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春三月的臨西府還殘留著一小截倒春寒的尾巴,今兒清晨,白府和往常沒什麼不同,白二爺昨晚和同行應酬多喝了幾杯,將近子時才回府,這會兒正酣睡著。
作為當家奶奶,白二太太小齊氏天微微擦亮就起身了,拾掇利索後草草用了一小碗燕窩,趕忙動身往福林院給老太太請安。剛出清溪園走了不到百步,就碰上從清風苑方向走近來的白三太太余氏。
兩人一如往常般老生常談地互相寒暄了一番,結伴往老太太的院子走著。
如今的白府雖被譽為臨西「小四象」之一,富甲一方,但實際上白家的崛起前後也不過三、四十年,尤其是白家大爺白明啟接管家業後,傾盡家財涉足鹽業,白家資產迅速累積,僅僅數年後就憑出色的品行和經營手腕贏得江南「八牛」之首許家許老爺子的青睞,招為女婿,有了岳家的強大助力,此後十年間,白家的財富幾乎可以用飛速膨脹來形容,可惜,四年前,白大爺跟著商隊外出途中遇到山匪不幸遇難,白大太太傷心過度,纏綿病榻將近一年後也過世了。
白大爺在世時與太太許氏情意深厚,雖然婚後多年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卻始終沒有動過納妾的念頭,是以夫妻相繼去世後,大房只留下白三姑娘一人。
白大爺兄弟三人,白三爺科舉入仕,雖沒位列三甲,但在兄長的打點幫助下謀到了臨西府轄內錦陽縣知縣的正七品官職,任上政績良好,又有家世相助,白三爺也算是躊躇滿志。
白三爺仕途頗順,所以白大爺夫妻相繼離世後,白家偌大的家業就由白二爺接手,二房夫妻倆成為內外院的當家人,一時間風頭無兩,尤其是二太太小齊氏,自嫁入白家以來,處處被拿來同大嫂相比,處處差人家一大截,終於能出了這口悶氣。
三太太余氏並沒隨白三爺去任上,一來是為孩子們讀書考量,二來也存了維繫三房同老太太、二房之間關係的打算。余氏出身官宦之家,出閣時恰逢父親升遷為臨西府同知,其中也不乏白家的關係,自小在明爭暗奪的官家後院耳濡目染長大,余氏自然深諳如何在內院為白三爺籌謀一二。對這樣的三太太來說,大房當家還是二房當家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至於白家的大家長白老太太,對於二房當家一事自然是高興的。老太太膝下三個兒子,頂數白大爺臉最冷,從小就同她這個親娘不熱絡,接掌家業後更是三、五天見不著人,後來又死活不聽自己的話,非要娶個精明強悍、娘家背景壓過自家好幾頭的媳婦進府,最後弄得連個繼承香火的兒子都沒有!
而二房就完全不同了,白二爺是最得老太太歡心的兒子,二太太小齊氏更是她娘家的親外甥女,這兩人翻身當家,老太太自然樂見。
不過,這種和諧的平衡感是在大房強勢存在的狀態下經過多年磨合形成下來的,如今前提條件消失,三、四年時間衝擊下,原有的和諧關係已慢慢露出失衡的苗頭。
其中,苗頭最明顯的,就是兩房兒媳對福林院的晨昏定省。
基本上,只有皇親權貴或書香世家為了彰顯端儀才會遵守這個舊禮,一般的官宦之家都不如此,遑論百姓之家。可是這白老太太也不知是怎麼了,大房太太病逝後不到月餘,反倒折騰起兩房的兒媳婦來了。
余氏是個善隱忍的,小齊氏可就不同了。老太太是她的親姨母,想當年拍著胸脯保證促成她和大爺的婚事,為此,她還攛掇著她娘推掉了一樁不錯的提親,結果呢,大爺寧可受罰跪祠堂也不答應成親,弄得她丟盡了臉面,後來沒有選擇,只好嫁給二爺,心想著好歹白家家境好,還是給親姨母當兒媳婦,日子總會過得隨興些,結果,上面一個樣樣好的大嫂壓著,府裡老太太連個說話的底氣都沒有,還得見天看著大房兩口子過得恩恩愛愛,那日子過得,心裡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大房兩口子沒了之後,小齊氏終於吐出了壓在心頭十幾年的悶氣,想著這回當了家,總算能過幾天好日子了吧,不料想老太太又開始拿喬,弄出個晨昏定省的么蛾子來,這一天天的,想睡個懶覺都難,夭壽啊!
小齊氏雖然只敢在心裡抱怨、抱怨,但臉上的表情卻掩飾得十分不到位。余氏見她如此,曾拐著彎的說自己娘家也沒這個舊禮,但兩人說來說去,也都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辦法,頂多一個月裡多用兩次身體不適的藉口。基於此種革命友誼,兩人在去福林院請安這段時辰裡相處得算是最融洽的。
「二嫂,大房那邊的事兒,妳覺得老太太心裡是個什麼打算?」離福林院正門還有一小段距離,余氏問道。
小齊氏也不掩飾眼裡的幸災樂禍,輕哼了一聲。「大嫂沒了之前可是留了遺書的,說是三姑娘的婚事由她自己作主,現下人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就算是有什麼打算那也是白搭,人家當面把親娘的遺書一拍,咱們都得靠邊站!」
「這……自古以來男女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大哥、大嫂不在了,但上頭還有老太太,中間還有妳這個當家奶奶在呢,總不能真越過妳們讓一個剛及笄的姑娘自己瞎胡鬧吧,這要是真鬧出什麼笑話,咱們兩房的姑娘可都還沒出閣呢……」
是都沒出閣,但我們家大姑娘可是早訂了婚約,怕她鬧呢!小齊氏心裡暗想。
實際上,她是一碰上大房的事兒就頭疼。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大房兩口子面相好,腦子靈,心眼快,膽子也壯,性情更是不好惹的,這些個東西,一點兒沒浪費,統統都遺傳給了他家三姑娘,十來歲就跟著大爺跑鋪子,大太太臥床那會兒,手裡的陪嫁產業都是三姑娘一手打理,愣是沒出一點亂子!
小齊氏不是沒想過研磨、研磨那丫頭,可是一對上她那雙跟大太太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眼睛,心裡就直發毛,只好眼不見為淨。
半月前那丫頭說是到莊子上轉轉,沒料想回程路上馬受驚,掙脫韁繩跑了,馬車連裡面的人都翻到橋下,人送回來的時候滿頭、滿臉、滿身的血水,大夫看後說是撞破了頭還浸了水,怕熬不過去。
全府上下都以為她這回要完了,沒想到躺在床上發熱發冷折騰了三、四天,人竟然緩過來了,雖然痊癒要費些工夫,但大夫確診──熬過來了!
你說她熬過來就熬過來了吧,人剛能下地蹦躂就開始鬧退婚,眼下弄得是半個臨西府府城的人都在看熱鬧。
雖頂著當家奶奶的名頭,但小齊氏這回是看透了,反正上面還有老太太立著,反正自家大姑娘婚事也定了,這三姑娘的閒事兒,誰愛操心誰操心,誰愛管誰管,她是當定甩手掌櫃了。
當兩房太太各懷想法邁進福林院的時候,她們談話中的主人公,也就是白家大房三姑娘白素錦,正從容自若地享受著一盅上品金絲燕窩,一雙明亮幽黑的鳳眼微微瞇著,似乎沈浸在脣齒間的淡淡回香裡。
實際上,卻是恍然從一場悠悠大夢中初醒過來,腦子有些發空。
白素錦記得自己分明正跟著霍教授在川西一處高原田野中發掘一座王侯級別的墓葬,廢寢忘食清理了近一個月,終於打開了內室的石門。記憶中最後一幕是石門轟然開啟,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力量撲面而來,然後自己就沒有意識了。再醒過來,白素錦還是叫白素錦,可卻不再是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白博士,而是臨西府白家的三姑娘!
最初那三天冷熱交替折磨、兩個獨立靈魂的記憶強制揉合的時間裡,白素錦簡直度日如年,不能動,不能說,不能聽,意識卻空前清醒,卻又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汲取同名卻獨屬於另一個人的龐大記憶,連帶著記憶讀取時衍生的情緒波動。
那些時刻,白素錦是恐慌的,極度害怕陷入這種感覺沒死、卻生不如死的狀態。
幸而,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人生經歷再坎坷,記憶也是有限的。三天後的午夜,腦海中連續不斷播放的「影片」在一輛青篷馬車陡然翻下橋落入水中、只聞水聲未見激起的水花後,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只剩下極致的累。
白素錦博士自小經受現代科學洗禮,本是堅定的無神論擁護者,奈何從事行業特殊,工作環境總在海平面以下,老話說夜路走多了還能碰上鬼,何況是總從事地下工作的情況。所以,直到昏睡過去再度失去意識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還在困龍山的主墓室發掘現場,還在那幾塊被拆開的烏木棺材板中間,之所以腦海中會強行侵入另一個人的記憶,應該是和那些出現在烏木板上的紅色圖案有關,或許,那是一種玄妙的封存禁術,碰到某種契機就會被啟動,比如人的血。
無論如何,白素錦覺得這應該算是親身體會了一把靈異事件,再睜眼就過去了。
事實上,等白素錦博士再睜開眼的時候,發現事兒的確是過去了,但是自己的魂兒卻沒過去!
靈肉分家……奪舍重生……穿越時空……
當這些出現在熱門小說網站裡的設定和關鍵字統統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白素錦博士的心路歷程簡直可以寫成三十萬字的心理分析報告。
而這個報告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我覺得我的無神論信仰遭受了空前巨大的打擊,這可能是我沒經過墓主人同意就擅自挖人家墳的報應。
當然,不管你內心如何糾結震撼,心路歷程如何崎嶇顛簸,最後,在現實的五指山面前,你都只能乖乖躺平,認命被壓。
耗費十幾年的時間沒在陸揚身上修煉成龜忍大法,發掘個墓葬的功夫就體驗了一把奪舍這種修煉大咖才具備的金手指,白素錦博士認命的同時也偷偷實驗了一把,結果悲催地發現,除了占用白三姑娘的殼子,再無什麼金手指、銀手指的蹤跡。
而且,醒來後,據寸步不離守在床邊哭得直打嗝的那個叫清曉的小丫鬟說,自己現在身處的是大曆皇朝,元啟三年。另,這是個地地道道的三界五行之內的凡人社會,還是個階級分明的封建社會!更重要的是,這個封建社會自己完全沒聽過!
於是,先知技能完全沒戲。
三天掙扎在生死線,又三天躺在床上挺屍自暴自棄,又又三天緬懷了一下自己的肉身,又又又三天系統整理了一下重組後白素錦面臨的狀況,又又又又三天做最後一次逃避,和自己彼端世界的親人們告別,終於,第十六天,白家三姑娘她又站起來了!
想想現在的日子也挺不錯的,雖然等著處理的人和事兒不少,但高床軟枕一覺到天明,吃穿用度無一不精緻,再也不用窩簡易帳篷、鑽地洞、清淤泥、刨遍墓葬每一個角落,就為找到能證明墓主人身分的一塊銘文或一枚小小印章……
呃,不能想了,想多無用。
把心頭湧上來的那幾絲酸苦用一口軟糯的帶著淡淡蛋白香味的燕窩嚥下去,從今天開始,要像在彼端世界那樣,即使沒有父母的呵護也能自己茁壯成長!
「姑娘,老奴在灶上還溫著一盅雞絲粥呢,我給您端上來?」負責廚房的趙嬤嬤看白素錦一口氣吃光了整盅的燕窩,心裡高興著呢,這人啊,好好吃飯病才能好得快。想到前些日子姑娘躺在床上病懨懨的樣子,趙嬤嬤忍不住扯著帕子抹眼角。
大房所在的院子叫清暉院,白大爺掌管家業,大太太嫁進門就管家,為了出入方便,所以就選了這個西側靠近二門的院子。院裡如今伺候在白素錦近前的,三個嬤嬤、四個丫鬟,三個嬤嬤都是大太太從許家帶來的陪嫁,所嫁的都是陪嫁莊子、鋪子上的管事,四個丫鬟,清曉和清秋是趙嬤嬤的閨女,雨眠是夏嬤嬤的閨女,素尺是宋嬤嬤的閨女,這都是大太太留給三姑娘最可靠的家生子幫手,不說能護得整個清暉院滴水不漏,起碼姑娘屋子裡的風聲是絕對傳不出去的。
這回出事,白三姑娘是從廣蚨祥直接出去的,行色匆匆,還把隨身伺候的清曉給打發回府,幸虧當日趕車的車夫是個老手,馬受驚脫韁的時候閃跳及時,還高喊了一聲讓三姑娘雙手抱頭護住腦袋跳車,隨後又跳下水把她救了起來。
所有人都認為是車夫救了三姑娘,其實三姑娘的香魂早已斷了,不過,白素錦還是要好好感謝那個叫曾二的車夫,如果沒有他,這個身體若是真被困在馬車裡沈進水,怕是自己的魂兒過來了也無所依存。
白素錦醒來後,對外稱事發當日的事情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看診大夫的診斷很給力,腦補受重創的後遺症,沒傻就不錯了,其他隨緣吧。
於是,這次受傷就被認定為意外事故,純屬白三姑娘倒楣。
白素錦身邊伺候的幾個人都是有眼色的,自然是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也不多問半句,只是服侍起來更加謹慎用心,尤其是清曉,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其餘時間幾乎就長在白素錦身邊了,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估計這回是嚇慘了。
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身體已經大好,加之想通了,接受現實後心情也跟著豁達,白素錦發現自己胃口特別好,而且,趙嬤嬤的廚藝太棒,於是,不知不覺就把一整盅的雞絲粥吃掉了大半,不得不在屋子裡來回徘徊消食。
「姑娘,楊嬤嬤來了。」門外傳來夏嬤嬤的聲音。
楊嬤嬤是福林院近身伺候老太太的老人兒,白素錦對她不陌生,臥床小半個月裡,白家主子們一個沒見著,各院打發過來的下人倒是見過幾個,頂數這個楊嬤嬤印象深刻,不因旁的,態度太嘚瑟。
「讓她候著,我換身衣裳。」白素錦向來最討厭這種拎不清自己身分的人。
三姑娘的不好相與在白府人盡皆知,楊嬤嬤仗著老太太的關係敢給清暉院幾個嬤嬤、丫鬟臉色看,卻也不敢明著做出僭越主子的事兒,所以得了夏嬤嬤的回覆後,就只能站在花廳門口的臺階下候著,足足等了近一刻鐘,才看到三姑娘帶著兩個小丫鬟不緊不慢往花廳這邊踱過來。
當年白大爺迎娶大太太之前,仿著江南的亭臺樓榭,費了不少心思重修清暉院,還在院中修建了一道內隔離牆,牆頭用琉璃瓦起頂,牆上鏤空雕刻花窗,隔離牆兩面各栽種了青竹,將清暉院分成內外兩處,中間僅有一處花廳相通,將居住的內院妥帖地掩映在最裡面。
花廳兩側是抄手遊廊,供人前後院穿行,正中是一堂兩室的屋子,靜思堂做客廳用,東側的茶室用來待客,右側是書房。
白素錦腳步沒有一絲停頓徑直越過候在階下的人進了靜思堂,在堂內正位坐好後,抬手接過雨眠遞上來的茶盞,輕呷了一口茶。
三姑娘臉冷,楊嬤嬤是知道的,但卻從來沒這麼給自己下臉色過,想到剛剛看過來的那雙清冷幽深的眼睛,楊嬤嬤竟不由自主後脊梁冒涼風,當即繃緊了神經,連行禮也比往次端正了幾分。
「三姑娘,蘇家大少爺來了,說是想商量一下兩家的婚事,正在前院等著。」
呵,來的還真是時候。
「祖母的意思,是讓我一起去見蘇大少?」
楊嬤嬤頓了一下,垂首回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大太太臨終前曾留下遺囑,及笄後,您的婚事由自己作主,所以……您自己見蘇大少爺就行。」
終身大事由子女自己作主,在這個社會裡聽來是多麼離經叛道的事,可白家大太太在臨終前卻執意立下這樣的遺囑,白素錦怎麼會不理解她的用心,這是她是對自己女兒的信任,也是最後能給予的保護。對於一個年幼失怙、旁無兄弟卻又身家不薄的姑娘來說,在族親不靠譜的狀況下,婚姻這種決定人一生幸福的大事,握在自己手裡總比被別人魚肉強。
將楊嬤嬤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看在眼裡,白素錦冷笑,不過是些欺軟怕硬的慫蛋。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15上市的【文創風】388《商女高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