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相遇的那些貓咪,那些男友們,那些風花雪月、辛苦寂寞的日子,
腹黑的、悲傷的、遺憾的、溫暖的⋯⋯
佐野洋子。
玫瑰是虛榮的化身,罌粟花像虛幻而引人同情的女人,百合的香氣是一種炫耀的低級香味。
風吹過的時候,世界又以嶄新的親密打開了,生與死都隨著風,或者說宛如風一樣被諒解了。世界和風一起,或者說宛如風一樣接受了我。
她的背影,把我和她之間的事情,徹底斬斷了。
這個背影清楚地顯示出,在她的意識裡,從這個瞬間起,我已經成為不需要的人。她沒有回頭看我。
至今,我依然覺得對不起阿清。年紀越大,越難原諒自己。我是個瘋子。只要還活著,只要對阿清說「不要」的我還在,我都是瘋子。
太大的窗戶,整面牆的巨大玻璃窗,那種企圖吞沒整個風景的意志,對我而言,不單純是風景,而是對世界的冒瀆。
「今後我仍會以各種羞恥,去填補被我遺忘的空白歲月」。
曾經癌末追逐韓星的佐野洋子,痛訴不喜歡母親的佐野洋子,大方陳述我可不這麼想的佐野洋子,以十四篇隨筆,回憶過往生活裡的貓咪們、那些相遇的人們、那些風花雪月,以及辛苦的孩提時代和留學生活⋯⋯。不同於熟悉的犀利,佐野洋子薄脆如紙的心思,對自我情感的省視,溫暖的、黑心的、虧欠的,毫不回避,凜凜然。不一樣的佐野洋子,獨一無二的行文風格,被日本讀者視為佐野洋子的創作原點,魅力十足。
本書特色:
1.佐野洋子的感性時刻。
2.佐野洋子的創作養成。
3.親筆(貓)配圖,精彩珍貴。
作者簡介:
佐野洋子(1938~2010)
出生於北京,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設計系畢業,曾留學德國柏林造形大學學習石版畫。主要的繪本作品有《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老伯伯的雨傘》、《我的帽子》、《熊爸爸》(榮獲日本繪本獎,小學館兒童出版文化獎),童話作品有《當我是妹妹的時候》等。此外散文集有《普通才偉大》、《沒有神也沒有佛》(小林秀雄獎)、《不記得》、《靜子》、《無用的日子》、《我可不這麼想》,小說有《打開那個院子的門的時候》、《酷酷氏的結婚,奇奇夫人的幸福》等。
譯者簡介:
陳系美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日本筑波大學地域研究所碩士,曾任空中大學日文講師、華視特約譯播,現為專職譯者。譯有《靜子》、《我可不這麼想》、《真夏方程式》、《假面飯店》、《決算忠臣藏》、《藍,或另一種藍》、《寂寞東京鐵塔》、《禪在舉手投足間》、《從蝸牛食堂到挪威的森林》、《有人因你活著而幸福嗎?》等書。
章節試閱
風傳送的東西
夏日黃昏,母親帶我們幾個小孩去散步。想不起來地點是哪裡。
樹林中,晚霞當空,樹木看起來紅紅的。對我而言,靜謐的樹林裡很
無聊,但母親心情很好,就像個別人家的溫柔阿姨。
我跟在母親後頭走著。
涼爽柔和的風吹向我們。
忽然,母親說:
「啊,媽媽好幸福哦!」
我非常震驚,渾身不自在,甚至覺得毛骨悚然。因為通常母親的心情
都很差,有事沒事就把小孩撂倒,被撂倒的我們翻著白眼,對母親突如其
來的壞心情提心吊膽。當年還是小孩的我們,對於母親心情不好的原因,
也感到過意不去。那時,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麼,也會沒想過要幸福。
當母親突然拿出不曉得收在哪裡的溫柔聲音,說:「啊,媽媽好幸福
哦!」當下,我明白了母親通常並不幸福。
我東張西望環顧著四周。晚霞映照的安靜樹林裡,不時吹來涼風。
我非常不安,覺得母親的幸福,只存在於此刻的樹林裡,時間何等短
暫,轉眼就要過去了。
我焦急地想要和母親感受同樣的幸福。但,無論如何都感覺像在自己的圖畫紙上,臨摹兒童著色本裡的女孩,卻怎麼也畫不像一樣。
如今,我仍然認為,當時的樹林裡,若沒有溫柔的風不停的吹著,母
親一定不會感到幸福。
*
電影《去年在馬倫巴》,是一部極具藝術性很難懂的電影。
在一座貴族的城堡中,意味深長的男人和女人,帶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極端少言寡語,慢條斯理地走著。
然而讓我非常驚訝的是,貴族城堡庭院裡的樹。那些庭院裡的樹,很
像數學老師拿給我們看的圓錐或球體模型,用白石膏做的形狀。很多尖銳
三角形的樹木,筆直地並排在庭院裡。網球般的圓形樹木,沐浴在月光裡。
意味深長的男人與女人,慢條斯理地走在三角錐和圓球之間。
歐洲的春天,一天就來了。
那一天,整條街變成黃色。番紅花忽然像黃色火焰般綻放。巴士站的
小廣場,出現猶如用圓規和直尺畫作的的花壇。
就像用鮮豔毛氈縫製的被褥,或像顏料塗抹出來的一樣。
我不禁要想,那風怎麼辦?
面對開得如此密密麻麻的花,風要如何和它們往來?
我知道日本的插花(生け花),不是讓花活(生)下去,而是「生風」。
連貧困長屋院子的盆栽牽牛花,風都不停的吹著。
我在柏林的巴士站花壇前,想起了《去年在馬倫巴》的三角形和圓形
樹木。風怎麼辦呢?原本應該吹過樹枝與樹枝之間的風,遭到被剪成石膏
般的三角錐物強烈拒絕。
風怎麼辦呢?
*
從波隆那的市街往郊外山頂走,有著長長的階梯。
沒完沒了的長階梯,有著屋頂,兩旁的牆壁宛如修道院的走廊挖空成
拱形。
山頂有座教堂。
酷暑的大熱天,我獨自一人爬著階梯。不管怎麼爬,蜿蜒起伏的階梯
似乎永無止境。
即使過了很久我都無法習慣旅行,到了新的城市,完全束手無策,不
知道該去哪裡好。於是向飯店要了觀光地圖,前往畫有大插圖標幟的名勝
古蹟,像是在履行義務似的,接下來彷彿只能大為震驚,讚嘆不已。
其實我既不震驚,也沒有讚嘆。我常常在知名的大教堂前發愣,為自
己怎麼會在這裡感到不可思議。
眼前的階梯實在太長了,我都忘記是為了去教堂才爬階梯,倒像只是
為了爬階梯而走路。
途中沒有遇到半個人。
有著拱形柱子的階梯綿延不斷。
我蹲下來休息。
盛夏的正午,寂靜無聲,熱死了。
忽然有一根羽毛,輕飄飄地從我面前飛過。
然後清涼的風陣陣吹了過來。
這時,我突然諒解了。諒解了什麼,不知道。
閃閃發亮的樹葉、璀璨耀眼的太陽,有土,有雞,還有我在這裡,剎
那間,我懂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我心想。
原來是這樣,到底是怎樣?其實也不清楚。只是覺得風吹過的當下,
世界又以嶄新的親密打開了,生與死都隨著風,或者說宛如風一樣被諒解
了。世界和風一起,或者說宛如風一樣接受了我。
*
我去過西班牙海岸某個古老的城堡遺跡。那是個爽朗的盛夏。
城堡遺跡從海裡矗立而起,長長的石頭階梯很多地方都崩塌了,就這
樣蜿蜒地通向城堡。這座坍塌了一半的城堡,有著鑿空砌石的窗戶,看得
見四方形的海。
不久之前來了一對年輕戀人坐在半山腰,緊緊地抱在一起。爬山的觀
光客得閃開他們才能繼續往上。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動也不動。
我不看海也不去探險城堡了,一直看著這兩人。
仔細一看,他們都很年輕。女生是個黑人,穿著豔紫色連身裙。她將
黑色修長的腿伸在石階上,纖細姣好的手插進男生的頭髮裡。男生將臉埋
在她鬈曲豐厚的頭髮裡,白色的手臂用力緊抱她的身體。
他們宛如就要被拆開似的拚命抵抗。
他們已緊抱到無法再緊,時而像害怕什麼似的轉動身體,然後又更用
力地擁抱,男生發狂的將臉埋在她的頭髮裡磨蹭。
在緩升的翠綠半山腰,穿著豔紫色連身裙的黑人女生和緊緊相擁的男
生──一幅美麗的畫。
戀人們如石頭般動也不動,我直望著他們一點也不膩。因為,太美了。
一陣風從海上吹來,掀動了紫色的裙子。
我心想,啊,愛被吹上天空了。
被吹上天空的愛要去哪裡呢?
他們終究會回家吧。
或許有一天,他們會忘記彼此相愛過。然後,有一天會死去。
但是,那時被風帶走的愛,去了哪裡呢?
我想,唯有被風吹到天空的愛是不滅的,會永遠存在下去。
遙遠的男朋友們
我第一個想嫁的人,是光伸。那時除了我哥哥,我不認識其他男生。
光伸是父親朋友的兒子,和我哥哥同齡,上同一所幼稚園。
光伸是獨生子,皮膚白皙,長得帥氣俊美。那時我一直認為獨生子都
是養子,所以自以為高尚地同情光伸。
上了小學後,我媽和光伸的媽媽好像不時都在互別苗頭。
光伸怕衣服髒掉,所以不玩士兵遊戲。我看到光伸穿著沒有一絲髒污
的衣服,便很想嫁給他。不過我知道,光伸根本不想娶我。那時我心想,
要是我長得更漂亮一點就好了。
二次大戰結束,我們被遣返日本,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光伸了。
遣返回來隔年,哥哥死的時候,住在桑名的光伸,寫了一封文情並
茂的致哀信給爸媽。
這是最後的聯絡。
之後聽說光伸去念東京大學。我知道這件事時,對於哥哥死掉的事,
稍微鬆了口氣。哥哥如果還活著,也會去念東大吧。
接著父親過世,但光伸沒有捎來任何訊息。
後來我遠赴柏林,寄住在朋友家。我和這位朋友認識不久。
晚上躺在床上聊私事,我們談起了彼此的初戀。她提到高中時的男朋
友。
「人家都說我們倆是白熊和黑熊。我是黑熊喔。我和他總是第一名或
第二名。不過,我很討厭他母親。後來他去念東大了。」
「妳是哪裡人?」
「桑名。」
我覺得這個人好像是光伸。
我從來沒那麼震驚過。我和光伸,從最後一次見面以來,已經過了
二十五年。
像白熊一樣的光伸,是我不認識的人。我認識的光伸是,去他家住時,
睡在同一床棉被裡,他會踢我,我也會回踢的那個小男生。
二十五年來,我沒有光伸的消息,幾乎成了陌生人。
她和光伸分手後也一直沒有聯絡。
「哈哈,我們兩個一起去見他,他一定會嚇到吧。」
但其實我們兩人都不想去見他。
之後又過了幾年,我在報紙上看到光伸的名字。新聞是這麼介紹他的,
說他捨棄了菁英路線,為了繼承東北的傳統藝術表演,全家搬到那裡的某
個劇團。
僅僅五、六行的報導,我凝神看了很久。距離我最後看到光伸,已經
三十年了。
有一打鉛筆,卻連一枝也不肯給我的光伸,如今卻活在有共同財產的
共同體裡。這是一個人活了三十年的重量,也是歲月的重量。
五、六行的新聞報導,像是「聽說」。
柏林朋友說的事,也等同「聽說」。
我覺得再過幾年,可能又會「聽說」光伸的事。
*
母親叫我去拔住家後面的草。那時熱得要命,我又很想玩,就乾脆拿
著鏟子去田裡翻土,把草全部翻到土裡去。一根一根地拔,要拔四、五個
小時,我三十分鐘就把田裡的草變不見了。母親來巡田時,把我拉進田裡,
用鏟子翻起一塊土,綠草又出現了。
母親把我推倒在客廳,用腳踢我。我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心想,我的母親
可能是後母。這個後母,也許會把我變成可憐的受虐兒。母親扠開
雙腳,站得直挺挺的,雙手叉腰,一臉很爽地說:
「想騙我?別傻了妳!」
她這個表情,跟我很像。
哥哥去釣魚,到了天色微暗都還沒回來,母親踉蹌地走在富士川邊,以尖
銳沙啞的聲音呼喊哥哥的名字。在暮色中,看到哥哥扛著魚竿從遠處走來的
身影,母親「呼」的嘆了一口氣,停下腳步。我原本擔心哥哥要是在河裡溺
死了怎麼辦,這時也放心了。看到母親那麼擔心哥哥的安危,又覺得母親可能不是後母。但是,我是不會去河邊釣魚的。
有一天,母親興高采烈地對父親說:
「我跟你說喔,我去那個歐巴桑那裡拿山羊奶,那個歐巴桑跟我說,
妳還這麼年輕,居然嫁到有那麼大的孩子的家當續弦,真可憐啊。她以為
我才二十五歲。我跟她說那是我親生的孩子喔,她嚇了一大跳。」
對於母親看起來很年輕這件事,父親也開心地笑了。其實母親看起來
真的很年輕,那段時期,我真的認為她是美女。被誤認為後母的母親居然
那麼高興,看來她應該不是後母。
然而我家附近,有個真正的後母。他們家有五個小孩,不曉得是從哪
裡搬來的。聽說頭三個男孩,是父親帶來的。那個阿姨是個很安靜的人,
看起來好像有點寂寞。雖然我沒看過她打罵小孩,但畢竟是後母,說不定
在我沒看到的地方,她就做著後母會做的事。
我去他們家玩的時候,明明家裡有四個男生,卻不會吵吵鬧鬧。每個
孩子個子都很小,我記得前三個較大男生的頭,都是三角形,兩個較小的
孩子頭是圓的。
正明已經是中學生,但因個子小,看起來年紀沒有比我大。我常和正
明一起玩。有一次,輪到正明燒洗澡水,他邊燒洗澡水,邊看一本舊到四
個角都捲縮的書。我在他旁邊,拿要放進灶口的杉樹枝給他。正明小聲地
偷偷跟我說,這本書寫的故事是,在外國有個湖,那裡有活著的骸骨,會
勾引路人過來,把路人拉到湖裡去,被拉進去的人也會變成骸骨,然後再
去拉別人。我聽了大吃一驚:「騙人!」不過當我說「騙人」的時候,其
實是深感佩服,覺得「真的嗎?」。
這時,正明忽然迅速地將書藏在屁股下,然後將雙手乖乖地擺在大腿
上,宛如從剛才就一直是這個姿勢。因為他母親來田裡摘茄子了。我不禁
心想,因為那是後母,所以正明要把書藏起來,要是被看到的話,正明可
能會被揍吧。
某個夏天傍晚,正明來我家玩。我不知道那時我為什麼沒穿內褲。我
拿了一串桃粉色玻璃珠的項鍊給正明看,那是非常強烈的桃粉色,卻散發
出珍珠般的光芒,也是我唯一擁有的珠寶。
正明看了說,這是假的,還說他母親有真的珍珠,可以讓我看一下。
我想去看,便連忙揹起妹妹。因為我想馬上看到珍珠,所以沒穿內褲就跟
著正明走了。走著走著,把滑下來的妹妹往上一抬,只穿著一件連身襯裙
的我,屁股整個露了出來。
「我沒穿內褲來。」
「沒關係啦,不用打扮也無所謂。」
我覺得正明很體貼。他邊走邊說,他母親有很多珠寶。這不像是在炫
耀珠寶,反倒像是在炫耀他的母親。
「洋子說想看珍珠。」
正明說得好像在討他母親的歡心。他母親從櫃子裡抽出一個小盒子,
拿了一枚珍珠戒指給我看。
「這是真的喔。」
正明開心地說。真正的珍珠泛著朦朧的光芒,但我戴在脖子上的冒牌
貨發出晶亮的光芒,所以我覺得我的漂亮多了。可是我很在意我沒穿內褲
的屁股,一隻手壓著裙子,整個人心神不寧。
「媽媽,妳還有別的戒指吧。」
於是他母親又拿出別的戒指說:
「我的珠寶也只有一點點。」
這枚戒指鑲著褐色的石頭。我不覺得褐色石頭漂亮。
「不過和別人比,媽媽算是比較多的吧。」
正明說得很賣力。
「都賣掉了啦。」
「好的珠寶都賣掉了啊。」
正明伸手想摸戒指,他母親卻靜靜地揮開他的手。正明迅速地看看母
親的眼睛,又看看我。換成是我母親的話,可能會臭罵「不准摸!」順帶
一巴掌就過來了。看著手被靜靜揮掉的正明,我心頭一驚。
看著戒指的時候,我一直渾身不自在,可能不只是沒穿內褲很緊張的
緣故。
*
我讀過四所小學。當時我認為小孩去上學是天經地義,因此接受所有
的狀況,自己也造成了一些狀況。
小學五年級的第二學期,我從遣返後的父親鄉下老家,轉到靜岡的小
學。
到校那天,有個聽寫小考。考完後,我們要把考卷拿去班長那裡,讓
班長用紅色鉛筆畫圈。畫圈表示正確。班長岩崎一直看著我的考卷,全部
畫圈後,瞪著我。我考一百分。岩崎也一百分。
吃完便當後,岩崎對我說:
「佐野,妳過來一下。」
岩崎理著大光頭,皮膚黝黑,穿著鬆鬆垮垮的黑長褲。
岩崎把我帶到學校後面的堤防,然後把我壓在一棵粗壯的松樹上,岔
開雙腳,賞我一頓耳光。
事後我跟在岩崎的身後走下堤防,兩人一起在鞋櫃處脫鞋,走回教室。
從走出教室到回來的這段時間,兩人始終不發一語。我眼眶盈淚,但我連
眨都不眨,硬是讓淚水在眼眶裡乾掉。
我是因為被打很痛,所以才眼眶盈淚嗎?但那不是痛到受不了的程度。
是不甘願的眼淚?還是屈辱的眼淚?我不知道。問我恨岩崎嗎?我也不恨。
輕蔑他是個卑鄙的傢伙嗎?我又並不輕蔑。
我不認為這是逃得掉的事。因為無可避免的事,岩崎也只是做了無可避免的
行為。
回到教室後,我靜靜地坐著。
小弘看到我的臉,竊竊地笑了笑。小弘坐在我旁邊,家也住得很近,
所以搬來靜岡後,我們整個暑假都一起玩。他是我在班上唯一的朋友。
同班的小弘,知道岩崎打我的事,卻一臉幸災樂禍地竊笑。你問我氣
他嗎?我不氣他。我覺得小弘會一臉竊笑地看著我,也是無可避免、理所
當然的事。小弘的竊笑,一定也是儀式的一部分。這件事,大概只有我、
岩崎和小弘知道。
我和岩崎走出教室到回來之間,小弘是唯一擔憂這件事發展的人。因
為全班的男生和女生都吵吵鬧鬧,要不就是跑到外面去了,只有小弘坐在
自己的位子上,等候從入口進來的我們。
我想岩崎進教室時,八成帶著「我贏了!」的表情,威風凜凜地走進
教室。而我想必是帶著「我輸了喔,這樣可以了吧」的表情,跟在岩崎後
面走。而小弘則是完成了他竊笑的角色。
第二天,我倒不會不想去上學。
那一天,岩崎對我很好。我知道他為什麼對我好。我緊緊握住這份諒
解,將它塞到我的屁股下面。這時,我或許露出了勝利的表情。
當我的立足之地穩固了,知道自己不再是轉學生了。我已經融入這所
學校。
我不記得從那天算起過了多久。或許是一星期,或許是三個月,有一
天午休,岩崎大聲說:
「佐野被打也不會哭喔!你們也來試試看!」
頓時男生圍了過來。
「試試看吧!」
我被硬推到教室後面的牆板處,男生團團圍著我,然後一個個上前輪
流揍我。我不記得被幾個人揍。
「真的耶,不會哭耶!」
我用力甩甩頭,回到座位上。眼眶盈淚。這是什麼淚水呢?這次是不
甘願。但除此之外,更覺得恥辱。在那麼多人面前被打,實在很丟臉。我
有做錯什麼事嗎?即便沒有做錯事,在人前被打也會覺得很丟臉。
被帶到學校後面的堤防,壓在松樹上被打時,我不覺得丟臉。
但這次我也沒哭。
同學絡繹不絕地來看沒哭的我,真是丟臉至極。「不會哭的我」成了
笑柄。我用力咬緊牙關,甩甩頭,看著正前方。雖然這樣不合理,但我連
這時也沒有憎恨岩崎,或認為他卑鄙。甚至那些想「試試看」而打我的男生,
我也沒有瞧不起他們。
他們一定是這麼想的,認為打了也不會哭的女生,打她有什麼不對。
不會哭,所以不可憐。自己便不是在霸凌弱者。
然而即使倒現在,我也不認為自己可憐,更不認為自己遭到霸凌。打
了不會哭的女生,打了也沒關係。
我覺得我似乎明白,為什麼岩崎要叫大家來打我──因為我被他壓在
松樹上打的時候,應該要哭的。
岩崎不曉得如何收拾被打了卻不哭的我,而且他打人的事實無法消除,
因此他想找共犯,讓自己打人這件重擔可以變得輕一點。我如果哭了,等
於用哭來譴責岩崎。做了壞事遭到譴責,他會覺得踏實一點。
但我從不認為岩崎是討厭的傢伙。以十一歲的男生而言,他只是十一
歲的男生,充滿了十一歲的男子氣概,帶著十一歲男生該有的人性,該有的溫柔。
後來我覺得,因為我被打了也不會哭,他很羨慕這樣的我。
學校好玩嗎?
很好玩。
*
我第一次看到土屋,整個呆住了。那時我剛升中學,土屋是個快活的
美少年,功課很好,運動也很強。在這所學生從很多小學聚集而來的中學
裡,我覺得他特別出類拔萃,非常迷人。如此迷人的男生,我好想稍微靠
近他,跟他說說話。但那或許是因為,我以剛升中學的幼稚心情,幼稚的
好色,遠遠看著他的緣故。
上國文課時,老師叫我們寫一篇作文「我的朋友」。和土屋同一所小
學畢業的美少女,寫了一篇名為「土屋同學」的作文,站起來朗讀。說土
屋多麼會念書,是個多麼厲害的投手,最後還讀了一句:「我最重要的朋
友是土屋同學。」──當我回過神來,教室一片混亂。男生「嗶嗶嗶」地
吹口哨,女生則面面相覷地說:「好敢哦!」我很羨慕美少女。
土屋面紅耳地赤低著頭,美少女反倒哭了起來。下課時,老師把他們
兩人叫去教職員室。我緊張死了。他們兩人會被老師罵嗎?說不定老師會
鼓勵他們。我好討厭那些吹口哨奚落人家的男生。土屋回來的時候,教室
一片鴉雀無聲。但土屋回來以後變得很奇怪。他抓起書包,砰地大聲關門,
走人了。
以前,土屋常和美少女一起回家,現在都不跟任何女生講話。之後他
突然長高了,肩膀寬厚得猶如裝了堅固的木材,從劉海的髮絲裡,露出睥
睨一切的瞪視眼神。
總是把布鞋的後面踩扁,當拖鞋般拖著走;以前斜背在肩膀的書包,
改成夾在腋下;不爽地吃著超大便當。簡直成了不爽的化身。儘管如此,
他的成績還是好到令人敬畏。嫌舉手麻煩,直接以手肘抵著桌面舉;被叫
到的時候,總是能一派輕鬆地回答,而且一定正確;經常帶著田山花袋
的書,泡在圖書館裡,就這樣過了兩年。然而不跟任何人說話的土屋,有
個唯一在他身邊的人,那是個臉色蒼白、眼角下垂、書呆子般的文學少年。
他們很明顯是功課上的競爭對手,但兩人似乎有著更親密的友情。土
屋面對他時,甚至會稍微露出笑容。每當土屋笑了,我就感到安心,卻也
有一種遭到背叛的落寞。
升上中學三年級時,我迷上了那個臉色蒼白、連單槓都不會翻的文學
少年。
說是迷上,也只是我單方面迷上他。有時光是在教室門口忽然碰到,
就簡直是心臟要跳出來的大事件。我去圖書館一本本地翻找,尋找寫著那
個臉色蒼白眼角下垂男生名字的借書卡。然後只借這本書,這是我重大的
秘密。
我常常瞄啊瞄地偷看那個臉色蒼白、眼角下垂的男生。被土屋發現時,
他總是兇狠地瞪過來。那眼神真是可怕到嚇死人。不過他並不是特別瞪我
一個人。這已經是他的正常眼神了。他連看黑板都是兇狠地瞪著。這種兇
狠的瞪視裡,有著我們不知道的苦惱吧。那苦惱一定是高尚且深遠,不是
我們能觸及的。
我偷看那個蒼白羸弱得像麻糬般的男生時,要是被土屋一瞪,我就被
擊垮了。我覺得他的眼神拒絕且否定了一切。那個眼神像是在說,我看到
妳就覺得齷齪,醜八怪,輕浮冒失鬼,根本不該存在。我立刻厭惡起自己
的存在,不得不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個寒酸、難看、粗野的人。
我慌忙在心裡大吼:「才、才、才不是呢!我再怎麼自不量力,也不會喜歡
上你,我沒那麼厚臉皮。希望你明白這一點。我喜歡的是那個、那個、
那個蒼白的贏弱麻糬。」但即使是贏弱麻糬,也是和我身分不同的秀才,
我的感情不可能開花結果。
我常在想,那個美少女現在一定也愛著土屋,而土屋也愛著那個美少女吧。
當然最後我既沒和土屋說上話,也沒和羸弱麻糬說過話就畢業了。
長大成人之後,我就沒那麼怕男人了。我敢跟渾身刺青的黑道大哥說
話,也敢跟大學的學者教授開玩笑。但偶爾搭電車時,看到穿學生服的中
學生,我到現在還會怕得發抖。說不定土屋就夾雜在那裡面。我很怕土屋
在那裡面兇狠地瞪著我,以難以理解的不爽態度,從我面前走過──而且
土屋確實就在那裡面。
在我的心裡,土屋是具體呈現出完美男人形象的人。
所謂難以理解的不爽態度,大概是我對男人抱持的憧憬與恐懼,所以
才會把心思轉到蒼白羸弱的麻糬上。土屋只是個象徵,並非實體。
羸弱麻糬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寫了一句文學少年風格的話:「縱使
大海乾枯成了山陸,也願妳永遠不變。西行」。
風傳送的東西
夏日黃昏,母親帶我們幾個小孩去散步。想不起來地點是哪裡。
樹林中,晚霞當空,樹木看起來紅紅的。對我而言,靜謐的樹林裡很
無聊,但母親心情很好,就像個別人家的溫柔阿姨。
我跟在母親後頭走著。
涼爽柔和的風吹向我們。
忽然,母親說:
「啊,媽媽好幸福哦!」
我非常震驚,渾身不自在,甚至覺得毛骨悚然。因為通常母親的心情
都很差,有事沒事就把小孩撂倒,被撂倒的我們翻著白眼,對母親突如其
來的壞心情提心吊膽。當年還是小孩的我們,對於母親心情不好的原因,
也感到過意不去。那時,我不知道「幸福...
目錄
花很美吧
風傳送的東西
降在陌生城市的雪
天降之物
因為人會說話
四方形的玻璃窗外
時光流逝
到頭來人會吃
遙遠的男朋友們
這種時候還笑
貓咪,請原諒我
黑心
虛構的故事
早晨醒來,隨風而去
花很美吧
風傳送的東西
降在陌生城市的雪
天降之物
因為人會說話
四方形的玻璃窗外
時光流逝
到頭來人會吃
遙遠的男朋友們
這種時候還笑
貓咪,請原諒我
黑心
虛構的故事
早晨醒來,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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