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導讀《紅樓夢》,自第48回至78回――
重回課堂現場,與小說家同遊大觀園,
不僅聽白老師說《紅樓夢》,更看白老師演《紅樓夢》。
《紅樓夢》是一部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是一部最瑰麗的經典;白先勇則是戰後臺灣現代主義文學最傳奇的作家──當《紅樓夢》與白先勇金風玉露一相逢,將薈萃出怎樣的人間勝景?
臺灣大學「白先勇人文講座」自2014年春季起,非常榮幸地連續三個學期邀請到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榮退教授白先勇先生,到校講述《紅樓夢》,由才子解讀才子書,由小說家領讀經典小說,這不僅是古典新詮的一門課,更是兩個偉大文學心靈的相遇。今將授課內容分三輯出版,本輯為此一系列的第二部分。
在開學的第一堂課,白先勇教授感性地說道,自1994年退休以後,原以為今生不會再有執教鞭的精神體力,但是2011年,因緣際會在臺大做了一次崑曲的講座後,內心突然產生了想把一己的所知,傾囊相授給臺大小學弟、小學妹的衝動──於是促成了本次《紅樓夢》課程的開設,將他在美國多次講授的《紅樓夢》帶回臺灣,全程以中文授課。
白先勇教授乃是在1960年代於臺大外文系接受大學教育,時值英美新批評與歐陸存在主義等西方思潮在學院盛行,而文藝青年則嗜讀譬如亨利.詹姆斯、吳爾芙及喬伊斯這類帶有鮮明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家作品。正是立足在如此訓練的基礎上,白先勇教授對於《紅樓夢》敘述風格的分析,對於曹雪芹哲學思想的詮釋,有了他的一家之言。
在這一系列的《紅樓夢》講課中,白先勇教授對於文本接近默背於心的高度嫻熟,對於人物及氛圍如何構造形塑,情節與場景怎樣鋪陳布置的細緻拆解,以及對於作者曹雪芹行文字斟句酌的反覆強調,在在顯示出形式主義和新批評閱讀的精髓。白先勇教授強調,他的課程是要把《紅樓夢》完全當作小說來讀,著重解析其中的小說藝術,包括: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等等,檢視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致。
然而除此之外,在講解《紅樓夢》成書的時代背景,曹雪芹寫作的生命情境,以及書中大量使用的古典詩詞時,白先勇教授亦展現了他在中國古代歷史與古典文學方面的深厚造詣。在這個意義上,本次課程除了是一次對於經典的新詮釋外,也是一世代知識分子出入於中國與西方、古典和現代兩造,不斷摸索的精神史。
◎白先勇《紅樓夢》導讀(二)精華摘要――
賈府的興衰是一條路,賈寶玉悟道,這個時候,甄士隱悟道的時候,是一個引子,是一個楔子。等於用楔子開場了,但真正要悟道的是賈寶玉的故事。賈寶玉,這塊頑石歷劫,慢慢、慢慢從大觀園裡頭,那樣繁華到最後悟道的時候,那是另外一條線。所以大家看這本書的時候,要看兩條線,一是賈府的興衰,一是寶玉悟道的心路歷程。這兩條線。甄士隱對賈寶玉等於是一個啟示。【《紅樓夢》的兩條敘事主線】
「詩」在《紅樓夢》裡面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本來我們整個的傳統裡,詩也占很重要地位,詩是我們整個民族的靈魂,在《紅樓夢》這本書裡面也非常重要。要進大觀園,要成為他們一員,會作詩是入場券,不會作詩的人沒有資格。【詩在《紅樓夢》裡的地位】
如果要在中國的文學裡頭,戲劇也好,小說也好,選三本表現中國的愛情觀,那就是《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這三本,這是一脈相承過來的。《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是中國的浪漫文學、抒情文學一路下來。我對《牡丹亭》有偏愛,我想《牡丹亭》又高過《西廂記》,《紅樓夢》又高過前面這兩本;對於情方面的詮釋,《紅樓夢》更是無所不包、更加大了。【代表中國愛情觀的三部作品】
任何人,即使像一個小戲子,只要是真情,曹雪芹都包容,都尊重的。所以寫來很體貼,很溫柔。這就是《紅樓夢》感人的地方,雖然是一個小戲子,這麼一小段,賈薔也不是特別可愛的一個人,跟賈芸跟小紅一樣,道德上不是很完美的人,也有資格談戀愛。只要是情方面,情真,情深,像湯顯祖的這種情的觀念,曹雪芹都予以尊重,而且寫來體貼入微。【人人都有資格去愛】
他在寫到這些人的時候,興高采烈的,所以寫他們的時候沒有持著一種要去judge、要去批判的態度。所以他寫得真,不管什麼階級都是人,在他眼裡邊都是眾生。他寫那些丫鬟寫得很好,也很同情她們;他寫賈母也寫得很好。在他眼裡邊通通一樣的。因為曹雪芹心胸之寬,所以他最後才能夠有佛家的那種大悲之心,這才是這本書很重要的一種精神。【曹雪芹筆下的眾生平等】
曹雪芹這本書很厲害的地方是他非常original,非常有創見、非常有獨創性,不拘於任何的傳統。他破掉這些東西,他能夠創造出賈寶玉這麼一個奇怪的人,一生下來都是到處抓胭脂、抓水粉,也不要筆,也不要墨,從儒家的那些價值來看,完全不合。他也不是詆毀儒家而是用一種同情的了解。沒錯,社會是需要秩序,但是在秩序之下很多人痛苦,很多人因為不守秩序、反叛秩序而受到很痛苦的命運;他也知道這麼大一個家,是要一種規矩、一種制度來維持,但是這種制度下,的確造成很多人的痛苦、不快樂。【傳統與反叛的拮抗,論賈寶玉】
(賈母)這老太太很愛玩的,很會享受生活的。……她對於人生、對於兒孫滿堂,很會享受,也很會尋樂的一個老人。後來講她是跟賈政一起代表儒家,到了抄家的時候,老太太作為一個家庭的領袖的精神就出來了。……這個老人不是一般的老人,她的氣派、大度,就是中國很typical、很典型、寫得非常好的一個老太太。再想小說中寫得比賈母更好的老太太,哪一個?想不出來。【老太太的典型,論賈母】
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妻妾之間,鳳姐跟平兒的關係很好玩的。俏平兒,平兒是個忠心耿耿、一心向著鳳姐的──以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還能夠在中間處得這樣子,可見這個平兒也不簡單。她也當然有幾分姿色,能讓王鳳姐不吃醋,鳳姐這個醋海子,讓她不吃醋也難,即使這樣子還給她打了幾個耳光。她們妻妾之間,這就是《紅樓夢》寫得好的小地方。【妻妾之間,論王熙鳳與平兒】
《紅樓夢》寫得好是在這地方。這麼一個人很難寫的,寫得不好很討厭的。寶姑娘裡頭寫得好,也不討厭,他寫得合情合理,因為她就是她。他也不下什麼判斷,你們選擇喜歡黛玉或喜歡寶釵。所以鬧得幾二、三百年來都搞了兩派:擁薛派、擁林派,兩派吵架。其實曹雪芹兩個都能包容,這就是中國人。中國人的民族個性裡,有薛寶釵的個性,也有黛玉的多愁善感。《紅樓夢》之所以打動世世代代的讀者的心,就因為它是純純粹粹中國人的故事,這個小說是中國人的人情世故。【中國民族性裡的兩個性格,論寶釵與黛玉】
……蔣玉菡最後跟花襲人結婚了,而且是寶玉無形中襲人的汗巾子給了蔣玉菡,等於是替她下了聘。蔣玉菡替他完成了塵世間的一段俗緣,就是他跟花襲人的俗緣。最後他離開塵世的時候,留給花襲人一個丈夫;留給薛寶釵一個兒子,要傳大位的,以後要中興起來的。他跟花襲人的俗緣最深,因為第一次發生過肉體關係是跟她,等於他的肉體這方面跟花襲人連在一起。書裡暗示他跟蔣玉菡也有一段關係。這兩個人最後肉身的結合,在塵世上,等於賈寶玉的肉身一劈為二,在花襲人跟蔣玉菡身上合而為一。【寶玉未竟的俗緣】
作者簡介:
白先勇
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父親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在讀國小和中學時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和「五四」新文學作品的浸染,1956年保送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學系,1957年考入臺灣大學外文學系,於此遇見了夏濟安教授,從此確立了文學生命。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任教,1994年退休。
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合到中國傳統的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出版的短篇小說有《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舞台劇劇本《遊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另有《白先勇作品集》(2008)、《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2012)、《牡丹情緣:白先勇的崑曲之旅》(2015)、《止痛療傷+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2015)等書。
白先勇近十年來投入崑曲的製作與推廣工作,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及2008年新版《玉簪記》皆為總製作人,更於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開設崑曲課。2008年由臺大出版中心出版《從臺北人到青春版牡丹亭(DVD)》、2009年出版《白先勇的藝文世界(DVD)》、2013年出版《崑曲新美學(DVD)》,2014-2015年於臺灣大學講授全本《紅樓夢》,並將於2015年起陸續出版《紅樓夢導讀(一)~(三)(DVD)》。
章節試閱
《紅樓夢》導讀(二)第七講【摘錄】
(第六十四回,賈珍勾引尤三姐,反被三姐痛斥)
到六十四回,多少人物,形形色色地在舞臺上面,上臺、下臺,上至賈母,通通寫下來,寫過了,中間這些姑娘們也都寫盡了,再往下連丫鬟們也寫了,甚至連小戲子也寫了,通通寫了。寫了這麼多人,到這個時候,應該氣勢有點弱下來了。這本書寫到這裡,再寫薛寶釵,再寫林黛玉,好像氣勢很難再往上了。橫空出來紅樓二尤:尤二姐、尤三姐。
已經寫這麼多女孩子了,而且還加了薛寶琴、邢岫烟這種次要的角色,妙玉這個尼姑也寫了,在這本書一半的時候,又出來一個高潮,寫紅樓二尤的故事。紅樓二尤一共不過四、五回,也就變成《紅樓夢》非常精彩的幾回。尤其是尤三姐,只有一回多,兩回都不到,也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形象,這是不容易的。前面已經這麼多人了,形形色色,都是一些大美女,現在來了一個絕色佳人,這麼奇怪的一個人物,而且他寫得那麼生動,這個是不容易的。
尤二姐已經講了:「浪蕩子情遺九龍珮」。這個女孩子,當然長得很好,姓尤,尤氏兩個,一對尤物,長得很好;個性有點輕浮,有點水性,但是因為她貌美,而且很溫柔,大概是很容易讓男人喜歡的那種,很吸引男人,所以賈珍跟她有染,賈璉看到她魂不守舍,把王鳳姐跟平兒都忘掉了,要娶她做二房。以很傳統的觀念來看,這個女孩子不守貞操,隨隨便便就跟她的姐夫有染,亂倫,如果是一個比較平庸的作者,而且道德觀很強、不是那麼包容的話,這個人物常常會寫差掉,會把她寫成一個淫婦。可是看尤氏,就是曹雪芹能夠包容、體諒她。她出身寒微,因為她是尤老娘帶過去的,不是他正嗣,等於是拖油瓶──中國人思想是:不是你親生,妳帶過來的兒女,總是有點歧視的。尤老娘這個女人,大概她的出身也是比較寒微,嫁了過去,可見得她也不是正房,賈珍的妻子尤氏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尤老娘嫁過去的時候,沒有講清楚,要嘛是偏房,要嘛是繼室,社會地位不高。
這本書仔細講起來社會地位非常分明的。你是出身於什麼,很重要的。所以既然媽媽的地位不高,女兒的地位當然也就不高,她不是正房、正統的,不過是尤氏繼母帶來的兩個妹妹,不是她親妹妹,所以她們的地位不高。這樣子出身的女孩子,當然,像尤二姐這樣長得很好、很討男人喜歡,希望能夠憑她的美色嫁一個好夫婿,那樣子就可以跳出她自己的社會地位。偏偏尤老娘很早替她下了聘,她的對象姓張,張華──本來張華家裡也是小康之家,後來家道落了,張華自己也不爭氣,遊手好閒的,當然尤二姐不願意嫁他了。
書裡面沒有特別講他們這一段亂倫的關係,但是可以想像,賈珍是很風流的人物,連媳婦他都想。書中暗示──公公爬灰的爬灰,焦大說的──連媳婦他都動腦筋。他是很風流的人物,可能是他先主動去勾引尤二姐的。尤二姐雖然有點水性,有點浮,基本上她不是淫,不像《金瓶梅》裡那個潘金蓮,她不會等,自動地看上哪個男人,她就勾去了。這個尤二姐不是,很可能就是賈珍先去挑逗她的。以賈珍的、賈府的聲勢,尤二姐就跟姐夫有染了。可見得這個女孩子也有一點虛榮心,因為賈府是貴族家庭,其實尤老娘帶了兩個女兒,家境也不太好的,還是靠了賈珍、靠了尤氏接濟她們的。所以也算是窮親戚。這個書裡有幾個寫窮親戚,寫窮親戚的窘迫,寫得很好,也是非常現實的。
男性方面,賈薔、賈芹那些,想往上爬,都來奉承賈家。女性方面,像邢岫烟,像尤二姐、尤三姐,都是靠賈家接濟。所以氣勢上本來就弱了。對比起來,薛家也是大家,寶釵家裡,薛姨媽不一樣,她不是窮親戚,很有錢的,底氣很足,所以她到了賈府來,是賈母喜歡她們兩母女,邀請她們住在這裡,因為是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就先說,我家用一概免,不可以用你們賈家的錢,我有自己的。所以分明的,不靠他們接濟,不像尤氏她們要靠接濟的,很不一樣了。所以在這方面要了解尤二姐的心理。當然她的個性也比較輕浮,所以看她跟賈蓉,賈蓉去調戲他的姨娘那一段寫得好,尤二姐吐了他一臉砂仁。尤其後來賈璉看上她了,勾引她,兩個人調情,「情遺九龍珮」,寫得很好。
下面這一回,「賈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尤三姐這個人,庚辰本好多地方寫得差掉了,很嚴重,把整個人毀掉了。這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寫得可能是《紅樓夢》裡邊最精彩的片斷之一,(庚辰本)這一回把她寫差了,所以要看程乙本,仔細地對照一下,就知道兩個差異在什麼地方、庚辰本錯在什麼地方。
六十五回賈璉勾引尤二姐,給她九龍珮,她拿了,表示她接受他,尤二姐動心了,所以他就把她娶了。賈蓉在旁邊煽風點火,慫恿他叔叔娶這個姨娘,娶了姨娘,他好去揩油──因為如果姨娘還是他爸爸的情人的話,很不方便;是叔叔的二房的話,他可以時時去吃吃豆腐。比較好一點。他就極力地拉攏這兩個人,後來就成親了。成親以後,賈蓉在她的面前講得是天花亂墜,賈璉怎麼認真愛他這個姨娘,在她的母親尤老娘面前天花亂墜講了一頓,所以她們當然就也很高興。過去後,果然賈璉膽子也不小,就在賈府後面,巷子裡頭,置了金屋藏嬌,就在巷子後面收拾了一間房子,辦得有模有樣,把尤二姐娶進去了。尤老娘跟尤二姐一看,沒有像賈蓉講得那樣子,不過也還不錯。因為她們到底出身貧寒,看到這個樣子也就滿意了。母女兩個,窮親戚,滿滿意,而且賈璉比起張華來,是個年輕公子、又有權有勢,張華就變成一個無賴了。當然尤二姐也高興了。而且據這本書裡說,張華因為很窮,所以尤二姐退了婚的,給了他十兩銀子,他也就接受了的,就等於了斷了。
這一嫁了出去,賈璉一看上一個女人,他一下子就說:等到鳳姐死了,就把她娶進去。鳳姐很倒楣,都被他咒,後來果然被他咒死了,很年輕死掉了。他常常說,等他那個母夜叉老婆死了,他就迎她回去。所以看起來,他們兩夫妻的感情也不是那麼真、也不是那麼深。當然可能是王熙鳳作為一個太太,太強勢了,常常騎在賈璉頭上,所以他常常偷吃。(娶尤二姐)不光如此,房子弄得很好,而且還給她兩個傭人──那一對夫妻,男的是鮑二,太太是多姑娘。帶了親的多姑娘。多姑娘跟賈璉有一腿的,是傭人裡很風騷的一個,但是因為跟賈璉有關係,所以她很有頭面,在這裡很受重用。鮑二本來是很糊塗,喝酒的這麼一個人,有了這個多姑娘,也相當有臉。這兩夫妻撥給尤二姐用,當然他們就非常地殷勤:「鮑二兩口子見了,如一盆火兒,趕着尤老娘一口一聲叫『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趕着三姐兒叫『三姨兒』,或是『姨娘』。」而且叫尤二姐直稱「奶奶」,把鳳姐擠掉了。這麼一來,尤二姐、尤老娘開始還滿滿意的,還沒有嗅出這中間的危機,惹得殺身之禍。尤三姐很瞭解。
娶了,在巷子裡弄了個金屋,賈珍也不安好心。他很贊成尤二姐嫁給賈璉,他對尤二姐厭了,耍過她了,他的焦點移到尤三姐身上去了。所以尤二姐娶過來,三姐也跟著過來,他就有機可乘了。這一天,賈璉在外面出差的時候,他就悄悄地跑到金屋裡去了,跟尤二姐說,我作的保不錯吧!打燈
籠沒處找。接著他就擺酒,尤二姐、尤三姐、尤老娘都在喝。四個人反正是一家人了,賈珍來喝,趁著賈璉不在(賈璉在就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跟尤二姐有過,趁他不在的時候,他跑來想吃吃豆腐、挑逗尤三姐)。
這個地方庚辰本犯了一個很糟糕的錯誤:「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知局」就是很識相了,「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漏個「娘」字)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把尤三姐寫得那麼low,文筆也不好,把尤三姐完全破壞掉了。尤三姐絕對不可能跟賈珍先有染。有染以後她怎麼能硬得起來,她怎麼敢大罵、臭罵賈珍他們兩個人。自己已經先失足了,有什麼立場。如果他(曹雪芹)是這樣寫,下面根本寫不下去了。而且寫得極糟,這幾句話,看樣子絕對不是《紅樓夢》、不是曹雪芹的筆法。「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尤三姐絕對不容許賈珍對她這麼輕薄,「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這些話要不得。這一段程乙本裡沒有。程乙本:「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尤二姐要避的,她怕賈璉來看到她陪姐夫喝酒,這樣子不雅,剛剛新婚。所以她藉個故走了。尤老娘沒走的。「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這是第一句,不隨和的女孩子,「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他曉得這個女孩子不好惹,所以不敢太輕薄,不像她姐姐一勾就上。「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着,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這就對了。那個時候尤老娘不會跑了,剩他們孤男寡女,到底是有分寸的。
正在喝酒時候,賈璉回來了。他下面的傭人悄悄跟他說:大爺來了。讓賈璉知道裡邊有人,有意思的。程乙本:「賈璉聽了,便至臥房。見尤二姐和兩個小丫頭在房中呢,見他來了,臉上卻有些赸赸的。」有點不好意思了,心裡有鬼。她跟她姐夫有染,心裡總是有點芥蒂。這一筆要緊的,庚辰本沒有。可見得尤二姐也很有羞恥之心,她並不是那種蕩婦,她已經嫁了人,所以覺得剛剛跟姐夫喝酒是不妥的事情。「有些赸赸的。……賈璉反推不知」。賈璉也很識相,滿寵愛她的:「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乏了。」賈璉裝不知道,喝了酒我們來睡覺吧。
哪曉得馬廄裡兩匹馬,賈璉一匹,賈珍一匹,這麼叮叮咚咚,吵起來了。吵得二姐兒心裡實在不安:「二姐聽見馬鬧,心中着實不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馬叮叮咚咚在吵,表示賈珍還在,二姐心中不就很不安了,就講話來混混他,「那賈璉吃了幾杯,春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二姐只穿着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麗。賈璉摟着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俊──』」王熙鳳變成夜叉婆,其實王熙鳳也很美的,單鳳三角眼,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也是個美人。可是有了新歡,舊的就變成夜叉婆了。賈璉是怕老婆的,這時候,在她這邊出出氣。他說,不光是講夜叉婆:「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把鳳姐貶得那麼低,給你拾鞋子也配不上。這下子把自己的髮妻狠狠踩一腳。
這節滿感動人的。二姐講:「我雖標緻,卻沒品行,看來倒是不標緻的好。」我長得好,沒錯,可是我失過足了。長得好,當然姐夫動她的腦筋,她出身寒微,想往上爬,要借重賈府的勢力,所以也就委身於他,這樣想想心中也很委屈。所以這個時候賈璉對她好,她也知道,所以對他confess,對他告白。這一點就是曹雪芹偉大的地方,他所有的人都能夠包容。失足的,不失足的,在他的眼裡都是赤子。我已經給了他一副對聯:「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對他佛的那種眼光看來,曹雪芹寫這本書的時候,大概已經對人生很大地徹悟,才有那麼大的包容。所以他寫人寫得非常體貼,他很少站在上面,高高地往下指著說,你這個不對、那個不對。他都是非常體貼人地寫,寫得很好。
「賈璉忙說:『怎麼說這個話?我不懂。』二姐滴淚說道──」哭起來了,心酸了,滿委屈的,「你們拿我作糊塗人待,什麼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的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糊塗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終身我靠你,豈敢瞞藏一個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才好!」她自己講了這一番話。我現在跟你結婚了,你就是我終身所靠的人,所以我過去的一切不敢隱瞞你,也是求他原諒的意思。現在我自己有靠了,那我妹妹呢?兩姐妹的感情當然很好,她自己終身有靠了,當然很在乎這個妹妹。她也知道賈珍在打她主意,弄久了可能出事情的,她怕。
「賈璉聽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頭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着。』」安慰她了。賈璉也有他可取的地方,他人其實不是那麼壞,他心也不是那麼狠的。就是好色,看了女人一個都不放過。賈母說是腥的臭的往裡面拉,拉到房裡邊來就算數。所以他什麼多姑娘、鮑二家的,一大堆。但是,除此以外,他也滿有人情的。他說:「如今你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跡來了。」他很瞭解、也很體貼,體諒尤二姐。過去妳跟大爺的事情不提了、不計較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兒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礙,索性大家吃個雜會湯。你想怎麼樣?」他跟尤二姐好了,妳妹子也讓賈珍娶了,不是大家就成一家了嗎,兩兄弟,兩姐妹,一鍋雜會湯。他這樣說起來了。但是二姐「一面拭淚,一面說道:『雖然你有這個好意,頭一件,三妹妹脾氣不好──」透出消息來了,三姐兒可不是那麼溫順的一個女孩子,「『第二件,也怕大爺臉上下不來。』」賈珍雖然對尤三姐有意,但他不好意思公然的──已經弄了個姐姐,現在又要弄妹妹,有點不好意思。賈璉自說自話了:「這個無妨。我這會子就過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我過去,明地把她拉攏起來,撮合起來。
賈璉推門進去。「大爺在這裏呢,兄弟來請安。」賈珍很不好意思。偷偷摸摸跑進來的,「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賈璉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冠冕堂皇的一番話:娶尤二姐是為了生孩子。不敢到這裡來了。「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下面庚辰本的不行,程乙本寫:「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麼不合大哥吃個雙鍾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合三妹妹道喜。』」「笑嘻嘻」三個字用得好,嘻皮笑臉的這個男人。根本不了解三姐兒,不尊重人家,自說自話,而且嘻皮笑臉,不是正經的。
下面是精彩得不得了的一段來了,這一回講到尤三姐了。《紅樓夢》好像是個大舞臺一樣,每個人上去表演一齣,都很精彩。剛剛講完尤二姐了,後來還有她的戲。現在尤三姐出場。賈璉嘻皮笑臉地要拉線,拉攏賈珍跟三姐兒。庚辰本說,三姐兒本來就失足,跟賈珍有染了,這一回根本寫不下去了。沒有。三姐兒是很烈性的一個女孩子,所以才有這一段,非常精彩。怎麼形容三姐兒?庚辰本寫:「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又拉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這個寫得不對,不是那麼回事。賈珍講這些話更不得體:「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乾這鍾。」把這兩個人寫浮掉了。「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這幾句話,這是庚辰本寫的。看看程乙本:「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着賈璉冷笑道」。這個力量有多強。三姐兒本來坐得好好的,聽了跳起來,還馬上站在炕上面去,指著賈璉冷笑。這個冷笑用得好。《紅樓夢》裡好多冷笑,可是這一個冷笑有學問了,她由衷地鄙視這兩兄弟。對他們兩個人嗤之以鼻。這兩個寶貝,還敢來打我的主意。英文裡也很多冷笑,也許用sneer,或者恐怕要加一個disdainfully,很輕視他們兩個人的。
下面寫得非常精彩,看程乙本:「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花馬掉嘴就是花言巧語,「咱們『清水下雜麪──你吃我看。』」雜麵是種麵,北方吃的,據說用油來和就好吃,用清水和不好吃。我看著你吃──歇後語:「提着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跑馬燈。影子,隔了一層紙,大家心裡有數。你們兩個是什麼東西,大家心裡邊有數,不要戳破這一層,「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着我們姐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粉頭是妓女,來取樂,「『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了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兒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拚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着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三姐兒厲害的,「我倒沒有和你哥哥喝過」,講清楚了,我跟你哥沒事的,「『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嚇的賈璉酒都醒了。」這個浪蕩子,「情遺九龍珮」那還可以,碰到這個就不行了。「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拉的下臉來。兄弟兩個本是風流場中耍慣的」,兩個人本來是情場老手,「不想今日反被這個女孩兒一席話說的不能搭言。」
看下面尤三姐的表演,「三姐看了這樣,越發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大家一處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家』,你們是哥哥兄弟,我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他不是要喝個雜會湯嗎,只管上來,她說。「尤老娘方不好意思起來」,媽媽坐在旁邊不好意思了,自己女兒那麼潑辣,「賈珍得便就要溜」,他想算了,快點跑吧,「三姐兒那裏肯放。賈珍此時反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了。」這女孩子放潑起來了,他們兩個反而不好輕薄。「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䰖兒;身上穿着」──《紅樓夢》寫人物穿的衣服很要緊的,什麼時候、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對它整個氣氛的營造、個性的發揮都有關係的──「身上穿着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豔奪目」。中國人用顏色也很有趣,都是那種牴撞的顏色,中國人用得好的。大紅大綠,在三姐兒身上很合適。表示她的烈性、衝突性。而且不怕把胸部露出來。你們要看,我就給你看。「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忽起忽坐,講幾句坐下來,又跳起來罵幾句;忽喜忽嗔,一下子嘻嘻哈哈笑開,一下子惱怒起來。沒半刻斯文。下面這一句寫得真好,「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一定是兩個很長的墜子,叮叮噹噹像打鞦韆一樣,完全沒有半點斯文。
多麼dramatic。「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珍璉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這個三姐兒,當然她很美,美中又帶妖,又烈,一個很特殊的女孩子。「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着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他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這一段把尤三姐寫得活靈活現。寫了這一段,我們也為尤三姐叫好。賈珍、賈璉本來風流自賞,以為什麼人都可以勾動,憑他們的財富,憑他們的聲勢,憑他們樣子也不錯,所以好像任何女人都可以勾得動,沒想到碰到三姐兒這裡。
以後,三姐有一點不如她的意的,「便將賈珍、賈璉、賈蓉三個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後,也不敢輕易再來。」嘗到這個苦頭,不敢來了。「那三姐兒有時高興,又命小廝來找。」她高興了又把他勾過來。「及至到了這裏,也只好隨他的便,乾瞅着罷了。」她是不讓他得逞,吊他的癮。賈珍給她弄得一點辦法也沒有。這麼一個女孩子。曹雪芹怎麼形容三姐這個人?「看官聽說:這尤三姐天生脾氣,和人異樣詭僻」,很與眾不同,「只因他的模樣兒風流標緻,他又偏愛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情體態來。」庚辰本寫的:「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就不好了。講她脾氣不堪。用詞不當。「仗着自己風流標緻,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要不得。前面把尤三姐寫得這樣地剛烈,這裡又加了這麼一句。庚辰本是手抄本,也可能是曹雪芹未定稿的;也許手抄本的人不見得文學修養很高的,他們抄了去賣,那時候很值錢的。手抄的人不一定很有學問,他高興了,自己添幾句進去。他可能認為把尤三姐寫得很淫蕩,讀者更喜歡。這些可能不是曹雪芹的本意。要不然前面她對賈珍、賈璉教訓那一回就講不過去了。
《紅樓夢》導讀(二)第七講【摘錄】
(第六十四回,賈珍勾引尤三姐,反被三姐痛斥)
到六十四回,多少人物,形形色色地在舞臺上面,上臺、下臺,上至賈母,通通寫下來,寫過了,中間這些姑娘們也都寫盡了,再往下連丫鬟們也寫了,甚至連小戲子也寫了,通通寫了。寫了這麼多人,到這個時候,應該氣勢有點弱下來了。這本書寫到這裡,再寫薛寶釵,再寫林黛玉,好像氣勢很難再往上了。橫空出來紅樓二尤:尤二姐、尤三姐。
已經寫這麼多女孩子了,而且還加了薛寶琴、邢岫烟這種次要的角色,妙玉這個尼姑也寫了,在這本書一半的時候,又出...
作者序
作者序
遊大觀園――《紅樓夢》導讀序
白先勇(國立臺灣大學特聘講座教授)
二○一四年春季,臺大文學院由趨勢科技文教基金贊助的「白先勇人文講座」開課,種種因緣巧合,這次輪到我擔任講座教授。自從一九九四年我在加州大學提前退休後,二十年來,雖然曾在多所大學演講,參加講座,但從未全程授課。教書對我來說,責任重大,必須全心投入,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輕易答應。此次面對臺大「白先勇人文講座」,不免亦有所躊躇。張淑香教授勸我道:「你應該在臺大教《紅樓夢》。」她說現在大學生很少有耐心看大部頭的經典作品了,這對學生的人文教育有很大的影響。她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的心思,「五四」以來,我們的教育政策一向重理工輕人文,尤其偏廢中國傳統文化課程,造成學生文化認同混淆,人文素養低落,後遺症甚大。近年來,我致力推廣崑曲,替北大、香港中大、臺大設立崑曲講座,就是希望這些龍頭大學的青年學子有機會欣賞到崑曲之美,希望他們重新親近我們的傳統文化。我在美國加州大學也曾教過多次《紅樓夢》,但回到母校教授自己的學弟學妹,心情到底不同。至少選我課的同學,有機會跟著我,把這本曠世經典從頭細讀一遍,希望透過這部古典文學傑作,同學們也會對我們的傳統文化,有所感悟,受到啟發。
《紅樓夢》本來就應該是大學人文教育必讀的一本文學經典:首先,《紅樓夢》是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麼《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構成中,應該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十九世紀以前,放眼世界各國的小說,似乎還沒有一部能超越過《紅樓夢》,即使在二十一世紀,在我閱讀的範圍內,要我選擇五本世界最傑出的小說,我一定會包括《紅樓夢》,可能還列在很前面。
《紅樓夢》是一本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有探索不完的秘密。自從兩百多年前《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這本書的研究、批評、考據、索隱,林林總總,汗牛充棟,興起所謂「紅學」、「曹學」,各種理論、學派應運而生,一時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至今方興未艾,大概沒有一本文學作品,會引起這麼多人如此熱切的關注與投入。但《紅樓夢》一書內容何其複雜豐富,其版本、作者又問題多多,任何一家之言,恐怕都難下斷論。我在臺大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正本清源,把這部文學經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敘事手法、觀點運用、對話技巧、象徵隱喻、平行對比、千里伏筆,檢視《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如何將各種構成小說的元素發揮到極致。曹雪芹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生在十八世紀的乾隆時代,那正是中國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期,曹雪芹繼承了中國文學詩詞歌賦、小說戲劇的大傳統,但他在《紅樓夢》中卻能樣樣推陳出新,以他藝術家的極度敏感,譜下對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一闋史詩式、千古絕唱的輓歌。
十九、二十世紀西方小說的新形式,層出不窮,萬花競艷,但仔細觀察,這些現代小說技巧,在《紅樓夢》中其實大都具體而微。《紅樓夢》在小說藝術的成就上,遠遠超過它的時代,而且是永恆的。例如現代小說非常講究的敘事觀點之運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例如大觀園的呈現:大觀園是《紅樓夢》最主要的場景,如何介紹這些主景?我們讀者第一次遊大觀園是跟賈政進去的。第十七回大觀園落成,賈政率領眾清客以及寶玉,到園內巡視題詠,因此大觀園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隨著賈政的視角而湧現,賈政是《紅樓夢》中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園林場所,是皇妃女兒的省親別墅、家庭聚會的地方。功能意義完全合乎儒家倫理的社會性,因此透過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的,我們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中矩的工筆畫。我們第二次再遊大觀園的時候,導遊換成了劉姥姥,從劉姥姥的觀點看出去,大觀園立刻完全換了一幅景象。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由於劉姥姥的出現,大觀園似乎突然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熱鬧起來。劉姥姥是個鄉下老嫗,她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遊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誇大了數倍的景物。「劉姥姥進大觀園」,我們跟著這位「鄉巴佬」遊覽,也看盡了園中的奇花異草,但劉姥姥這個人物遠不止於一位鄉下老嫗,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一個土地神祇――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機帶進了大觀園,使得大觀園的貴族居民個個喜上眉梢,笑聲不絕。劉姥姥把「省親別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寶殿」,事實上大觀園的設計本來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只是太虛幻境中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草木長春,而人間的「太虛幻境」大觀園中時間不停運轉,春去秋來,大觀園最後終於傾頹,百花凋謝。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的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代性」之一。
《紅樓夢》的中心主題是賈府的興衰,也就是大觀園的枯榮,最後指向人世的滄桑、無常,「浮生若夢」的佛道思想。大觀園鼎盛的一刻在第四十回,賈太君兩宴大觀園的家宴上,劉姥姥這位土地神仙把人間歡樂帶進了賈府,她在宴會上把賈府上下逗得歡天喜地,樂得人仰馬翻,那一段描寫各人的笑態,是《紅樓夢》最精采的片段,整個大觀園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笑聲。第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死纏綿瀟湘聞鬼哭」,此時賈府已被抄家,黛玉淚盡人亡,賈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賈母為了補償寶釵倉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寶釵舉行一場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懷心思,強顏歡笑,鼓不起勁來;一場尷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賈府的頹勢敗象,寶玉獨自進到大觀園中,「只見滿目淒涼」,幾個月不到,大觀園已「瞬息荒涼」,寶玉經過瀟湘館,聞有哭聲,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於是寶玉大慟。荒涼頹廢的大觀園裡,這時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一笑一哭,大觀園由人間仙境沉淪為幽魂鬼域。
大觀園走向敗落的關鍵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寧國府」,賈府自己抄家,因而晴雯被逐冤死,司棋、入畫、四兒等人皆被趕出大觀園,芳官等幾個小伶人也被發放,連寶釵避嫌也搬出大觀園,一夕間,大觀園頃刻蕭條,黯然失色。抄大觀園的起因是在大觀園中,賈母ㄚ鬟傻大姐拾到了一隻繡春囊,一隻繡春囊卻顛覆了賈府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整個道德秩序,這隻繡春囊不過是司棋及其表弟潘又安兩人互贈的紀念物,一對小情侶互通私情的表記。可是看在賈府長輩王夫人、邢夫人的眼中,就如同「伊甸園中爬進了那條大毒蛇」(夏志清語),危及了大觀園內小姐們的純真。這就牽涉到儒家宋明理學「存天理去人欲」的極端主張,對人的自然天性有多大的斲傷了。這也是曹雪芹藉寶玉之口,經常提出的抗議。可是曹雪芹畢竟是個天才中的天才,他竟然會將這隻繡春囊偏偏交在一個十四歲「心性愚頑,一無知識」的傻大姐手裡,傻大姐沒有任何道德偏見,也無從做任何道德判斷,繡春囊上那對赤條條抱在一起的男女,在這位天真痴傻的女孩眼裡,竟是一幅「妖精打架」圖。這對王夫人、邢夫人這些頑冥不化的衛道者又是多大的諷刺。
多年來一些紅學家四處勘查,尋找《紅樓夢》裡的大觀園的原址,有人認定是北京恭王府,也有人斷定是南京江南織造府的花園,還有點名袁枚的隨園,但很可能大觀園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我們這個紅塵滾滾的人間世,其實我們都在紅塵中的大觀園裡,「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最後寶玉出家,連他幾曾留連不捨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是門大學問。要之,在眾多版本中,可分兩大類:即帶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評語的手抄本,止於前八十回,簡稱「脂本」,另一大類,一百二十回全本,最先由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印刻成書,世稱「程高本」,第一版成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即「程甲本」,翌年(一七九二)又改版重印「程乙本」。「程乙本」與「程甲本」,有兩萬多字的差異。「程甲本」一問世,幾十年間廣為流傳,直至一九二七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由亞東圖書館印行的「程乙本」出版,才取代「程甲本」,成為《紅樓夢》「標準版」的地位。早年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啟明書局出版的《紅樓夢》都是根據亞東「程乙本」。一九八三年,臺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紅樓夢》,這個版本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並考照其他眾多主要版本,詳加勘校,改正訛錯,十分講究,並附有校記以作參考。其註解尤其詳盡,是以國學大師啟功的注釋本為底本,由唐敏等人重新整理而成,其中詩詞並有白話翻譯,作為教科書,對學生幫助甚大。我在美國加州大學教《紅樓夢》,一直採用桂冠版。這次在臺大開課教授《紅樓夢》,我用的卻是臺北里仁書局出版,由馮其庸等人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版本,後四十回乃截取「程高本」而成。因為桂冠版《紅樓夢》已經斷版,而里仁書局的庚辰本《紅樓夢》,其注釋十分詳細,有助於初讀《紅樓夢》的學生。這種以庚辰本為主的《紅樓夢》版本,自從一九八二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以後,漸漸大行其道,近來甚至有壓倒「程乙本」之趨勢。擁護這個版本的紅學家認為,「庚辰本」是諸脂本中比較完整的一個,共七十八回,其年代較早乾隆二十六年(一七六一),他們認為這是最接近曹雪芹原作的本子。這是我第一次採用「庚辰本」做教科書,有機會把里仁版「庚辰本」《紅樓夢》與桂冠版「程乙本」從頭到尾仔細對照比較了一次。我發覺「庚辰本」其實也隱藏了不少問題,有幾處還相當嚴重,我完全從小說藝術、美學觀點來比較兩個版本的得失。
人物塑造是《紅樓夢》小說藝術最成功的地方,無論主要、次要人物,無一不個性鮮明,舉止言談,莫不恰如其份。例如秦鐘,這是一個次要角色,出場甚短,但對寶玉意義非凡。寶玉認為「男人是泥做的」,「濁臭逼人」,尤其厭惡一心講究文章經濟、追求功名利祿的男人,如賈雨村之流,連與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寶玉,他也斥之為「祿蠹」。但秦鐘是《紅樓夢》中極少數受寶玉珍惜的男性角色,兩人氣味相投,惺惺相惜,同進同出,關係親密。秦鐘夭折,寶玉奔往探視,「庚辰本」中秦鐘臨終竟留給寶玉這一段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憎惡的。如果秦鐘真有這番利祿之心,寶玉一定會把他歸為「祿蠹」,不可能對秦鐘還思念不已。再深一層,秦鐘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又具有象徵意義,秦鐘與「情種」諧音,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聽警幻仙姑《紅樓夢》曲子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便成為《紅樓夢》的關鍵詞,秦鐘與姐姐秦可卿其實是啟發賈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兩人是「情」的一體二面。「情」是《紅樓夢》的核心。秦鐘這個人物象徵意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鐘臨終那幾句「勵志」遺言,把秦鐘變成了一個庸俗「祿蠹」,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秦鐘並未醒轉留言。「脂本」多為手抄本,抄書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學識見解,「庚辰本」那幾句話很可能是抄書者自己加進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製造這種矛盾。
比較嚴重的是尤三姐一案。《紅樓夢》次要人物榜上,尤三姐獨樹一幟,最為突出,可以說是曹雪芹在人物刻畫上一大異彩。在描述過十二金釵、眾丫鬟等人後,小說中段,尤氏姐妹二姐、三姐登場,這兩個人物橫空而出,從第六十四回至六十九回,五回間二尤的故事多姿多采,把《紅樓夢》的劇情又推往另一個高潮。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是作者有意設計出來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二姐與姐夫賈珍有染,後被賈璉收為二房。三姐「風流標緻」,賈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隨和,因而不敢造次。第六十四回,賈珍欲勾引三姐,賈璉在一旁慫恿,未料卻被三姐將兩人指斥痛罵一場。這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最富戲劇性的片段之一,三姐聲容並茂,活躍於紙上。但「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這完全誤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貞烈女子的企圖。「庚辰本」如此描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裡尤二姐支開母親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設局讓賈珍得逞,與三姐狎暱。而剛烈如尤三姐竟然隨賈珍「百般輕薄」、「挨肩擦臉」,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這一段把三姐糟蹋得夠嗆,而且文字拙劣,態度輕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筆。「程乙本」這一段這樣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着,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尤二姐離桌是有理由的,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有些尷尬,因為二姐與賈珍有過一段私情。這一段「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如果按照「庚辰本」,賈珍百般輕薄,三姐並不在意,而且還有所逢迎,那麼下一段賈璉勸酒,企圖拉攏三姐與賈珍,三姐就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暴怒起身,痛斥二人。《紅樓夢》這一幕最精彩的場景也就站不住腳了。後來柳湘蓮因懷疑尤三姐不貞,索回聘禮鴛鴦劍,三姐羞憤用鴛鴦劍刎頸自殺。如果三姐本來就是水性婦人,與姐夫賈珍早有私情,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三姐就更沒有自殺以示貞節的理由了。那麼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愛情悲劇也就無法自圓其說。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的慘死才博得讀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物寫岔了,這絕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我懷疑恐怕是抄書的人動了手腳。
「庚辰本」對襲人、晴雯、芳官等人的描寫,也有可商榷的地方,我在課堂上都一一指出來討論過了,一些明顯的誤漏,也加以改正。例如第四十六回,鴛鴦罵她的嫂子是「九國販駱駝的」,當然應該是「六國」。「庚辰本」作為研究材料,是非常珍貴重要的版本,因為其時間早,前八十回回數多,而且有「脂評」,但作為普及本,有許多問題,須先解決,以免誤導。
自「程高本」出版以來,爭議未曾斷過,主要是對後四十回的質疑批評。爭論分兩方面,一是質疑後四十回的作者,長期以來,幾個世代的紅學專家都認定後四十回乃高鶚所續,並非曹雪芹的原稿。因此也就引起一連串的爭論:後四十回的一些情節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後四十回的文采風格遠不如前八十回,這樣那樣,後四十回遭到各種攻擊,有的言論走向極端,把後四十回數落得一無是處,高鶚續書變成了千古罪人。我對後四十回一向不是這樣看法。我還是完全以小說創作、小說藝術的觀點來評論後四十回。首先我一直認為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作。《紅樓夢》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後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這些無數根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後成為一體。例如人物性格語調的統一就是一個大難題。賈母在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絕對是同一個人,她的舉止言行前後並無矛盾。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把賈府大家長的風範發揮到極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動容。後四十回只有拉高賈母的形象,並沒有降低她。
《紅樓夢》是曹雪芹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全書充滿了對過去繁華的追念,尤其後半部寫到賈府的衰落,可以感受到作者哀憫之情,躍然紙上,不能自已。高鶚與曹雪芹的家世大不相同,個人遭遇亦迥異,似乎很難由他寫出如此真摯個人的情感來。近年來紅學界已經有愈來愈多的學者相信高鶚不是後四十回的續書者,後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經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過罷了。其實在「程甲本」程偉元序及「程乙本」程偉元與高鶚引言中早已說得清楚明白,後四十回的稿子是程偉元蒐集得來,與高鶚「細加釐剔,截長補短」修輯而成,引言又說「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在其他鐵證還沒有出現以前,我們就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真話吧。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實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真還不少。試舉一兩個例子: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折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
第一百二十回最後寶玉出家,那幾個片段的描寫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寶玉光頭赤足,身披大紅斗篷,在雪地裡向父親賈政辭別,合十四拜,然後隨著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一聲禪唱,歸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這個畫龍點睛式的結尾,恰恰將整本小說撐了起來,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字的極致。我們似乎聽到禪唱聲充滿了整個宇宙,天地為之久低昂。寶玉出家,並不好寫,而後四十回中的寶玉出家,必然出自大家手筆。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兩回寫黛玉之死又是另一座高峰,是作者精心設計、仔細描寫的一幕摧人心肝的悲劇。黛玉夭壽、淚盡人亡的命運,作者明示暗示,早有鋪排,可是真正寫到苦絳珠臨終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鋪排累積的能量一股腦兒全部釋放出來,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作者十分聰明的用黛玉焚稿比喻自焚,林黛玉本來就是「詩魂」,焚詩稿等於燬滅自我,尤其黛玉將寶玉所贈的手帕上面題有黛玉的情詩一併擲入火中,手帕是寶玉用過的舊物,是寶玉的一部份,手帕上斑斑點點還有黛玉的淚痕,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結合,兩人愛情的信物,如今黛玉如此絕決將手帕扔進火裡,霎時間,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形象突然暴漲成為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手帕的再度出現,是曹雪芹善用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高妙手法。
後四十回其實還有其他許多亮點: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痴魂驚惡夢」、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妙玉聽琴。第一百零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第一百十三回,「釋舊憾情婢感痴郎」,寶玉向紫鵑告白。
張愛玲極不喜歡後四十回,她曾說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鑠今的文學經典鉅作。
編者序
白先勇《紅樓夢》導讀出版弁言
柯慶明(臺大新百家學堂執行長)
金聖嘆其生也早,當他以《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為六大才子書時,他無緣見到《紅樓夢》面世,否則他不但會將它列為「才子書」,而且會視為「才子書」中的集大成者。自然今天視《紅樓夢》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最偉大的著作(至少是其中之一),則早是中外公認的評值。
《紅樓夢》作為才子書之集大成者,其內涵之豐富、文采之斐然,雅俗共賞,所得自是各有深淺。俗曰:「外行的看熱鬧,內行的看門道」,但才子書之所以為才子書,其實不只是熱鬧與門道,重要的是「才子」特有的器識與才情,足以另開一世界,風華此乾坤。是以說:「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才子書的真正解人,往往需要「惺惺惜惺惺」的風流人物。當今之世,白先勇不正是這種才子?他性好《紅樓夢》,耽讀大半生,而且教授近二十年,豈非最為適當的解人?
白先勇在臺大講授《紅樓夢》,事出偶然,又勢有必然。趨勢教育基金會陳怡蓁董事長,在捐贈臺大第二期「白先勇人文講座」時,原本有意成全白先勇,在臺大開授一系列有關「民國史」之講論課程,當時預計一年可以講完。當我受命執行,就預留一年,以安排講座人選。但事與願違,許多歷史學界的國外學者,各有自己的行程,無法前來共襄盛舉。我們正為講座勢必開天窗煩惱之際,張淑香教授靈機一動,建議白先勇何不在臺大講授一學期的「紅樓夢導讀」,以為我們爭取到另請講座人選的緩衝期間,遂開始了白先勇親任講座,在臺大導讀《紅樓夢》的盛事。
課程一上臺大選課網站,初選者千餘人,但臺大最大的教室只能容納四百四十人。因而決定另以「新百家學堂」計畫,加以錄影,先置臺大開放式課程網站與趨勢教育基金會網站,供校內外人士點閱。再經過後製、出版DVD與書面手冊,以供願意詳加研讀、反覆參詳者運用。一學期下來,由於分析深入,論贊綿密,僅及四十回,遂決定以臺大講座課程繼續講授。第二學期亦只接近八十回,最後決定再續講一學期,以完成全書之導讀。DVD與手冊亦將分為上、中、下三集,依白先勇的說法是:「我們不能對不起曹雪芹!」
此一系列講座錄影與出版的完成,除了首先得感謝陳怡蓁董事長的捐輸,更要感謝臺大莊榮輝教務長的支持,終於有此才子會才子,才子解才子的美事。因係執行者,謹誌數言,以記其事云爾。
作者序
遊大觀園――《紅樓夢》導讀序
白先勇(國立臺灣大學特聘講座教授)
二○一四年春季,臺大文學院由趨勢科技文教基金贊助的「白先勇人文講座」開課,種種因緣巧合,這次輪到我擔任講座教授。自從一九九四年我在加州大學提前退休後,二十年來,雖然曾在多所大學演講,參加講座,但從未全程授課。教書對我來說,責任重大,必須全心投入,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輕易答應。此次面對臺大「白先勇人文講座」,不免亦有所躊躇。張淑香教授勸我道:「你應該在臺大教《紅樓夢》。」她說現在大學生很少有耐心看大部頭的經典作品了,這對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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