人,他說「雪芹撰《紅樓夢》一書」,總不會是無中生有。倘說袁枚把曹楝亭(曹寅)與曹雪芹的祖孫關係說成父子關係,顯見兩家並不是世交,因此他說「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可靠性有值得懷疑之處,那就不妨再看一首永忠的詩。此詩見於他的《延芬室稿》稿本第十五冊,題目就是:〈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弔雪芹三絕句(姓曹)〉。詩上有弘旿眉批曰:「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詩云: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顰顰寶玉兩情痴,兒女閨房語笑私。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來心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
倘若曹雪芹不是《紅樓夢》的作者,永忠讀《紅樓夢》後何以作詩弔曹雪芹?詩裡說曹雪芹是「傳神文筆」、「用意搜」、「能寫盡」、「爭教天不賦窮愁」,口氣也都不是指改寫而是指創作。墨香是曹雪芹的好友敦誠的幼叔,弘旿是乾隆的堂兄弟、永忠的堂叔父,永忠就是那被雍正謀奪了儲位權的胤禵之孫,曹府又是在康熙諸王子的奪嫡鬥爭中因受牽連而被抄家的。墨香借給永忠《紅樓夢》,弘旿在永忠的詩上加眉批;因此永忠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實際上也就反映了墨香、弘旿的共同看法。此詩寫於乾隆三十三年,距曹雪芹之死,按「壬午」說為六年,按「癸未」說為五年,諒來他們總不是串通起來造謠生事吧!倘說這仍只是一種分析和推測,詩裡並沒有《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的字樣,因而不足為據,只能作為旁證,那就不妨再看明義的〈題紅樓夢〉小序: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見《綠煙瑣窗集》抄本)。
明義是永忠的從兄永珊的外甥,與永忠、墨香、敦誠、敦敏均有交往;墨香是明義的堂姊夫,與曹雪芹關係較密切的明琳可能是明義的堂兄弟。因此,明義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該不是向壁虛構吧!而我以為,假若把明義的這篇序和上面引的永忠的詩相並觀,更可以看出永忠心目中的《紅樓夢》作者確實是曹雪芹。
此外,沈赤然在他的《五硯齋詩鈔》卷十三中有四篇題《紅》七律,詩作於乾隆六十年(1795),此時高鶚輩續書才刊行三年,而詩題也是「曹雪芹《紅樓夢》題詞四首」。許兆桂在給女作家吳蘭徵的《絳蘅秋》所作的序言裡也確言:《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為故尚衣(按指曹寅為織造)後」。西清在《樺葉述聞》中說得更明確:「《紅樓夢》始出,家置一編,皆曰此曹雪芹書,而雪芹何許人,不盡知也。雪芹名霑,漢軍也。」這些證據,都可說明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因此,並不能說這是胡適的發明。
那麼,乾隆年間有沒有人認為曹雪芹只是《紅樓夢》的改寫者呢?有。以下就是戴不凡先生所引用的裕瑞的看法;在這個問題上,裕瑞的看法是自相矛盾的,他一會兒說:
聞舊有《風月寶鑑》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託。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蹟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改至五次,愈出愈奇。……聞其所謂寶玉者,尚係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棗窗閒筆》)
這顯然是指曹雪芹只是這部小說的改寫者。可在同一部書裡,一會兒又說:
《紅樓夢》一書,曹雪芹雖有志於作百二十回,書未告成即逝矣。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者,蓋因雪芹改《風月寶鑑》數次,始成此書,抄家各於其所改前後第幾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諸稿未能劃一耳。
殊不知雪芹原因托寫其家事,感慨不勝,嘔心始成此書,原非局外旁觀人也。若局外人徒以他人甘苦澆己塊壘,泛泛之言,必不懇切逼真如其書者。
這又顯然是說《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而且只能是曹雪芹。《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誰,裕瑞自己也不甚了了,因而戴不凡先生說《棗窗閒筆》裡的「記載可徵」,足資證明曹雪芹只是《紅樓夢》「這部小說的改作者」,還是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或許戴不凡先生會說:要充分重視裕瑞的「聞」,因為此人「去雪芹生平未遠,很可能和曹家有點親戚關係」;焉知這不是「小道消息」!在此,我們只想指出一個事實:裕瑞和曹家的關係較之明義和曹家的關係是隔了一層。明義約生於乾隆五年左右,曹雪芹死時他已二十三歲上下;而裕瑞生於乾隆三十六年,曹雪芹死後八、九年他才出生。明義姓富察,是承恩公富文之侄、都統富清之子;而根據《玉牒宗室譜》稿本,得知裕瑞之母是「富察氏承恩公富文之女」、都統富清之侄女,二人是舅甥關係。《棗窗閒筆》裡說:「雪芹二字,想係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裕瑞這裡所說的與曹雪芹「交好」的「前輩姻戚」,顯然是指明義家族。順帶說一句,如此又增加了明義所說的「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云云的可靠性。總之,倘若明義等人從曹家得來的是第一手證據,那麼傳到裕瑞那裡已成為第二手。哪一邊的證據可靠些,是很清楚的。
實際上,只要對裕瑞的「聞舊有《風月寶鑑》一書」云云略加研究,便知他所標榜的這種「聞」與程偉元的〈紅樓夢序〉中一段話差別不大:此書「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因此,關鍵問題還在於如何理解《紅樓夢》第一回裡的以下這一段話:
(空空道人)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該如何正確理解這段話呢?這就有必要先看一看甲戌本的兩條重要眉批。一條是批在「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上:
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另一條是批在「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上:
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後(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係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照戴不凡先生的看法,書裡「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云云,乃是「棠村為舊稿《風月寶鑑》寫的序」。脂批「故仍因之」是「故仍用之」之誤,「用之」就是「把已故的棠溪(應為棠村)」寫的這段舊序「用」在這裡。而從這段舊序,可以看出「小說的寫作過程原來明分兩個階段:先是那個被稱為『石兄』、自稱為『石頭』的作者業已『編集在此』的一部『自敘』性質的小說,由後來易名為『情僧』的空空道人抄錄回來問世傳奇,他『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同時又被人題以《紅樓夢》、《風月寶鑑》等等不同書名。到了第二階段才是曹雪芹在石兄舊稿基礎上『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改寫成為《金陵十二釵》,即今天我們所說的《紅樓夢》」。這看法,我難以理解。若說這段話是「棠村寫的《風月寶鑑》舊序」,「序」上豈能道出此書以後的修改情況?假若果真如此,那麼,這篇「棠村寫的《風月寶鑑》舊序」究竟是「序言」呢,還是個預卜此書未來命運的「預言」?
照戴不凡先生的看法,脂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云云,這裡的「有」,指「藏有」,不是「著有」;雪芹「藏」的這部「石兄」的「舊稿《風月寶鑑》原為一部黃色小說」。雪芹的功績是在一個「改」字上。這看法,我也難以理解。假若果真如此,那麼,棠村是弟,雪芹是兄且是此書的收藏者,何以讓棠村作序而雪芹自己不作?「石兄」的「舊稿《風月寶鑑》」和空空道人「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的那「舊稿」《石頭記》是什麼關係?「第一階段」,那「作者群」把「舊稿」《石頭記》一改而為《情僧錄》,再改而為《紅樓夢》,三改而為《風月寶鑑》(新稿?),這樣改來改去,是否也改動了內容;而雪芹是此書的收藏者,何以倒不參加這個「作者群」?「第二階段」,雪芹一動手,又何以要把那個「作者群」統統拒之於「悼紅軒」之外,獨自一人「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金陵十二釵》與「舊稿」《石頭記》在思想傾向上有無不同?倘若沒有,雪芹的手「巧」在哪裡;倘若有,脂硯齋把《金陵十二釵》又改題為《石頭記》,「石兄」、「作者群」、曹雪芹何以皆大歡喜;脂硯齋又何以如此地薄曹雪芹而厚「石兄」?
照戴不凡先生的看法,脂批「若云雪芹披閱增刪」云云,所謂「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那是說後面還有不少章節是雪芹自撰;但是其他部分則是根據他人舊稿增刪改寫的」。因為「如果書前所列的『作者群』全是雪芹自布的『疑陣』,小說是由雪芹一手創作而成,那麼,脂硯齋在這裡就毋需說什麼『然則這一篇楔子又係誰撰』;他還要特地點明『後文如此處者不少』,就變成完全多餘的廢話了」。這看法,我又難以理解。假若果然如此,那麼,曹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中的「增」,這「增」可以不可以稱為「自撰」?「根據他人舊稿增刪改寫」部分中的「增」,這「增」可不可以稱為「自撰」?「增」和「自撰」的界說是什麼?倘說「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中的「大增」可以稱為「自撰」,那雪芹是直言不諱的,脂硯齋還要加這條批豈不是饒舌?倘說以不動「石兄舊稿」的筋骨為前提的「小增」筆墨謂之「增」,這種「據石兄舊稿增刪改寫的」部分能改變其「黃色小說」性質嗎?倘說上述的「自撰」部分與「增刪改寫」部分的合璧,便產生了如此偉大的古典小說,這實在教人無法置信。
照我的淺見,上引「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云云,乃是小說家言。這在中國的小說中尤其屢見不鮮。《兒女英雄傳評話》首回就曾自敘該書有過幾個不同的書名,而魯迅先生評云:「多立異名,搖曳見態,亦仍為《紅樓夢》家數也。」(《中國小說史略》)凡讀過魯迅先生《狂人日記》的人,都知道這篇小說有篇小序。假若誰依據那序中所述便以為這篇「日記」真是某君昆仲於病中所寫,魯迅只是這篇「日記」的修改者,我想,和者一定甚寡。
照我的淺見,上引「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云云,乃是說雪芹曾著有《風月寶鑑》一書,這部書的序言是他的弟弟棠村作的。現在棠村已死,由於「睹新懷舊」,所以仍用《風月寶鑑》這個書名。甲戌本「凡例」說:
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鑑》,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鑑」四字,此則《風月寶鑑》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係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係金陵十二女子也。
也就是說,四個題名是從不同角度取的,指的是同一部書,並不是反映什麼「小說的寫作過程原來明分兩個階段」。無疑,「凡例」裡所說的《風月寶鑑》,指的就是《紅樓夢》,並不是棠村序本《風月寶鑑》。然而,我們卻由此可以看出棠村序本《風月寶鑑》與《紅樓夢》的關係:二者只有規模的不同和藝術性高低的差別,思想傾向是一致的;後者的創作可能曾以前者做基礎,但前者的原有情節入後者當是融入而不是雜陳。
照我的淺見,上引「若云雪芹披閱增刪」云云,「又係誰撰」是針對「披閱增刪」而言的。意思是說:假若說你曹雪芹只是個修改者,那麼,這麼長的一篇〈楔子〉又是誰寫的呀?弦外之音自明:你曹雪芹不只是此書的修改者,而且是此書的撰寫者。「後文如此處者不少」,絕不是指「後面還有不少章節是雪芹自撰」,而是說後面像這裡的「畫家煙雲模糊」筆墨還有很多。何以見得?後面凡遇此等筆墨,脂批不是寫著「欲瞞看官」,就是寫著「幾被瞞過」,或者寫著「亦作者欲瞞看官,又被批書人看去(出),呵呵」,足可證明。寫到這,我想補充說一點: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僅憑我們前面所引的袁枚的一段話,便斷言《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理由確實不充分。然而,就他的這項論斷本身來說,還是對的。判斷某個觀點是否正確,不應依據它是出自誰口,而應看它有沒有道理、符合不符合客觀事實,似不應把胡適說的話一概斥之為「胡說」,似不應把「胡適」派說成「胡(適)說」派。
《紅樓夢》作者考
一 小引
《紅樓夢》的作者是誰?是曹雪芹,可又不時有人提出質疑。《北方論叢》1979年第1期發表的戴不凡先生的〈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就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質疑文章。「謎」底是:「曹雪芹是在石兄《風月寶鑑》舊稿基礎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的。」
認為曹雪芹只是《紅樓夢》的改寫者而不是原作者,這說法雖則並非始於戴不凡先生,乃是歷史上的一種意見;然而戴不凡先生從多方面作了考證、論述,提出了有關的新見,這對於我們進一步研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頗具啟發。這是個沒有真正解決而又值得探討的問題。因...
作者序
紅學的新貢獻 馮其庸
錦池先生的大著《紅樓夢考論》即將問世了,要我寫幾句話作為序言,我當然無可推辭。
我認識錦池先生是在1975年,至今已二十三年了。1977年我們又一起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新版《紅樓夢》,十來位各地來的專家聚集在一起,從《紅樓夢》的抄本到文句的注釋,一一從頭討論,這樣大約有兩年左右。這兩年左右,實在是一次寶貴的難得的聚會,現在回憶起來還令人神往。這次聚會的成果,又經過後來反覆訂正修改,就是198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校注本《紅樓夢》。
從1977年聚會至今的二十多年來,當年與會的諸公都有著述問世,而錦池先生應說是成績最為突出者之一。這當然不是單純指《紅樓夢》研究方面,而是包括其他研究的成果在內。例如他最近問世的《西遊記考論》就是一部具有突破性的新著。
猶記1979年關於《紅樓夢》著作權的論爭時,錦池先生以雄辯滔滔之勢,針對否定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之論點,率先進行了駁論,論文在《北方論叢》發表後,得到了紅學界熱烈的反映。這之後,錦池先生連續發表了〈論林黛玉性格及其愛情悲劇〉、〈論元春〉、〈妙玉論〉、〈論秦可卿〉、〈也談紅樓夢的主線〉等一系列的長篇論文,加上此前發表的〈論薛寶釵的性格及其時代烙印〉、〈論賈寶玉叛逆性格的形成和發展〉等佳作,後來結集成《紅樓十二論》,至今此書已經三版。也由於此書的問世,錦池先生遂被紅學界普遍認為是紅學的中流砥柱。
錦池先生的治學,有他自己的鮮明特色。第一是他讀書精細,目光四射,燭照無遺,所以往往能見人之所不能見,於別人不經意處發現問題,提出新的見解、新的思路。第二是他長於分析,每一問題都能抽絲剝繭,作層層深入的剖析,而且鞭辟入裡,令人心服,或如導人探幽,別開佳景。第三是他從不作空論,論必有據,且論必有考。錦池先生本來是長於理論思辨,再加論必有考,無異是把清人的義理考據結合了起來。而錦池先生的文筆,有長江大河之勢,有落花流水之妙,文質相生,花實相稱,使得他的文章更能引人入勝。錦池先生的新著《紅樓夢考論》可說更具這方面的特色。
錦池先生在論析《紅樓夢》的思想受李贄童心說的影響時,分析得鞭辟入裡,十分深刻,他說:
《紅樓夢》所表現的一些最基本的思想,顯然與李贄的「童心」說一脈相承。試看賈寶玉的一句「呆話」:「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怎麼變出三樣來」的呢?合乎邏輯的答案當然是:隨著她年齡日長,「聞見道理」日多,日漸失卻了「童心」,「真人」變成「假人」。
然而,李贄的「童心」說對於《紅樓夢》的思想之最大的影響,還表現在處於此書藝術結構中心地位的人物形象都是些青少年。甚至可以這麼看問題:如果說,賈寶玉和林黛玉等是具有「童心」的「真人」,那麼薛寶釵和李紈等便是「童心」既障而又未全失的人物。這裡,既可以看出曹雪芹對李贄「童心」說的繼承,又可以看出他對李贄「童心」說的重大發展。他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等人物身上的自由觀念和平等觀念看作是「童心」,看作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這就給李贄所說的「童心」充實了具體的內容。這一點是忽略不得的。它說明曹雪芹的人性論已進入近代人性論的思想範疇;同時也說明曹雪芹繼孟子發現了人之後又一次發現了人,而他所發現的人實際上就是處於萌芽時期的帶有資產階級雛形的人。《紅樓夢》裡所描寫的一代青少年的形象,特別是其中正面人物所具有的共同品德,也足資論證這一問題。
錦池先生這一段分析是十分精闢的,完全可以拿來詮釋《紅樓夢》裡的這些人物。錦池先生這樣精闢的分析文字還有很多,我不可能全部引錄,好在都收在這部書裡,讀者可以自己閱讀。
以往的紅學研究者較注意《紅樓夢》對封建社會的批判,這當然是對的,沒有問題的。但《紅樓夢》並不僅僅是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實際上曹雪芹是有新的、進步的社會理想和人生理想的,關於這一點,錦池先生也已敏銳地感覺到了,並且作了很好的闡述,錦池先生說:
論者往往以為賈寶玉只是舊世界的批判者,而對新世界缺少憧憬,這種看法並不符合書中的描寫。要知道,這位因杜絕仕途經濟而被賈政打得寸骨寸傷的「混世魔王」,面對女孩子們的眼淚,就曾莊嚴宣告:「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這裡,說得多清楚:他有自己的「一生事業!」
……
賈寶玉的「一生事業」不是別的,是護法群釵。……
《紅樓夢》把護法群釵作為賈寶玉的「一生事業」來描寫,正是作者獨運匠心的地方。其真正的目的,並不僅僅在於渲染賈寶玉的「閨友閨情」,還在於想從中反映出賈寶玉的人倫思想以及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憧憬。
錦池先生的這一分析,是卓有見地的,而且我也是與有同感。我在1983年寫的〈千古文章未盡才〉一文裡就說:
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的叛逆思想和叛逆行為,充分體現了那個時代思想界的先進思想和鬥爭精神。可以說,他們是一對洋溢著十八世紀中期的時代精神的典型。他們在意識形態領域裡,具有啟蒙的作用。
……
我認為《紅樓夢》這部書,不僅是對兩千年來的封建制度和封建社會(包括它的意識形態)的一個總批判,而且它還閃耀著新時代的一線曙光。它既是一曲行將沒落的封建社會的輓歌,也是一首必將到來的新時代的晨曲。
1997年,我在北京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的開幕詞中說:
以往研究《紅樓夢》,較側重於曹雪芹對封建時代的批判。曹雪芹對封建時代的批判是深刻的、全面而廣闊的,因而這種側重也是必要的、自然的。
但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的理想不屬於他自己的時代。他的批判是屬於他自己的時代,他的理想卻是屬於未來的時代。所以他只給賈寶玉、林黛玉以美好的理想,而且讓這個理想在他的時代徹底毀滅,這就表明他的理想是屬於未來世紀的。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寄託著很美好的理想,而且這個理想還將經過若干世紀才能逐步實現。
錦池先生的思想與我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我們可謂不謀而合,這也使我更加佩服錦池先生的卓識。
我一直認為曹雪芹對新社會的理想,他的新的社會觀、人生觀、婚姻觀、愛情觀,是透過他的小說人物和故事情節表現出來的,曹雪芹所描寫的賈寶玉與林黛玉具有特殊內涵的生死不渝的愛情,這就是他的新的社會理想、人生理想的集中表現,他對社會、事物的愛憎也借此而表現得十分明確。所以錦池先生指出曹雪芹對未來世界的憧憬,是一種卓見,也是今後紅學研究的一個重大課題。
錦池先生在紅學研究上還有許多獨到之處,特別是他對具體問題的分析,往往出人意表,勝義無盡。但我總不能把他的許多警句式的話統統引出來啊,何況我這篇文字已經夠囉唆的了,還是請讀者自己去讀錦池先生的大著吧!
紅學的新貢獻 馮其庸
錦池先生的大著《紅樓夢考論》即將問世了,要我寫幾句話作為序言,我當然無可推辭。
我認識錦池先生是在1975年,至今已二十三年了。1977年我們又一起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新版《紅樓夢》,十來位各地來的專家聚集在一起,從《紅樓夢》的抄本到文句的注釋,一一從頭討論,這樣大約有兩年左右。這兩年左右,實在是一次寶貴的難得的聚會,現在回憶起來還令人神往。這次聚會的成果,又經過後來反覆訂正修改,就是198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校注本《紅樓夢》。
從1977年聚會至今的二十多年來,當年與會的諸公都...
目錄
紅學的新貢獻——《紅樓夢考論》序 馮其庸
前言
上編
《紅樓夢》作者考
一 小引
二 乾隆年間的看法
三 脂硯齋們的說法
四 如何理解書中的「矛盾現象」
曹雪芹生年考
一 引言
二 評胡適的前後三種說法
三 評周汝昌的「雍正甲辰」說
四 評李玄伯的「康熙乙未」說
五 說曹雪芹生於康熙戊戌年
六 說曹雪芹的卒年問題
巧姐的人生歷程及大觀園的時間跨度考
一 小引
二 巧姐與大姐:說《紅樓夢》創作過程中的一些問題
三 巧姐與香菱:說巧姐被賣時的年齡與大觀園的時間跨度
四 巧姐與二丫頭:說巧姐的最後歸宿與賈府的「琮蘭齊榮」
中編
論《紅樓夢》與啟蒙主義人性思潮
一 引言
二 美——人的儀表
三 美——人的才智
四 美——人的情欲
五 美——人的本性
六 簡短的結語
略論《紅樓夢》對傳統思想和寫法的打破
一 小引
二 旨在揭示地主階級必然衰敗之內因
三 旨在傳達「王道樂土」上的呼號
四 旨在塑造「千古未有之一人」
略論《紅樓夢》形象體系內部構成的特點及其代表人物
一 釋賈寶玉的一句「呆話」
二 說作者筆端的人中「寶珠」
三 說作者筆端的人中「死珠」
四 說作者筆端的人中「魚眼睛」
五 結語
論《紅樓夢》的三世生命說與兩種聲音
一 我對書中神道問題的基本看法
二 非因神設事,是以事設神
三 一支王道曲,千紅無孑遺
四 「四大皆幻設,唯情不虛假」
論《紅樓夢》的悲劇底蘊
一 書中交織著兩種審美觀點
二 世上鮮見的大善人
三 天下少有的幸運兒
四 大幸者的不幸,大善者的不善
論《紅樓夢》悲劇主題的多層次性
一 引言
二 情愛的頌歌
三 童心的讚歌
四 青春的悲歌
五 結論和餘論
紅學的新貢獻——《紅樓夢考論》序 馮其庸
前言
上編
《紅樓夢》作者考
一 小引
二 乾隆年間的看法
三 脂硯齋們的說法
四 如何理解書中的「矛盾現象」
曹雪芹生年考
一 引言
二 評胡適的前後三種說法
三 評周汝昌的「雍正甲辰」說
四 評李玄伯的「康熙乙未」說
五 說曹雪芹生於康熙戊戌年
六 說曹雪芹的卒年問題
巧姐的人生歷程及大觀園的時間跨度考
一 小引
二 巧姐與大姐:說《紅樓夢》創作過程中的一些問題
三 巧姐與香菱:說巧姐被賣時的年齡與大觀園的時間跨度
四 巧姐與二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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