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文集」經典重現
海派文學宗師 徐訏
總結其創作高峰與人生經驗的代表作
四十萬字一氣呵成、知名編劇倪匡改編同名電影
描寫抗戰時期中國社會百態的小說鉅作
這是一部帶有徐訏半自傳性色彩的長篇小說。故事以流浪人周也壯在江湖上的漂泊人生為主線,透過江湖流浪、都市漂泊、重返江湖、人世浮沉、峨眉徹悟等人生階段,與周也壯和葛衣情、紫裳、映弓、阿清、小鳳凰的愛情跌宕起伏,並著重於描寫戰爭背景下上海的都市風貌,來探討人生的掙紮奮鬥以及生命意義。
作者簡介:
徐訏(1908-1980),生於浙江慈谿。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續修心理學二年。負笈歐陸,因抗日軍興中輟學業;回國後在上海主編《人間世》、《作風》等刊物;作品《鬼戀》問世,受文壇矚目。一九四二年赴後方,曾執教中央大學(重慶),並發表長篇小說《風蕭蕭》。旋任《掃蕩報》駐美記者,返國後任《和平日報》主筆。一九五○年移居香港,迄至一九八○年謝世,筆耕不斷。其間曾創辦「創墾出版社」,及期刊《熱風》、《論語》、《幽默》、《筆端》、《七藝》等;先後在香港中文大學前身各書院及星加坡南洋大學執教,並任香港浸會學院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各種作品都二千萬言。
章節試閱
三十六
這時候有一陣風吹旺了我新添的燃料,它把火光吹向我的臉上,我突然想到把火引到我身邊。我用腳把地上破爛的衣服撥到我兩腿的中間,讓那火蔓延過來,這不是很難的事情。但是它也同時燃著了我的褲腿,我必須盡力不讓我的褲子著火,我望著這火力一點一點地蔓延上來,覺得時間真是遲緩,幸虧一直有風吹我的身體,慢慢把火帶到我的腰際,終於我上襖的下襟著了。我的上身無法移動,我無法阻壓這份火勢,我只能忍受著灼痛,掙扎著使那綁在我身上的繩索湊著這個火力。這樣不過三分鐘的工夫,於是一個奇跡發現了。原來我上襖的口袋裡藏有兩包洋火,這時突然爆烈了,它恰巧在綁我的繩索的下面。
這真出我意外的生機,我掙扎幾下,繩索就在火焦中斷了。幾分鐘之間我就脫縛而出,我撲滅了我身上的火星。我發現我胯下的兩側已經燒破,上襖的下襟也有焦缺,但是紫裳的那包頭髮是完整的,連那個花綢的包袱。
我檢點我身邊的財產,除了那包紫裳贈我的頭髮以外,我身上還有一塊燒了幾個焦洞的手帕。一切錢財乾糧都已沒有。在不遠的地方,我還看到我的手杖。我把紫裳的頭髮納入我的衣內,拾起我的手杖。我還想在這群強盜棄置的廢物中找些什麼,但是什麼都沒有了。我的盥口杯也已被他們帶走,我只得拾一個破鐵罐帶在身邊。地上我還找到了我的牙刷,其他再無一樣可以利用的東西了。
天色已經亮了,一直對著火光,我沒有注意。如今我看到東方天際隱隱約約的紅色,它在無邊青藍的天空湧現。
一片白色的原野浮出銀色的閃光,遠處是斑白的山嶺。我癡望著許久,想我第二步應當取的步驟,我知道放在我面前的是兩條路,一條是求人憐憫,我去行乞;一條是對人脅勒,我去行劫。我也想到我會重新回到穆鬍子的地方,配備了行裝再走。但是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使我怕這樣去做。
我用我的鐵片罐盛滿了雪,重新放在殘火上,我需要喝點熱水,也需要清醒一下自己。我開始坐在火旁,想我應當採取的路徑。就在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白色的原野閃出金光,我喝了滾熱的水,用破絮揩了揩臉。我站起來開始走我沒有目的的路途。
我不知道,如果我重新回到穆鬍子地方,我的命運會是怎麼樣。可能我被他留下而不再出來,也可能到竇公集我被軍隊抓去,當我是土匪而被殺,也可能穆鬍子因我關係而同我一起出來……總之,是禍是福,都無法推想也都無法想像。但是我所以沒有採取這條路,原因還是我怕在穆鬍子面前丟臉,他又會譏笑我究竟是一個書生。
自然,如果我回穆鬍子地方去,我還要走六七天的路,這長長的時日,我就需要用行乞或行劫才能夠生存,而那面正是接近軍事行動的區域。有這六七天的忍受的必要,我也許已經可以混到長江船上回上海了。
這時候天色已亮,紅光中湧現出太陽。我不知道我是否走錯了路徑,但我知道陽光所給我的方向。我希望我不久可以看到一個村落,我可以找一點食物,問一問路徑。
等太陽慢慢升上來的時候,我才真的感到它對我的重要。後來想起來,覺得如果那一天是陰雪的天氣,我真將不知道是否可以渡過這個難關。陽光不但給我溫暖,還給我精神上一種力量,我已經幾天沒有睡眠,又倦又餓,但是我知道必須振作著向前邁進。只要可以走到有人群的地方,我總可以有救了。
支持我的心力的是希望,可是希望無法兌現的時候,一切飢餓與疲乏都來打擊我了,在三個鐘頭的路徑中,我竟碰不到一個行人。這時候,我真有點支撐不住自己。但是我知道我是不能停留的,一停留下來我就不能走動了。我支著手杖,低著頭,只看前面一步的路,這樣足足走了兩個鐘點,我才再佇立瞭望望四周,忽然我在前面白色山嶺間看到了一個灰色的影子,我凝視許久,覺得我應當向這個影子走去才對。我希望這個影子會是一個庵或廟,但也可能是一個亭子。不過即使是一個亭子,那麼離它不遠的地方總會有一二村落,只要我走上了這座山嶺,居高臨下,我就可以望見一些人煙了。這樣一想,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我用最後的力量向那座山嶺走上去。
我想每一個生命的歷程正如我這一段的旅行,許多意想不到的挫折會使你癱瘓,但也有意想不到的希望在鼓勵你前進,而任何的希望偏又像那山頂的影子,遠望似乎很近,走起來又是這樣遙遠。
在這長長的路途中,我多少次都想放棄這個目標,可是又因為這目標一點一點清楚起來,又不斷地給我新的希望。我終於看出那個影子是一所像庵堂似的房屋了。
我於下午三點鐘的時候走到庵前,庵旁確是一個亭子,正中地建在嶺上。亭子已經破敗零落,而庵房比亭子更顯破殘。我一面加緊走上去,一面害怕裡面會沒有住僧。
可是一到嶺上,向下一望,我不覺吃驚了,原來這一嶺之隔,竟有如許的不同。下面的雪似乎不大,也有一些樹木田野,而散散落落的村莊都清楚可望。可是這又是多麼遙遠呢。
我現在必需食物與休息,我已經不能再往前走。於是我闖進了庵門,所謂庵門並沒有門,只是一個石框,而裡面的房屋更像是幾經火劫,沒有一個完整的門牆。我踏著破瓦殘礫,一直走進去,於是我看到後面一個小殿,殿前窗壁全失,攔在那裡的是枯枝殘草編成的籬笆,而我竟在此聞到了一陣奇怪的香味。
從籬笆進去,我看到陰暗的角落裡有兩個和尚,坐在零亂的稻草堆裡,殿中的神龕尚存,灰黯的神像隱約可見。
我走向兩個和尚坐著的角落裡,但他們不但沒有對我招呼,而且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們前面正放著一個火盆,火上是一個鐵鍋,裡面好像正在燒些什麼。一種奇怪的香味刺激我,我不知不覺就在這草堆上倒下,這像是一個受傷的人,看到自己的血一樣,我竟昏暈過去了。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我鼻子上感到一種熱香,我醒了過來,那兩個和尚在救護我。他們給我一種異香撲鼻的熱湯,我喝了多少口後,才慢慢地認清楚我的環境。
「謝謝你,謝謝你。」我說。
於是我吃到了混在湯裡的一些食物。我曾經在大小都市中吃過不少宴席,但是我從未知道食物於人是這樣的重要,而人的味覺竟能體會如此奇妙的滋味。
但是疲倦比我的飢餓還要強烈,我望望我身旁兩個和尚的臉不知不覺地說:
「可憐我,讓我在這裡睡一會兒吧。」
而我意識到我眼角裡正流著淚。
沒有人會知道我的眼淚是由於什麼樣的感觸。這不是傷心,也不是悲哀,與其說是感激,不如說是慚愧,與其說是慚愧,不如說是一種懺悔。
請一切不能瞭解我的人可憐這懦弱的人性吧。
不瞞你說,當我走進這個小殿看到這兩個和尚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念頭正是強盜的意向。我相信我的手杖與我的氣力可以折服他們,甚至打死他們;但當我看到他們並不驚惶與理睬我時,我就倒在他們的面前了。我不知道如果他們當時不是這樣的話,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也許我憑最後的力量真是把瘦弱的兩個善心人都打死了。
人在社會中求生,除了行乞,就是行劫,要不然就是行騙。弱者行乞,強者行劫,狡黠者行騙。如果你曾經把社會上生存的人作過這樣的分析,那麼請原諒我在這裡的坦白與眼淚吧。
這是一生中最溫暖的一個回憶,也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一次睡眠。我沒有雜念,沒有憂慮,沒有害怕,也沒有任何的夢。
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靠在我身邊蜷伏著另外一個人身。而兩個和尚仍是趺坐那裡。火盆還是旺著,鍋內仍是燒著香氣濃郁的食物。
我重新細認我的環境,我開始坐起。我坐火旁有十分鐘之久,才開始看到右手的和尚微微張開了他閉著的眼睛,於是我說:
「謝謝你,老師父,你救了我一命。」
「苦難,苦難,阿彌陀佛。」他開始說了,「你現在應該再吃一些。」
我沒有客氣,就打開鍋蓋,用瓢搯鍋裡的東西。這一次我可嘗出那裡面煮的是什麼了。那不是別的,只是番薯。可是它竟是這樣的甜美。
我發現那個作聲的和尚大概有五六十歲,而另外一個已經是七十以上的老人,我吃了三瓢,看裡面所剩實在不多,不敢再吃。我極力想找話同我右手的和尚談談。可是他只是給我簡單的應諾,他並未問我來歷,也沒有詢我底細。於是那個蜷伏在我身旁的人醒了,這是一個年輕的和尚,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他一面起身,一面對我說:
「你睡得很好?」
「謝謝你。」我說著注意到他壯健的身軀與他清秀的臉龐。
他在殿外打了半小時的拳棍,才重新進來,在鍋裡加些水,又加了一些東西進去。我說:
「這是什麼?」
「番薯乾。」他說:「我們只有這個,春天夏天我們還有別的可吃,冬天就只靠這個。因此我們要在冬天來前要把番薯曬好儲藏起來。是個苦地方,你知道。」
天色已經亮了,殿外有一種我所不識的鳥掠過,拖長地叫出一種刺耳的聲音。我想這是我趕路的時候了,我起身告辭,對那兩個老和尚道謝。那個年輕的和尚忽然從稻草底下捧了一捧番薯乾為我納入衣袋裡,他送我出來,一面說:
「幸虧你昨天來,要是今天來,我們已經搬走了。」
「你們要搬走?」
「你看這地方!宏覺庵的師父一直叫我們搬到那面去,但是師祖怎麼也不願意離開這裡,昨天我回來又勸他,他總算答應了。」他說。
「那麼,我的被救也是一種……」
「這是緣。」
「我以後怎麼樣可以來對你們報答呢?」我說,「宏覺庵在哪裡?」
「離這裡二十幾里,」他笑著,忽然說,「你不必記這個地址,有緣我們哪裡都會見面的。」
走出山門,對著遠遠浮動的紅霞,他指點我一些方向,我就開始向嶺下走去。
太陽已經照在山嶺,前面展開無限的廣闊的世界。這是與嶺背的世界完全不同了。那裡有未枯的樹,有疏落的村莊,炊煙嫋嫋而起,遠遠地我還望見了發亮的河流與蜿蜒的公路。經過了十幾小時的睡眠,我的體力已經恢復不少。我嚼著番薯乾,有飽滿的精神走我前面的途徑。
一個人從死裡逃生出來,對於任何不滿意環境也開始滿意了。我已經不再懊惱我之所失,一切我之被劫的財物較之老僧所給我的恩惠是多麼微小。一個人如果要在人群之中發現一些真正可貴可敬可愛的事物,他似乎必先拋棄他一切的所有才行。倘若我未被洗劫,那麼我最多在破庵裡借宿一宵,而我一定還會警覺地提防老僧們的惡意,我何從體驗這份他們所賜我的奇跡呢?
我一面走著,一面想著。天空上出現了美麗的長虹,我望著燦爛的奇景,心境非常開朗。我邁著很大的步伐,從彎曲的山道下來,一回頭看到這破庵已經離得很遠。轉彎過去,沒有幾步,我發現我下面一條山路上也有一個孩子伴著一個老人在下山。要是在昨天,我知道這樣的機會我是不會錯過的,我一定很快地趕下去打劫他們了。但是如今我不但不想行劫,我也不想對他們行乞,我只是想可以下去同他們走在一起,讚美這美麗的太陽與世界。
但是我趕了幾步,並沒有再趕前去。我已經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他們,他們是這樣的親近,我不願意前去打擾他們。他們在這山道上像與大自然融在一起,正如一幅美妙的山水畫裡需要有他們點綴一樣,少一個不行,多一個就會可惜。我一直望著他們,於是我童年的回憶都浮了起來。我想到我與我父親也曾有過這樣的日子,可是因為他病了,他離我很遠;我也想到我與舵伯也曾有過這樣的日子,可是因為他富了,他離我很遠;我也想到紫裳,但是她成名了;想到穆鬍子,但是他有了他的權勢;我無法同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世界。我只是一個人,一個人走著茫茫的路。我不知道我應該去求些什麼。
三十六
這時候有一陣風吹旺了我新添的燃料,它把火光吹向我的臉上,我突然想到把火引到我身邊。我用腳把地上破爛的衣服撥到我兩腿的中間,讓那火蔓延過來,這不是很難的事情。但是它也同時燃著了我的褲腿,我必須盡力不讓我的褲子著火,我望著這火力一點一點地蔓延上來,覺得時間真是遲緩,幸虧一直有風吹我的身體,慢慢把火帶到我的腰際,終於我上襖的下襟著了。我的上身無法移動,我無法阻壓這份火勢,我只能忍受著灼痛,掙扎著使那綁在我身上的繩索湊著這個火力。這樣不過三分鐘的工夫,於是一個奇跡發現了。原來我上襖的口袋裡藏有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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