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我們也需要愛耍賴的朋友
奔馳在落日餘暉下濱海大道上的敞篷車；收音機裡流洩出來的海灘男孩搖滾樂。夏日黏膩的空氣纏繞在腳踝上，人們滿身寂寥的沉默。倒了酒的玻璃杯裡，冰塊碎裂的輕響。還有即使有誰陪伴在側，也無法抹煞的孤獨。每次讀《聽風的歌》，我就會清楚地感受到這些。
在春樹的作品中，我最喜歡1979 年這本他的成名之作。繼《聽風的歌》之後，接下來的 《1973 年的彈珠玩具》、《尋羊冒險記》這三部曲都很受人喜愛。 就算我已經讀完他所有的小說，但至今尚未再有任何一本小說，能像這本成名作一般能深深打動我心，或許以後也不會有了。
只要讀了這本小說，誰都會想去「傑氏酒吧」（J's Bar）。堆在地板上的花生皮，才剛炸出來的香脆薯條，還有啤酒。「老鼠」和「我」總是不約而同地在放學後到那家酒吧碰頭。酒吧老闆傑總是默默地工作，守著酒吧為客人服務。有這種不管是和朋友，還是獨自一人，能喝著酒打發時間的酒吧，真是太幸福了。幾個人相邀過去，點上一堆發軟的薯條或是墨西哥三明治，喝著裝在大啤酒杯裡的清淡啤酒。這種酒吧對我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有舞臺表演的雞尾酒酒吧，有著裝扮冶豔的媽媽桑或酒保調酒的昂貴酒吧，都和小說裡的傑氏酒吧相距甚遠。我也曾經想像過，以後要自己經營一家休閒酒吧，不管是獨自一人，或和心靈相通的朋友兩人一起，即使只是安安靜靜地喝酒，也很愉快。
成長，代表了孤獨和寂寞。就像是個子突然長高，所生出的皺紋一樣。我們在成長的痛苦中，感受到無數的裂縫，也努力去填補那條裂縫。而發現裂縫，努力去填補裂縫，這本身不也就是成長嗎？不要自怨自艾，而是能站在客觀的立場來觀察自己的痛苦。至少對我來說，那就是成長的過程。為什麼我會如此深愛這本小說的理由，就在於每個人成長的裂縫雖然各有不同，但有著類似傷痛的人，或身處痛苦的人，會在恍惚中認出彼此，他們的邂逅就足以成為生活中的安慰。我們都是為了填補生活中的空虛，為了感受自己的存在，才會去做些什麼。酒也好，戀愛也好，烹飪也好，甚至是大吃大喝。
主角在酒吧裡偶然遇見了只有九根手指頭的爛醉女人，就把她送回家裡去，也展開了他們生澀的邂逅。從一開始的輕蔑和漠視，到後來透過勉強延續的對話，才漸漸熟悉彼此。然而，當夏天結束時，他們的戀情也結束。雖然有點虛無，帶點傷感，卻並不曾感到難過。
手指頭缺一存九，雖然不太方便，動作生澀，總有點草率，但在我個人看法上，她卻是和我最像的女人。真誠無偽，卻拙於表現的人，因為受過深深的傷害，害怕再度受傷，因此不敢依靠某個人的個性，就是如此。其中有一段描寫，讓我看了會心一笑之餘，感到確實和我很像。就是她終於和「我」的關係稍微拉近了一些，突然在夏天的時候打電話過來，叫「我」過去吃飯的一幕。她對著剛去游泳回來，皮膚曬得通紅，正在敷臉的「我」說︰「我煮了燉牛肉，你過來吃，不趕緊來的話，我就全部倒進垃圾桶去。」說完就掛掉電話。
燉肉這道菜，和趕緊過來吃的一聲嬌叱，根本前言不搭後語。但從這一幕卻可清楚看出她不擅於表達自我內心的個性─事實上不是不會，只是懶得做，或是乾脆暴走，從一開始就是個煞車壞掉的女人─很可愛，也多少讓人心疼。
尤其是酷暑天燉什麼肉，在熱死人的夏天裡，得煮上好幾個小時的燉肉，可不是為了自己想吃才做的菜。得先把肉和各種蔬菜依序炒過，再加入番茄和辛香料下去燉。從開始燉，到肉整個爛熟，需要花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叫我去做一道作法類似的菜餚，雖然不覺得麻煩，但酷暑天氣要做一道燉品，多少還是會有點猶豫。除非是為了珍惜的人，想要更親近的人，真心喜歡的人。
對我來說，燉品就是如此。為了真的想親近，或想好好接待一番的人，卻不想顯出多麼費心準備的樣子時，燉品最恰當。煮得滿滿一鍋，配上美味麵包一起吃的鍋料理，但卻是一道烹調過程裡，每個階段都必須小心注意的菜餚。為了讓深層的味道釋放出來，必須花上好幾個小時的時間調節火候，其中的心意可想而知。剛進烹飪學校時，會從燉品或類似燉品的醬汁（像是義式肉醬或辣椒醬之類）開始做起。因為這是學習處理各種食材，讓味道層層堆疊，互相調和的最佳料理。
燉牛肉配麵包，三明治配紅酒，這是稍嫌暑熱的夏日晚餐桌上的光景，讓人懷疑這裡不是日本，而是夏威夷某個有著濱海道路風景絕佳（這是一定的！）的地方，充滿異國風味又勾人心動的畫面在我腦中浮現。再配上海灘男孩或貓王一類老歌手的搖滾樂作為背景音樂，不多說話，帶點不知是冷清還是動心的微妙氣氛。如果想邊吃邊安靜地說點話，想來我也會採取類似的方法吧。
《聽風的歌》在1981 年被改編成電影。五、六年前曾經在韓國的電影特展上放映過，可惜我沒看到。比起其他任何小說，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腦中總會浮現具象的畫面。私心認為，就算現在再重拍一次，也應該會是一部不錯的電影。我不禁好奇，1981 年那部電影中，是否也出現了分享燉牛肉的場景（順帶一句，電影《挪威的森林》真是一部大爛片，我一直拖到寫這本書的時候才看，早知道就不看了）。
2011 年秋天，我從東京到神戶，來了一趟「春樹之旅」，找上了位於神戶，在電影裡作為傑氏酒吧拍攝的地點「半日酒吧」（Half-Time）。半日酒吧位於神戶喧鬧嘈雜的三宮，由入口上到酒吧的階梯頗為陡斜。從小說內容來想像，我覺得酒吧應該位於一個比較接近海邊的一樓位置才對，沒想到竟然找了一個市中心如此喧囂之處，頗為可惜。但當我走上階梯之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嘈雜聲完全消失，一家老舊又安靜的酒吧出現在我眼前。
這裡就是在《聽風的歌》裡最重要的空間─傑氏酒吧。半日酒吧於1978 年開始營業，和1979 年出版的這本書，只相差了一年，時間接近，也很符合書中的描寫，是大學生們愛去的主題酒吧，在電影拍攝取景時，很輕易就被相中。除掉半日酒吧不是位在地下，而是位於二樓這一點之外，可說如實呈現了小說裡酒吧的模樣。這讓我有種錯覺，
懷疑是否因為作者是這裡的熟客，小說才能如此風采鮮明。老舊的電話機、電影、廣告的海報、玻璃杯、飛鏢盤，尤其是壞掉的彈珠臺最讓人印象深刻。因為這座彈珠臺，越發讓我有種春樹以此酒吧作為小說背景的錯覺。但是，春樹這個時候正忙著經營國分寺的爵士咖啡館，似乎不可能特地跑到神戶一家新開的酒吧，從這裡獲得靈感吧。
不知是因為地震，還是因為新蓋的建築物和港口客運站的緣故，神戶的海邊看起來蕭條冷清。感覺不像是一個可以開車兜風，和朋友暢飲啤酒，舒適地休憩之所。而那條小路，通往女人燉了牛肉等著的家，現在是否也已消失？
我坐在酒吧裡聽著音樂，喝著雞尾酒，待了二個多小時。和酒保聊到了神戶非吃不可的各式洋菓子，以及翌日決定去走訪的六甲山羊牧場，也獨自在便條紙上塗塗寫寫。如果我又再度喜歡上某個人，想用飲食來聊天的話，那麼當天該開出什麼樣的菜單才好呢？當然，燉牛肉是一定要的。既然是牛肉，那麼來個紅酒燉牛肉（Boeuf Bourguignon）
嗎？雞肉做的乾鍋雞（Chicken Cacciatore）雖然也不錯，但在初次見面的人面前大啃雞骨頭，似乎大失優雅風範。如果是喜歡吃羊肉的人，那麼在烤箱裡焗爛的羊肉片焗烤飯（champvallon）也不錯。
「沒有愛，世界就如窗外一掠而過的風」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登場人物之一的胖孫女，如前所述，是我在網路社群中得到的暱稱，全名是「喜歡穿粉紅色衣服，很會做三明治，體態渾圓但長得很漂亮的，老博士的孫女」。在小說的開頭處，胖孫女為老祖父和進行洗腦工作的「我」，送上三明治和咖啡。是夾了火腿片、小黃瓜和起司的新鮮三明治。
而「我」也一如春樹小說裡的主角一般，不僅對飲食的喜好明確，還很清楚作法，因此對胖孫女做的三明治為何美味，詳細說明了原因。首先當然是因為新鮮的食材和彈牙的麵包，再來就是接近手工製造的美乃滋和名牌芥末醬。還有以鋒利的切刀切出來的端整模樣。這就是胖孫女做出來的三明治比一般專家做得更好吃的祕訣。主角強調，要製作好的三明治，絕對不可缺少一把好的切刀。春樹一定很清楚，不管三明治裡面放了多高級的材料，如果用不夠鋒利的切刀來切三明治的話，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刀上不可有缺口，不然用鋸齒狀的麵包切刀修整三明治邊緣或一切為二的時候，就很難切。用一般刀口鋒利的刀，一刀下去乾淨俐落。我在切三明治的時候，常使用切烤全雞或肉品時用的又長又利的鋸齒刀。切三明治之前，先磨刀霍霍一番，也是必要的。
一把利刀的重要性，春樹不只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提到，在1988 年的作品《舞．舞．舞》中，也再度言及。廚藝高超的獨臂詩人狄克諾斯，以一隻手做出美味，模樣又好看的三明治。他說，要做好吃的三明治，必須有一把鋒利的切刀。為了將三明治「一刀兩斷」，需要一把鋒利的刀。不能一刀兩斷的話，裡面的材料散落出來，麵包邊沿也參差不齊的三明治，是不會有人要的。
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和主角一起吃飯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胖孫女，一個是主角去找有關獨角獸的書時所遇到的圖書館館員。胖孫女聽祖父的話，努力維持圓潤
的身材，故意挑選奶油和乳酪之類容易胖的食品來吃。圖書館館員則是一個大胃王，薪水一半以上都花在膳食費上，卻一點也吃不胖。「我」去了一趟市場，打算採買接下來幾天的食物時，圖書館女孩找上了「我」，把所有食物─米飯、味噌湯、香腸、豆腐，連啤酒和巧克力蛋糕都全吃光。主角在他因老博士的失誤被剝奪意識，跨越到異世界之前，又遇到了她。在義大利餐廳裡她把數量不少的前菜、義大利麵、燉飯、主菜套餐、濃縮咖啡，還有舒芙蕾，全都一掃而空。又到她家去，吃披薩，喝威士忌，兩人一同度過他目前所在世界裡的最後一夜。
而他和胖孫女之間，只有當他和胖孫女為了對抗夜鬼，出發前往地下水道，去尋找出路的時候，兩人一起買了漢堡吃；以及從地下水道跑出來之後，分享了濃湯和三明治，
如此而已。胖孫女對男人和性愛，一知半解，卻敢對此問東問西，還很天真地詢問要不要和自己睡覺。主角雖然不討厭如此的胖孫女，但畢竟離開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去，前途未卜的情況下，「我」實在不想讓身邊變得太複雜，於是就拒絕了，不過也表示如果又再度回來，到時再做（其實我對此頗感憤憤不平。我相信不管男人說的話再如何好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因為他真的不想做，所以才會拒絕。但這明明就只是小說裡胖孫女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有種彷彿自己求愛遭拒的失落感）。
年紀越大，明知那只是小說裡虛構出來的故事，但對於春樹描寫女人的方式，越發不以為然。相較於一點也不起眼，也沒什麼本領的男主角，女主角通常擁有某些異樣的美貌或個性，以及普通女人一般無法擁有的特徵。像是雖然體態豐盈，但美如天仙，或者是身上無一絲贅肉，苗條動人，卻是一名患有胃擴張症（哪可能有這種病！）的大胃王。《1Q84》裡具有驚人自制力的青豆也是，連《挪威的森林》裡一直保持著小時候腰圍尺寸的小林綠也是。對女性的幻想，以及偶爾對性愛過度詳細的描寫，還有和正處於跨越到成人階段的青少年，或是小女孩性交的相關內容，都讓我周圍不少人忍不住吐槽，就算只是小說，但春樹本人絕對是個變態。即使是身為春樹迷的我，在堅稱那只是小說，何必那麼在意之餘，也對大學時期就和女人結婚，從某方面來看類似師長的春樹，怎麼會想出那種故事和塑造出那些人物來？雖然我也十分明白，作家在小說中的描寫，並非全來自於實際的生活，但還是覺得很神奇，也有些微妙的不快。
1985 年《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登場的胖孫女十七歲，晃眼之間如今該超過四十歲了。在「我」的意識跨越到另一個世界之後，留在他家看巴爾扎克的她，現在在做什麼？是否將他冷凍起來，等他的意識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之後，再將他解凍，最後兩個人上床？還是和祖父分開，獨自生活著？和我的祖父母無關，我給自己取了胖孫女的暱稱，每次用鋒利的刀子切三明治的時候，就想起來小說裡的胖孫女。最近，我又仔細重讀了一次《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雖然很會做菜和體態圓潤是我們之間的共同點，除此我也發覺到，其實我們最相似的地方，是對於愛情，我們同樣充滿了浪漫情懷，沒有愛就活不下去。
沒有愛，
就等於世界不存在。
沒有愛，
那個世界就如窗外一掠而過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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